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仲伦译

时值秋天。大道上有两辆轻便马车在快速奔驰。前面一辆轿式马车里,坐着两名女人。一位是太太,面黄肌瘦。另一名是侍女,满面红光,体态丰盈。她戴的帽子已经褪色,帽下常有几绺没抹发油的短发露出来,因此她时不时伸出她那戴着破手套的红红的手,急促地整理一下头发。她胸前披着一块粗呢披巾,高高的胸部散发出一股健康的气息。她那对滴溜溜乱转的黑眼珠,一会儿注视着车窗外向后飞奔的原野,一会儿又怯怯地偷觑一下太太,一会儿又不安地扫视一眼马车的角落。太太的帽子挂在网架上,在侍女的鼻子前左右晃动,一只小狗躺在她的两腿上。地上堆着几只小匣子,因此她的两脚只能微微抬起,在一片弹簧的颤悠声和玻璃的颤动声中,可以微微听到她那鞋底敲打匣子的声音。

那位太太将两手叠放在大腿上,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斜倚在背后的靠垫上,在微微摇晃,她皱眉蹙额,不时干咳两声。她头戴一顶白色睡帽,她那娇嫩苍白的脖子上,围着一块浅蓝面的三角头巾。头发上一条直缝,伸进睡帽下,把她那头淡褐色的、抹得油光锃亮的、非常平整的头发一分为二,但是这道宽缝处的白皙的皮肤上,却现出一种枯黄的死人般的颜色。她眉清目秀,面容姣好,但是皮肉松弛,皮肤微黄,腮帮和颧骨上不时泛出一片潮红。她的嘴唇枯焦,状极不安,睫毛稀疏,并不卷曲,一件旅途穿的呢子外衣,由于胸脯塌陷,直直地垂在胸前。尽管太太的眼睛是闭着的,仍看得出她一脸倦容,心情烦躁,以及脸上那惯有的痛苦表情。

一名听差,用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正坐在车夫座上打盹儿。那名驿站派来的马车夫,则一迭声地吆喝着,驱赶着四匹大汗淋漓的高头大马,间或回过头来看一眼。另一名马车夫,正在后面一辆弹簧马车上大声吆喝,催马快跑。车轮留下的两条平行的宽宽的车辙,在布满石灰和泥泞遍地的道路上均衡而又快速地向前后伸展。天空灰蒙蒙的,很冷,潮湿的尘雾纷纷扬扬飘洒在原野和道路上。马车里很闷,散发着一股花露水和尘土味。那位有病的太太把头向后一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双大眼睛顾盼有姿,颜色也深得非常好看。

“又来了。”当那名侍女的外套下摆,轻轻碰到了一点她的小腿时,她用她那美丽而又瘦削的手神经质地把它推开,痛苦地撇了撇嘴。马特廖莎伸出两手,把那件外套提起了点,用她那健壮的双腿微微站立起来,向一边靠了靠。她那鲜艳的脸蛋上布满灿烂的红晕。那位有病的太太的美丽的黑眼睛十分羡慕地注视着侍女的动作。太太用两手支着座位,也想站起身来,略微坐高点,但是力不从心。她的嘴角耷拉下来,她的整个脸部都现出一种无能为力的、辛酸的异样的表情。“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啊呀!不用啦!我自己能行,不过,别把你那硬撅撅的麻袋塞在我背后,劳你大驾了!……你不会就算啦,还是别碰我好!”太太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又迅速抬起眼睑,看了一眼侍女,马特廖莎咬着红红的下嘴唇。病人的胸中发出一声长叹,但是叹息还没结束,就变成了咳呛。她转过脸,皱起眉毛,用两手捂住了胸口。当这阵咳嗽过去了,她又闭上了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两辆马车驶进了村子,马特廖莎将一只胖手从披巾下伸出来,画了个十字。

“这是哪儿?”太太问。

“驿站,太太。”

“我问你干吗画十字?”

“教堂,太太。”

病人把脸转向车窗,她坐的马车正驶过一座很大的乡村教堂,于是她睁大两眼望着教堂,开始慢慢地画了个十字。

驿站旁,两辆马车一齐停了下来,从弹簧马车里走下了病女人的丈夫和医生,两人走近轿式马车。

“您觉得怎么样?”大夫一边替她号脉,一边问道。

“嗯,你觉得怎么样,我的朋友,不觉得累吗?”丈夫用法语问道,“想不想下车歇会儿?”

马特廖莎搂着几只小包蜷缩在角落里,以免影响他们说话。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病人回答,“我就不下车了。”

丈夫站了一会儿,走进驿站。马特廖莎从马车里跳下来,踮着脚尖,穿过一片泥泞,进了大门。

“我不舒服,也不能影响你们吃早点呀。”病人微微一笑,对站在车窗旁的大夫说道。

“我是死是活,他们才不管呢。”当她看到丈夫轻手轻脚地离开她,快步登上驿站的台阶后,暗自想道,“他们身强力壮,因此对一切都不在乎。噢!我的上帝!”

“怎么样,爱德华·伊万诺维奇。”丈夫看见大夫进来了,说道,一边笑容可掬地搓着两手,“我已吩咐下去,让他们把食品箱76拿来,足下以为如何?”

“行啊。”大夫回答。

“嗯,她怎么样?”丈夫压低了声音,扬起眉毛,一声长叹,问道。

“我说过,她不仅到不了意大利,能够到莫斯科就谢天谢地了,尤其是这种天气。”

“那怎么办呢?啊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丈夫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端到这儿来。”他向拿食品箱进来的用人加了一句。

“本来就该留在家里嘛。”大夫答道,耸了耸肩膀。

“您说,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丈夫不以为然,“要知道,我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劝她不要出来,说到旅途的一切花费,说到我们必须撇下孩子,以及我事务繁忙,等等,她硬是不听。她做了一大堆出国生活的计划,倒像她很健康似的。假如把她的病情告诉她……不等于要她的命嘛。”

“其实她已经死了,您必须知道这点,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一个人,没有肺是活不下去的,也不会再长出一个肺来。伤心,难过,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你我能够做到的,就是让她安安静静地死。现在需要的是牧师。”

“啊呀,我的上帝!您应该明白我的处境,我怎么忍心提醒她,让她立遗嘱呢,还是听其自然吧,这话我说不出口,您知道得很清楚,她的心肠有多好……”

“您还是试试吧,劝她先留下,到冬天路冻结实了再走77。”大夫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说道,“要不然,路上,病情可能恶化……”

“阿克休莎,阿克休莎!”驿站长的女儿,头上顶着一件毛皮上衣,站在满是泥泞的屋后的台阶上,跺着脚,尖声叫道,“咱们去瞧瞧希尔金的太太去,听说她胸部有病,要到国外去。害痨病的人是啥样,我还从来没见过哩。”

阿克休莎跑到门口,接着她们俩便手拉手地跑出了大门。她们放慢了脚步,从马车旁缓缓走过,向放下的车窗里张望了一眼。病人向她俩转过头来,但是看到她俩一脸好奇,便双眉深锁,扭过了头。

“我的妈——呀!”驿站长的女儿迅速转过头,说道,“从前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眼下成什么了?甚至看着都让人害怕。你看见啦,看见啦,阿克休莎?”

“是呀,多瘦呀!”阿克休莎点头称是,“咱俩就装作到井台上去似的,再去瞧瞧。瞧,她把头扭过去啦,不过我还是看见了。多可惜呀,马莎。”

“满地净是烂泥!”马莎答道,两人又跑回了大门。

“看来,我变得让人害怕了,”病人想,“但愿快点,快点到国外去,在国外,我的病会很快好的。”

“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我的朋友?”丈夫说,边嚼着一块什么东西,边走到轿式马车旁。

“问来问去都是老一套,”病人想,“就管自己吃!”

“没什么。”她含糊其辞地答道。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担心,赶上这种天气,长途跋涉,你的病会恶化的,爱德华·伊万诺维奇也这么说。咱们不如回去吧,好不好?”

她怒气冲冲地不置一词。

“天气说不定会好起来的,那时路就好走了,你的病也有了起色,咱们大家再一起走也不迟。”

“请恕我直言。早先,要是不听你的话,现在我就在柏林了,也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天使,你也知道当时不可能嘛。而现在,你要是肯再留一个月,你一定会康复如初,我要办的事也办完了,咱们也可以把孩子们一起带去了。”

“孩子们没病,我有病。”

“你要明白,我的朋友,这样的天气,要是你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那时候,起码在家里。”

“在家里又怎么样……死在家里吗?”病人答道,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这个“死”字分明把她吓住了,她哀求地、疑惑地看了一眼丈夫。他垂下了眼睛,一言不发。病人像孩子似的一撇嘴,眼泪汪汪,泪如雨下。丈夫掏出手绢,捂住了脸,默默地离开了轿式马车。

“不,我非走不可,”病人说,抬眼望天,双手合十,手指交叉,开始念念有词地低声祷告,“我的上帝!干吗呢?”她说罢,眼泪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长久地、热烈地念着祷告,但是胸中仍旧一样感到疼和憋气。天空、原野和路上仍旧一样灰暗,一样秋雾弥漫,既没有变浓,也没有变淡,仍旧像过去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洒在泥泞的道路上,飘洒在屋顶上、马车上和马车夫的老羊皮筒子上。他们正在粗嗓门地、愉快地交谈着,给马车膏油和套车……

轿式马车已经套好了,但是马车夫仍在磨蹭。他走进驿站的小木屋。屋里又热,又闷,又黑,又难闻,散发出一股马车夫味、烤面包味、白菜味和羊皮味。有几名马车夫坐在里屋,一名厨娘在炉灶旁忙前忙后,炕上躺着一名盖着几张羊皮的病人。

“赫韦多尔大叔,赫韦多尔大叔。”一名小伙子,穿着羊皮筒子,腰里掖着皮鞭,走进屋来,对病人说道。

“你呀,真扯淡,找费季卡干吗?”一名车夫搭腔道,“人家在等你上车哩。”

“我想要那双靴子,我那双穿破了。”那小伙子答道,甩了甩头发,整了整掖在腰里的手套,“没准睡着了,赫韦多尔大叔!”他走到热炕前,又叫了一声。

“咋啦?”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答道,接着一个满脸红胡子的瘦瘦的脸从炕上探了下来。随后,一只长满了毛的又瘦又苍白的大手,拉过一件呢大衣,盖上了他那穿着脏衬衫的瘦骨嶙峋的肩膀。“给点水喝,小兄弟,你咋啦?”

小伙子递给他一瓢水。

“是这么回事,费佳,”他倒换着两脚,说道,“现在你兴许用不着那双新靴子了,让给我吧。你兴许不会再穿它上路了。”

病人低下他那无力的脑袋,趴在那只摸得发亮的水瓢上,把他那向下耷拉的稀稀落落的胡须泡在黑乎乎的水里,有气无力而又贪婪地喝着。他那乱糟糟的大胡子很脏,两眼混浊而且陷了进去,他吃力地抬起眼睛,望着小伙子的脸。他喝完水,想举起手来擦擦濡湿的嘴唇,但是手举不起来,只能歪过嘴在大衣袖子上蹭了蹭。他用鼻子默默地喘了口粗气,强打精神地注视着小伙子的眼睛。

“没准儿你答应过别人了吧,”小伙子说,“那就糟蹋啦。主要是出门在外,湿了呱叽的,我得出门干活,因此我琢磨:让我跟费季卡把靴子要来吧,没准儿他用不着了。兴许,你自己要用,你就言语……”

病人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涌上来,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他弯下身子,开始连咳带呛地咳得都喘不上气来了。

“还用啥呀,”厨娘突然怒气冲冲地像炒豆子似的嚷嚷起来,嚷得满屋子只听见她的声音,“都第二个月没下过炕了。他那个咳劲,一听到他没命地咳嗽,我的五脏六腑都疼。他哪用得着那双靴子呀?不会让他穿着新靴子下葬的。早就该去啦,请主饶恕我说这种造孽的话。瞧,没命地咳。要不让他挪个地儿,搬到别的屋去住,上哪儿都行!听说城里有治这病的医院;要不然像话吗——把炕全占了,真够呛。把人挤得没一点空地儿。还说哩,要保持干净。”

“喂,谢廖加!快上车,老爷等着哩。”驿站管事向屋里嚷了一声。

谢廖加没等到回答,已经想走了,但是病人一边咳嗽,一边用眼睛向他示意,他有话要说。

“你把靴子拿去吧,谢廖加。”他忍住咳嗽,稍歇片刻后说道,“不过,你听我说,我死了以后,替我买块石碑。”他沙哑着嗓子又加了一句。

“谢了,大叔,那我拿走啦。至于石碑,我保证,一定买。”

“我说伙计们,听见啦。”病人还能够说得出话,但紧接着又弯下身子,咳得喘不过气来。

“行啊,听见了。”一名马车夫说道,“去吧,谢廖加,快上车,要不然,管事又该跑来找你了。要知道,希尔金的太太有病。”

谢廖加连忙把自己那双穿着过大的破靴子脱了下来,扔到长凳底下。费多尔78大叔的那双新靴正好合脚,于是谢廖加打量了一下靴子,便走出门去,向那辆轿式马车走去。

“多好的一双靴子呀!我给你抹点油。”当谢廖加爬上车夫座,提起缰绳时,一名车夫手里拿着鞋油,走过来向他说道,“白给的?”

“眼红啦?”谢廖加回答,微微起立,用粗呢大衣的下摆裹紧了双腿。“走吧!我的老伙计!”他挥动马鞭,向马一声吆喝,于是两辆马车载着自己的乘客和大小箱笼,沿着潮湿的道路疾驰而去,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秋雾中。

那名有病的马车夫仍旧留在那间闷热的木屋的火炕上,他想咳而又咳不出来,于是便使了老大劲翻了个身,不再作声了。

一直到晚上,木屋里人来人往,不断有人来吃饭——谁也没听到病人有什么动静。快到半夜了,厨娘才爬上炕,从他脚头拿了件羊皮筒子。

“纳斯塔西娅,你别生我的气,”病人道,“我很快就会把这地儿给你腾出来的。”

“得了,得了,那有什么,没关系。”纳斯塔西娅咕哝道,“你哪儿疼,大叔?你只管说。”

“里里外外,浑身疼。只有上帝知道到底哪儿疼。”

“你咳嗽的时候大概嗓子眼疼吧!”

“哪儿都疼。我的死期到了——就这么回事。哎哟,哎哟,哎哟!”疼人呻吟道。

“你得把腿盖严实点儿,就这样。”纳斯塔西娅说。她一边下炕,一边顺手把那件粗呢大衣拿过来,盖在他身上。

半夜,木屋里只有一盏夜间的小灯在微微发光。纳斯塔西娅和十来个马车夫都鼾声大作,睡在地板上和长凳上。只有病人一个人在低声哼哼、咳嗽和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他完全安静了下来。

“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一桩怪事。”第二天早晨,厨娘醒来,屋里半明半暗,她伸着懒腰说道,“我梦见好像赫韦多尔大叔下炕了,出去劈木柴。他说,纳斯佳,让我给你搭把手吧;我就劝他说:你哪劈得了木柴呀,可他一把抓起斧子就劈开了,劈得可快,可利索啦,只看见碎木片乱飞。怎么啦,我说,你不是有病吗。不,他说,我没病,说罢就抡起斧子使劲儿一挥,把我吓得魂灵儿都出了窍。我大叫一声就醒了。他该不是死了吧?赫韦多尔大叔!大叔!”费多尔没有反应。

“可不吗,该不是死了吧?快去看看!”马车夫醒了,其中一人说道。

一只布满红毛的瘦瘦的胳臂从炕上耷拉了下来,已经冷了,一片死白。

“快去报告站长,好像死了。”那马车夫说。

费多尔没有亲人——他是远方来的外地人。第二天就把他埋了,埋葬在小树林后面的一处新坟地,于是纳斯塔西娅接连好几天,逢人便说她做的那梦,并且说,是她头一个想到费多尔大叔的。

春天来了。在某市潮湿的街道上,在结成冰块的马粪间,一条条湍急的溪流在潺潺流淌。衣服艳丽,人来人往,笑语声喧。在栅栏墙后面的一座座小花园里,树木已绽开了新芽,清风过处,树枝在轻轻摇曳,声音细微,隐约可闻。到处在流淌着和滴答着晶莹的水珠……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鼓起小翅膀飞来又飞去。在有阳光的一面,在栅栏墙,在房屋和树木上,一切都在活动和发光。在天上,在地下,在人的心里,到处是一片欢乐和青春。

在一条通衢大街的一家大公馆门前,铺着新鲜的麦秸。这家公馆就住着那位急于出国的奄奄一息的病人。

在关着的房门旁,站着病人的丈夫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长沙发上坐着一位神父,他低垂着双眼,拿着一件用长巾79包着的东西。在屋角,在一张伏尔泰椅80上斜躺着一位老太太(病人的母亲)在哀哀恸哭。她身旁站着一名侍女,一手拿着一块干净手帕,等着老太太要用时递过去;另一名侍女拿什么东西在揉老太太的太阳穴,轻轻吹着她那包发帽底下的白头发。

“唉,基督保佑您,我的朋友。”丈夫对那位跟他一起站在门旁的上了年纪的女人说,“她对您一向很信任,您也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您就好好儿劝劝她吧。亲爱的,去吧。”他已经想替她开门了,但是表姐拦住了他,几次把手帕按到眼睛上。她终于一扬头。

“现在好了,我不像是哭过的了。”她说,自己开开门,走了进去。

丈夫很激动,似乎心慌意乱,完全没了主意。他本来想过去看看老太太,但是刚走几步又转过身穿过房间,走到神父身旁。神父看了看他,举眼望天,一声长叹。他那浓密的胡须也跟着这动作一起一落。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丈夫说。

“有什么法子呢?”神父叹息道,他的眉毛和胡须又一起一落地重演了一遍。

“她妈也在这里!”丈夫几乎绝望地说,“她肯定会受不了的。她是非常非常爱她的呀……我简直不知道还有谁像她这样……神父,您就试试看,去安慰安慰她,劝她离开这里吧。”

神父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身边。

“没错,您哪,母亲的心是谁也估量不了的,”他说,“然而上帝是仁慈的。”

老太太的脸蓦地整个儿抽搐起来,她歇斯底里地打起嗝来。

“上帝是仁慈的。”当她稍稍平静下来以后,神父又继续道,“不瞒您说,我那教区里曾经有一位病人,病情比玛丽亚·德米特列芙娜严重得多,您猜怎么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用草药在短期内就把他的病治好了。而这老百姓现在就在莫斯科。我跟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说过这事——不妨试试嘛,起码对病人也是个安慰。上帝是无所不能的。”

“不,她已经活不了啦。”老太太说,“还不如让上帝来把我带走,可是却偏偏要带她走。”她说罢,又歇斯底里地、猛烈地打起嗝来,打得昏死了过去。

病人的丈夫伸出双手,捂住了脸,跑出了房间。

在楼道里,遇到他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他正在拼命追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女孩。

“孩子们怎么办,要不要领他们去见妈妈?”保姆问。

小男孩站住了一会儿,定睛看了看父亲的脸,猛地尥起蹶子,快活地、又喊又叫地向前跑去。

“她好像一匹黑马,爸!”小男孩指着妹妹叫道。

这时,在另一间屋里,表姐正坐在病人身旁,在委婉而又巧妙的谈话中,正极力让她对死有个思想准备。大夫在另一扇窗户旁调药水。

病人穿着宽大的白睡衣,四周用枕头围着,坐在床上,默默地望着表姐。

“啊呀,我的朋友,”她猛地打断她的话,说道,“别给我做思想工作了,别把我当孩子啦。我是个基督徒,我全知道。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也知道,如果我丈夫早听我的话,我现在早在意大利了,也许,甚至可以肯定,我的病早好了。这话,所有的人都对他说过。但是,有什么法子呢,看来,这是天意,我命该如此。我们大家都罪孽深重,这我知道;但是我指望上帝开恩,人人都可以得到宽恕,大概,人人都可以得到宽恕吧。我想极力做到有自知之明。我也罪孽深重,我的朋友。但是,我受了多少苦啊。我极力忍着,听天由命地忍受自己的苦难……”

“那么叫神父来好吗,我的朋友?领过圣餐后,您心里会更松快些的。”表姐说。病人低下头,表示同意。

“上帝啊!饶恕我这个有罪的人吧。”她悄声道。

表姐走出房门,向神父递了个眼色。

“她是天使!”她两眼噙着泪花对那个当丈夫的说。

丈夫哭了。神父走进门,老太太还是昏迷不醒,第一个房间里静悄悄的,全无声息。五分钟后,神父从门里走出来,他解下长巾,整理了一下头发。

“谢谢上帝,她现在平静些了。”他说,“她想见你们。”

表姐和丈夫走到里间。病人看着圣像,在低声哭泣。

“祝贺你,我的朋友。”丈夫说。

“多谢了!我现在觉得多好呀,我感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甜蜜。”病人说,她那薄薄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上帝多仁慈啊!他是仁慈和无所不能的,不是吗?”她说罢又用噙满泪花的眼睛望着圣像,热烈地祷告起来。

后来,她好像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示意,让丈夫到她身边去。

“你从来不肯做我求你做的事。”她用微弱的、不满的声音说道。

丈夫伸长脖子在洗耳恭听。

“什么事,我的朋友?”

“我说过多少遍了,这帮医生什么也不懂,倒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女郎中治好了不少病……刚才神父也说过……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快派人去请吧。”

“请谁呀,我的朋友?”

“我的上帝!硬是不肯懂嘛!……”于是病人皱起眉头,闭上了眼睛。

大夫走到她身旁,拿起她的手,脉搏分明跳动得越来越弱了。他向病人的丈夫使了个眼色,病人注意到了这一表情,害怕地回头看了看。表姐扭过了头,哭了。

“别哭啦,别折磨自己,也别折磨我啦,”病人说道,“这会夺走我的最后一点平静的。”

“你是天使。”表姐吻着她的手,说道。

“不,吻这儿,只有吻死人才吻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当天晚上,病人就成了一具尸体,入殓后,棺材就停放在这座公馆的大厅。在一个双门紧闭的大房间里坐着一名诵经士,他正在用鼻音不慌不忙地念着“大卫的歌81”。明亮的烛光从高高的银烛台上洒落在死者苍白的前额上,洒落在沉重的像蜡一般的手上,洒落在盖尸布和脚趾部分可怕地突出来的僵硬不动的皱褶上。诵经士并不懂他念的歌词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慌不忙地念着。在静静的房间里,这些歌词奇怪地发着响声,然后又归于岑寂。间或从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一两声孩子说话的声音和他们咚咚的脚步声。

“你掩面,他们便惊惶。”诗篇道,“你收回他们的气,他们就死亡,归于尘土。你发出你的灵,他们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换为新。愿耶和华的荣耀存到永远。”82

死者的脸严峻、平静而又庄严肃穆。无论是冰清玉洁的前额,也无论是僵硬的嘴唇,都了无动静。她整个人都在注意倾听。但是,即使现在,她是否真的懂得这些伟大的诗句呢?

过了一个月,在那位死者的坟墓上,建起了一座石砌的小教堂。马车夫的坟上仍旧没有石碑,坟头上,只有绿油油的小草破土而出,这座坟头乃是一个人过去曾经存在过的唯一标志。

“你要造孽啦,谢廖加,”有一回,驿站的厨娘说道,“要是你再不给赫韦多尔买块石碑的话。说得倒好,冬天,冬天准买,可现如今,说话不算数了?这可是当着我的面说的呀。他已经来找你要过一回了,你不买,还会再来,掐死你。”

“那又怎么啦,我又没赖账,”谢廖加回答,“这石碑我一定买,说买就准买,花一个半卢布买一块。我没忘,不过得运回来呀。一有机会进城,准买。”

“依我看,你哪怕立个十字架呢。”一名老车夫插嘴道,“要不然,也太不像话了。人家的靴子倒穿着。”

“上哪儿弄十字架呀?总不能找块劈柴砍一个吧?”

“你说什么呀?用劈柴当然砍不出来。你拿把斧子,起个大早,进趟林子,不就砍成了。砍倒一棵小树。一个带顶的木头十字架不就有了。要不然,没准儿,还得请森林巡查员喝酒。随便弄个什么破玩意儿,都得请他喝酒,你请得起吗?前些日子,我把一根撬棍弄断了,就去砍了根新的,蛮好的,谁也没说一句话。”

一大早,天刚亮,谢廖加就拿起斧子,进了林子。

因为没有受到太阳照射的露水还在滴落,树叶花草上还覆盖着一层银光闪闪的露珠。东方欲晓,曙光微露,映照着笼罩在苍穹上的一层薄薄的云翳。树下没有一根小草,枝上没有一片树叶在动。只有间或听到的密林深处的鼓翅声,或者地面上发出的簌簌声,才猛然打破林中的静谧。蓦地响起了一声奇怪的、非大自然所有的响声,一直传到林边,才戛然而止。但是又传来了同样的响声,而且开始在下面,在一棵一动不动的树干旁,等速地重复响起来。有一个树冠开始异乎寻常地颤动起来,它那苍翠欲滴的树叶也开始低声絮语,一只立在这树枝头的红胸鸲也发出一声啁啾,飞动了两次,最后尾巴一甩,飞落到了另一棵树上。

斧子在树下发出越来越重浊的声响,多汁的白色的小木片,飞落在布满露珠的小草上,斧子每次砍下去都可以听到一声轻微的折裂声。树全身颤动了一下,便向一边倾斜,但是又很快挺直了,在根部惊恐地摇晃着。霎时间,一切又归于沉寂,但这树又向一侧倾斜,树干中又发出了折裂声。最后,枝摧叶落,树枝下垂,树冠倾斜,轰然倒在了潮湿的泥地上。斧声和脚步声都静了下来。红胸鸲一声啁啾,向高处飞去。它的翅膀碰到的那根小树枝,晃动了片刻,接着便跟别的树枝一样,静默不动,枝上的树叶也哑默无声。由于空间扩大了,四周的树显得更加快乐地亭亭玉立,树枝虽然纹丝不动,但却树影婆娑,婀娜多姿。

旭日东升,光华四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翳,在天空猛地一亮,接着便洒遍大地和天空。晨雾在谷地上团团升起,升腾飘忽,朝露在郁郁葱葱的青草和树叶上闪烁,嬉戏,碧空如洗,云翳变白了,变透明了,向四处飞散。鸟儿在密林里扑腾,仿佛在羞答答地窃窃私语,在诉说自己的幸福;苍翠欲滴的树叶在高处快乐而又平静地低声絮语,而那些活着的树的枝叶,则在那棵倒下的死树上慢慢地、庄严地迎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