这是我最亲切,也是最痛苦的回忆,我以十分虔敬的心情开始写作。这些回忆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栩栩如生,记忆犹新。这种激情使我的心灵流了多少鲜血呀。这是心灵上的大创伤,伤疤将永远保留,但是在叙述我生活中这一页的时候,我的心像发掘珍爱的遗址一样怦怦跳动。

这遗址年深月久;在生活中行进时,地平线向后面移动,从那时起,该发生了多少事件!日子从早到晚,一个接一个,显得是多么漫长。但是过去似乎已迅速离去,遗忘把包容过去的框子缩得多么狭小。

对于我来说,一切似乎都还存在。我听着而且看着树叶颤动,我仔细观察她,一直到看出她连衣裙最细小的褶子;我听出她声音的音色,好像一位天使在我身旁唱歌——甜美纯正的嗓音,令人陶醉,使人愿为爱情而死,这嗓音发自一个漂亮诱人的身体,好似她的话有无穷的魅力。

……

告诉你确切的年份,对于我来说,恐怕不可能;但是,那时我很年轻,大概十五岁吧,这一年我们到庇卡底8一个村庄的某海滨浴场去,那村子里的房屋挤在一起,既不成行,也不对称,黑色的、灰色的、红色的、白色的房子朝向四面八方,好似被海浪推到岸边的一堆贝壳和碎石。

几年前,没有人来这里,尽管村子的地理位置很诱人,海滩长达两公里;但是,不久前,情况不同了。上次我到那里去的时候,看见许多戴黄手套和穿仆役制服的人;有人甚至建议在那里修建剧场。

那时,一切都简朴原始;几乎只有一些艺术家和当地居民。海滩上空荡荡的,退潮后,巨大的海滩上,可以看见灰色和银色的沙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仍然如海水浸泡时那样潮湿。左边的悬崖峭壁被褐藻染黑,海水懒洋洋地拍打岸边,那是大海处在休息的日子;远处,蓝色的大洋在炽热的太阳照耀下,沉闷地吼叫着,宛如巨人在哭泣。

当人们回到村子里,那是最别致最热烈的景象。一张张被海水损蚀变黑的渔网张挂在各家的大门前面,到处是赤裸着上身的孩子,他们走在灰色卵石铺面的路上,当地只有这样的路;水手们穿着红蓝两色的衣服;这一切在简朴之中见雅致,天真而又健壮,这一切都打上了精力充沛和坚强有力的印记。

我经常独自到沙滩散步。一天,我偶然来到洗海水浴的地方。那里距离村口不远,专门用来做海滨浴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游泳,人们在海滩上或者在家里换衣服,把大衣留在沙地上。

这一天,一件红色带黑条纹的漂亮的皮大衣放在海滩上。涨潮了,海浪夹着泡沫涌上沙滩,好似给沙滩镶了垂花饰一样;已经有一个较大的浪打湿了这件大衣的丝质流苏,我拿起大衣把它放到远一些的地方;衣料又轻又软,是女人的大衣。

显然,有人看见我做这件事,因为当天午餐时,正当大家都在我们下榻的旅馆吃东西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对我说道:

“先生,我谢谢您的一片好心。”

我转过身来,一位少妇跟她的丈夫坐在邻近的一张桌子旁。

“什么事呀?”我问她道,有点儿困惑。

“拾起我的大衣,难道不是您吗?”

“是我,夫人。”我又说道,十分窘迫。

她注视着我。

我垂下眼睛,脸都红了。的确,那是怎样的眼神呀!这个女人,多么漂亮!我再次看那炽热的眼珠,在黑眉毛下面盯着我看,有如温暖的太阳。

她身材高大,黄褐色皮肤,秀美的黑发编成辫子,垂到肩膀上;她长着希腊式的直鼻梁,热情洋溢的眼睛,眉毛高而且优美地弯曲;她的皮肤光闪闪的,就像金色天鹅绒,又薄又细,可以看到天蓝色的静脉在黄褐色与绯红色的胸脯上蜿蜒。上嘴唇上面有纤细的褐色寒毛,使她的脸庞具有阳刚之气,令漂亮的金发女郎暗淡无光。人们可能责备她长得太丰满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保持苗条的身材掉以轻心,因此,女人们大都认为她举止谈吐不合礼仪;她讲话慢条斯理,声音高低起伏,悦耳动听。

她穿着白色平纹细布做的连衣裙,显现出手臂柔美的轮廓。

当她起身要走时,戴上一顶白色系玫瑰色带结的帽子,她用细腻丰满的手系好帽带结。她的手是人们梦想已久、渴望热吻的手。

每天早上,我都去看她洗海水浴,我远远地凝视她,她在水下,我羡慕柔软平静的波浪可以拍打她的两胁,把泡沫覆盖她娇喘的胸脯,我看到了她湿淋淋的衣服遮盖的四肢的轮廓,我看到她的心在跳动,胸脯鼓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注视她把脚放在沙地上,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脚印,当看到波浪慢慢把脚印抹去时,我差点儿要哭。

接着,当她走回来,经过我身旁,我听见水从她的衣服滴下来的声音,以及她走路时发出的沙沙声,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低下眼睛,血涌上我的头,我感到气闷。我觉得这个半裸的女人身体,带着海浪的芬芳,从我旁边走过。我如果耳聋眼盲的话,我大概也能猜测到她的存在,因为在我的内心,已经有了某种亲切与温柔的东西,当她这样走过时,就令我心醉神迷,产生美好的想法。

我相信现在还看到我在海滩上待着不动的地方;我看见海浪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碎裂,消失;我看见海滩上泛起泡沫有如垂下的弓形花彩,我听见沐浴者交谈的嘈杂声,当她从我身旁走过,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喘息。

我惊愕得一动不动,好像看见维纳斯从底座下来,开始行走一样。因为我第一次感到春心荡漾,感到有某种神秘奇怪的东西,就像有了新的感觉。我沉浸在无限的柔情里,用空泛朦胧的图景哄骗自己,变得更加高大又更加自豪。

我恋爱了。

恋爱,使人感到自己年轻、充满爱情,感到大自然及其和谐在人的心中突突地跳,需要这种梦想,这种感情的行动,因而感到幸福!噢!男人春心初次跳动,爱情初次怦跳!情窦初开是多么甜蜜与奇异呀!不久,这爱情的初次怦跳又显得多么幼稚无知,多么愚蠢可笑!古怪的事件!在失眠中,经历了全部痛苦与快乐。这仍然是由于虚荣心作怪吗?啊!爱情难道只是骄傲吗?应该否定最不信宗教的人所尊重的东西吗?也许应该嘲笑爱情吗?——哎呀!哎呀!波浪抹去了马丽亚的脚印。

这起初是吃惊与赞赏的特殊状态,是某种完全神秘的感觉,与众不同的快感的想法。只是在以后我才感觉到这种肉体与灵魂的狂热而忧郁的热情,而这种热情消耗肉体与灵魂。

我的爱情感觉到它的初次冲动,令我惊讶。我像亚当那样知道了自己的全部本领。

我究竟梦想些什么,很难说出来;我觉得变成了新人,跟我本人完全不一样;一个声音来到我的心灵。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她的一个裙褶,一丝微笑,她的脚,最没有意义的一个字,我都觉得那是超自然的事情,我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梦想。我跟踪她来到一面长墙壁的拐角处,她衣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使我的心高兴得直跳。当我听见她的脚步声,那些她在走路的夜晚,或者她向我走过来的夜晚……不,我不能对你讲,恋爱中有多少温柔的感觉,多少心醉,多少幸福与多少疯狂。

现在,我那么嘲笑一切,那么痛苦地相信生存是滑稽的,可我还是感受到了爱情,这爱情像我在中学时候所经历的那样,只是梦想而没有得到,过后才感觉到,这使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我为之笑了那么多次,我还是多么相信,那完全是最崇高的事情,或者是最可笑的蠢事!

两个人被抛到人间,完全是出于偶然。他们相遇了,相爱了,因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他们就这样彼此渴望,夜晚一起散步,身体沾满了露水,观看明亮的月光,觉得月光是苍白的,欣赏繁星,用各种声调说“我爱你,你爱我,他爱我,我们相爱”,重复这些话,并发出叹息,热烈地亲吻;然后,他们回家去,两个人被独一无二的热情所推动,因为这两个人的器官在狂热地发烧,他们不久就怪诞地交媾了,发出吼叫与叹息,两人都担心人间再多繁殖一个傻瓜,一个将要仿效他们的不幸的人!请看看他们,这时比狗和苍蝇还要愚笨,失去知觉,谨慎地不让别人看见他们单独享乐——也许想到幸福是罪过,感官快乐是耻辱。

我想,人家将会原谅我没有谈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种恋爱被赞扬为对一座雕像或一座大教堂的爱,它排斥一切享乐与占有的想法,应该存在于人们相互之间,但是我很少有机会领会它。崇高的爱情如果存在的话,那只是梦想,就像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样。

我到这里停笔,因为老人的嘲笑不应该败坏年轻人感情的天真无邪;读者呀,如果有人对我讲如此残酷的话,我也会跟你一样表示愤慨。我相信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天使……噢!莫里哀把女人比喻为可以喝的鲜美的汤,是多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