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族本位之主张
南北两种族之对立,从广义解释之,实为东洋史之本干,而其局初不必自南北朝时代始。在秦始皇时,并吞六国,统一汉人,筑长城以防塞外种族,自秦人言之,北人为夷狄,我则中华,彼客我主,不无内外之差别。在中国上古,以东夷之人,奉为中华之主,舜是也;继殷而君临神州者,乃西夷之人,文王是也,在当时毫无畛域之见,存于其间。虽然,因北族之发达,此种思想,亦由之发达,至于秦乃统一此等思想以防牢塞外矣。自是南北两种族,皆代有盛衰,南人强盛时,绝胡人之王庭于沙漠之南;而北族强大时,则一旦牧马于大江南北。在六朝时代,南人骂北人为索虏,盖因北魏人发辫下垂如索也;北人指南人曰岛夷,因彼等汉人,据东南之泽国也。及后世蒙古起,呼汉人为蛮子,则更为有兴味之事实矣。自吾人眼中观察之,汉人之中华本位思想,逐代发达,就中尤推赵宋时代为盛。加之元朝之对待汉人,政策过于刻薄,彼等不顾汉人之习惯,且于官吏之任用,不及于普通之人,而特设蒙古与色目之阶级,取士之途,未免过狭,一方面适足激成汉人之奋起。因之,朱明太祖,以吴元年传檄中原,在彼等视之,殆有晴天霹雳之感。其檄文大意如下: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治天下者。宋祚倾颓,元以北狄入主中国,四海之内,莫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也。然达人志士,尚有冠裳倒置之叹。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大德,废长而立幼,泰定以臣而弑君,天历以弟而鸩兄,且弟收兄妻者有之,子烝父妾者有之,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浊乱殊甚。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庙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义者御世之大防,其所为如彼,岂足为后世训耶?及其后嗣沉荒,君臣失道,又加以宰相专权,宪台报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起兵,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人事所致,抑亦天厌弃夷德之时也。古语云:“胡虏无百年之运。”今日验之,信乎不谬。(下略)
宋濂像
此檄文为名臣宋濂所草,可称之为有明一代之民族宣言书,吾人可名之为汉族本位之主义者也。详言之,吾等汉人即汉土之主人,而夷狄不与焉;假令一时外夷入主中国,亦客帝而非真主也。而犹有说者,主客之观念,一般民族之间,均甚激烈,称为客家或客籍,加以侮蔑,不通婚姻,不相交际。在晋时代,中原汉族,逃于闽中,至今福建、广东之境上,即称为客家,咸特种之部落焉,可以证之。为北虏所苦之明朝,约亘三世纪之久,维持其境土,而此统治之存续,即表示其思想之存续,卒也其祖宗宣言之汉族本位主义,至明末而益见发露。
宋末与明季之对照
比较赵宋之末叶,与朱明之末季,吾人不能不加以新说明。在中国史中,文天祥可谓空前绝后之忠臣,然验诸明末,则此种忠义之士甚多,或且驾乎其上焉。就中可注意之事,则以此等忠臣义士,多出自文明书生中是也。至于此等倾向,则实明朝平时之政体使然。从事实上言之,当时之武将明大义者绝少,儒冠者流,不得已而从事行间。故彼等用兵之方略甚疏,以与满洲久经训练之师抵抗,历战皆不见有功;然彼等之节操气概,愈败而愈振,愈穷困而愈显露。观硕儒黄宗羲,为其亡友张煌言所撰墓志铭,可以见矣: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所谓“慷慨”、“从容”,非以一身较迟速,有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未死,吾力一丝未尽,终不可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可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之移山,精卫之填海,常人藐为说铃,圣人指为血路,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尝闻有以公与文山相提并论者,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之据,止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为之鼓荡,而形势昭然,人心不测,一旦昭然者不足制,而不测者亦从之转移。唯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纪》,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山从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渡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之经营,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以虚喝中原,是公之所处难也。
黄宗羲像
张煌言之文字,不徒词采富赡,即其见地亦超越时流。聊举一例:郑成功据台湾时,彼责其失计,当“以思明为根本,台湾为枝叶,若无思明,虽得台湾,岂能一日居?此时与红夷(荷兰人)交争,殊非至计。要之今乃进取之秋,非退守之日。昔年虽有长江之败,犹足流芳百世。殿下受大明之倚重,区区据有台湾,偷安旦夕,窃以为不可”云云。观煌言之意,台湾乃进取大陆之根据地,互相为用,否则不可维持。此虽不足以动当时之成功,可谓为郑氏将来之豫言。总之,明季之书生,非徒托空言,实欲以此种抱负,实施于兵事也。而尤当注意者,彼等皆富于文学,有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之概。就清朝之统治而论,此等遗物,不可谓非一种之危险品。但此等忠义之士,其死非一地,遗文亦零落四方。至近世发见其大部分者,推浙江省钱塘江东西为最。
史学之发生
史学最盛于钱塘江之东。中国上古之时,礼乐刑政,皆出于史。经学家龚自珍曾谓学问之九流,皆出于史,其说亦自有理。支配中国人心最有力者为道教,汉班固谓道家出于史官。汉代卓越之史家,推司马迁,其父太史公,司天官,位在宰相上。抑史者本不过记录之官,而中国之史,则有一种之特征,缘不得志于当世者,即托之史以鸣其不平。孔子王佐之才,不得其位,退而删述鲁之《春秋》,故当秉笔直书之际,虽王者亦无可如何。故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之威权,可以抗王霸,洵不诬也。抑中国人之对于史而崇拜之者,又与祖先教有关系。有史以来,兴亡频繁,败者欲保存自己之旧记,以传之将来,以俟诸后世。故钱塘江东之所以兴起史学者,实一片孤臣孽子之心也。然而此等史学之鼻祖,所以兴起于钱塘江东者,则又与王阳明学派有关系,不可不知也。
黄宗羲之开创史学
史学与阳明学,虽无形式之联合,然史学实为王学继承者黄宗羲所倡导。宗羲浙江省余姚人,从明之宗室鲁王抗清兵,前已述之(参照第二十八章)。宗羲既绝志于当世,退而讲学于乡党。及门之士,得万斯同、万斯大,彼以其志,语于斯同,其言如下:
自科举之学盛,史学遂废。昔蔡京、蔡卞当国,欲灭绝史学,至欲毁《资治通鉴》之板,然卒不能。今未有史学之禁,而读史顾无其人,此人才所以有日下之叹也。先忠端公就逮时,途中谓某曰:“汝近日心粗,不必看时文,且将架上之《献征录》,略涉读之。自后三年,始读二十史,皆因先公之言也。
《献征录》,全名《国朝献征录》,明焦竑(1540~1620)撰。明人物传记资料选编,120卷。
又曰
嗟乎!元之亡也,危素趋报恩寺,将入井中,僧大梓云:“国史非公莫属,公死,是死国史也。”素以此不死。后修《元史》,不闻素赞一词,及明亡,朝廷之任史事者甚众,顾独借一草野之万季野以存冬之,不亦可慨耶。
黄宗羲(中右)白云山讲学图
宗羲之对于史学,其用意已略可概见。
万氏兄弟为宁波人,斯同最称得史法,彼语其友方苞,曰:“史之难久矣。论其世,知其人,非具见其表里,吾无以信之。人受其枉者多。吾少馆某氏时,其家有列朝之实录,吾默识暗诵,不敢遗一言一事。长游四方,从故家求遗书,旁及群志邑乘、杂家史传之文,无不网罗参互,而要以实录为指归。盖实录者,直载其事与其言,无所增饰,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人之本末,十得八九。然言之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凡实录之所难详者,吾于他书证之;他书之诬且滥者,以吾所得于实录者裁之。子盍就吾所述,约以义法,而不必经纬其文字,他日书成,使人知四明万氏之草创,吾死无恨矣!”彼对于《明史》编纂,述其真意,所谓史法者,可推而知,又足以见浙东学术之本色矣。至彼之后,全祖望、邵申涵同出浙东,最喜访集明末之遗事,良有由也。由是言之,清朝之史学实由明之遗民,欲存前朝之旧记,传信史于后世,而后发生;而此事发生在受清兵之祸最烈之钱塘江附近,则颇有兴味之问题也。其后有会稽章学诚出,著《文史通义》,史学至此,乃底于大成云。
万斯同(1638~1702),清代史学名家,字季野、号石园,浙江鄞县人。参与编写审订《明史》,由于万斯同等的整理和考订,《明史》体例严谨、编排得当。
顾炎武像
顾炎武之民族思想
江苏昆山顾炎武,亦明末义士也。鲁王曾授彼以兵部之职,因事故之障碍,不获行;唐王立于福建,欲往应召,亦不果。炎武学问博大,其所著作,粹然纯儒之文字。从此学风,一变而倾于考证,后代莫不攀援之,以为汉学之祖。虽然,此非彼之素愿也。彼誓不食两朝之禄,曾至南京谒孝陵(太祖墓),又至昌平谒思陵(崇祯),倦倦故国,日常行事,依然亡国之孤臣。彼所著《唐韵正》、《诗本音》等书,以考汉族之原音;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帝王宅京记》、《肇域志》等书,以寄托其一片耿耿之志,其惟一之目的,在唤醒汉人。当时大学士熊赐履招致炎武于史馆,彼乃毅然愿以一死谢之。彼对于学问,述其感慨,谓“文章苟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者,皆不足为。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仅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不作一切谀媚之文辞,岂不诚为山斗耶”,其警惕世人如此。
《天下郡国利病书》书影
《明夷待访录》之行世
浙东学术,以史为特色,前已言之。黄宗羲更进而发表政治上之根本思想,著《明夷待访录》,自拟殷之臣子,待周武王来访,述洪范九畴之意也。内容如下:
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取士上
取士下 建都方镇田制一 田制二 兵制一
兵制二 兵制三 财计一 财计二 财计三
右二十章均寥寥短篇。《原君》一节,于君臣之义可以启吾人之思想如下,曰:
古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毕世之经营,皆为天下也。今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不得安宁者,以有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及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唯君而已。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呜乎!岂设君之道固如是耶?
古之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非过也。今天下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曰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可逃于天地之间,虽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腐鼠之不异。岂天地之大,兆人万姓之中,独私一人耶?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以如天如父之空名,欲禁人之窥伺,背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其以此自私。彼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密缄滕,固扃錀,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则数世,近则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
昔人愿世世不生帝王家,而毅宗(崇祯帝)语公主,亦曰:“汝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之时,其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耶!是故明于君主之职分,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并非绝尘;不明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所以许由、务光旷世不闻也。虽然君之职分难明,不以俄倾之淫乐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许由,尧舜时代的隐士。相传帝尧要传位于他,他不肯接受,便逃到箕山之下隐居躬耕。
务光,古代隐士。相传汤让位给他,他不肯接受,负石沉水而死。
《明夷待访录》书影
此思想以传贤主义之政体为理想,依彼之意,君主乃一个之公仆,天下乃天下人之公产,非一人之私产,民族为主体,君主为客体,明了之至,无所争议。此汉民族古来所怀抱之思想,适于浙江一遗老之口中出之,可得而言。然此种民本主义之思想,与清朝政体不相容。吾人不必别为解说,《待访录》更有《原臣》一篇,明臣民之本义,述之如下曰:
臣道如之何而后可?曰以天下之大,一人不能治,以群臣分治之。故我之出而仕,为天下非为君主,为万民非为一姓。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君以形声强我,我不敢从,况无形无声耶?非其道,不敢立身于其朝,况于杀其身耶?不然,为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中略)或曰:亲与子不并称耶?曰:非也。父子一气,子乃分其父之身以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其气能日近,久之无不通;不孝之子分身后日远日疏,久之气不相似。君臣之名,由天下而始有之,吾无责于天下,则吾于君路人也。出而仕,不以天下为事,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君之师友也。
浙东之开山鼻祖,乃抱如此极端之民权思想,宁非可惊异之事,何则?彼与顾炎武、王夫之称为国初之三大儒,其地在四明、天台之间,其热烈之思想,容易宣传于多数之门人。凡所谓思想者,每与其土地生活状态有密接之关系,决不容疑,不可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