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骑着驴或者撒开两脚跑着,面无人色,喘着气,怕死了,来到城里。他们在军队前面逃走。军队为了来到迦太基,毁灭一切,三天赶完西喀的道路。

城门刚关,野蛮人就立即露面,于是他们在湖边的海峡中间停了下来。

起初,他们没有宣示任何敌意。有些人手里握着棕榈树枝要过来。他们被箭射了回去,恐怖到了极度。

早晨和黄昏,有时候有人沿着城墙徘徊。大家特别注意到一个矮人,拿一口钟紧紧地裹起,帽檐低极了,脸看不见。他待好几个钟头端详水道,全神贯注,显然有意要叫迦太基人猜错他的真情。伴着他的还有一位,光着头,一个巨灵似的人物。

然而迦太基有宽阔的海峡作为防御:先是一道沟,次是一道草垒,最后是一道石墙,三十肘(肘是古代长度单位,由人的肘到中指端,1肘约为0.445米。)高,两层。第一层里面有象房,容得下三百头象,还有库房存放它们的披甲、脚链和粮草;然后是马厩,容得下四千匹马、大麦和鞍韂;另外还有营房,容得下两万兵士、盔甲和全部武器。第二层立着碉楼,全有孔眼,外边是挂在铁钩上的铜盾。

这第一线城墙直接掩护马喀,水手和染工聚居的郊区。远远可以望见晾着红帆的桅杆,在最高的平台上有熬盐卤的土灶。

再过去,立方形体的高楼大厦,一层一层叠满了全城。石头的、木板的、鹅卵石的、芦苇的、介壳的、泥土的,各种各样。在这五颜六色的层峦上面,庙宇的林木仿佛碧绿的沼泽。公共广场又以不等的距离把它削平,无数互相交错的小巷又从上到下把它割开。三个老城区本有墙隔开,如今已然分不出了,留存的残垣远远近近凸起,恍如高大的礁石,或是伸出的巨大墙幅,——一半被花草湮没,发黑,由于倾倒秽物,到处是道子,同时街道穿过它们豁开的大口,仿佛河在桥下流过。

一片凌乱的纪念物挡住了比耳萨(比耳萨是古代推罗王国的狄多公主逃亡北非创立迦太基时依山所建的城堡,位置在麦嘉辣区的南面,是迦太基的核心要塞。)正中的卫城那座小山。它们是些庙宇,有螺旋形的柱子,古铜的柱头,还有金属链子;天蓝道子的石头垒积成的圆锥体;圆铜屋顶;大理石柱额;巴比伦式墙垛;尖头着地的方尖碑,就像倒过来的火炬。廊柱紧承着三角楣饰;涡形装饰在柱与柱间展开;花岗岩墙架着瓦挡;它们一个高似一个,一半挡住了,看不见,不可思议,无从了解,让人感到岁月的推衍,仿佛忘怀了的祖国的遗念。

在卫城后面,去马巴勒岬的路穿过红土地,介乎坟墓之间,由岸边笔直伸到地下墓穴,接着就是有花园隔离的宽适的住宅:这就是第三区,麦嘉辣,新城,一直拓展到悬崖边沿。一个夜夜发光的灯塔耸立在悬崖之上。

迦太基就这样当着驻在平原的兵士摊开。

他们远远认出市场,十字路口,他们为庙宇的地点争执。嘉蒙庙,正对席西特,是金瓦。麦喀耳提庙在艾实穆庙的左手,房顶上面有珊瑚枝;再远处是达妮媞庙,在棕榈树中露出圆圆的铜顶;黑黑的摩洛神庙是在蓄水池下方,靠近灯塔。在三角楣饰的角上,在墙头,在广场的角隅,处处可以望见神祇,凶恶的面孔,高大的、矮粗的、大肚子的,或者凹进去的,张着嘴、伸开臂,手里拿着叉、链子或者标枪;在街道深处可以瞥见海的蔚蓝,显得街道格外险峻。

从早到晚,街道充满了骚动的人民:年轻孩子摇着铃铛,在澡堂门口呼喊;热饮店冒着热气;铁砧的响声震撼空气;祭献太阳的白公鸡在平台上面啼叫;要宰的牛在庙里哞吼;奴隶头顶着篮筐奔跑;在门洞深处有祭司出现,披着一件深沉的一口钟,光着脚,戴着尖帽子。

迦太基的景象刺激野蛮人。他们羡慕,他们憎恨,他们真想一下子毁灭了它,住了过去。但是在三道城墙环护的军港里面藏着什么?再说,城后面,麦嘉辣的深处,高于卫城,有哈米加的府第在。

马道的眼睛时时朝那边望。他爬上橄榄树,手放在眉前,倾斜着身子。花园是空的,黑十字红门经常关着。

他围着城堞转了二十多匝,寻找进城的豁口。有一夜,他跳进海湾,一口气足足游了三小时。他泅到马巴勒岬底下,打算爬上悬崖。膝盖流血,指甲破了,他摔到水里,只好回来。

他为他的无能为力气闷。他妒忌这拥有萨郎宝的迦太基,就像它是一个占有她的什么人。他的麻痹过去了,如今是一阵狂烈的不断的动作的兴奋。火炽的面颊,恼怒的眼睛,嗄哑的喉咙,他在营盘快步走动;或者,坐在岸边,他拿沙子揩着他的大刀。他拿箭射飞过的秃鹫。他的心汪洋着疯狂的语言。

司攀笛道:

——你生气就生个痛快,像一辆乱跑的战车。喊、骂、蹂躏、杀戮。血流了,痛苦也就轻了;既然你不能满足你的爱情,填饱你的怨恨;你会好过的!

马道重新统率兵士。他加紧操练,无所怜惜。大家敬重他的勇敢,特别是他的气力。而且他仿佛激起人一种神秘的畏惧,大家以为他夜晚在和鬼怪说话。他的榜样激励别的队长。军纪不久变好了。迦太基人在家里听见指挥操练的军号。最后,野蛮人逼近了。

要想在海峡歼灭野蛮人,必须同时有两队人马包剿他们的后路,一队在雨地克海湾的深处登陆,一队在温泉山登陆。但是仅仅仗着禁军,多也不过六千人,济得了什么事?万一他们朝东转向,勾结游牧部落,就可以截断迦太基去昔兰尼的道路和沙漠的交通。万一他们往西退,奴米第亚就翻身了。最后,粮草缺少,他们迟早会和蝗虫一样,毁坏四外的田野,富人为他们美丽的堡子、葡萄园和农产担心。

哈龙建议了些残忍和不实用的办法,例如悬重赏买每个野蛮人的头,或者利用船舶和器械焚烧他们的营寨。他的同僚吉斯孔不以为然,主张发还欠饷。然而元老们恨他,由于他的名望太高,因为他们怕有制造独裁的机会,唯恐帝国再现,用力消除余孽或者有助于复辟的力量。

城堡外面住着一群来源不明别属一种的人,——猎豪猪,吃软体动物和蛇。他们到洞穴捉来活的鬣狗,夜晚放在麦嘉辣的沙滩,在墓碑之间驰逐作乐。他们的小房子是用水藻和烂泥糊的,挂在悬崖上面,仿佛燕子窝。他们住在那里,没有政府,没有神祇,乱七八糟,完全赤裸,说软弱却又凶狠,由于吃“脏东西”,若干世纪以来就为人民所厌恶。哨兵发现有一天早晨他们全走了。

终于有些国务会议的委员决定了。他们来到营盘,不戴项圈,不系腰带,云靴敞开,好像近邻的样子。他们安详地往前走,向队长们致敬,或者站住同兵士谈话,说误会解除了,他们的要求就要成功了。

他们中间有些人第一次看见佣兵的营寨。他们原先以为是乱糟糟一片,想不到竟是可怕的有秩序和肃静。一道高高的草墙翼蔽军队,弩炮打来也纹丝不动。走道洒着清水,他们望见帐孔露出褐色的瞳仁,在阴影之中熠耀。一束一束的枪矛和悬挂的甲胄,仿佛镜子,照花他们的眼睛。他们相互低声谈话。他们害怕自己的长袍弄翻了什么东西。

兵士要求食物,发清欠饷。

给他们送来了牛、羊、珠鸡、干果和绿豆,还有熏鲭鱼,是迦太基运到外埠卖的著名的鲭鱼。但是兵士围着肥大的牲畜,反而显出不屑的表示。他们故意贬低自己想望的东西,一只公羊只出一只鸽子的价钱,三只母山羊只出一枚石榴的价钱。吃脏东西的贱民担任评判,硬指他们受骗,于是他们拔出刀来,以杀人相威胁。

国务会议的专员写下每一兵士欠饷的年月数目。但是想要知道从前招募了多少佣兵,如今就不可能,而这笔要付的巨款吓坏了元老们。必须出售存留的席芙穆,增加商业城市的税收。佣兵表示不耐烦,突尼斯已经站在他们那边,哈龙的忿怒和他的同僚的指摘更搅昏了那些富人的头,凡可能认识野蛮人的市民,他们都求他立即去看野蛮人,说些好话,恢复友谊,指望这种信任或许能让他们安静。

商人、文书、制造军火的工人,一家大小全到野蛮人那边去了。

兵士放进所有的迦太基人。但是路窄极了,四个人并排走过,就要身子碰身子。司攀笛站在栅栏口,监督兵士细搜这群来人,马道站在对面观察,希望发现一个他曾经在萨郎宝家里见过的人。

营寨活似一座城,全是人,全在活动。两群人分得清清楚楚,一方面穿的是布,是毛,戴的是松果一样的呢帽;另一方面穿的是铁,戴的是盔;合在一起,并不混淆。在奴仆和行贩之间,来来往往的是各国的妇女,肤色各异:熟海枣一样棕,橄榄一样浅绿,橘子一样黄;来历各异:水手所卖,污泥中所拣,驼队中所盗,攻城时所掠。年轻时候苦于爱情,年老时候挨打挨踢,遭逢溃败,便在行李之间,和丢弃的牲畜一同死于道边。游牧人的妻穿着的骆驼毛织的褐色方格袍子,垂在脚跟上摇摆;昔兰尼加的乐妓披着紫绡,画着眉毛,蹲在席上歌唱;奶头下垂的老黑女人拾捡晒干的兽粪烧火;锡腊库扎(锡腊库扎,又称叙拉古,古代西西里岛东部的城邦国,第一次布匿之战中受迫支持罗马与迦太基作战,第二次布匿之战时坚决抵抗罗马入侵,支持迦太基,但最终被罗马所灭。)女人在头发里插着金片,吕西塔尼亚女人戴着贝壳项圈,高卢女人用狼皮盖着白皙的胸脯,还有结实的儿童,一身虱子,光光的,阳势不割,拿头顶撞行人的肚子,或者仿佛小老虎,从后面过来咬他们的手。

迦太基人在营盘踱来踱去,看见里面存储的东西都要堆积不下了,很是惊讶。最穷苦的人们感到忧郁,其他人也都掩饰着他们的杌陧。

兵士拍打他们的肩膀,激逗他们快活。一见有人来,他们就请过去和他们一同娱乐。扔铁饼的时候,他们安排好了踩他们的脚;斗拳的时候,头一回合就打碎他的牙床。投弹兵以他们的土弹、玩蛇者以他们的蝮蛇、骑兵以他们的马,吓唬迦太基人。这些安分守己的人们,碰到任何强暴,低下头,强勉自己微笑。有些人表示勇敢,做手势愿意当兵。他们被带去劈柴,刷洗骡子。他们被扣在铠甲里面,像桶一样在营盘的走道滚动。随后,他们想走了,佣兵又以做鬼脸揪头发假意挽留。

许多佣兵由于愚蠢或者成见,天真烂漫地以为迦太基人全都非常富足,跟在后面,求他们赏点儿东西。他们要一切他们认为美丽的东西:戒指、腰带、皮带鞋、袍子的流苏,等迦太基人被剥光了,嚷嚷:“我什么也没有了。你们还要什么?”他们回答:“你的女人!”有的就说:“你的性命!”

欠饷清单交给队长,念给兵士听,完全同意了。他们还要营帐,营帐也给了他们。接着希腊的军官又要迦太基制造的美丽的甲胄,国务会议公决了一个数目去买。然后骑兵又说,共和国应当赔偿他们的马匹:一个说在某次攻城丧失了三匹,另一个说在某次进军损失了五匹,又一个说在某次翻越深谷死了十四匹;给他们送来海喀东皮勒的种马,他们却只愿要钱。

随后他们要求拿现银(银币,不是皮钱)付清积欠他们的全部麦子,照战争期间最高的售价计算,结果一份面粉的要价会比一袋小麦高出四百倍。这样的不公道也太欺人了,但是必须接受。

于是佣兵的代表和国务会议的代表达成一致,以迦太基的守护神和野蛮人的神灵宣誓。他们以东方繁琐的礼貌和冗赘的语言互相道歉,互表亲爱。然后佣兵要求惩罚那些诬使他们叛离共和国的奸人,作为一种友谊的证明。

迦太基人假装没有听懂。他们往更清楚里解释,说他们要哈龙的脑袋。

白天,他们走出营寨好几次。他们在城墙底下散步,喊着要他们丢下徐率特的头颅,摊开袍子来接。

国务会议眼看就要认输,然而来了一个最后的异常浑账的要索:他们要求挑选名门闺秀和他们的首领缔婚。这是司攀笛的主意,好些人也就以为应当,办得到。但是妄想和布匿的血统混合,却惹翻了迦太基人。大家干脆向他们表示,不再接受任何条件。于是他们闹闹嚷嚷,说他们受骗了;假如三天以内不关饷,他们就要亲自到迦太基来取。

佣兵们一再失信,他们的敌人以为无过于此,其实还有甚于此者在。哈米加曾经许下他们一些过分的希望,虽说模糊,却也严肃而又重复了好些次。他们原以为回到迦太基,城就归了他们,宝藏由他们均分。等他们一看连饷银几几乎都不关,因而幻灭的不仅是他们的骄傲,正也是他们的贪婪。

戴尼(戴尼又译狄奥尼修,公元前405—前367年的锡腊库扎国王,曾一度战胜迦太基成为西西里岛的霸主。)、皮洛斯,阿嘉陶克来斯(阿嘉陶克来斯,出身低微,甚至做过陶工,因军事天才步步高升,在贫民和佣兵支持下经过三次努力终于政变成功,公元前317—前289年成为叙拉古的僭主,曾率军渡海与迦太基争战,并自封为西西里王。)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这里应指公元前336—前323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他是著名的军事统帅,建立了马其顿领导下的统一的希腊诸城邦,并征服了波斯及其他亚洲王国,直至印度的边界。)的将军们,不全都是运气异常好的榜样?海尔库勒(海尔库勒,希腊神话中著名的大力神,也被称为赫拉克利斯,是宙斯的私生子,不惧天后赫拉的贬斥,神勇地完成了十二项伟业还解救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迦南人当作太阳,是所有军队天边熠耀的理想。大家知道,小兵也加过冕,高卢人在他的橡树林,埃塞俄比亚人在他的沙漠,听见帝国倾覆的声响,不由起了遐想。同时另有一种人民永远准备好了利用别人的勇敢:部落驱出的窃贼,道路流亡的杀父奸宄,神灵追逐的回邪,所有的饿汉,所有的亡走,全都设法抵达迦太基招募兵士的码头。平时它还说话算话。然而这次,过度的吝啬把它卷入一种不名誉的险境。奴米第亚人、利比亚人、全非洲眼看就要朝迦太基扑去。似乎只有海是平安的,可是在这方面又遇到罗马人,仿佛一个人碰到好些刺客,他觉得四周全是死亡。

必须再求吉斯孔出面,野蛮人接受他的调解。有一天早晨,他们看见码头的铁链放下,三条平底船,穿过代尼亚运河,进了潟湖。

在第一条船的船头,大家望见吉斯孔。身子后面,比灵台还高,立着一个大柜,垂着一个花冠一样的铁环。再次是一队翻译,头梳得如同斯芬克司,胸脯画着一只鹦鹉。好些朋友和奴仆跟随着,全没有武器,肩碰肩,多到不可胜数。三条长船,满到要沉了,在遥望的军队欢呼之中驶来。

吉斯孔一下船,兵士立刻跑来迎他。他拿口袋搭成一个讲台,宣布他在欠饷没有全部付清之前绝不走开。

一片喊好的声音,他许久不能够讲话。

他接着责备共和国和野蛮人各自的过错,承当过失的应是少数几个乱徒,他们的暴烈吓坏了迦太基。它的好意的最好的证明,就是派他到他们这里,他,徐率特哈龙的死对头。他们千万不要假想人民胡闹,有意招惹勇士们生气,也不要以为人民忘恩负义,否认他们的功绩。然后吉斯孔着手发饷,由利比亚人开始。因为他们曾经宣称名单不实,他就不再使用。

他们按照国籍,挨次在他面前走过,伸出手指,表示年限;然后一个挨一个,左臂画一道绿;文书在敞开的箱口掏摸,有的拿小锥往铅板上戳窟窿。

过来一个人,牛一样慢条斯理走着。

徐率特疑心有弊,说:

——上来,靠近我,你干了多少年?

利比亚人答道:

——十二年。

吉斯孔拿手指伸到他的下巴底下,因为盔带绑久了,会在这里留下两块胼胝,大家把这叫做荚儿,“结荚儿”就等于说那人是老兵。

徐率特喊道:

——浑账!脸上没有,你肩膀上也应当有!

他撕开他的军服,露出他的血淋淋的长癣的背脊,这是伊包茶芮特(伊包茶芮特是腓尼基人建立的殖民地,北非最北端的城市,即今天突尼斯的比塞大港。)的一个佃夫。起了骂声,他被砍了头。

到了夜晚,司攀笛就去喊醒利比亚人。他对他们讲:

——里古芮亚人、希腊人、巴莱阿里人和意大利人关过饷,就全回去了。可是你们,你们待在非洲,在你们的部落零星散开,没有一点抵挡的东西!那时候呀,看共和国不报仇的!出门千万要提防!你们真就相信他的话吗?两位徐率特是一伙的!这家伙明明在欺负你们!你们想想白骨岛(白骨岛,指西西里岛,战场上留下成千上万佣兵的残骸。)和拿烂船送回斯巴达的桑地浦吧!

他们问:

——我们怎么办?

司攀笛道:

——细细想想!

结连两天付清马格达拉人、莱浦地司人(马格达拉即《圣经》中所称加利利海附近的抹大拉;莱浦地司在奴米第亚境内,即今利比亚的胡姆斯地区。)、海喀东皮勒人,司攀笛来到高卢人当中挑拨:

——利比亚人付清了,接着要付的是希腊人,再后是巴莱阿里人、亚细亚人,所有别人!可是你们人数不多,人家什么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再也不会看见你们的祖国!你们也不会有船!他们会弄死你们,为了节省粮食。

高卢人来看徐率特。欧塔芮特,被他在哈米加府上打伤的那个人,向他提出质问。欧塔芮特被奴隶推开,不见了,但是发誓要报仇。

要求和怨言增加了。最固执的冲进徐率特的帐幕。为了感动他,他们拿起他的手,要他摸摸他们没有牙的嘴、消瘦的臂和伤疤。没有关到饷的发怒了,关了饷的又想为他们的马多要钱;流氓、被放逐的人们,拿起兵士的武器,硬说他们被遗忘了。每一分钟,旋风一样赶来一群人;帐幕响着,倒了;人群挤在营垒之间,从门到中央,叫嚣着,摇曳着。骚乱太厉害了,吉斯孔便拿一个肘子拄着他的象牙权杖,一动不动,手指伸在胡须里面,望着海。

马道时常走开和司攀笛谈话,然后他站在徐率特对面,吉斯孔永远感觉他的瞳孔像两枝火箭向他射来。好几回隔着群众,他们互相咒骂,但是谁都听不见;然而分发在继续,徐率特遇见困难,总想出办法救急。

那些希腊人有意在货币兑换上寻事。他详详细细为他们解释,他们哑口无言地走开。黑人要非洲腹地做交易用的白贝。他说他差人到迦太基去取,于是,他们就如别人一样接受了银钱。

但是曾经许下巴莱阿里人更好的东西,就是女人。徐率特回答,正有一队姑娘为他们运来,道路长,还得等六个月。等她们长胖了,抹上安息油,会拿船送到巴莱阿里人的码头的。

忽然,查耳萨斯,如今将息得又美又壮,像一个卖艺人跳上朋友的肩膀,指着迦太基城内的嘉蒙庙门,喊道:

——你给死人也留的有吗?

从上到下护着庙门的铜片迎着夕阳辉耀,野蛮人相信望得到上面残留的血迹。每逢吉斯孔要说话,他们的呼声就又开始了。最后,步子重重地,他走下来,把自己关在帐幕里。

黎明他走出帐幕,他的翻译睡在外面,全不动弹;他们朝天躺着,眼睛定定的,脸发青,舌头垂在牙边。鼻子流出一些白浆,四肢僵挺,好像一夜的寒冷把他们全冻死了。每人颈项扣紧一匝灯心草。

从这时起,反叛再也止不住了。查耳萨斯提醒人杀害巴莱阿里人那件事,证实司攀笛的疑惧。他们想象共和国永远设法欺骗他们。必须告终!勿需乎翻译!查耳萨斯拿投弹带扎头,唱着战歌,欧塔芮特挥动他的大刀,司攀笛对这个人耳语几句,送那个人一把刺刀。最强项的试着自己关饷,火气最小的要求继续分发。人人如今不离开武器。所有忿怒联合起来对付吉斯孔,合成一种乱纷纷的憎恨。

有些人上来,站在他的两旁。只要他们是在咒骂,大家耐住心听,但是他们要是有半个字回护他,他们不是马上挨石头打,就是后头要来一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口袋堆积的讲台变得比一座祭坛还红。

用过饭,喝了酒,他们才叫可怕!布匿军队是把喝酒的愉快当死罪禁止的,他们却朝迦太基那边举起杯子,讥笑它的纪律。然后他们走向管钱的奴隶,重新开始屠杀。“打”这个字,各种语言不同,然而人人听得懂。

吉斯孔清楚祖国舍弃他了,然而尽管祖国忘恩负义,他不愿意玷辱。他们提醒他曾经许下他们船舶,他以摩洛神发誓,会亲自出钱解决,并且抓下他的蓝宝石项圈,丢进人群,作为信物。

于是非洲人根据国务会议的契约,要求麦子。吉斯孔摊开席西特提供的用紫颜色写在羊皮上面的账目,按着时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读着一切迦太基的进货。

忽然两眼睁圆,他住了口,仿佛在数字中间发见死刑的宣告。

说实话,元老们舞弊,减小数字,在战争最艰难的期间,麦子的卖价低到除非是瞎子才会相信的程度。他们嚷道:

——念呀!高点儿声!啊!懦夫,他想撒谎!别相信他。

他迟疑了一时。最后,他继续他的任务。

兵士想不到元老舞弊,当真接受席西特的账目。于是迦太基的富裕使他们陷入一种疯狂的嫉妒。他们打开空了四分之三的枫木柜。他们看见里面出来那么多钱,以为取之不竭,吉斯孔想必拿钱埋在帐幕里了。他们攀着口袋往上爬。马道领头。他们嚷着:“银子!银子!”吉斯孔最后回答:

——叫你们的将军给你们!

他看着他们的脸,不言语,眼睛大而黄,脸长长的比他的胡须还白。飞来一枝箭,羽翎阻住,停在他的大金耳环里面。血从他的金冠流到他的肩膀。

看见马道挥手,大家全往前冲。吉斯孔伸开两臂,司攀笛拿一个活结套住他的手腕,另一个人把他放倒,群众在口袋上面跌跌打打,他消失在混乱之中。

他们进攻他的帐幕。他们只在这里寻到生活必需的东西,然后,细加搜索,三个达妮媞的神像,一张猴皮包着一块月亮掉下来的黑石。许多有身份的迦太基人愿意陪伴他,全属主战的一派。

他们都被拖到帐外,丢在粪坑里面。铁链兜住肚子把他们拴在牢实的木桩上面,食物拿枪尖伸给他们。

欧塔芮特一边看守他们,一边拿话咒骂,然而因为他们不懂他的语言,他们并不还口。高卢人不时拿石子丢他们的脸,为听他们叫唤。

从第二天起,一种类似厌倦的感觉侵袭军队。如今怒火消了,他们感到不安。马道为一种迷蒙的忧郁所苦。他觉得他像间接污渎了萨郎宝。这些富人仿佛是她的一种附属品。他夜晚坐在他们的坑沿,他从他们的呻吟听到什么汪洋在他的心田的声音。

然而人人怨尤利比亚人,只有他们关过饷。不过,种族间的恶感和个人的恩怨虽说复苏,大家同时却也感到其中的危险。在这样一种杀害之后,报复会是可怖的。所以必须预防迦太基报仇。聚会和议论就没有一个终止。人人说话,谁也不听谁,司攀迪平时多嘴多舌,如今听到各种建议就只是摇头。

有一天黄昏,他随意地问马道城内有没有泉眼。马道回道:

——没有!

第二天,司攀笛把他带到湖滨。

旧日的奴隶道:

——主子!你要是有胆子,我带你到迦太基去。

另一位喘吁道:

——怎么样去?

——你发誓执行我的一切命令,跟着我如一个影子!

于是马道,朝沙巴行星(沙巴行星就是金星。)举起臂,喊道:

——达妮媞在上,我全依你!

司攀笛继续道:

——明天太阳落了以后,你到引水渠的尽头等我,在桥洞九和十之间。你带一把铁斧、一顶没有帽缨的军盔、一双皮带鞋。

他所说的引水渠,斜斜穿过全部海峡,——一件了不起的工程,后来再经罗马人加宽。虽说蔑视其他民族,正如罗马仿造布匿式战船,迦太基也向他们拙笨地学来引水渠这种新发明:五排叠杂的拱架,一种臃肿的建筑,靠底有支墙,尖端饰以狮首,在卫城的西部收煞,然后进入城底下,差不多河水一般注入麦嘉辣的蓄水池。

临到约好的时间,司攀笛在这里寻到马道。他在一条绳子的末梢拴了一个鱼叉模样的东西,迅速旋转如一条投弹带,于是铁器钩牢了,他们便一个跟一个,缘墙而上。

然而等他们爬上第一层,他们每次往上抛的鱼叉都掉了下去;为了寻找裂缝,他们不得不在飞檐的边沿行走;每上一层拱架,他们就发现飞檐越发窄了。随后绳子也变松了,好几次险些断掉。

他们终于上到最高的平台。司攀笛不时弯下身子,用手试探石头。

他道:

——就是这里。动手好了!

于是顶住马道带来的棍棒,他们总算撬开一块石板。

他们望见远远驰来一队骑兵,骑着不戴笼头的马。他们佩戴的金镯随着一口钟上襞褶的波动而跳跃。他们看清领头的一个人戴着鸵鸟羽毛,一手握着一管枪。

马道喊道:

——纳哈法!

司攀笛道:

——管它哪!

他跳进他们方才掀开的窟窿。

马道依从他的命令,试着推动一块石头。但是没有空地,他伸不开两肘。

司攀笛道:

——我们回来再说,你领前。

于是他们钻进水管。

水淹着他们的肚子。不久就蹒跚了,他们必须游泳。他们的四肢撞着太窄的运河的墙壁。水差不多就贴着头上的石板流,他们的脸剐破了。水涌着他们流。一种比冢穴还要阴沉的空气压抑他们的胸脯,头在两臂中间,膝盖并紧了,尽量往长里伸,他们箭也似的在暗中流过,噎窒,喘吼,差不多和死了一样。忽然,眼前一片黑,水速加快,他们沉了下去。

等他们重新浮到水面,他们好几分钟仰天不动,吸着空气,心神感到舒畅。宽大的墙壁把水塘隔开,拱洞就在墙壁当中挖成,一个接一个。所有的水池都是满满的,彼此相通,连成一片。从天花板圆顶上的风眼射下一道道苍白的光线,在水面上摊开,仿佛若干光盘。而四周的黑暗,离墙越近越厚,把墙推向一个无限的距离。一点点声音引起一片大的回声。

司攀笛和马道重新游泳,穿过拱洞,一边泅过好几个水房。两排较小的水塘,在两旁平行地展开。他们迷了路,转着圈,又回来了。最后,有什么东西抵住他们的脚跟。这是沿着池塘边的走廊的石地。

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摸着墙,寻找出路。但是,脚滑了,他们跌进深深的水潭。他们浮上来,又沉了下去。他们感到一阵可怕的疲倦,好像游泳时节,四肢在水里融化了。他们闭住眼睛,他们等死。

司攀笛的手触到一个栅栏的铁棍。他们摇动它,栅栏倒了,他们爬上一座楼梯的台阶。顶高处有扇关住的铜门。他们拿刀尖拨开从外开启的门闩,忽然,纯洁的新鲜空气包围他们。

夜静极了,天高得不得了。一丛一丛的树木探出院墙长长的行列。全城在安睡。前哨的灯火像失落的星星在闪耀。

司攀笛曾经在地窨待过三年,辨别不出区域。马道推测,要去哈米加府第,他们应当朝左手走,穿过马巴勒岬区。

司攀笛道:

——不,带我到达妮媞神庙去。

马道想说话。

旧日的奴隶举起臂,指着辉耀的沙巴行星道:

——想着你的话呀!

于是马道不作声,转向卫城。

他们沿着道边的仙人掌篱笆匐匍向前。水从他们的四肢滴到尘土上面。湿淋淋的皮带鞋没有一点声音,司攀笛走一步搜索一下低矮的树丛,眼睛比火把还要明亮;——他走在马道后面,手放在两臂戴着的一对刺刀上面,用一个皮环吊在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