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博爱主义的办报人[1]告诉我,孤独对人是有害的;为了支持他的论点,他像一切不信神者一样,引用了教父们[2]的话。
我知道,恶魔常爱去荒凉冷落的地方,凶杀和奸淫的意图在孤独之中特别燃烧得厉害。但是,很可能,只有对于那些用激情和妄想来充实孤独的游手好闲、逍遥放荡的人,孤独才是危险的。
确实,以高踞讲坛或演说台发表讲话为无上快乐的健谈者,如果置身在鲁滨逊的荒岛上,颇有变成躁狂型疯人的可能。我并不苛求这位报人要具有克鲁梭[3]的勇敢的美德,可是,我要求他对于爱好孤独和神秘的人不要加以指责。
在我们的专爱夸夸其谈的一批人之中,有个别的人,如果允许他们到断头台上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而不必顾虑桑泰尔[4]的鼓声会不适时地打断他们的话头,他们会甘愿受极刑而不辞。
我不为他们惋惜,因为我猜想,这样尽情吐露,会使他们获得快乐,就像别人从沉默和冥想中获得的快乐一样;可是,我轻视他们。
我特别希望这位讨厌的报人让我自得其乐。他用使徒[5]似的鼻音对我说:“你就从未感到要跟别人分享喜悦的欲望吗?”瞧这狡猾的嫉妒者!他知道我轻视他的喜悦,想来闯进我的喜悦之中,这个讨厌的败兴者!
“不能独居的这种大不幸!……”拉布吕耶尔[6]曾在什么地方说过这句话,好像要羞辱那些冲进群众之中以忘记自己的人,大概,他们是害怕受不了自己的孤独的。
“我们的一切不幸几乎都是由于我们不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另一位智者帕斯卡尔,说过这句话,我认为,他是要把所有那些在活动之中以及,如果我想用本世纪的漂亮语言来说,可以称之为友爱的卖淫之中寻求幸福的神魂颠倒的人召回到冥想的斗室里去。
[*]一八五五年发表于《枫丹白露》,一八五七年发表于《现在》,一八六一年发表于《幻想派评论》,均跟前诗《黄昏》同时发表。后又发表于一八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巴黎评论》。前三次所发表者跟一八六四年的定稿出入很大。这首散文诗跟第十二首《群众》类似。波德莱尔是个孤独的诗人,他在《赤裸的心》中写道:“我从童年时起就已有孤独的感情。不论在家庭里,或者有时在朋友之中。我深深觉得,永远孤独,乃是我的命运。可是,我依然对人生、对快乐抱有强烈的愿望。”
[1]办报人,指《世纪报》一类舆论的代表。
[2]教父们,指公元一至六世纪(有时算到中世纪)的神学家,他们在信仰和道德方面被奉为权威人物。
[3]鲁滨逊·克鲁梭,英国小说家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所著《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主人公。
[4]桑泰尔(A.J. Santerre,1752—1809),巴黎市郊一家啤酒厂老板,革命爆发后当上营长,后任巴黎国民军总司令。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时,要对民众讲话,他令人敲起鼓来干扰。
[5]使徒,耶稣门徒(共十二人),受耶稣派遣,奉上帝之命传教救人者。此处泛指说教者。
[6]这首散文诗在《巴黎评论》上发表时,这里附有脚注:“在比利时极受轻视的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著有针砭时弊的散文集《品格论》。他在《论世人》中说:“我们的一切不幸都是由于不能独居造成的:由于赌博、奢侈、浪费、醇酒、妇女、愚昧、诽谤、嫉妒、忘记本身和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