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盖耳司(马盖耳司,现今的穆考,在死海之东,醋加·曼河之南,介乎阿拉伯与巴勒斯坦的边境。这是犹太人在比利亚一个重要的砦堡,中经数次修毁,直到希律大帝为了防御阿拉伯人,重新加以收拾,并增建宫殿。)的砦堡建在死海正东,一个圆锥形的火成岩的峰巅。前后左右,四面都有深谷围绕。沿着地势的高低,圈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墙;墙内紧靠砦堡的基石聚积了好些房屋;一条羊肠小道,切开山石,连接城市和堡垒。堡墙有一百二十尺高,角隅众多,外沿全是雉堞;或远或近的角楼,好似花饰,围住这顶悬在深渊之上的石冕。

里面是一座画廊回环的宫院,上面砌成一座露台,四周是一圈枫木栏杆,还有好些支撑天幔用的旗杆。

有一天早晨,天还没亮,藩王希律·安提帕(藩王希律·安提帕是希律大帝所娶第四任妻子撒玛利亚女人玛尔撒斯的次子。希律大帝死后,犹太国被罗马帝国分封给他的三个儿子,希律是其中之一,属地为加利利与比利亚两省。在位时,以杀施洗者约翰名传后世。希律于公元三十九年被罗马皇帝嘉伊屋斯撤职流放。Tétrarque原是古希腊把一个地方分封后设的一种官职。其后罗马沿用下来,分封地有了保护国或屏藩的意思,所以此地译做藩王。此外,为便利读者,希律·安提帕一律按照《新约》译为希律,不译“安提帕”。)凭着栏杆遥望。

山正好就在他的身子下边开始露出它们的峰峦,同时山身直到谷底,仍在阴影之中。雾飘来飘去,把自己撕开,显出死海的轮廓。晨曦在马盖耳司后面升起,撒下一片红光,不久照亮了岸碛、丘陵、沙漠,再往远去,犹太所有的峦嶂。而这所有的峦嶂,斜斜露出它们高低不平的灰色表面。隐基底在中央做成一道黑棍子;希伯伦在后面弯成一个圆顶;以实各是漫山的石榴,梭烈谷是遍野的葡萄,迦密(隐基底、希伯伦、以实各、梭烈、迦密,还有下文提到的耶利哥,都是死海附近的地名。隐基底在死海之西,希伯伦在耶路撒冷之南,以实各在希伯伦附近东北,梭烈在希伯伦之西,迦密在希伯伦东南,有城。耶利哥在约旦河西岸,死海正北。)是整畦的芝麻;安东尼塔(安东尼塔,在耶路撒冷城内偏东,神庙之北塔,塔初名巴芮斯,其后希律大帝重修,即以纪念罗马大将安东尼。)的奇大立方体主有耶路撒冷。藩王转开眼睛,瞭望右方耶利哥的棕榈,想起他在加利利的其他城邑:迦伯农、隐多珥、拿撒勒、提比利亚(迦伯农、隐多珥、拿撒勒、提比利亚,都是约旦河上游以西加利利境内的地名,靠近加利利海。迦伯农在加利利海以北、约旦河以西,隐多珥在加利利南部,拿撒勒是耶稣的生邑,在隐多珥西北。提比利亚在迦利利海西岸,为希律所建,以罗马皇帝提比利屋斯命名。),说不定他再也回不去了。然而约旦河在枯瘠的原野流着,白哗哗一片,雪一般耀眼。湖如今好像一片青石;在它的南端,也门那边,希律认出他所害怕望见的:好些棕色的帐幕散开,人们拿着长矛,在马群中间往来,同时将熄的营火,仿佛火花,在地面熠耀。

这是阿拉伯王(应为“酋长”,即阿奈塔斯四世,他为报休女之仇,于公元三十七年曾发兵进攻藩王希律。)的军队。希律休掉他的女儿,和兄弟媳妇希罗底(希罗底,是希律大帝的孙女,先嫁给希律大帝第三任妻子玛利安妮的儿子、她的叔父希律·腓力,生了一个女儿,即小说里的莎乐美。在罗马居留期间,又和她丈夫的异母兄弟希律·安提帕同居,即小说中的希律。希律的原配是阿拉伯酋长的女儿,闻听后逃回母国,同时希罗底和丈夫离婚,随藩王回到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兴师问罪,希律转向罗马总督求救。希律后来被罗马皇帝撤职流放,她跟随着他,死于异域。)同居。那位兄弟不想争权夺势,一个人住在意大利。

希律在等候罗马人援救;然而维特里屋斯(维特里屋斯,生死年月不详,公元三十四年他是罗马帝国的执政官,公元三十五年至三十七年间,出任叙利亚总督。依据《犹太古史》的作者约瑟夫斯,维特里屋斯率领罗马援军来在圣·约翰去世以后,甚而或在希律被阿拉伯打败以后。),叙利亚总督,迟迟不来,他忧恐到了极度。

不用说,是阿格芮巴(阿格芮巴(公元前十年——公元四十四年),是希罗底的兄弟,即希律·阿格芮巴一世,反对她改嫁希律,在罗马因讨好皇储嘉伊屋斯·卡利古拉(公元十二年——公元四十一年),被罗马皇帝提比利屋斯(公元前四十二年——公元三十七年)发觉,把他投入监狱。)在皇帝(“皇帝”指提比利屋斯,是奥古士督皇帝的义子,奥古士督死后,公元十四年至三十七年他继任罗马皇帝。希律在加利利海西岸建立的提比利亚城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耳边进了谗言。腓力,他的三兄弟,巴珊的藩王(这个腓力是希律的另一个异母兄弟(希律大帝第五任妻子克莱奥佩特拉的儿子,公元前四年——公元三十四年),不是希罗底的丈夫,他在希律大帝死后被封为统治巴珊的藩王。他的王妃即本文的莎乐美,他的侄女。),私下在武装。犹太人不再容忍他崇拜偶像的风俗,别的民族也不再容忍他的统治;他拟了两种计划,苦于不知所从:是与阿拉伯人和解,还是与帕提亚人(帕提亚人是西古提人的一支。西古提人是公元前七至公元前三世纪散居在欧洲东北和亚洲西北各地的野蛮游牧民族,也称斯基泰人或西徐亚人。公元前三世纪,塞琉西王朝衰落,帕提亚逐渐崛起成为一个庞大的军事帝国(公元前二四七年——公元二二四年),又名阿萨息斯王朝或安息帝国。)联盟。他借口作寿,就在今天,邀请军队的统领,州县的官长和加利利的名流,举行盛大的宴会。

他拿锐利的视线搜索所有的道路。全都空空如也。鹰在他的头上盘旋;沿城的兵卒,倚墙打盹;堡内没有分毫动静。

忽然,一个遥远的声音,好像从地底上来,吓白了藩王的面孔。他俯下身子去听,声音没有了。接着又来了;他拍着手,喊道:

——马迺伊!马迺伊!

一个男子出现了,好像搓澡的,一直裸到腰围。他非常高大,又老又瘦,屁股挎着一把铜鞘腰刀。他的头发用篦子架起,越发把前额衬长了。眼睛因为半睡半醒有些发暗,然而他的牙齿发亮,脚趾轻轻踩着石板地,全身具有猿猴的柔软,面孔具有木乃伊的冷静。

藩王问道:

——他在什么地方?

马迺伊用拇指指着他们背后一个东西,回道:

——那儿,一直在那儿!

——我相信我听见他!

希律深深吸了一口气,问起伊奥喀南,也就是拉丁人呼做圣·施洗·约翰(伊奥喀南即施洗·约翰,《路加福音》第一章记载,他是祭司撒迦利亚和以利沙伯的儿子,希伯伦附近人。《马可福音》第一章记载,“约翰来了,在旷野施洗,传悔改的洗礼,使罪得赦。犹太全地和耶路撒冷的人都出去到约翰那里,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约翰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他传道说:‘有一位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弯腰给他解鞋带,也是不配的。’”)的。上月,他特许进地窖探望的那两个人,谁再见到吗?从那时以来,有谁知道他们进去做了些什么吗?

马迺伊回答道:

——他们和他交换了几句秘密话,好像黄昏时分贼和贼在十字路口相会一样。随后他们去了上加利利(上加利利,指加利利北部多山的区域,正是耶稣当时传教的地带。《马太福音》第十一章和《路加福音》第七章对此事都有记载。不过,福楼拜把两个门徒归来,插在约翰死了的第二天。),说要带回一个大消息来。

希律低下头,随即一副恐怖模样,说道:

——看住他!看住他!什么人也不许进去!关好门!盖住洞!千万不要叫人疑心他还活着!

不等命令下来,马迺伊就办到了;因为伊奥喀南是犹太人,如同所有的撒玛利亚人,他恨犹太人(撒玛利亚人与犹太人比邻而居,因为种族渊源和信仰不同,双方长久发生冲突,结仇甚深,其中有许多人跟随了耶稣。)。

他们在基利心(基利心,是撒玛利亚境内南部的一座高山。《旧约·申命记》第十一章录摩西遗训:“及至耶和华你的神领你进入要去得为业的那地,你就要将祝福的话陈明在基利心山上,将咒诅的话陈明在以巴路山上。”)的庙,摩西指定的以色列的中心,从席尔康王(席尔康一世(公元前一六四年——公元前一〇四年),古犹太国王,为罗马人所支持,被封为耶路撒冷主祭,属于马嘉比一姓,曾讨伐撒玛利亚人,攻取示剑及基利心山,并毁山上神庙。)以来就被毁掉了。所以对于他们,耶路撒冷的大庙是一种凌辱,一种长久的不公道,惹他们气忿。马迺伊曾经溜进去,想用死人骨头弄脏神坛。他的同伴,逃慢一步,全让斫了头。

在两山之间,他望见耶路撒冷的大庙。太阳映亮它的白色大理石墙和屋顶的金箔。这仿佛一座晶明的大山,一种超人的存在,以它的富裕和骄傲压倒一切。

于是他把胳膊伸向锡安(锡安,又名郇山,耶路撒冷城内西南的山峰,上有坚固的砦堡;大卫王即葬于此。),以为语言具有实际的效力,挺直身子,头向后,握紧拳,咒骂了它一句。

希律虽然听见,并不介意。

撒玛利亚人又道:

——他有时候乱动,他想逃走,他希望人来搭救。又有时候,他跟一只病了的走兽一样安静;要不我就看见他在黑地里走着,不停地重复道:“有什么关系?要他大,必须我小!”(参看《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章第十一节与《路加福音》第三章第十六节:“约翰说:‘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但有一位能力比我更大的要来,我就是给他解鞋带也不配。’”)

希律和马迺伊互相望着。然而藩王懒得思索。

周围的峦嶂,犹如洪水化成石头的级层,悬崖侧壁的黑渊,碧天的浩瀚,白昼的强烈的光耀,谷壑的幽深,全使他心烦。望着沙漠上凌乱形成的沙丘,像是倾圮的剧场和宫殿,他感到绝望。热风卷来硫磺的气味,仿佛遭诅咒的死城的嘘息,它埋得比浊水下边的堤岸还要低。这些永生的忿怒的符志,吓倒他的思想;两肘倚住栏杆,眼睛定定的,两手拥住鬓角。

有人碰他。他转回身,希罗底站在他的面前。

一件浅紫色的长袍裹住身子,一直搭到鞋面;她匆匆走出寝宫,没有戴项圈,也没有戴耳环;有一束黑发垂在她的一只胳膊上面,发梢陷在两乳的空隙;她的鼻孔大开,悸动着;胜利的喜悦照亮她的面孔;她摇撼着藩王大声道:

——恺撒(这里恺撒说的不是当时已故的恺撒大帝(公元前一〇〇年——前四十四年),而是现任的罗马皇帝提比利屋斯,其实阿格芮巴入狱发生在公元三十六年,远在约翰被杀之后,福楼拜有意把它提前,和故事放在一起。)爱我们!阿格芮巴下了狱!

——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么!

她添上一句:

——因为他想要嘉伊屋斯(嘉伊屋斯在施洗约翰遇难时是王位继承者,公元三十七年至四十一年就任罗马皇帝,暴虐无道,为人暗杀。)做皇帝!

他全仗他们的赒济过活,然而野心和他们一样,暗地活动帝王的尊号。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提比利屋斯的牢狱难开开,到了里头,性命往往不牢靠!”

希律明白她。她虽说是阿格芮巴的妹妹,她的残酷的用心,他觉得正当。暗杀是事件演变的一种结果,皇室的一种宿命。在希律这一姓,暗杀已经无从计数了。

她随即一桩桩叙述她的作为:收买食客,截阅信件,在城门派定奸细,和她怎么样引诱虞地该斯(虞地该斯是阿格芮巴的车夫,阿格芮巴发现他偷东西,车夫就去见提比利屋斯,告发了他主人,使主人下狱。第二年,嘉伊屋斯登基,阿格芮巴就恢复了自由。)告发。

——我什么都不在乎!为了你,我做的不是比这还要多吗?……我甚至丢下我的女儿!

离婚以后,她把女孩子留在罗马,指望藩王会有儿女给她。她从来不提起这个女孩子。他奇怪她会忽然心软。

天幔摊开,宽大的坐垫为他们拿来。希罗底倒在上面,转过背,哭着。随后她把手放在眼皮上,说她不再往这方面想了,她觉得自己快乐;她同他说起,从前他们在那边(“那边”指罗马京城。)天井的谈话,浴室的相会,沿着圣路(圣路是罗马著名的街道,道旁以有几座神庙而得名。)的散步,夜晚来到广大的别墅,谛听泉水呢喃,在扎花的凯旋门之下,眺望罗马的原野。和从前一样,她看着他,在他的胸前揉来揉去,做尽妖媚的姿态。——他推开她。她试想燃起的爱情是这样远,如今!这是他一切忧患的泉源;因为,几乎有十二年了,一直就在打仗,把藩王催老了。在一件紫边深色的长袍里面,他的肩膀弓着;他的白发和胡须搅在一起;太阳穿过帐篷,照亮他的愁苦的额头。希罗底的额头同样有了皱纹;他们面对面,一副残酷的模样互相打量。

山道渐渐有了行人。牧人吆着牛,孩子牵着驴,马夫领着马。从马盖耳司一旁的山头下来的人们,在堡子后面不见了;有些人从对面山洼上来,进了城(“城”指马盖耳司。),在宫院卸下他们的行李。他们不是藩王的厨役,就是宾客的前站奴仆。

然而从露台深处,左方,走来一个艾赛教士(艾赛教士是犹太教派之一,隐居山野,不结婚,好清洁,伊奥喀南属于艾赛教派。),穿着白袍子,赤着脚,一副苦修的神情。马迺伊举起刀,从右方奔了过去。

希罗底向他喊着:

——杀了他!

藩王道:

——住手!

马迺伊站住了;另一个人也站住。

他们随即倒退,选了不同的楼梯,眼睛谁也不离开谁。

希罗底道:

——我认识他!他叫法女哀勒,打算探望伊奥喀南,都是你一意要他活着!

希律以为他有一天会有用的。他攻击耶路撒冷,正好把其余的犹太人激到他们这边。

她继续道:

——才不!他们接受所有的主子,就没有本事组织一个国家。

至于有人利用尼希米(尼希米是公元前五世纪的犹太人,曾任波斯王亚达薛西一世的酒政,公元前四四五至公元前四四四年得到允准重新修复耶路撒冷,并被任命为犹大总督。《旧约》有《尼希米记》专篇记载。在这时期又有《旧约·玛拉基书》记载“耶和华借玛拉基传给以色列的默示”,“预言以利亚奉遣而至”。希罗底以为伊奥喀南有意利用先知预言作为反抗的护符。)以来持有的希望煽惑人心,最好的政策便是加以制裁。

依照藩王,勿需乎急。说伊奥喀南危险?没有的话!他矫笑了:

——闭住嘴吧!

她重新数说有一天她到基列(基列山,字义是以石堆为证,故事见于《旧约·创世记》第十三章。其后借做地名,在约旦河以西,相当于希律时代的比利亚。)采集香脂,受到的羞辱:

——好些人正在河边穿衣服。一个人在旁边小山上面讲话。他腰间围了一块骆驼皮,头像一只狮子。他看见我,就拿先知的诅咒全冲我唾。他的眼睛冒火,放大声音吼号;他举起胳膊,像要抓下雷来。可我逃又逃不了!我的车的轮子连轴都是沙子;我慢慢地走开,藏在袍子底下,听凭人家咒骂,缩头缩脑就跟遭了暴雨一样。

伊奥喀南妨害她活。擒住他,用绳子把他捆住的时候,只要他抗拒,兵士就可以刺死他;他偏百依百顺。蛇放进他的牢狱,统统死了。

这些诡计没有用,希罗底越发气闷。而且,他为什么同她作对?他贪图什么?他的演说,说给群众,张扬出去,四处传播;她什么地方也听见,填满了空间。她有胆子不怕军队,可是这种比剑还毒又无从捉拿的力量,真正惊人;她跑遍了阳台,脸让气成了灰色,缺乏字眼儿表现她的郁闷。

她又想,藩王迫于舆论,说不定就会想到驱逐她。那就全毁了!她从儿时就孕有一个大帝国的梦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撇下她的前夫,和现在这位结合;然而他骗了她,她想:

——我寻了一个好帮手,来到你家!

藩王仅仅道:

——和你家一样好!

希罗底觉得她的脉管沸腾着她的祖先:祭司和帝王的血液。

——可是你祖父给亚实基伦(亚实基伦,古巴勒斯坦西南,地中海沿岸的一个重要商埠。)庙充打扫!还有些是放羊的、强盗、商队领路的,一个从大卫王以来就臣服犹太的游牧民族!全叫我祖先打败了的!马嘉比(马嘉比,是公元前二世纪犹太人中反抗外人侵略最坚决的王族。第一代是马达息亚斯,其后是儿子犹大继位,再后是犹大之弟西蒙,西蒙遇害之后传位子嗣约翰,即席尔康一世。席尔康攻占以东后,强迫该地人民接受割礼。希律的母亲即属于此种俘虏阶级,被纯犹太人侮视为“半”犹太人。希罗底便借此挖苦希律。)的第一代把你们赶出希伯伦,席尔康逼你们行了割礼!

她倾出贵族对平民的厌恶,雅各对以东的憎恨(雅各,以色列人的远祖,是以撒和利百加的次子,用饼和红豆汤取得长子的名分,之后又在利百加的偏袒下取得以撒许给其兄长以扫(又称以东)的祝福,并为此避居母舅拉班处,娶其两女儿为妻,生下十二个儿子,之后携家人返回迦南祖居地,成为以色列的十二支族。以扫因与雅各不合,带领他的家族住在西珥山里,地当死海之南,成为以东人的始祖。就信奉耶和华的以色列人看来,以东人算是异教夷族。参阅《旧约·创世记》。),责备他对凌辱冷淡,对出卖她的法利赛教士(法利赛教士,犹太的教派之一,属于正统派,外表严饬,实际生活糜烂,所以耶稣叫他的门徒和人民不要相信,骂他们是“粉饰的坟墓,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后来法利赛教士坚持钉死耶稣。)软弱,对厌憎她的人民懦怯。

——你跟人民一样,你敢说不是!你想念那围着石头跳舞的阿拉伯姑娘!接她回来吧!跟她过活去,到她布屋子去!吃她灰里烤出来的面包去!喝她凝了的羊奶去!亲她的蓝脸(阿拉伯人经常用蓝颜色在孩子前额、两颊画些星星或者其他宗教标记,并非脸是蓝的。)去,忘掉我好了!

藩王已经不听了。他望着一家露台,上面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和一个撑着伞的老妇人。苇子伞把,和渔夫的钓线一样长。在毡子当中,敞着一个旅行用的大篮子,腰带、面网、金银耳坠,乱七八糟塞满了。年轻女孩子间或俯向这些东西,拿在空里摇着。她和罗马女人一样,穿着一件打褶的内衣,一件碧玉流苏的坎肩;好些蓝色皮绦子束扎她的头发,不用说,头发太沉重,因为,她不时伸过手去托托。伞在上面护住她,把她遮了一半。有两三回,希律望见她俏丽的颈项、眼梢和一张小口的嘴角。他看见她全身弯下,从臀到颈,又弹性似的直了起来。他窥伺这种动作的重复,他的呼吸越发沉浊了,眼睛冒出火光。希罗底观察他。

他问:

——这是谁?

她答了一句不知道,立即心气平静地走开。

好些加利利人、主记官、牧场的场长、盐田的经理和一个统率他的骑兵的巴比伦来的犹太人,在门外两廊等候藩王。大家同声向他致敬。他随即走向内宫。

法女哀勒在走廊的拐角忽然出现。

——啊!还在这儿!不用说,你来为了伊奥喀南?

——也为了你!我来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不离开希律,他随他走进一间发暗的厅房。

日光从斗拱下面一排铁丝长窗进来。墙漆成一种石榴色,差不多是黑的。深处支着一张乌木床,带着牛皮繸子。顶上一面金盾,太阳似的发亮。

希律穿过全厅,躺到床上。

法女哀勒站着。他举起胳膊,一种神灵附体的姿势:

——上天不时送下一个儿子。伊奥喀南便是一个。你要是压制他,上天会降罚于你的。

希律喊道:

——是他不放松我么!他要我做我做不到的事。从那时候起,他就毁谤我。起初我并不残酷!他甚至从马盖耳司差遣了好些人扰乱我的州县。他这叫自取其祸!他既然排斥我,我就得保护我!

法女哀勒回道:

——他发起怒来也太激烈。不过,总得开脱他。

藩王道:

——人不放野兽出去的!

艾赛教士答道:

——你不用过虑!他会到阿拉伯人、高卢人(高卢人,古时著名游牧民族,散居阿尔卑斯山南北,受罗马抚绥,从事征讨。)、西古提人群里去的。他的工作应当一直扩展到地的尽头!

希律仿佛看到什么:

——他的能力也真大!……我就挡不住自己爱他!

——那么,好不好放他自由?

藩王摇摇头。他害怕希罗底、马迺伊和不识的未来。

法女哀勒努力劝告他,说是艾赛教派为了成全他的计划,一定臣服王室。大家尊敬这些披着麻布、不畏刑法的穷苦教士,能由星象窥测未来。

希律记起他方才的一句话:

——你要说的一件要紧事,是什么?

来了一个黑人,蒙着一层尘土,身上全白了。他喘着,仅仅说出:

——维特里屋斯!

——什么,他来啦?

——我看见他的。不到三小时,他就到了这儿!

游廊的帘子动着,和风在吹一样。堡子里充满了喧嚣,人跑的声音、移动木器的声音、银器倾覆的声音;同时号角在角楼的高处响了起来,警告散开的奴隶。

维特里屋斯走近宫院的时候,城堞立满了人。他扶着通译官的胳膊,披着罗马人的长袍,围着紫色绶带,蹬着一双执政的靴子;后面随着一顶装潢着羽翎同镜子的大红轿和护卫他的皂隶。

皂隶在门外竖起他们的十二柄斧钺——好些小棒,中间一把斧子,用一条皮带捆在一起的仪仗。于是,人人当着罗马民族的华严景象颤索。

八人轿停住,下来一个大腹少年,一脸粉刺,沿着手指一溜珍珠。满满一杯香料泡成的酒献给他。他喝完了,还要一杯。

藩王跪在总督前面,说他心里难过,未能更早知道大驾幸临。否则,他一定吩咐沿途加意伺候。维特里屋斯原出女神维特利亚。由贾尼库(贾尼库,罗马城内七座山岭之一,在提布河的右岸。)到海滨,有一条大路用的还是他们的姓。财政大臣、执政,在这一族就无从计数;至于路西屋斯(路西屋斯是维特里屋斯的名字。),他现今的贵宾,大家应当感谢,因为他是克里特(克里特,即西利西,小亚西亚的山地,公元前一世纪并入罗马帝国。)的征服者,年轻的欧路斯(欧路斯,生于公元十五年,继尼禄(三十七年——六十八年)之后做罗马皇帝,在位八个月,公元六十九年就被杀了。)的父亲,如今可以说重返故国,因为东方是众神的乡土。这些夸张的词句用拉丁文表现,维特里屋斯不动声色地领受着。

他回答,希律大帝足抵一个国家的光荣。雅典人请他做奥林匹克竞技的总裁(奥林匹克竞技会开始于公元前七七六年,维持到公元三九三年或四二六年。希律大帝曾被推举为终身名誉会长。)。他为奥古士督(奥古士督(公元前六十三年——公元十四年),恺撒大帝的义子,战胜政敌安东,被举为罗马皇帝。开明专制,文物鼎盛。死后,对他的崇拜形成藩邑主要的宗教,当时希律兴建了四五座大庙纪念。)立了好些庙,忍耐、聪慧、可畏,永久忠心于皇室。

大家望见希罗底,一副皇后的神情,在一群嫔从中间,从铜头柱子的空当,往前走来。宦官捧着香云叆叇的镀银盘子。

总督迈前三步接她;她俯下头致敬,然后道:

——多福气!提比利屋斯的仇敌阿格芮巴,从今以后不能害人啦!

他不知道这事变,觉得她危险;所以希律宣誓,他为皇帝无所不为时,维特里屋斯接下去道:

——甚至于不顾别人?

他原先从帕提亚王那里弄来好些质礼,皇帝已经忘掉;然而希律曾经出席会议,为了叫人看重自己,抢先奏闻上去。因此,他怀恨于心,迟迟不来援救(依据《犹太古史》作者约瑟夫斯,维特里屋斯的援军来在约翰被杀之后,可能还在阿拉伯人打败希律以后。)。

藩王结巴着。但是欧路斯大笑道:

——放心,我保护你!

总督假装没有听见。父亲的前程仰仗儿子卑污。这朵贾浦赖(贾浦赖是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一个小岛,提比利屋斯皇帝晚年在这里带大欧路斯。)泥泞之花,为他弄来的利益不计其数,他不得不加以青睐;虽说花儿有毒,必须提防。

门下面起了一阵骚乱。进来一队白骡子,背上好些教士衣着的人们。这是撒都该教士(撒都该教士是犹太教派之一,多属富贵人家,经常掌握政权,生活更为糜烂。)和法利赛教士,同一野心把他们领到马盖耳司来,前者想得到主祭的位置,后者想保全主祭的位置。他们的面孔是阴沉的,特别是法利赛教士,罗马和藩王的仇敌。他们的下摆在人丛里绊着他们;好些有字的羊皮细带环绕他们的额头,同时法冠在上面摇摆。

差不多就在同时,前站的兵士开到。为预防尘土,他们把盾牌装进套子;他们后面是总督的参将马赛路斯(马赛路斯,是维特里屋斯的朋友,在犹太省巡抚彼拉多被罗马召回期间曾代理其职。),和腋下夹着木版的税吏(税吏,是罗马特有的一种财政官,采取包缴的制度,奸诈苛刻,尤其是在被征服的地区。)。

希律引见他四周的主要人物:陶马伊、康特辣、赛洪、给他买沥青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埃及沿地中海最重要的滨海大埠,公元前三三一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所建。)人阿蒙尼屋斯、他的轻步兵队长纳阿蛮、巴比伦人伊阿散。

维特里屋斯注意到马迺伊。

——这一位,又是谁?

藩王比了比手势,让他明白他是刽子手。

随后,他引见撒都该教士。周纳塔斯,小身量,举止自如,说着希腊话,恳求总督赏脸,光降耶路撒冷。总督回答,他或许会去的。

艾赖阿茶,鹰钩鼻子、长胡须,为法利赛教士要求发还主祭的法衣,如今被官方扣在安东尼塔(洛朗的《圣徒行传》记载:希律大帝把大司祭的法衣扣在安东尼塔内,其后,维特里屋斯收买人心,取出发还犹太人。)。

接着,加利利人上来控告彼拉多(彼拉多是罗马统治下犹太省巡抚,耶稣在其任内被处死。先是希律同母的长兄亚基老,在希律大帝死后,被罗马人立为犹太藩王,由于残暴无道,被罗马皇帝奥古士督流放后,犹太国改为罗马直辖省,其最高行政长官为罗马任命的巡抚。)。说他杀了好些居民,借口有一个疯子,在靠近撒玛利亚的一座山洞寻找大卫的金瓶。大家同时嚷嚷,马迺伊比别人还要激烈。维特里屋斯表示要惩办罪犯。

门外廊庑前面发出好些叫骂的声音。原来兵士把盾牌挂在廊庑,摘去套子。盾心露出恺撒的容貌。犹太人把这看做偶像崇拜。希律训斥他们。维特里屋斯坐在廊柱中间一个高座上,惊于他们的愤怒。难怪提比利屋斯把四百犹太人流放到撒丁岛(撒丁岛,意大利西边地中海里的一个岛,山地多瘴,古时罗马流放囚犯的一个地方。),大有道理。不过,他们在家乡是强悍的;他下令收起盾牌。

于是,他们围住总督,吁求公道、特恩、施舍。大家前拥后挤,衣服撕烂了;奴隶拿棍左右乱打,要他们腾出地方。靠门最近的人沿着小径下去,又是一批上来;大家潮水一样倒卷着;在这起伏不定的人海中,两股交割的人流,被围墙活生生挤作一团。

维特里屋斯问为什么这样多的人。希律解释:由于他的生日;他指向好几个他的仆役:倚住雉堞,正在往上吊起大筐的肉、果子、菜蔬、羚羊和鹳、天蓝色的大鱼、葡萄、西瓜、积成金字塔似的石榴。欧路斯馋不住了,他奔往厨房,心里只有一个东西作祟:撼震宇宙的饕餮。

走过一个地窖,维特里屋斯望见若干胸甲一样的锅。他过来观看,要人为他打开砦堡的地下房屋。

房屋由山石削成,穹窿高大,用柱子远远隔开。第一间存放旧铠甲;但是第二间全是长矛,一排排尖头透出一束束羽毛。第三间好像挂着苇席,全是密密匝匝的细箭,一个挨一个地竖着。第四间的墙壁被弯刀刀刃覆盖。第五间中央摆着几排铜盔,露出冠缨,仿佛一队红蛇。第六间仅仅看见一些箭筒;第七间仅仅看见一些护腿;第八间看见一些护臂;此后几间,看见一些叉、锚、梯、绳,甚至于弩炮用的旗杆,甚至于单峰骆驼胸脯挂的铃铛!山往下开展,心挖空了,仿佛蜜蜂窝,这些房屋之下还有更多而且更深的房屋。

维特里屋斯带着他的通译官费迺斯和税吏长席赛纳,一间一间巡视,三个宦官打着火把照亮。

他们在阴影之中,看见好些野蛮人发明的吓人东西:钉子棒、毒药矛、鳄鱼牙床似的剪子。总之,藩王在马盖耳司藏有四万人用的军火。

他把军火聚在一起,预防敌人结盟。然而,总督可能相信,或许这是攻打罗马人用的。他寻思解释。

军火不是他的,全是他父亲从前的东西;而且,许多用来防备寇贼;再说,需要军火抵挡阿拉伯人。他原本落在总督后头,紧走几步赶到前面。随后他沿墙立定,伸开两肘,用长袍把墙掩住。但是,门比他的头高,维特里屋斯注意到了,想知道里面锁着什么东西。

只有巴比伦人能够开开。

——叫巴比伦人来!

大家等他来。

他父亲带了五百骑兵,从幼发拉底河岸来朝见希律大帝,自告奋勇,防守东疆。王土分裂以后,伊阿散留下来侍奉腓力,如今又在希律底下做事。

他来了,肩头一张弓,手里一条鞭子。斑驳的绦带紧紧绑扎着他虬结的两腿。粗壮的胳膊挺在坎肩外面,一顶皮帽遮住他的面孔,胡须卷成环环。

起初,他做出不懂通译的模样。然而维特里屋斯扫了希律一眼,希律立即重复他的命令。于是伊阿散用他的两手拊住门,门滑进墙去。

黑地喷出一团热气。一条小道曲折而下;他们走进一座洞,比起别的地窖还要宽广。

洞底的绝崖形成砦堡这一面的天然防卫,顶端裂成弓形的豁口。一棵忍冬攀住穹窿,把花垂在辉煌的阳光里。一条浅溪贴住地潺湲。

这里有好些白马,一百匹左右,在一块与嘴相齐的板上咀嚼大麦。马鬛染成蓝颜色,蹄子包在棕套里面,耳间的毛飘在前额,仿佛一条辫子。长长的尾巴轻轻打着腿弯。总督说不出话来,景慕到了万分。

一群不可思议的走兽,蛇一样柔,鸟一样轻。它们和骑士的箭一同出手,冲入敌群,咬住敌人的肚腹,把他们放倒。无惧山石的崄巇,深渊一跃而过,可以整整一天在平原上不断地、疯狂地驰骋,一声口令便戛然止步。伊阿散一进来,它们拢到他的身边,仿佛羊看见牧童,它们伸长颈项,张开一双婴儿似的眼睛,不安地望着他。犹如平日,他从喉底发出一声沙哑的呼唤,它们欣快了,尥起后腿,渴望空地,要求奔跑。

希律害怕维特里屋斯打劫,把它们事先藏在这专为砦堡被围时存放牲畜而设的地点。

总督道:

——马厩坏极了,你简直是要它们性命!点点数目,席赛纳!

税吏长从腰带中抽出一块木板,一壁点马,一壁记下数目。

为了抢掠州县,税吏一来就贿赂地方长官。这位先生四处嗅着,闪动眼皮,伸长黄鼠狼的下颔。

最后,他们终于回到宫院。

在石地中央,这里那里,好些铜盘盖住蓄水池。维特里屋斯发现一个比别的全大,踩上去也不及别的响亮。他一个一个轮流敲着,最后跺起脚,喊道:

——我寻见了!我寻见了!这儿是希律大帝的宝藏!

搜寻他的宝藏成为罗马人一种热狂。

藩王立誓说没有。

那么,下面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一个囚犯。

维特里屋斯道:

——带上来!

藩王不服从;担心犹太人知道他的秘密。看见他不肯移动铜盘,维特里屋斯不耐烦了。他向皂隶喊道:

——砸开!

马迺伊猜出他们的心思。看见有人拎着一把斧子,以为他们要砍伊奥喀南的头;第一斧子砍上铜盘,他就止住皂隶,在石块和铜盘中间慢慢插进一个钩样的东西,然后,弯起他瘦长的胳膊,一点一点把铜盘拉开井口;人人赞美老头子的力量。

在盖子下面,展开一个同样大小的木条覆口。只一拳,它就折叠起来。大家于是看见一个窟窿,一个绝大的地洞,一架没有扶手的梯子盘绕下去;俯在边沿的人们,望见紧底一团可畏的模糊东西。

一个人躺在地上,盖在长头发底下,头发和他背上披的兽毛混在一起。他站直了,额头碰着一层横封的铁网;他不时消失在洞穴的深处。

太阳照得冠尖和剑柄发亮,蒸热了石地;鸽子飞出雕镂的斗拱,在院子上面盘旋。到了马迺伊通常给它们撒谷粒的时候。他蹲在藩王前面,藩王站在维特里屋斯一旁。加利利人、教士、兵卒在后面兜成一个圈子;全不作声,担心有事发生。

起初是一种浊重的声音送出洪朗的叹息。

希罗底在宫殿的另一头也听见了。她经不起声音的诱惑,穿过人群,一只手扶住马迺伊的肩膀,侧身听着。

声音起来了:

——有你们苦受的,法利赛教士和撒都该教士,毒蛇的遗种、膨胀的皮囊、响亮的铜镲!

大家听出是伊奥喀南,纷纷说起他的名字。人越来越多了。

——有你们苦受的!噢,百姓!犹大的叛逆、以法莲的酒鬼(犹大是雅各的第四子,后裔分到死海以西犹太的一块土地。以法莲是雅各第十一子约瑟的儿子,分到的土地约相当于撒玛利亚。),住在肥沃的山谷、喝酒喝得歪歪倒倒的人们!和水流一样,和边走边溶的蚰蜒一样,和一个不见太阳的小产孩子一样,你们将流离四散!

——摩押(摩押是死海东南一带居民的始祖。参看《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第三十七节,以及《旧约·以赛亚书》第十五章。),你要和麻雀一样逃入柏树林,和跳鼠(跳鼠,产于非洲一带,后腿特长,蹿跃甚远,昼伏夜出。)一样逃入山穴。堡子大门比胡桃壳还要碎得快,墙要倒,城要烧;上天的惩罚并不终止。他要在你们自己的血里翻转你们的四肢,好像毛在染坊的缸里面。他要像把新锄撕烂你们,他要把你们的肉一块一块散在山上!

谁是他说的征服者?难道是维特里屋斯?只有罗马人能够歼灭他们。有些人不禁呻吟道:

——够了!够了!叫他别说下去!

他继续下去,更高声了:

——靠近母亲的尸首,小孩子们要在灰上爬。大家要在夜里寻找面包,走过破烂房屋,说不定碰上刀剑。夜晚老头子谈天的广场,豺狼要来叼走他们的骨头。你的女儿咽下泪水,要在外国人的宴席上弹弄竖琴;你最勇敢的儿子,掮了过重的东西,皮要磨破,脊椎要压断!

人民重新看见他们逃亡的日子,一切他们历史上的灾患。这是古代先知的语言。好似当头棒喝,伊奥喀南一句一句嚷了出来。

然而声音变柔了,谐和了,铿锵了,他宣示自由的莅临,天空的辉耀,新生者把胳膊放入龙穴,土变成金子,沙漠仿佛一朵玫瑰开放(参看《旧约·以赛亚书》第十一章。):

——现在值六十舍客勒的,到时候不值一个奥波(舍客勒是犹太钱币。奥波是古希腊最小的辅币。)。石头里面会有乳泉涌溅;人肚子饱饱的会在酒坊里睡觉!我盼着的人啊,你什么时候才来?你还没来,全民族先跪下来了,你的统治将是永久的,大卫的儿子!

藩王往后退,大卫儿子的存在,凌辱他类似一种恐吓(大卫是古犹太一位贤明的君王,参看《旧约·撒母耳记上》和《撒母耳记下》。后人念念不忘,认为复兴犹太的仍是他的子孙,历代先知也这样鼓励犹太人。参看《旧约·以赛亚书》第七章。耶稣就利用人民的怀旧心情,把自己说成大卫的后人。藩王希律的母亲不是犹太人,他听了这话,自然就羞惭万分,认为是对他的恐吓。)。

伊奥喀南谩骂他的统治:

——除去上帝,人间再没有别的国王!

他诅咒藩王奢侈的花园,他的雕像、他的象牙陈设,全和无法无天的亚哈(亚哈是公元前九一七年至公元前八九七年以色列的暴君,参看《旧约·列王纪上》第十六章。)一样。

希律揪断胸前印章的细绳,把它扔进地洞,吩咐他住嘴。

声音答道:

——我要和狗熊一样,和野驴、和临产的妇人一样叫唤!上帝已经惩罚你的乱伦,叫你和骡子一样绝后!

起来好些笑声,就同流水激溅一般响着。

维特里屋斯只是站住不走,通译官用一种平静的声调,翻成罗马语言,重复着伊奥喀南用自己的语言吼号出来的咒骂。藩王和希罗底不得不忍受两次。他喘着气,她张开嘴,望着井底。

这可怕的人仰起头,抓住栏杆,贴上脸去,脸像一丛荆棘,中间亮着两颗火炭:

——啊!是你,耶洗别(耶洗别是亚哈的王后,原来是西顿国的公主,蛊惑亚哈信奉巴力教,迫害耶和华的信徒。)!你取了他的心,鞋吱喳在响。你和母马一样嘶叫。为了完成你的祭祀,你把床搭在山头!主要抓掉你的耳环,你的紫袍,你的亚麻丝巾,你的手镯,你的脚环,你额前摆动的小金月牙,你的银镜,你的驼羽扇,你镶螺钿的高跟鞋,你钻石般的骄傲,你头发的气味,你指甲的彩色,你卖弄风流的一切巧诈。砸死淫妇,石子都不够使用!

她用眼向四围寻求保卫。法利赛教士伪君子似的低下眼睛。撒都该教士转过头,怕得罪了总督。希律是一副要死的模样。

声音大了,扩展了,和雷鸣一样滚动,山里的回声重复着,和连续的电光一样殛撼马盖耳司。

——在尘土里面躺下吧,巴比伦的女儿!磨面粉去!摘掉你的腰带,脱掉你的鞋,挽起你的衣服,蹚河去,你的无耻要叫人发现,你的下流要叫人看见!你要哭掉你的牙!上天厌憎你罪恶的奇臭!该死!该死!像一只母狗一样死掉!(参看《旧约·以赛亚书》第四十七章,先知预言巴比伦的覆亡。)

覆口掩住,盖子扣上。马迺伊直想掐死伊奥喀南。

希罗底不见了。法利赛教士纷纷议论。希律站在中间为自己剖白。

艾赖阿茶道:

——自然哪,可以娶他的兄弟媳妇,不过希罗底不是寡妇,再说她有一个孩子,这是最要不得的。

撒都该教士周纳塔斯反对道:

——错了!错了!律法(“律法”指《旧约》中耶和华即上帝对摩西(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章)的指示。)谴责这类婚姻,并没有完全加以废止(《旧约·利未记》第十八章,说耶和华指示“不可露你弟兄妻子的下体,这本是你弟兄的下体”。可是,《申命记》第二十五章却又认为弟兄死而无子,生者即应当娶其寡妻:“妇人生的长子必归死兄的名下,免得他的名在以色列中涂抹了。”)。

希律道:

——反正大家待我太不公道!因为,就事实而论,押沙龙和他父亲的女人睡觉,犹大和他的儿媳睡觉,暗嫩和他的妹妹睡觉,罗得和她的女儿睡觉(押沙龙,大卫的儿子,其事见于《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六章。犹大事见于《旧约·创世记》第三十八章。罗得事见于《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暗嫩事见于《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三章。)。

欧路斯方才睡醒,正好在这时候露面。他问明白了事情,说他赞成藩王。别人不应当操心这种无聊的事情;听人讲起教士们的责备和伊奥喀南的愤怒,他大笑了一场。

希罗底在石阶中央向他转过身子道:

——你错了,我的主子!他不叫人民纳税来的。

税吏长立即问道:

——当真吗?

答复是一律肯定。藩王加以证实。

维特里屋斯以为囚犯能够逃逸;他觉得希律的行止不可靠,他在门口、沿墙和院里派好了站岗。

随后,他走向他的寝宫,教士的代表们伴着他。

不谈主祭的问题,各自向他诉苦。

他们缠住他不走,他辞退他们。

周纳塔斯离开他的时候,望见希律在雉堞中间和一个人谈话,长头发,白袍子,是个艾赛教士。他后悔刚才支持他。

藩王仔细一想,心倒安了。伊奥喀南不再归他管辖;罗马人出头负责。这下轻快多了!法女哀勒这时候正在城头小道散步。

他喊住他,指向兵卒道:

——他们是主子!我没有能力救他!不是我的错!

院子是空的。奴隶歇息去了。夕阳西下,天红红的照亮了天边,一点点垂直的事物都显得分外黑。希律辨出死海尽头的盐田,阿拉伯人的帐篷已经看不见了,难道他们解了围?月亮往上升;他的心平静下来。

法女哀勒既忧且苦,下颔垂在胸口。终于对藩王讲出他要说的话来。

从这个月开始,他在破晓之前观察天象,望见英仙星座正当天心,阿嘉拉星几乎望不见,阿高星不似以往灿烂,米辣星消失了(英仙星座,中国旧名大陵,是北极星群之一,据云共有五十九星,在仙女座与仙后座之间。阿嘉拉星,即大熊星,中国旧名帝车,即北斗。阿高星,字义为吸血鬼,属于英仙星座,据云由两星组成,是有名的食变星,中国旧名积尸。米辣星,是有名的长周期变星,属于鲸鱼星座,中国旧名八魁二。);因此,他断定将有一位要人死亡,就在今天夜晚,在马盖耳司。

谁呢?维特里屋斯保护周密。伊奥喀南不见其就受刑。藩王思索道:“那么是我!”

或许阿拉伯人翻回来?总督说不定发现他和帕提亚人的关系!教士有耶路撒冷的剑客护送(剑客指当时的宗教杀手,凡不遵守耶和华律法的,他们可以随时杀掉。),他们衣服底下藏着刺刀。藩王相信法女哀勒的学问。

他想求希罗底解救,然而他恨她。不过,她会提起他的勇气;他从前受到的蛊惑,链子并未全断。

他走进她的寝宫的时候,一个云石盘燃着肉桂;粉、膏、云样的衣料和轻似羽毛的绣货,随地皆是。

他不提起法女哀勒的预言,也不提起他对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畏惧;她会骂他懦弱。他仅仅说到罗马人,维特里屋斯没有同他说起军事计划。阿格芮巴和嘉伊屋斯有来往,他相信总督也是嘉伊屋斯的朋友;他会被放逐,或者说不定会被害。

希罗底蔑视而又宽纵,试着慰解。最后,她从小箱里取出一枚奇怪的徽章,上面有一帧提比利屋斯的侧面像,这个足够恐吓皂隶,消解谗诬。

希律满怀感激,问她怎么弄到手的。

她答道:

——人家给我的。

从对面的门帘,伸出一只光光的胳膊,稚嫩、可爱,好像鲍里克莱特(鲍里克莱特是公元前五世纪后半期古希腊的雕刻兼建筑家,和菲狄亚斯(公元前五世纪初——公元前四三一年)齐名,同出一门。)用象牙雕出的;有点儿笨拙,然而妩媚,在空里划动,打算抓起一件忘在靠墙的凳子上面的下衣。

一个老妇人掀起帘子,轻轻把它递了过去。

藩王若有所忆,却又记不清楚:

——这女用人是你的?

希罗底答道:

——关你什么事?

宾客挤满了宴会的大厅。

仿佛一座罗马大会堂,分做三间,用紫檀木柱子隔开,柱顶是雕镂的铜柱头,支着侧上方两座游廊看台;第三座看台,在后厅拱出,正面镶着金线,对着开在另一端的绝大的拱门。

就着厅内的长度,摆下一排一排的筵席,上面放着分枝烛台,它们在着色的瓦杯、铜碟、雪块和葡萄堆中间,形成一丛一丛的火树;然而,由于天花板过高,红光逐渐消失,只见好些亮点闪烁,仿佛星宿在夜晚透下树枝。从高大的窗口,可以望见人家露台上的火把;因为希律邀宴他的朋友、他的臣民和所有光临的人士。

好些奴隶托住盘,来来往往,脚趾拴着毡屐,犬一样敏捷。

总督席设在镀金看台底下,一张枫木高坛上面,巴比伦毡子在四周圈成一座亭子。

正面和两侧,三张象牙榻,坐着维特里屋斯、他的儿子和希律;总督在左首,靠近门,欧路斯在右首,藩王在当中。

希律披着一件沉重的黑色一口钟,彩色刺绣和耀眼装饰掩住底子的经纬,两颐打着胭脂,胡须梳成扇形,头发洒着蓝粉,一顶宝石冕从上兜住。维特里屋斯系着他的紫色绶带,斜搭在一件麻质的长袍上面。欧路斯穿着掺银线的堇色丝袍,袖管挽在背上。他的头发层叠盘旋,胸口肥白,有如妇女,上面亮晶晶的是一串蓝玉项圈。靠近他,在席上盘着腿,一个非常美丽的童子总在微笑。他在厨房看见这童子,割舍不下,又记不住他的巴比伦名字,便把他呼做“亚细亚人”。他不时往榻上横身一躺,于是他的赤脚主有全会。

他这边有希律的教士和官员、耶路撒冷的居民和希腊城邑的名流;总督底下,有马赛路斯同税吏、藩王的朋友以及迦拿、多利买(迦拿在加利利的中心,今又称迦南,是耶稣第一次显示神迹变水为酒的地方,参见《新约·约翰福音》第二章;多力买,《旧约》通做亚柯,是腓尼基最南面一个古老的滨海城市,在地中海东岸。)、耶利哥的缙绅;最后,淆杂在一起,有黎巴嫩的山民,希律大帝的老兵;十二个色雷斯人(色雷斯人的居住地约在黑海以西、马其顿以东,过去归希腊管辖,如今一半并入保加利亚。),一个高卢人,两个日耳曼人;打羚羊的猎户,以东的牧人,巴尔米拉的苏丹(巴尔米拉是叙利亚的古城,即《旧约》中的达莫(见《历代志下》第八章),在大马士革的东北,后为罗马所毁。苏丹是伊斯兰教君王的称号。),以旬迦别(以旬迦别在以东的南端,红海亚喀巴湾的最北端,是古犹太最大的水港,即今以色列的埃拉特城。)的水手。每人前面放着一块软饼,揩手指用;胳膊伸出去如同兀鹰的颈项,取着橄榄、阿月浑子(阿月浑子,漆树科黄连木属植物,雌雄异株,其果实是很受欢迎的坚果类零食,俗称开心果。)和杏仁。头上一顶花冠,人人喜形于色。

法利赛教士把花冠当做罗马耽于酒色的恶习,推开不戴(戴花冠是罗马人宴会上的一种礼俗,虽然在罗马统治之下,法利赛教士也把这看做异教的物事,加以拒绝,表示不肯苟且。)。看见有人拿神庙专用的阿魏和乳香(阿魏,多年生伞形科草本植物,产波斯一带,花小而黄,取其白色乳液,经年干凝即成,又称白松香或枫子香;乳香,橄榄科木本,产红海沿岸,高二丈许,树脂浸出凝固即成。)的溶液往身上洒,他们气得哆嗦了。

欧路斯拿来揩他的腋下;希律答应送他三筐这样真正的香脂,为了这种香脂,克莱奥佩特拉恨不得把巴勒斯坦征服了。

一位在提比利亚驻防的队长才来,坐在希律身子后面,打算报告重要事务;然而藩王的注意被总督和邻桌的议论分开。

大家在谈伊奥喀南和他的同类:用火洗罪的西门(西门,是撒玛利亚人,绰号“魔术士”,自命救主;参看《新约·使徒行传》第八章。),还有一位耶稣……

艾赖阿茶喊道:

——数他最坏!一个下贱的卖艺的!

有人在藩王后站起来,面孔和他战袍的滚边一样白。他走下高坛,向法利赛教士呼道:

——扯谎!耶稣显了好些灵迹!

希律愿意见识见识:

——你应当带他来!给我们讲讲!

于是他说,他,雅各,有一个女孩子病重,他亲自到迦伯农邀请主去医治。主回道:“你回去,她好了!”他回去就看见她站在门口,她走下病床,宫里的日晷指着三点钟,正是他谒见耶稣的时辰(在《马可福音》、《马太福音》与《路加福音》里面,都有一节记载耶稣随着一个会堂的管事,叫做睚鲁的,到他家医治他的小女儿。走在半路,有人说她已经死了,但是耶稣仍然前去,叫她复活。和本文更相似的,却是《约翰福音》第四章的故事。有一个贵人,他的儿子在迦伯农患病,他特地到迦拿求耶稣前往医治。“耶稣对他说‘回去吧!你的儿子活了。’那人信耶稣所说的话,就回去了。正下去的时候,他的仆人迎见他,说他的儿子活了。他就问什么时候见好的。他们说:‘昨日未时热就退了。’他便知道这正是耶稣对他说‘你儿子活了’的时候,他自己和全家就都信了。”可惜这里不是女儿,而是儿子。无论如何,福楼拜的来源是四部《福音书》的叙述。)。

法利赛教士驳道:可不是,人间有的是秘法和药草;甚至于就在眼前,在马盖耳司,有时候可以寻见巴辣草(巴辣草类似灵芝,作者在《萨郎宝》第十章中曾描述其有“火颜色的根,北方人用它驱除魔鬼”。),刀枪不入;然而不看不摸,就治好了病,绝不可能,除非耶稣役使魔鬼。

希律的朋友、加利利的名流,全摇头道:

——魔鬼,自然哪。

雅各站在他们和教士的筵席中间,样子又高傲、又温和,只是不言语。

他们唤他说话:

——再讲讲他的本领!

他俯下两肩,低着声,慢慢地,好像自己也怕了起来。

——那么你们不知道他就是弥赛亚(弥赛亚指救世主,即犹太人历来希望拯救他们的人,见《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第四十一节:“‘弥赛亚’翻出来就是‘基督’”。)?

教士们互相观看;维特里屋斯要求解释这字给他听。他的通译官稽迟了一刻答复。

他们这样称呼一位解放者,他会使他们享受一切物产、统治一切民族。有些人甚至坚持解放者必是两位。第一位要让北方的魔鬼歌革和玛各征服(玛各是亚弗的儿子,见于《旧约·创世记》第十章,后裔发达,所占的地方也就随而叫做玛各,约在小亚细亚东北,或云即西古提人,通常视作上帝的仇敌。歌革是玛各的国王,见于《以西结书》第三十八章、第三十九章。福楼拜把他们当作北方两个魔鬼。);然而第二位将铲除魔王;几世纪以来,他们每分钟都在等他。

教士公推艾赖阿茶发言。

第一,弥赛亚应当是大卫的儿子,不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他该承认律法,而这个拿撒勒人(拿撒勒人指耶稣,参见《马太福音》第二章。)攻击律法;更大的论据是:以利亚应当先他而来(以利亚是亚哈和耶洗别统治以色列时期的先知,遇见荒旱,耶和华特遣乌鸦衔食喂他。常人解释《旧约》,以为他没有死,而是隐遁,因为他和他的弟子“正走着说话,忽有火车火马将二人隔开,以利亚就乘旋风升天去了”。参看《旧约·列王纪上》第十七章和《列王纪下》第二章。)。

雅各反驳道:

——然而他来了,以利亚!

直到大厅的另一端,人人重复着:

——以利亚!以利亚!

大家想象一个老年人,头上乌鸦飞翔,电火焚烧神坛,崇拜偶像的祭司被投进河水;阳台之中的妇女,想到撒勒法的寡妇(撒勒法是古代腓尼基临近地中海的一座大城,在今黎巴嫩赛达港之南。《旧约·列王纪上》记载,以利亚遭旱,来到撒勒法,由一个寡妇收留供养;后来寡妇儿子病危,以利亚吁求上帝,把他救活。)。

雅各用尽气力,说他认识他!他看见他!老百姓全看见他!

——他的名字?

于是,他尽他所有的力气喊道:

——伊奥喀南!

希律往后一仰,好像迎胸受了一刀。撒都该教士扑向雅各。艾赖阿茶大声喊叫,要人听他演说。

安静恢复了,藩王披好他的一口钟,仿佛一位法官鞫问:

——先知既已死去……

唧哝的声音打断他。有人相信以利亚仅仅隐遁而已。

他一壁和群众生气,一壁继续他的调查道:

——你以为他复活了吗?

雅各道:

——为什么不?

撒都该教士耸肩膀;周纳塔斯瞪圆他的小眼,好像一个小丑,强自发笑。肉身妄想永生,没有比这更愚騃的了;他为总督朗诵一个当代诗人的诗句道:

——既不再长,也不像在死后延续。

然而欧路斯倚住榻沿,额头出汗,面色发绿,拳放在胸口。

撒都该教士装出大惊的模样——他们第二天重新得到主祭的职位。希律表示真心绝望。维特里屋斯始终不动声色,他的忧虑其实分外急切,没有儿子,他会丧失他的权势。

欧路斯不等呕吐完毕,又想吃了:

——叫人给我取云石粉、纳克索斯(纳克索斯是希腊爱琴海上的一个小岛,古代以产白大理石出名。)的页岩、海水,什么都成!要不我洗洗澡?

他嚼着雪,随后,看见高马建(高马建是古代叙利亚东北一个小国。作者在《萨郎宝》第二章中曾说起“还有高马建的小罐,融了的鹅油,上面盖着雪和草屑”。)的海碗鹅油和浅红的乌鸫,犹疑了一下,选定蜜渍西葫芦。小“亚细亚人”打量他,这种狼吞虎咽的本领表示他是一个非常人物,属于优秀民族。

端上来牛肾、睡鼠(睡鼠,山鼠一类,形似松鼠,经冬蛰居不出,昏昏如睡,多在橡榉树林。)、夜莺、葡萄叶肉丁;教士们讨论复活。阿蒙尼屋斯,柏拉图学者费龙(费龙(约公元前二〇年——公元五〇年)是生于亚历山大城的犹太哲学家,用柏拉图哲学解释《圣经·旧约》,曾在罗马宫廷讲学。)的弟子,觉得他们愚蠢,讲给几个讥笑神谕的希腊人听。马赛路斯和雅各在一起谈论。前者告诉后者他往年随米塔(米塔是古代波斯人信奉的善神之一,司光明。)领洗感到的幸福;雅各劝他皈依耶稣。棕榈酒、柽柳酒、萨菲特酒和比布鲁斯酒(萨菲特是巴勒斯坦一座犹太古城。比布鲁斯是古腓尼基的一座商业城市,即今黎巴嫩的朱拜勒。),从酒坛倒进酒壶,从酒壶倒进酒杯,从酒杯灌进喉咙;议论滔滔不绝,诉说衷肠。伊阿散虽说是犹太人,不再隐瞒他崇拜星象。一个亚弗(亚弗有好几处,如加利利北端和希伯伦之南各有一处,《旧约》也没有确实指定。)商人演述希拉波利斯(希拉波利斯是叙利亚的一座城邑,靠近美索不达米亚。居民膜拜一女性神戴尔且陶,庙内宝藏甚多,后遭罗马执政克辣苏斯劫掠。)庙的灵异,惊呆了游牧的人们;他们打听进香的费用。有些人维护他们自来的宗教。一个差不多瞎了眼的日耳曼人,唱歌赞颂斯堪的纳维亚海岬,神仙在这里出现,全身闪闪有光;有些示剑人敬奉神鸽阿齐马(示剑位于撒玛利亚中心,基利心山之北,即今巴勒斯坦的纳布卢斯。传说撒玛利亚人在前往基利心山时曾得到神鸽阿齐马的帮助。),不吃斑鸠。

好些人站在大厅中央说话;嘘气和烛焰在半空凝成一片雾。法女哀勒沿墙溜过来,他方才研究天象回来;然而害怕沾上油渍,并不一直走向藩王,因为艾赛教士把油渍看做一种异常的垢污。

堡子的大门被砸得通天价响。

人们如今知道伊奥喀南囚在这里。好些人打着火把,爬上山道;山谷里黑压压聚了一片;他们不时喊着:

——伊奥喀南!伊奥喀南!

周纳塔斯道:

——什么事也被他吵闹得天翻地覆!

法利赛教士添上一句道:

——他活下去,人就别想有钱!

怨詈之声四起:

——保护我们!

——收拾了他!

——你丢掉宗教!

——不信教,和希律家的人一样!

希律答道:

——比你们好!你们的庙是我父亲盖的!

于是法利赛教士、流放者的子裔、马达息亚斯的党徒(马达息亚斯在这里指犹太经典的教授,因为企图拔掉耶路撒冷神庙栏杆上的罗马鹰旗,连另外四十二个居民,全被希律大帝烧死。不过也可以解释为马嘉比王族第一代的马达息亚斯,一直在领导犹太人反抗异族统治。),一起数说藩王一家的罪过。

他们是尖脑壳,碴碴胡子,一双柔荏难看的手,或者塌鼻子脸,大圆眼,仿佛巨獒。教士有一打左右的书记和扈从,吃饱了祭祀过后的酒肉,一直扑到高坛底下,拔刀威胁希律。希律开导他们,撒都该教士懒洋洋地为他辩护。他望见马迺伊,打手势叫他走开。维特里屋斯的面孔表示这些事不和他相干。

法利赛教士坐在榻上,魔鬼一般发怒。他们摔碎当前的盘子。指责居然拿麦赛(麦赛是罗马奥古士督的宠臣,以保护文艺著称。据传罗马人接受了雅典人嗜食驴肉的习俗。)心爱的红炖野驴端给他们吃,一种肮脏食品!

欧路斯拿驴头和他们取笑,据说他们尊敬驴头;他们对于猪的厌恶,也被他奚落了一场。不用说,因为这大家伙杀了他们的巴苦斯(巴苦斯是罗马人的酒神,相当于希腊人的笛奥尼骚斯。逢到巴苦斯节会,专门有一种女巫,披发扎藤,手握短杖嘶吼狂舞。);他们嗜酒如命,因为人在神庙发现一棵金葡萄。

教士不懂他的语言,而费迺斯的原籍是加利利,拒绝翻译。于是欧路斯大发脾气,尤其赶上小“亚细亚人”一害怕,溜掉了。筵席不中他的意,菜肴平常,配合全不到家!看见叙利亚的绵羊尾,成团成团的脂肪,他才安静下来。

维特里屋斯觉得犹太人性格可憎。他们的上帝可能就是摩洛(摩洛见于《旧约·列王纪上》第十一章第七节,认为是死海东北的亚扪人信奉的神。作者在《萨郎宝》有一章专写摩洛残忍的婴儿祭。)。他沿路遇见好些摩洛的祭坛;记起他们拿私下里养胖的婴儿做牺牲的故事。这些犹太人,气量的狭小,破坏偶像的热狂,兽性的执拗,全使他的拉丁心灵作呕。总督想走,欧路斯不肯。后者的袍子一直褪到屁股,躺在一堆食品后面,饱到没有法子再吃了,然而不肯离席。

人民的激昂增高了。他们耽迷于独立的梦想。有人记起以色列的光荣,所有征服者全受惩罚:安提高、克辣苏斯、法鲁斯(安提高是马嘉比朝代末一个犹太国王,公元前三十五年被希律大帝借罗马的援助所俘杀。克辣苏斯是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公元前五十三年,被帕提亚人暗杀。法鲁斯是奥古士督的大将,公元前九年,征讨日耳曼人,全军覆没。)……

总督骂道:

——混账东西!

因为他懂叙利亚语言;他的通译官只是延长他答复的晷刻而已。

希律急忙掏出皇帝的徽章,一壁颤颤索索地端详,一壁露出有肖像的一面。

镀金看台上的镶板忽然打开;在侍从和白头翁彩结之间,映着蜡烛的辉煌,希罗底出现了——戴着一顶颈带在额前挽牢的亚述(亚述是波斯湾西北的一个古国,传说中的伊甸园即在此地,为巴比伦所灭,亡于公元前七世纪末。)高冠,螺旋式的头发披在一件朱红的薄披丽士服(薄披丽士服,是古希腊妇女的一种服装,以长布折叠披身并扣紧,在肩部用饰针别住。)上,沿着袖子的长度散开。两只倚门而立的石兽,仿佛看守阿屯德(阿屯德是古希腊传说中征伐特洛伊的阿嘉麦穆龙和他的兄弟麦迺拉斯的统称。所谓“阿屯德宝库”即指他的陵墓。墓门圆拱下面,有两只浮雕狮子。)宝库的妖精,使她活像倚着狮子的西拜勒(西拜勒是古希腊女神,传说中的地母,雕像两旁总配一对狮子。);她举着一只酒樽,立在希律头上的栏杆近边,从高处喊道:

——恺撒万岁!

维特里屋斯、希律和教士重复着这句敬礼。

然而后厅发出一阵惊异赞美的呢喃。进来一个年轻女孩子。

一块浅蓝的面纱遮住她的头和胸,不过眼睛的弧线、耳朵上的天青玛瑙、白净的皮肤,依稀可以辨出。一块方方的闪光缎,盖住两肩,兜住腰,由一条银色珠宝带子系住。黑色紧腿裤绣着曼陀罗花。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打着她的蜂鸟羽毛的小鞋踢踏响。

上到高坛,她取下她的面纱,活脱脱一个回到往日少艾的希罗底,随即开始跳舞。

随着笛子和一对响板的音节,她的脚时前时后。圆润的胳膊伸长了,仿佛召唤一个永远逃亡的人。她追他,比一个蝴蝶还轻,仿佛一个好奇的浦西色(浦西色是古希腊神话中小爱神丘比特的情人,以带有蝴蝶翅膀的少女的形象出现。),仿佛一个流浪的灵魂,似乎就要飞起来。

金格辣(金格辣是古腓尼基的小笛,声音凄凉幽绝。)的凄凉的声音替换响板。忧郁承继希望。她的体态表示叹息,全身表示一种委顿,不知道她在哀悼一尊天神,还是在他的爱抚之中死去。眼皮半拢,上身旋扭,她摇动她的肚腹,波浪一样起伏,让她的两乳颤抖,同时面容不改,两脚不停。

维特里屋斯拿她和哑剧演员穆迺司特(穆迺司特是罗马皇室著名哑剧艺术家,因卷入宫廷政变,公元四十八年为皇帝克劳狄屋斯所杀。)比较。欧路斯仍在呕吐。藩王惝恍在一个梦境,不再想到希罗底。他相信看见她在撒都该教士一旁。幻象消失了。

这不是幻象。远在马盖耳司之外,她请人教练她的女儿莎乐美,希望藩王会一见倾心;这个念头生了效,她有了把握,如今!

然后,舞蹈转为企求餍足的爱情的热狂。她和印度的女尼一样,和遍地瀑布的努比亚(努比亚即现今非洲埃及南部和苏丹北部地区,东临红海,西接利比亚沙漠,尼罗河著名的第一至第六瀑布就分布在其境内。)的妇女一样,和吕底亚(吕底亚是古代小亚细亚中西部的一个小国,濒临地中海,用银金矿铸就世界最早钱币。公元前六世纪中叶,国王克莱苏斯兵败,被波斯帝国所灭。)的巴苦斯的女巫一样舞着。她倒往所有的方向,仿佛一朵花,遭受狂风暴雨的蹂躏。耳朵上的玉坠跳荡,背上的衣料闪烁。从她的胳膊、她的脚、她的衣服迸出看不见的火星,燃烧男人们的心。一架竖琴鸣响,群众发出采声回答。她叉开腿,膝盖绷直,俯着身子,下颔轻轻掠过地板;习于节欲的游牧人、老于荒逸的罗马兵士、一毛不拔的税吏、争长论短的乖僻的老教士,全都张开他们的鼻孔,激荡于热烈的贪欲。

她随后围着希律的桌子旋转,疯狂地,仿佛巫婆的菱形法器;他向她道:

——来呀!来呀!

声音一再被愉快的呜咽割断。

她总在旋转;扬琴裂也似的响着,群众叫嚣着。

然而藩王的喊声更高:

——来呀!来呀!我给你迦伯农!提比利亚平原!我的城堡!平分我的王国!

两手扶地,两脚抛在空中,她这样走遍了高坛,仿佛一只大金龟子;她忽然停住。

她的颈项和脊椎形成一个直角。包腿的色鞘垂过她的肩膀,仿佛一道虹,伴同她的脸,离地一尺远近。她的唇是画过的,眉黑极了,眼睛令人望而生畏,额头的汗珠好似白色大理石上面的水汽。

她不言语;他们彼此望着。

看台上有手指在叩响。

她走上去,再下来,一副婴孩的神气,有些咬不准字音,开口道:

——我要你用一个盘子,把……

她忘记了名字,但是微笑着,继续道:

——把伊奥喀南的头给我!

藩王支不住,倒做一团。

他有言在先,人民又在等候。不过,死亡的预言应到别人身上,他自己不就可能逃掉了吗?伊奥喀南如若真是以利亚,他可以避免;如若不是,杀害也就无足轻重了。

马迺伊站在旁边,明白他的心思。

维特里屋斯喊转他,把口令告诉他,因为有哨兵看守地洞。

希律感到一阵轻适。不到一刻,一切完结!

然而,马迺伊并不顺利。他心慌意乱地回来了。

他干了四十年刽子手的营生。他淹死阿里斯陶布(阿里斯陶布,希律大帝第三任妻子玛利安妮的幼弟,曾封为大司祭,后因势大遭忌被淹死。)、掐死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希律大帝和玛利安妮的儿子,因异母兄长安提帕特诬告,和同母兄弟阿里斯陶布四世(即希罗底父亲)在公元前六年被一同缢死。)、活活烧死马达息亚斯、砍死骚西穆(骚西穆,玛利安妮的看守人,因受诬告与玛利安妮有私,被希律大帝处死。)、巴浦斯(巴浦斯,马嘉比朝代末一个犹太国王安提高的大将,被希律大帝俘虏后斩首。)、约瑟(约瑟,希律大帝的叔叔和姐夫,也因遭诬陷被希律大帝于公元前三十三年处死。)和安提帕特(安提帕特,希律大帝与第一任妻子道瑞斯的儿子,因图谋不轨,于公元前四年被处死。);如今他不敢杀死伊奥喀南!他的牙齿捉对儿响,浑身都在哆嗦。

他在地洞前头望见撒玛利亚人的大天使,一身眼睛,挥着一把大双刃剑,火焰一般摇曳发红。同来的两个兵卒好做见证。

他们没有看见什么,仅仅有一位犹太队长朝他们冲过来,如今也不在了。

希罗底大怒,满口倾出粗俗狠辣的谩骂。她的指甲在看台的栏杆上面碰折了,两尊石狮仿佛咬着她的肩膀,和她一样在吼着。

希律学她;教士、兵卒、法利赛教士全要求报复;此外的人也在生气,因为延宕他们的欢乐。

马迺伊藏起脸走出去。

宾客觉得时间比第一次还要长久,腻烦了。

忽然走廊起了一阵脚步声。杌陧越发不可忍耐。

头进来了;——马迺伊伸长胳膊,提着头发,为喝采感到骄傲。

他把头放在一个盘子上面,献给莎乐美。

她轻手轻脚走上看台;过了几分钟,一个老妇人重新捧下头来,她正是藩王早晨在一家露台上、不久以前在希罗底的寝宫里望见的老妇人。

他缩回身子不看。维特里屋斯无所谓地瞥了一眼。

马迺伊走下高坛,把头献给罗马队长们看,随后,献给所有同侧用餐的人们看。

他们加以检视。

凶器的利刃自上而下,砍进牙床。嘴角抽搐着。血洒满胡须,已经凝结了。眼帘闭拢,仿佛介壳一样发白;四周的烛台映照着。

头传到教士的酒席。一个法利赛教士好奇地翻转着,马迺伊重新把它摆正,放在欧路斯面前,惊醒了他。死人的瞳孔对着他的昏沉的瞳孔,透过睫毛的孔隙,好像互相有话在说。

马迺伊最后把头献给希律。藩王的两颊流着眼泪。

火把熄了。宾客走了。大厅仅仅余下希律,手扶住鬓角,一直在端详割下来的人头。同时,法女哀勒站在大厅正中,伸开胳膊,呢呢喃喃地祷告。

太阳上升的时候,从前伊奥喀南派去的两个人回来了,带着盼了好久的回信。

他们说给法女哀勒听,法女哀勒不胜其喜。

他随即指给他们看残肴中间盘子上面的悲惨东西。其中一位向他道:

——放宽心吧!他到死人中间报告基督来了!

艾赛教士如今明白这句话了:“要他大,必须我小。”

三个人捧起伊奥喀南的头,向加利利那边走去。

头重极了,他们轮流地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