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法弄一万二千法郎,要不然,他就再也不会看见阿尔鲁夫人;直到如今,他还留着一种不可克服的希望。难道她不是他的心,他生命的本质?好几分钟,焦忧急虑,他在走道蹒跚着,同时庆幸自己不复在另一个人身边。

什么地方弄钱去?立刻把钱弄到手,不管出什么代价,福赖代芮克自己清楚有多困难。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党布罗斯夫人。她总在她的书桌上放几张银行钞票。他到她那边去;硬声硬气道:

——你有一万二千法郎借我吗?

——做什么用?

这是另一个朋友的秘密。她要知道。他不肯说。两个人全拗着不肯让步。最后,她说,在不知道做什么用以前,一个钱也不给。福赖代芮克的脸红极了。他有一个朋友吞没了一笔款,今天就得补足。

——你叫他什么?他的名字?让我们看,他的名字?

——杜萨笛耶!

他跪下来,求她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党布罗斯夫人接着道:

——你把我当做什么了?人家倒以为你是犯人呐。收起你悲剧的模样吧!得啦,这儿是!希望他拿到手走运!

他奔向阿尔鲁那边。商人不在他的铺子。但是他总住在天堂街,因为他有两份儿家。

到了天堂街,门房发誓,说阿尔鲁从昨天起就不在家;至于太太,他什么也不敢说;箭一样奔上楼梯,福赖代芮克拿耳朵贴住锁眼。最后,有人开开门。太太和老爷一同走了。女仆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她的薪资已经开发了;她自己就要走。

忽然,门咔嚓响了一声。

——可是有人?

——噢!没有人,先生!那是风。

听了这话,他退出来。无论如何,走得这样急,有些不可解。

罗染巴是米鸟的熟朋友,也许能够解释?福赖代芮克叫车把他带到孟马尔特,皇帝街。

他的房子贴着一个小花园,花园有一个铁皮封住的栅栏门关住。一个三级的台阶,使白色的正墙显得高了;从走道过,望见楼下的两间屋,第一间是一个客厅,家具到处挂着袍子;第二间是罗染巴太太的女工做活的地方。

她们全相信老爷有大事,有大来往,他完全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走过过廊,帽子沿边向上翻着,严肃的长脸,绿外衣,她们停住活看他,而且,他十有九总同她们说一句鼓励的话,一种礼貌上的招呼——随后,她们回到各自家中,觉得并不满意,因为她们把他当做理想。

不过,没有人像罗染巴太太那样爱他,一个矮小的聪明人,用她的手艺养活他。

毛漏先生说出他的姓名,她马上过来接见他,因为早就从听差那边知道他和党布罗斯夫人的关系。她丈夫“眼看就要回来”;福赖代芮克一边随她走,一边赞美房间的布置和许多帷幔。随后,他等了几分钟,在一间办公室似的屋子,公民隐退思索的地方。

他的款待不像往常那样冷酷。

他讲起阿尔鲁的故事。米鸟,一个爱国者,在《世纪报》有一百股,前瓷器商引诱他,劝他站在民主立场,必须换掉报馆的经理和编辑;他借口在下次股东会议让他的意见得势,向他要了五十股,说他拿它们让给可靠的朋友,他们会投票赞同他的;这样一来,米鸟不负任何责任,用不着同任何人翻脸;随后,他得到胜利,会给他在行政方面弄一个好位置,少说也有五六千法郎进项。股票交过去了。可是阿尔鲁,马上就把它们卖掉了;他拿这笔钱,和一个经营宗教什物的商人合伙做生意。于是,米鸟索钱,阿尔鲁搪塞;最后,爱国者警告,要以诈财起诉,假如他不归还股票,或者票面的数目:五万法郎。

福赖代芮克透出觖望的神情。

公民道:

——还没有完。米鸟是一个大好人,自动减去了四分之三。阿尔鲁又应下给他,自然又是耍他。总之,前天早晨,米鸟限他在二十四小时内付他一万二千法郎,其余欠款加以保留。

福赖代芮克道:

——可是我有呀!

公民慢慢转过身子:

——瞎扯!

——真的!钱在我的口袋。我带了来。

——看你这个劲儿,你!傻家伙,你真还有!不过,不济事;诉呈递进去了,阿尔鲁走了。

——一个人?

——不!同他女人。有人在去勒·阿弗尔的车站遇见他们。

福赖代芮克的脸白得不得了。罗染巴太太以为他要晕过去。他忍住了,甚至提起力量对这事问了两三句话。罗染巴想着这事就难受,这一切损害民主政体。阿尔鲁自来没有操守,没有次序。

——一个真正的直脑壳!一支蜡两头儿点,乱花钱!女人毁了他!我不可怜他,我可怜他太太!

因为公民赞美端正的妇女,极其敬重阿尔鲁夫人。“她心里一定苦得不得了!”

福赖代芮克感谢他这种同情;好像他帮了他什么忙,他热烈地握着他的手。

罗莎乃特看见他道:

——你把必要的手续全办了吗?

他回道,他没有勇气去做,他在街头信步溜达,乱寻排遣。

八点钟,他们来到饭厅;但是,面对面,他们静静的,隔一时叹一口长气,把菜原盘回掉。福赖代芮克喝着烧酒。他觉得自己整个坍了,碾碎了,消灭了,什么也不觉得,只感到一种极端的疲苶。

罗莎乃特去拿画看。红、黄、绿、靛,一块一块,鲜亮刺眼,挤成一个奇丑,差不多可笑的东西。

而且,如今,那个小尸首也辨识不清了。嘴唇的浅紫颜色越发显得皮肤雪白;鼻孔更细了,眼睛更陷下去了;头靠着一个蓝塔夫绸枕头,介乎茶花、秋玫瑰和紫罗兰的花瓣之间;这是女仆的一个意思;她们两个人虔诚地布置成这个样子。壁炉蒙着一块花边布,上面摆着镀银烛台,中间有成把的圣柳隔开;墙角两个瓶子,焚着伊斯兰内室的香饼;这一切,加上摇篮,形成一种神坛;福赖代芮克想起他在党布罗斯先生旁边的守夜。

大约每隔一刻钟,罗莎乃特打开帐幕,端详一下她的孩子。她瞥见他,再有几个月,就开始走路了,随后在中学,在院子做竞走的游戏;随后二十岁,就是年轻人了;她给自己造出来的许多意象,简直让她觉得她像丢了许多儿子,——过度的痛苦更增加了她的母性。

福赖代芮克,动也不动,坐在另一只软椅,想着阿尔鲁夫人。

她在火车里,不用说,脸贴着一辆车厢的窗玻璃,望着乡野在她后面往巴黎那边消逝,要不然,站在一只汽船的甲板,像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情形;然而这只船,却渺渺茫茫,驶向一个她不再出来的国度。随后,他看见她在客店的一间屋,行李倚在地上,褴褛的墙纸,门迎着风颤索。此后呢?她做什么去?也许当女教师、女书僮、女仆?她要忍受一切穷苦的摆布。不知道她的命运,他非常痛苦。他应该反对她逃亡,要不然,随她一同走。他不是她真正的丈夫吗?想着他再也不会寻到她,完全完了,她是难以挽回地丢了,他觉得他的全部生命撕裂了。他从早晨聚拢的眼泪,如今泛溢出来。

罗莎乃特瞥见他流泪。

——啊!你跟我一样也哭了!你难受吗?

——是的!是的!我难受!……

他抱住她,贴着自己的心;两个人搂得紧紧的,呜咽着。

党布罗斯夫人也在哭,躺在床上,脸向下,手托着头。

奥兰蒲·罗染巴,黄昏来给她试她第一件有颜色的袍子,讲起福赖代芮克的拜访,甚至说到他准备好了一万二千法郎给阿尔鲁用。

那么,这笔款,她借给他的这笔款,是阻挡另一个人动身,好给自己留下一个情妇用的!

起初,她大生其气;她决意把他当做一个底下人赶出去。一大片眼泪安静住她。顶好是锁在心头,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福赖代芮克带回一万二千法郎。

她求他留下给他的朋友作为万一之用;关于那位先生,她问了许多问题。究竟谁逼得他那样毁坏信用呢?不用说,一个女人!女人带你犯一切罪恶。

这种嘲弄的声调使福赖代芮克十分窘。听她诽谤,他感到深深的疚心。他安心的是党布罗斯夫人不可能晓得实情。

她却一死儿追究;因为,第三天,她还在打听他的小伙伴,随后,转到另一个人,转到戴楼芮耶。

——这人精明可靠吗?

福赖代芮克夸他。

——随便哪一早晨,你请他来一趟:我想请教他一桩事。

她找出一捆纸张,里面有阿尔鲁完全拒绝支付的支票,上面还有阿尔鲁夫人签的字。有一次,为了这些东西,福赖代芮克来看党布罗斯先生,赶着他用午饭;资本家虽说不情愿追索旧欠,他却让商会公断所不仅宣布阿尔鲁违法,而且宣布他的太太违法。她不知道,丈夫也觉得不必通知她。

这是一件武器,这个!党布罗斯夫人相信是。不过,她的公证人或许劝她放弃;她宁可找一个没有名望的人;她想起这高大的魔鬼,一副无耻相,曾经向她献上他的报效。

福赖代芮克天真烂漫,找了他来。

律师看见自己和那样一位尊贵的夫人发生关系,高兴极了。

他奔了去。

她先告诉他,承继权属于她的侄女,所以更须清理她担保的那些票款,好让马地龙夫妇明白她的交代如何有条有理。

戴楼芮耶明白这里头有事瞒着;他一边检点支票,一边梦想着。阿尔鲁夫人亲手写的名字,又把她的全副形态和他所受的侮蔑摆在他的眼前。既然是报复亲自送上门来,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他劝党布罗斯夫人把承继之中收不回来的票款卖给拍卖所。随便一个什么人私下买了去,执行控诉。他担任供应这样一位先生。

将近十一月尾梢,福赖代芮克走过阿尔鲁夫人住的那条街,抬起眼睛望她的窗户,看见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大字写着:

出卖全堂高贵家具,内有厨房铜器、面布桌巾、衬衫、花边、围裙、长裤、法兰西印度开司米、艾拉尔(艾拉尔(一七五二年——一八三一年)是法国的乐器制造家,创设钢琴厂。)钢琴、两只文艺复兴时期橡木箱、威尼斯镜、中国日本瓷器。

福赖代芮克向自己道:“这是他们的家具!”门房证实他的猜疑。

至于强制出卖的人,他不知道。但是主持估价的白泰勒谋律师,或许他会加以说明。

起初,公务员不肯说出诉请拍卖的债主,福赖代芮克坚持要他说。这是一个做代理生意的,叫做赛耐喀的先生;白泰勒谋律师表示殷勤,甚至把他的报纸《小揭示》也借给他。

来到罗莎乃特那边,福赖代芮克摊开报纸,扔在桌子上。

——念念看!

罗莎乃特道:

——哎,什么事?

她的面孔十分安娴,引起他的反感。

——啊!别装傻啦!

——我不明白。

——是你要拍卖阿尔鲁太太的家具来的?

她重读一遍广告。

——她的名字在哪儿?

——哎!那是她的家具!你比我还清楚!

罗莎乃特耸肩道: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报仇,干脆说了吧!这是你起诉的结果!难道你糟蹋她,没有糟蹋到她的家里!你呀,一个不值钱的姑娘。人家顶神圣,顶可爱,顶好的女子!为什么你一死儿毁坏人家?

——你弄错了,我告诉你!

——说得好听!活像你从前没有拿赛耐喀作挡风墙似的!

——简直胡闹!

于是,他的脾气发作了。

——你扯谎!你扯谎,混账东西!你吃她的醋!你手里头有她丈夫一个违法的判词!赛耐喀早就忙着你的事!他恨阿尔鲁,你们俩的怨恨凑在一块儿。你打赢你陶土官司的时候,我看见他喜欢来的。这个,你也否认吗?

——我向你发誓……

——噢!我认识你的誓!

福赖代芮克提起她的情人,说出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加以形容。罗莎乃特的脸苍白了,往后退着。

——你吃惊啦!因为我闭着眼睛,你以为我是瞎子。我看够了,今天!受了你这类女人出卖,人不死的。她们太混账了的时候,人就走开;惩罚她们,等于贬低自己!

她绞着自己的胳膊。

——我的上帝,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这种样子?

——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罗莎乃特哭着道:

——这全为了阿尔鲁太太!……

他冷酷地接下去道:

——我从来爱的只有她!

听见这句凌辱的话,她的眼泪停住了。

——这证明你有好眼力!一个中年女人,甘草颜色,宽腰,地窖风眼一样的大眼睛,水一样空!你既然喜欢她,你跟她去好了!

——我等的就是这个!谢谢!

罗莎乃特动也不动站着,这些怪样的作法把她惊呆了。她甚至听门重新关住;然后,她一跳跳到前厅揪住他,用胳膊把他围住:

——可是你疯了!你疯了!可笑之至!我爱你!

她哀求他道:

——我的上帝,看看我们小孩子的面子!

福赖代芮克道:

——你招认这是你干的事!

她依然说她不知情。

——你不愿意招认?

——不!

——好啦,别了!永别了!

——听我讲!

福赖代芮克转回身子。

——你要是清楚我的话,你就会知道,我的决心没有法子挽回!

——噢!噢!你要回到我这儿来!

——决不!

他使力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罗莎乃特写信给戴楼芮耶,说她立刻要他来。

五天之后,有一黄昏,他来了;她说完她的决裂,他道:

——原来是这个!倒好!

她起先以为他可以帮她拉回福赖代芮克;可是,现在,全完了。她由他的门房晓得他同党布罗斯夫人不久结婚的消息。

戴楼芮耶责备了她一顿,样子简直是奇怪地欣快、滑稽;因为时间过分晚,他请她允许他在软椅上过一夜。随后,第二天早晨,他又动身往劳让去,告诉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再可以会面;过不了许久,他的生活也许要起一个大变动。

他回来两小时以后,劳让和闹了革命一样。有人说,福赖代芮克就要娶党布罗斯夫人了。最后,三位欧皆姑娘憋不住了,赶到毛漏太太那边。她带着骄傲证实了这个消息。罗克老爹一听说,就病倒了。路易丝把自己关在屋里。谣传她简直疯了。

然而,福赖代芮克藏不住他的忧郁。党布罗斯夫人加意体恤他,不用说,为了排遣他的忧郁。每天下午,她带他坐着她的马车去散心;有一次,他们走过交易所广场,她动了念头到拍卖所玩玩。

这是十二月一日,正是阿尔鲁夫人的家具应当拍卖的那天。他记起这日子,表示厌恶,说他受不了这个地方的人群和嘈杂。她只想过一眼。“顾白”停住。他只得随她进去。

在院子,他们看见些没有脸盆的脸盆架子、软椅的木框、旧篮子、瓷器破片、空瓶子、席褥;有些人,穿工人衣服的、穿脏外衣的、全身灰尘、龌龊面孔,有的人肩膀上搭着帆布口袋,分成一团一团在谈话,或者乱哄哄地叫嚷。

福赖代芮克说再往前便不好走了。

——啊,得啦!

他们上了楼梯。

在右面第一间厅房,有些位先生手里拿着一本目录,观看画幅;在另一间,有人售卖收藏的中国武器;党布罗斯夫人要下楼。她检点门上的号码,一直把他带到过廊紧底,走向一间挤满了人的屋子。

他立即认出工艺社的两个架子,她做活的桌子,她全堂的家具!它们按着高低,堆在紧里,从地板到窗户,积成一个大斜坡;其他各边,沿墙挂着毡子和帷帐。底下放着一些台阶,上面坐着一些打盹的蠢老头子。左手,立着一个柜台似的东西,主持估价的那位先生,挽着白领结,轻轻挥着一个小锤子。一个年轻人靠近他写字;再往下去,介乎外勤和票勾子,站着一个壮实的快活伙计,叫喊要卖的家具。三个伙计把家具运到一张桌子,紧靠桌子,坐着一排古董商和卖旧货的女人。成群的男女在他们后面转来转去。

福赖代芮克进去的时候,围裙、围巾、手帕,甚至衬衫,大家递来递去,递回原来的地方;有时候,扔远了,空里忽然飘过一片白光。随后,拍卖她的衣服,接着,一顶她的帽子,羽翎折了,垂下来,接着,她的皮毛衣服,三双高跟鞋;——他杂乱地从这些遗物重新寻见她四肢的形态;他觉得这种分散是一种残暴的行径,好像他看见乌鸦嗛啄她的尸首。他厌恶这充满嘘息的厅房的气氛。党布罗斯夫人把她的鼻烟壶献给他;她说,她很开心。

卧室的家具摆出来了。

白泰勒谋宣布了一个价目。叫喊的人马上提高了嗓子重复着;三个伙计安安闲闲等着锤子敲,然后把东西搬到邻近的一间屋。就是这样,一件一件消失了,撒遍茶花的大蓝地毡(她的小脚轻轻拂着向他走来),靠背小彩绣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和她面对面,他总坐在里面);壁炉的两个屏风(上面的象牙让她的手摸得越发柔滑了);一个绒针插,上面还插满了针。活像她的心一块一块随着这些东西离去了;大厅里同一声音,同一手势的单调把他坠入疲倦,勾起他一种悲伤的麻痹,一种瓦解。

他的耳边发出绸缎窸窣的响声;罗莎乃特挨着他。

她由福赖代芮克那里知道了拍卖的事。她的痛苦过去了,她起了买便宜货的念头。她走来看看,穿着珠扣子白缎背心、一件滚花边袍子、戴着一副窄手套,胜利的神情。

他气得脸也白了。她看着陪伴他的女人。

党布罗斯夫人认出她是谁;足有一分钟辰光,她们从头到脚,彼此仔细打量,寻找毛病、缺点,——一个也许羡嫉对方的少艾,一个气忿她的情敌的雅致,阀阅人家的朴素。

最后,党布罗斯夫人把头扭开,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傲慢的微笑。

叫喊的人掀开一架钢琴,——她的钢琴!他站直了,用右手捺一遍琴,宣布乐器卖一千二百法郎,然后减到一千,八百,七百。

党布罗斯夫人用一种轻飘飘的声调,取笑这架破琴。

古董商前面摆了一只小盒,上面有圆浮雕、银犄角、银关门,正是他第一次在实洼涩勒街晚餐看到的,其后去了罗莎乃特那边,又回到阿尔鲁夫人这里;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时常遇到它;它和他最珍爱的回忆连在一起,他的灵魂正溶在温柔的心情中,忽然党布罗斯夫人道:

——好呀!我要买它。

他接下去道:

——可是这并不怎么希奇。

她觉得正相反,十分可爱;叫喊的人誉扬它的精致:

——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宝贝!八百法郎,各位!差不多全是银的!抹上一点揩白粉,就亮了!

看见她往人群里挤,福赖代芮克道:

——多奇怪的念头!

——你生气吗?

——不!不过,买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谁知道?也许往里放情书!

她的视线把话衬得十分清楚。

——正其如此,才不应该掠夺死人的秘密。

——我不相信她死得那样干净。

她清清楚楚嚷道:

——八百八十法郎!

福赖代芮克唧哝道:

——你这样做不好。

她笑了。

——不过,亲爱的朋友,这是我头一回央求你。

——不过,那你就不是一个可爱的丈夫了,你知道吗?

有人又提高了价目,她扬起手:

——九百法郎!

白泰勒谋律师重复道:

——九百法郎!

叫喊的人一边拿眼睛看着人群,一边头猛然一摇,直着嗓子呼道:

——九百十,……十五……二十……三十!

福赖代芮克道:

——你做给我看,我的太太是通理性的。

他轻轻把她揪向门口。

主持估价的人继续着:

——来呀,来呀,各位,九百三十!九百三十,有人要吗?

党布罗斯夫人走到门限,站住了;高声道:

——一千法郎!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一阵沉静。

——一千法郎,各位,一千法郎!没有人再给价了吗?看清楚了吗?一千法郎!——卖掉了!

象牙锤子落下来。

她递过她的名片,盒子交给她。她把它丢进她的手笼。

福赖代芮克觉得自己的心冰冷。

党布罗斯夫人没有放开他的胳膊;她的马车在街上等着;直到街上,她还不敢正面看他。

她跳进马车,活像一个贼溜掉;坐好了,她转向福赖代芮克。他手里拿着帽子。

——你不上来吗?

——不,党布罗斯太太!

他冷冷地点点头,关上车门,随即挥手让车夫出发。

起初,他感到一种欢悦和重新获得独立的心情。为阿尔鲁夫人复仇,因她而牺牲了一份财产,他觉得骄傲;接着,他惊于他的作为,一阵无限的酸痛压着他的腰背。

第二天早晨,用人告诉他新闻。戒严令下了,议会解散了,一部分人民代表在马萨司。一心只顾自己,他不关心公众的事。(这是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的政变。路易·拿破仑并不像最初一般人所想的那样无能。他和议会仅仅在一点上一致,就是取缔民主运动。然而,同床异梦,议会有的是正统派,有的是奥尔良派,意见分歧,然而欢迎复辟,反对总统,却是真的。议会始终同他为难,尽量否决他的议案。路易·拿破仑企图再度当选,然而达到目的,他必须获得普选,因为他的总统是普选到手的。他要求议会恢复普选的法令(借此讨好农民、工人),一八五一年十一月四日,议会予以否决。他要求将三年居住的选民资格减为一年。议会依然否决。十二月一日夜晚,他在总统府举行盛大的宴会,同时秘密调动军队,进行政变。第二天清晨,他下令解散议会,恢复普选法令,要求人民裁判他同议会的是非。 右派议员决定抵抗。议场为军队把守,不能进去开会,于是议员聚了三百人左右,将近十一点钟,来到第十区(现在是第六区)的公所临时开会,通过总统违法,行政职权交由议会代理。路易·拿破仑派来军队,把他们驱出公所,押在奥尔塞码头的兵营,临到黄昏,用囚车把他们运到马萨司监狱(在第十二区,塞纳河右岸)。总统胜利了。)

他写信给商店,取消好些同他婚姻有关的定货,现在他觉得这仿佛一种下流的投机事业;他憎恶党布罗斯夫人,因为他几乎为了她的缘故,陷于卑鄙的行为。他忘记女元帅,简直连阿尔鲁夫人也不关心,——只想到自己,自己一个人,——徘徊在他倾圮的梦想,病了,充满了痛苦和失望;他憎恨他一再受苦的人为的环境,想望着草的清新,外省的平静,一种同天真伴侣在故乡消磨的梦寐生涯。星期三黄昏,他终于出来了。(星期三是十二月三日。右派失败了,但是,共和党议员开会,决定唤起人民武装,保护宪法。星期三早晨九点钟,有些山岳党议员偕同若干朋友,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推翻几辆车,作为象征的障碍物。然而,工人无动于衷,虽说议员被军队打死了一名,也不肯挺身出来。)

马路站着成群的民众。不时一队巡逻队驱散他们;巡逻队过去了,他们又集在一起。大家漫谈着,向军队喊着玩笑咒骂的话,此外也就没有什么。

福赖代芮克问一个工人道:

——怎么!不打吗?

穿工人衣服的答他道:

——为先生老爷们死,我们还不那么蠢!他们自个儿安排拉倒!

一位先生望着关厢的工人,唧哝道:

——全是流氓,社会主义者!这一次能够把他们收拾干净才好!

福赖代芮克简直不懂大家会有这么多的怨毒和痴騃。他对巴黎的厌恶越发大了;第三天,他乘第一趟车去了劳让。

房屋不久消失了,郊野越展越广。一个人坐在车厢,脚放在凳子上,他咀嚼着最近的事故,他过去的一生。他记起路易丝。

“她从前爱我,这孩子!我不应该放过这个幸福……得啦!别往这上面想了!”

随后,过了五分钟:

“可是,谁知道?……往后,为什么不?”

他的梦想,犹如他的眼睛,沉入迷蒙的天际。

“她是天真的,一个乡下女人,差不多一个野蛮人,然而那样善良!”

他越走向劳让,她越离他近。穿过苏尔旦牧场,他望见她和从前一样,在白杨树底下,在池边割着芦苇;车到了;他下了车。

随后,他用肘子拄着桥,再看一眼他们往日在一个太阳天散步的小岛和花园;——旅途的晕眩,清爽的空气,他新近情绪激动之余的虚弱,让他感到一种兴奋。他向自己道:

“她也许出来了;我就要遇见她了!”

圣·楼朗的钟响了;教堂前面空场上聚了一群穷人,一辆“喀莱实”本乡唯一的“喀莱实”(结婚用的),忽然便见门洞底下,涌出一群挽白领结的资产者,中间走出一对新婚男女。

他相信自己进了幻境。然而不!的确是她,路易丝!——蒙着一幅白纱,从她的红头发一直垂到脚跟;另一个的确是他,戴楼芮耶!——穿着一件银绣蓝礼服,一身县长服色。到底是为什么?

福赖代芮克藏在一家房舍的角落,让这一群人过去。

惭愧、失败、覆没,他折回车站,重新来到巴黎。

他的车夫说,障碍物从水楼一直布到吉穆纳斯剧场,只好取道圣·马丁关厢。来到普罗旺斯街,福赖代芮克下了车往马路去。

五点钟,一阵细雨下着。好些资产者占着歌剧院那边的走道。对面的房屋关着。窗口没有人。在全条马路中间,龙骑兵贴住他们的马,亮着刀,风也似的奔驰;雾里的煤气灯随着风扭动,光照着他们的头盔的鬣毛和他们后边掀起的宽大的白色披风。群众望着他们,缄默、畏慌。(十二月四日,情势似乎严重了。一千二百左右的共和派工人,从圣·马丁关厢的公所抢了些武器,立起许多障碍物。政府立刻呈出十分紧张的神情。军警向各处出发,冲散马路上看热闹的人群和障碍物上的工人。马路上的人民,赶在走道,喊着:“共和国万岁!”忽然,精神失常的兵士听见枪响,于是,一排子弹横扫出去,足有十分钟,打死了好些无辜的妇孺游人。就是这样,结束了共和国的存在同政变。第二帝国宣告成立,拿破仑三世即位。 一位外国人感述道:“一八三〇年,是资产阶级胜利,一八四八年是人民,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四日是军队。”)

在骑兵的枪炮之间,忽然走出成队的警察,把人民驱回街巷。

但是,在陶尔陶尼(陶尔陶尼是巴黎一个有名的咖啡馆,为文人政治家聚会的地方,在意大利马路与泰布街的拐角,主事者为一意大利人陶尔陶尼,精于调味。)台阶,站着一个人——杜萨笛耶,——他的高大的身材,远远就看得出来,和古希腊石像柱一样,一动不动。

一个领头的警察,三角帽子遮住眼睛,用剑威胁他。

于是,另一位,往前走一步,开始喊着:

——共和国万岁!

他仰天倒下去,胳膊交成十字。

群众起了一片恐怖的嗥叫。警察拿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匝;福赖代芮克张着口,认出是赛耐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