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太基人还没有回到屋里,天上已是乌云密布;那些抬头仰望巨像的人,都感到有大滴的水珠掉落在额头上,开始下雨了。

雨下了一整夜,而且是瓢泼大雨;隆隆的雷声,就是摩洛神在吼叫;它战胜了达妮媞;——她受孕了,在天顶袒露出巨大的乳房。有时在黑云散开露出一线明亮青天的短暂时刻里,可以看到她依在白云靠垫上。接着一切复归黑暗,仿佛她还是觉得太过疲劳,想继续入睡。于是迦太基人——笃信水是月亮给的——便高声呐喊,帮助她顺利分娩。

雨水泼洒在平台上,然后又溢了出来,在院子里汇聚成池塘,在楼梯上形成瀑布,在街角上酿成漩涡。它像海量的温水倾盆倒下,既重且密,高大建筑物四角的粗大排水口喷涌出带泡沫的水柱,墙壁仿佛被挂上一层朦胧的白色的幕布,冲洗后的庙宇屋顶在闪电照耀下乌黑发亮。上千条急流从卫城上奔腾下泄,房屋突然垮塌了,檩条、灰泥、家具,全都被在石板地上汹涌的急流卷走了。

双耳尖底瓮、长颈瓶、帆布都被摆到屋外接水。可是火把熄灭了,于是从摩洛神的火堆里引来了火种,迦太基人仰着脖张开嘴喝雨水。另一些人趴在泥塘边上,臂膀没进水里直到腋窝,拼命喝水喝到像水牛似的呕吐。凉气渐渐散布开来,他们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活动着四肢,陶醉在幸福之中,很快便涌起了无穷的希望。所有的苦难全被置诸脑后。他们的国家又一次获得了新生。

他们感到迫切需要向别人发泄自己心中无法排遣的狂怒。他们决不能白白作出这样的牺牲;——即使他们不感到悔恨,却也明白自己被共同参与无可挽回的罪恶所引发的狂热弄得头脑发昏了。

野蛮人也在挡不住暴风雨的营帐里吃足了苦头,冻得浑身发僵的他们不得不一清早就在泥泞里拖着脚步寻找已损毁和丢失的装备与武器。

哈米加亲自去拜访哈龙,凭借他的绝对权力,把军事指挥权托付给他。这位老徐率特在积怨和权欲之间犹豫了几分钟,终于接受了。

接着哈米加调出一艘双桅战船,在船的头尾分别武装了一座投石机。随即把它泊在海湾中,正对着野蛮人投放的浮木。之后他让自己最精锐的部队登上还能使用的舰船。他显然是想逃跑,他借着风力向北驶去,很快就在雾里消失了。

但是三天以后(正当野蛮人打算重新开始攻城的时候),从利比亚海岸来了一拨闹闹哄哄的人。哈米加到过他们那里。他在到处征粮,而且正在向整个地区扩展。

于是野蛮人被彻底激怒了,仿佛哈米加背信弃义欺骗了他们。那些早已厌倦围城的人,尤其是高卢人,毫不犹疑地离开城墙,试图去找他和他交战。司攀笛想重建攻城塔,马道已策划了一条从他的营帐攻到麦嘉辣的想象中的最佳路线,并且暗暗发誓决不放弃。所以他们的手下都没有骚动。可是其他那些归欧塔芮特指挥的人都走了,丢下西面城墙不管。野蛮人粗心大意到了极点,居然没人想到要派人去接替他们。

纳哈法一直在山里远远地窥伺着他们。他连夜带着他的全部人马沿海边登上潟湖的外岸,进入了迦太基。

他像救世主一般现身,带着六千人和四十头大象,每个人的一口钟下都藏着面粉,每头象都驮着饲料和干肉。大家很快就围了上来,给大象起昵称。对迦太基人来说,看到这些奉献给摩洛神的健壮的动物比援军的到来更令他们高兴。这象征天神垂怜,证明它终于要介入战争保卫他们了。

纳哈法接受了元老们的致谢和慰问。然后登上去萨郎宝宫殿的路。

自从上次他在哈米加营帐里,五支部队中间,领略了握着她那冰凉柔软的小手的感觉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订婚仪式一结束,她就回到迦太基。他那一度受到其他野心压制的爱情,又回来了;如今他打算享受他的权利,娶了她,占有她。

萨郎宝弄不懂这个年轻人怎么会变成她的主子!尽管她天天都在向达妮媞祈求马道的死亡,可是她对这个利比亚人的恶感却在慢慢消退。她模模糊糊地感觉他那困扰着她的怨恨,有某种近乎宗教的意味,——他的强暴迄今还在使她眩惑,她很期望在纳哈法身上也看到这种表现。她愿意多了解他,可是他的到来又使她觉得困窘。所以她让人传话说她不想见他。

况且哈米加也吩咐过手下人,不准奴米第亚国王去见她;他想把这赏赐保留到战争结束,以便维持纳哈法的忠诚。于是纳哈法出于对徐率特的畏惧,退走了。

可是对国务会议的百人委员他却显得异常倨傲。他随意改变他们的安排。为他的手下要求特权,让他们身居要位;因此,当野蛮人看到奴米第亚人出现在碉楼上,无不大吃一惊。

迦太基人更加吃惊,因为他们看见一艘陈旧的布匿三层桨战舰运来了四百个自己人,他们是西西里之战中被罗马囚禁的迦太基战俘。原来,哈米加曾经秘密地把推罗各城背叛以前所俘获的拉丁船的船员交还罗马公民,于是,作为回报,如今罗马也送还它的俘虏。撒丁岛反叛迦太基的佣兵向罗马发出的呼吁,它讥为敝履,甚至拒绝接受雨地克的居民归顺为它的属民。

锡腊库扎的统治者希罗二世(希罗二世原是叙拉古贵族的私生子,在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离开西西里期间被委任的叙拉古将领,公元前270年在西西里的米拉佐为保卫叙拉古而击败墨西拿的佣兵叛军首领马迈耳提,旋即就位锡腊库扎国王,直至公元前215年去世。锡腊库扎在第二次布匿之战中因倒向迦太基在公元前212年被罗马灭亡。)由此深受启迪。为保住自己的国家,他必须尽力保持这两大民族之间的平衡;因此,他关切迦南人的安危,宣称自己是他们的朋友,给他们送来了一千二百头牛和五万三千内贝尔(内贝儿是古代一种计量单位,约相当于55升。)的纯净小麦。

他们救助迦太基还有更深层的理由,那就是感觉一旦佣兵获胜,从兵士到洗碗的奴仆都将揭竿而起,那时任何政府,任何名门望族,都将无力抗拒。

在此期间,哈米加正在东部地区四处游击。他击退了高卢人,使所有野蛮人感觉自己反而处于某种被包围的状态。

然后他就开始对他们进行骚扰。他突然来袭,又很快撤退,反复使用这样的战术,终于把他们引出了自己的营地。司攀笛不得不顺从他们,最后马道也像他一样屈服了。

但马道从不越突尼斯雷池一步。他把自己关在这座城内。这种固执看来十分明智,因为不久人们就看到纳哈法率领他的象群和兵士出了嘉蒙城门。纳哈法是哈米加召他过去的,这时别的野蛮人已经追着徐率特在各省到处乱转。

哈米加在克利佩亚接收了三千高卢人。他又从昔兰尼加得到了马匹,从布鲁提屋穆搞到了盔甲,然后重新开始战斗。

他的天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引人注目,得到这样淋漓尽致的发挥。五个月来他一直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他要把他们引到自己早已设想好的目的地。

野蛮人起初想用小股的分遣队包围他,可总是被他逃掉。他们也就不再分散兵力了。部队总数多达四万人左右,有好几次他们得意地看着迦太基人从他们面前退却。

最使人困扰的是纳哈法的骑兵!往往在最疲倦的时刻,正当他们在武器的重压下打着盹穿越平原,远处突然腾起一股浓密的烟尘,飞一般疾驰而来,云雾中尽是冒火的眼睛,射出密集似雨的标枪。那些奴米第亚人身披白色一口钟,举着胳膊,高声呐喊,用膝盖紧紧夹住直立的骏马,然后猛地勒转马头,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总是把驮着备用标枪的骆驼留在较远的地方,等补充好了标枪回扑过来就显得更加可怕,他们像狼一样嚎叫,像兀鹰一样倏忽而逝。排在队列外侧的蛮族兵士一个接一个倒下来,——他们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傍晚,然后才设法躲进山里。

虽然走山路对象群来说有危险,哈米加还是这样做。他沿着海耳买屋穆岬到扎古昂峰的一连串山脉跋涉。野蛮人认为这是他掩饰自己兵力不足的策略。可是他使他们长期处在这种不战不和状态中的做法比打了败仗更让他们恼火,终于把他们激怒了。但他们并不灰心,仍然跟在他后面追赶。

最后,有一天晚上,在银山和铅山间的山隘入口处的巨大岩石堆中,他们意外地撞上了一队轻步兵;他们的大部队一定就在前面,因为能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军号;迦太基人迅速钻进峡谷逃走了。峡谷向下通往一个铁斧形的平原,四周围着巍峨的悬崖峭壁。为了追赶这队轻步兵,野蛮人也冲了进去。平原深处有别的迦太基人夹在疾驰的牛群中乱糟糟地奔跑。其中有个人披着红色一口钟,这一定是徐率特;他们这样大声相互叫嚷,陡然激增的忿怒和快乐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有些人因为懒惰或是谨慎,留在了峡谷入口处。可是从树林里突然杀出一队骑兵,用长矛和马刀把他们赶了进去。于是,不一会儿所有野蛮人全都聚到了山脚下的平原上。

随后,这一大队人马前后左右晃动了一阵之后,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找不到任何出口。

那些最靠近隘口的人向后退了回去,可是那条通道已经消失了。他们大声呼喊前面的人催他们继续前进,他们被挤得紧贴住峭壁,只能从远处痛骂同伴太笨,居然连刚走过的路都找不到。

事实是,野蛮人刚一下到平原,躲在岩石后面的迦太基人就用撬棍把岩石掀起,推了下去;由于山坡很陡,这些巨石往下乱滚,于是狭窄的出口被彻底堵死。

平原的另一头伸展着一条长长的峡谷,四壁布满石罅,它通向一道冲沟,上面是陡峭的高山台地,布匿军队就驻扎在这片台地上。峡谷中贴着峭壁事先安装了许多梯子,依仗弯弯曲曲的石罅的掩护,轻步兵们在被追上以前,就抓住梯子攀了上去。有几个人一直跑进了冲沟的底部,他们靠着缆绳才被拉了上去,因为沟底全是流沙,而且如此倾斜,即使用膝盖爬也上不去。野蛮人几乎同时赶到。可是一道高四十肘、宽度和峡谷完全一致的狼牙闸突然在他们面前像是一道铜墙铁壁从天而降。

徐率特的谋划就这样实现了。没有一个野蛮人熟悉这片山区,队伍的先锋把其余的人全给带进了鬼门关。这里的岩石上宽下窄,本来就很容易被推倒,而且,野蛮人在奔跑追逐的时候,还听到他的部队在天际发出类似身陷绝境的大声尖叫。说实话,哈米加的确有可能葬送掉他的轻步兵,他们最终也只有一半得以逃生。然而,为使这样的行动成功,损失再大二十倍他也愿意。

野蛮人整夜都在不停地以密集的队形,推挤着从平原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用手触摸山体,想要找出一条通道。

天终于亮了,他们看清四周全是高大陡峭的白色崖壁。没有逃生的办法,没有一点希望!这条死胡同的两个天然出口,一个被狼牙闸挡住,另一个被一大堆岩石封死。

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死一般寂静。他们颓然倒下,觉得一股凉气直透背脊,而且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来。

他们猛地跳起来,向岩石扑去。可是最下层的岩石,在上层石块的重压下,根本无法移动。他们想攀着岩石爬到山顶,然而那些鼓胀如鼓的巨大岩体又无处下手攀爬。他们打算劈开隘口两侧的地面,结果只是工具全部报废。他们用支营帐的柱子烧起一场大火,但火烧不毁高山。

他们又折回狼牙闸。闸门上布满了长钉子,它们和木桩一样粗大,如豪猪的刺一般尖利,又密集得像刷子上的毛。可是他们已被愤怒激发到疯狂的程度,竟然奋不顾身地直扑上去。第一批人被刺穿了脊椎骨,第二批人又涌了上去,结果全跌了下来,只是把撕碎的皮肉和沾血的头发留在了那些可怕的枝桠上。

等到沮丧的情绪稍为缓和些以后,他们开始检查储粮。佣兵的行李全丢了,所剩的粮食还不够他们吃两天,其他的人则一无所有,——因为他们在等待南方村落许诺的粮车。

不过,还有些公牛在周围游荡,它们是迦太基人散放在峡谷入口用来引诱野蛮人的。他们用长矛把牛刺死吃掉,肚子一填饱,思想也就不那么悲观了。

第二天,他们又把大约四十头骡子全给杀了,刮净骡皮,砸碎骨头,煮熟脏腑,还没感到绝望;因为驻扎在突尼斯的部队,肯定接到了警报,很快会过来。

可是到了第五天傍晚,饥饿加重,他们开始啃食刀剑的皮带和垫在军盔里的海绵。

这四万人都被压缩在高山围成的一块形如竞技场的地方。有些人留在狼牙闸前或者岩石脚下,其他人则杂乱无章地散布在平原上。强壮的人彼此避开,胆小的人去依附勇敢的人,可是那也救不了他们。

由于轻步兵的尸体发出恶臭,他们很快就被掩埋了,现在已踪迹难寻。

所有野蛮人都垂头丧气地躺在地上。有时会有老兵从他们行列间穿过,这时他们就咆哮着大声咒骂迦太基人,咒骂哈米加——甚至咒骂马道,尽管马道同这场灾难毫无关系,可他们总觉得如果有马道一起分担痛苦,他们就会好受多了。接着他们继续呻吟,有些人就像小孩一样低声啜泣。

他们去找队长,恳求赐给他们一些东西,可以减轻他们受到的折磨。队长们默不作声,——或者大发脾气,捡起石头往他们脸上扔。

的确有些人小心翼翼地在地洞里藏了一点口粮,几把椰枣或者一点面粉,并且等到晚上才吃,而且躲在一口钟里,曲着身子,低着头。有剑的人把出鞘的剑握在手里,多疑的人背贴着山站。

他们责备甚至威胁他们的首领。欧塔芮特却毫不惧怕抛头露面。仗着一股野蛮人不屈不挠的韧性,他每天不下二十次跑到峡谷尽头的岩石跟前,每次都希望能发现它们可以被挪开;他摇晃着披着兽皮的沉重肩膀,使他的同伴们联想到在开春之际跑出洞穴的一头熊,想要看看外面的雪是否已经融化。

司攀笛在希腊人环伺下,躲在一道石罅里;因为他实在害怕,就让人放风说他已经死了。

现在他们都变得骨瘦如柴,皮肤上尽是一块块暗蓝色的大理石斑纹。第九天晚上,三个伊比利亚人死了。

他们的同伴吓坏了,离开了那里。死者的衣服被剥掉了;白色的赤裸的尸体便直接晒在阳光下,躺在沙地上。

于是嘉辣芒特人开始慢悠悠地绕着他们踱来踱去。他们是些喜欢独居而且不信神的人。最后,这帮人里面最年长者做了个手势,他们就屈身用刀子从尸体上割下几条肉,然后蹲坐在脚后跟上吃起来。其他人站在远处张望,他们发出厌恶的叫嚷;——不过,其中有不少人在内心深处却嫉妒他们的勇气。

夜半时分,这些人中有几个走了过来,为掩饰自己热切的欲望,声称只要一小口尝尝味道。胆大的人跟了过来,人数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一大群人。不过,几乎所有人嘴唇一触到冰冷的人肉后,就都垂下手放弃了,然而有些人却恰恰相反,开怀大吃起来。

为了效仿这个榜样,他们相互鼓励。原先拒绝过的人,又走过去查看嘉辣芒特人,而且留下不走了。他们用剑尖把肉叉在火上烤,把尘土当盐撒在上面,还争着要最好的那块。等到三具死尸被吃干净之后,他们便抬眼查看整个平原,希冀发现别的死尸。

他们手里不是还有二十个迦太基人,上次交战抓住的俘虏,不是一直没人注意过吗?于是这些人立刻就被消灭了;再说,这样做也算是一种复仇。——这以后,由于必须活下去,由于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由于快要饿死了,他们就割水夫、马夫和所有佣兵仆役的喉咙。他们每天都在杀人。吃得多的人又有了活力,也不再忧戚了。

没多久这个来源也告罄。他们又把邪念转向伤病员。反正也治不好,还不如帮他们早点解除痛苦;因此,只要谁步履蹒跚,所有人立刻大喊说这人没救了,应该献给别人享用。有人还使诡计加快他们的死亡:偷走他们最后分得的那点秽肉,假装不小心往他们身上踩,弄得那些濒死者为显示自己还有活力,拼命伸胳膊、起立、装笑。一些晕厥者痛醒过来,惊觉自己的肢体正在被破损的刀片切割;——他们有时还毫无必要地、残暴地杀人,只为宣泄满腔怒火。

这一地区每年冬末常有的一团温暖而且沉重的浓雾,在第十四天的时候,降临到这支部队头上。气温的变化导致了大批人死亡,被四周崖壁留住的温暖的潮气惊人地加剧了腐败的速度。落在死尸身上的蒙蒙细雨使它们软化,不久整个平原就成了腐烂尸体的巨大停尸场。白蒙蒙的水蒸气在空中飘浮,它刺激鼻腔,渗透皮肤,破坏视力。野蛮人认为透过死人呼出的气息可以看到同伴的灵魂。他们被极度厌恶的感觉压垮了。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宁可去死。

两日后天气转晴,饥饿又开始施虐。感觉像是有人在用钳子拧他们的胃。于是他们痉挛得满地打滚,把泥土往嘴里塞,咬自己的胳膊,发了疯似的狂笑。

更难忍受的是口渴,因为他们一滴水也没有,羊皮口袋从第九天起就已经干了。为了排遣这种需要,他们用舌头去舔腰带上的金属片、刀把上的象牙球饰和剑身。过去在商队当向导的用绳子把肚子勒紧。有的人去吮鹅卵石。他们喝铜盔里晾凉的尿。

他们始终在等待突尼斯的救兵!按他们的揣测,既然已经过去那么长的时间,正说明他们马上就会到来。何况马道是位勇士,绝不会抛弃他们。他们相互宽慰说:

——也许明天就到!

然而明天又照样过去了。

起初,他们做祷告、许愿,尝试各种各样的咒语。如今对他们的神祇只剩下憎恨,而且作为报复,尽可能不再相信它们。

性格暴戾的人最先死,非洲人比高卢人更有耐力。查耳萨斯摊开手脚躺在巴莱阿里人中间,头发披散在胳膊上,生气全无。司攀笛发现了一种阔叶多汁的植物,他宣称这东西有毒,从而留下它们,独自用来充饥。

他们虚弱得甚至无力拣块石头去击落飞鸦。有时一只兀鹫落在一具尸体上,啄食了很长时间,于是会有个人用牙齿叼着一支标枪匍匐着向它爬过去。他用一只手撑住身子,仔细瞄准后,掷出武器。那只白毛猛禽,受到声音的滋扰,稍作停顿,就像憩歇在礁石上的鸬鹚那样镇定自若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继续用它那黄色的可恶的尖喙啄下去,而那个人只能绝望地把脸埋在尘土里。有些人成功发现了变色龙和蛇。可是使他们能活下来的,主要还是依靠对生命的热爱。他们把整个灵魂都专注在这唯一的信念上,用意志力坚持生存,延长他们的生命。

最能坚忍的人彼此聚在一起,在平原中央东一处西一处地围成一圈坐在死尸中间。他们用一口钟裹住自己,静静地沉浸在忧伤之中。

城里人在回想喧闹的街衢、酒肆、剧院、澡堂,以及可以听到海量传闻的发廊。别的人眼前再次呈现了落日下的原野,金灿灿的麦子在风中摇曳,脖子上套着犁铧的大公牛又在爬上山岗。旅行家梦想着蓄水池,猎人梦想着森林,老兵梦想战斗;——在这种使人麻痹的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们的思维同激烈而鲜明的梦境发生冲撞。他们突然产生了幻觉,他们要在山里寻找一扇逃生之门,而且试图穿越过去。另一些人认为自己正在暴风雨中航行,而且要给船只下达命令,或者看到云端出现了布匿人的军队,吓得直往后退。还有些人想象自己在赴宴,就唱起歌来。

许多人有了一种怪癖,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或者做同一个手势。然后,当他们偶然抬起头来相互注视,发现彼此容貌可怕极了的蜕变,一阵抽泣使他们哽噎。有些人已经忘却痛苦,为了打发时间,争相讲述以前死里逃生的经过。

死亡对所有人都是必然的,近在眼前的。为了打开一条逃生之路,他们不知道试过多少次!至于说向战胜者乞降,用什么办法?他们甚至连哈米加在哪儿都不清楚。

风从峡谷方向吹来。沙子打在狼牙闸上直直地像瀑布般倾泻下来,野蛮人的一口钟和头发上铺满了沙子,好像土地掀到头上,要把他们埋了似的。周遭没有任何动静,每天早起,永世长存的高山似乎变得更高了。

有时,湛蓝的天空有鸟群在自由地翱翔,他们闭上眼睛不看。

起初,他们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指甲变黑,胸口发冷;他们侧着身子躺下,一声不吭就咽了气。

到了第十九天,两千个亚洲人死了,还有一千五百个爱琴海群岛的人,八千个利比亚人,雇佣军中最年轻的人和整个部落的人;——总起来有二万名兵士,或者说是部队的一半。

欧塔芮特只剩下五十个高卢人,他正想以自杀来结束这一切,忽然看见他面前的山顶上似乎站着一个人。

由于这人位置太高,看上去像个侏儒。可是欧塔芮特认出来他的左手举着一面三叶形的盾牌。他喊了起来:

——一个迦太基人!

刹那间整个平原上,狼牙闸前,岩石下面,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那个兵士在悬崖边上走来走去,野蛮人在下面注视着他。

司攀笛捡起一个牛头,用两条腰带做成一顶王冠,挂在牛角上,再用长竿挑起牛头表示求和。那个迦太基人不见了。他们等待着。

最后,挨到傍晚,就像一块松动的石头从崖顶坠落似的,一副肩带突然掉了下来。这是一条缀满刺绣的红色皮带,还镶着三颗金刚钻的星星,中间盖着国务会议的印记:一匹马立在一棵棕榈树下。这就是哈米加的回复,他给他们送来的安全通行证。

再没什么让人害怕的了,无论命运将如何改变都意味这场灾难的终结。他们喜出望外,互相拥抱,嚎啕大哭。司攀笛、欧塔芮特、查耳萨斯、四个意大利人、一个黑人、两个斯巴达人自告奋勇充当谈判代表,他们立刻得到了认可。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然而岩石那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响声,最高处的一块岩石摇晃了一下,就跌跌撞撞滚落到底部。其实,在野蛮人这一侧它们的确是无法撼动的,因为必须把它们往斜坡上推(何况还要面对狭窄的隘口),而在迦太基人那边则恰恰相反,只要用暴力猛推一下,它们就向下滚了。迦太基人就这样把它们推下来,天亮时,它们已经在平原上被堆摞起来,就像一座巨大的楼梯废墟的石磴。

野蛮人还是爬不上这些石磴。于是梯子被放了下来,所有人都一齐往上拥。一台投石机把人群逼退,只有那十个人被带走了。

他们被夹在胸甲骑兵中间行走,手扶在马屁股上免得跌倒。

最初的兴奋已经过去,他们开始感到担心。哈米加的条件一定极为苛刻,但是司攀笛宽慰大家道:

——让我来说,放心吧!

他吹嘘自己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拯救部队。

在所有的灌木丛后面都埋伏着哨兵,看到司攀笛披挂着的肩带,全都立刻拜倒致敬。

到达布匿军营时,一大群人围拢过来,他们觉得听见人们在悄声议论和窃笑。一座营帐的门打开了。

哈米加坐在帐篷最里面的一把椅子上,身边的桌子上一把出鞘的利剑在熠耀。军官们围着他站着。

见到这些人,他向后挥了挥手,然后欠身仔细审视他们。

他们的眼珠子大得出奇,眼睛周围有一大片黑晕,一直扩展到耳根;发青的鼻子兀立在干瘪的两颊之间,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身体上的肌肉萎缩,皮肤松弛,而且被完全湮没在鼠灰色的尘土之下;嘴唇粘着黄牙,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简直可以说是从打开的坟墓里爬出来的活的僵尸。

营帐中央,一张供军官们坐的蒲席上,放着一托盘冒着热气的南瓜。野蛮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四肢哆嗦起来,眼睑溢满泪水。可他们使劲克制住自己。

哈米加掉过头来要和人说话。他们立刻向那盘子扑了过去,平趴在地上。他们把脸埋到油里,吞咽声同他们发出的快活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迦太基人肯定是出于惊愕,而非怜悯,让他们把那盆南瓜吃了个干净。等他们重新站起来以后,哈米加做了个手势,命令那个披挂肩带的人上来说话。司攀笛由于害怕,说起话来都磕磕巴巴的。

哈米加一边听着他说,一边转动着手指上的一枚粗大的金戒指,肩带上的那方迦太基印记就是用它盖上去的。他把戒指掉到了地上,司攀笛立刻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在主子面前,他的奴性又复发了。其他人被他这种卑贱行径气得浑身发抖。

可是希腊人抬高了嗓门,细数哈龙的罪行,他知道后者是巴喀的政敌,又试图用他们悲惨遭遇的情景和过去效忠的回忆来博取怜悯。他说了很长时间,急促、狡诈,慷慨激昂,最后,头脑发热到忘乎所以的程度。

哈米加回答说他接受他们的辩解。和约马上就可以缔结,而且是一劳永逸的!可是他要他们交出十个佣兵,任他挑选,而且不能携带武器和穿军服。

想不到条件会这么宽厚,司攀笛嚷起来:

——啊!主子,你要的话,给二十个也行!

哈米加安静地答道:

——不!十个就够了。

他们被领出营帐去商量。当身边没有旁人时,欧塔芮特为牺牲了的伙伴鸣冤叫屈,同时查耳萨斯责怪司攀笛道:

——你为什么不杀掉他?他的剑就放在你手边!

司攀笛叫了起来:

——杀他?!

他又接着重复了好几遍:

——杀他?!杀他?!

仿佛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哈米加是绝不会死的。

他们疲累之极,仰面朝天、摊手摊脚躺在地上,全都没了主意。

司攀笛劝他们让步。最后,他们都同意了,就返回了营帐。

于是徐率特依次把自己的手放在这十个野蛮人手里,按了一下拇指,接着在衣服上揩了几下,因为他们黏糊糊的皮肤摸上去既粗糙又软塌,油腻,令人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他追问他们道:

——你们的确是蛮族人的首领而且能为他们作担保吗?

他们回答:

——是的!

——真不勉强,发自内心,愿意履行你们的诺言?

他们保证,一回去就实施。

徐率特回应道:

——那就好!根据我,巴喀,同佣兵的使节所达成的和约,我就选择你们,要把你们留下!

司攀笛晕倒在蒲席上。其他的野蛮人似乎已舍弃了他,彼此紧靠在一起,一言不发,也不怨诉。

一直在等着他们的伙伴们,不见他们回来,确信自己被出卖了。毫无疑问,这些使节卖身投靠了徐率特。

他们又等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们作出了决定。他们把绳子、铁镐和箭摆放在破布条之间做成梯子的踏脚,终于爬上了岩石;他们把大约三千名身体最衰弱的人留在身后,便开始行军,去同突尼斯的部队会合。

隘口的上面是一片草地,有一些稀疏的灌木,野蛮人把嫩芽全给摘吃了。接着,又发现了一块蚕豆地,转眼间一切都被吃净,仿佛一大群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这里经过。三小时以后,他们到达了第二片高地,四周围着一溜绿色的山丘。

在这些起伏的山丘之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束银白色的东西在熠耀;野蛮人被阳光照花了眼,只模糊辨识出这些银白色的东西下面有大块黑色的支撑物。它们像鲜花绽放似的立了起来。原来它们是武装到吓人的大象和象塔中的长枪。

除了它们胸前的长矛、獠牙顶端的铁尖、身上披挂的青铜护甲、固定在护膝铠甲上的利刃以外,——在它们长鼻的末端还有一个皮套,里面插着一把弯刀的刀把。它们同时从平原深处的各个方向冲出来,齐头并进。

无名的恐怖惊得野蛮人騃住了。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走。他们被完全包围了。

象群插进这一大堆人里,用胸前的冲角把他们划开,獠牙上的矛尖像犁头一样把他们挑翻,鼻子上的镰刀又切又割又砍,象塔里全是火矛(火矛是古代伊比利亚人使用的一种长武器,前半截是铁矛,后半截是箭杆,可以添加易燃物投射。),就像一座能移动的火山。在这一大堆东西里只能分辨出白色的斑点是人肉,灰色片状的是青铜碎甲,红色火花是血;这些可怕的畜生从它们中间走过,犁出一道道黑色的垄沟。最凶猛的一头象由一个头上戴着羽饰王冠的奴米第亚人驾驭着。他用可怕的速度投掷标枪,不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这些巨大的畜生却像狗一样驯服,一边屠杀一边时刻注意着他。

它们的圈子在逐渐收紧,野蛮人虚弱得根本无力抵抗。象群很快便聚到了平原的中央。空间太窄,它们挤得几乎要立了起来,象牙也在相互磕碰。然而转眼工夫纳哈法就使它们平静下来,并且都掉转屁股,跑回了山丘。

然而,有两组小方阵的野蛮人借助右边的褶皱地形躲过了屠杀,他们扔下武器,面向布匿人的营帐跪下,举起手臂乞求宽恕。

他们的手和脚都被捆住,一个挨一个平放在地上。然后,大象被领了回来。

他们的胸膛像被蛮力击碎的匣子那样爆裂开来,每一步踩烂两个,粗大的象足踏进人体时,象的屁股都要扭动一下,仿佛瘸了腿似的。它们一直走到这排人的尽头。

平原上又恢复了寂静。夜幕降临。哈米加被这幅复仇的景象陶醉了,可是他突然大吃一惊。

他看见,大家也都看见,左边大约六百步远的一座山岗上,还有野蛮人!事实上,四百名最精干的佣兵:伊特鲁利亚人、利比亚人和斯巴达人,从一开始就占据了高地,而且一直待在那里犹豫不决到现在。看到伙伴们遭到屠杀,他们拿定主意从迦太基人中间冲杀出去,他们已经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可畏的姿态排成密集的纵队走下山来。

一位迦太基传令官马上被派了过去。徐率特需要佣兵,他无条件地接收他们,因为他实在叹服他们的勇敢。这个迦太基人还说,他们只要再走近一点,到他指给他们看的地方,就能享受到许多食物。

野蛮人奔了过去,而且整夜纵情饕餮。于是迦太基人吵嚷起来,抗议徐率特对野蛮人偏心。

他是受到这无法餍足的仇恨爆发的压力,抑或这本来就是他精心设计好的背信弃义的诡计?第二天,他不挂佩剑,不戴头盔,只在一队胸甲骑兵护卫下亲自来到野蛮人面前,并且宣布说由于口粮不足,他本不想留下他们,可是他的确需要兵士,又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挑出最好的,只能让他们彼此以死相拼,幸存者就可以成为他的贴身护卫。这样死总比别样死法强;——这时,他命令他的兵士让开(因为布匿军旗的遮挡使佣兵看不清地平线),并且指给他们看纳哈法的一百九十二头战象,它们排成一直线,挥舞着长鼻子上的大刀,就像巨人握着斧子的胳膊举在他们的头上。

野蛮人沉默地相互对视。脸色变得惨白,不是由于害怕死亡,而是被迫要进行的残忍的搏杀。

长期的军旅生涯使他们产生了深厚的情谊。对绝大多数人说来,军营取代了家园。没有妻小,情感的渴求转移到某个战友身上,他们在星光下同盖一件一口钟,并肩入睡。而且,在永无休止的转战过程中,他们一起走过各种国家和地区,一起经历各种死亡和冒险,他们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爱情,——一种卑污不洁的结合,但是却如婚姻般严肃,强者会在战争中保护弱者,帮他跨越深渊,替他揩去额上因热病而出的汗,为他去窃夺食物;而那位弱者,原是路边捡来的弃儿,终于也能当上佣兵,便以千般细心体贴和如妻的殷勤疼爱来回报。

他们交换项链和耳环,那都是过去在死里逃生以后,在陶醉的时刻为对方制作的礼物。他们全都求死,没人肯动手。随处可见年轻人在对胡子花白的长者说:

——不,不!你身体更强壮!你可以为我们报仇,杀了我吧!

对方则答道:

——我活不了几年了!别再多想,朝我心口扎吧!

兄弟们互相凝视,双手紧握;情人们彼此诀别,倚着对方的肩头哭泣。

他们脱掉盔甲,为了更方便刀尖刺入。这一下,倒是袒露出他们身上当年为迦太基作战留下的巨大伤疤,看上去就像铭刻在柱子上的碑文。

他们按照角斗士的样式排成相等的四行,开始畏畏缩缩地交起手来。有些人甚至蒙住了眼睛,他们的剑在空中挥动得如此轻缓,就像盲人的手杖。迦太基人嘘了起来,嘲骂他们全是胆小鬼。野蛮人被激怒了,格斗很快铺开,变得急促凶猛。

有时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停住手,互相拥抱,在亲吻中死去。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扑向伸出的利刃。他们像疯子般激昂热狂,使得在远处观望的迦太基人都感到害怕。

终于,他们全停了下来。他们的胸腔发出沙嗄的巨大声响,透过他们披散的仿佛刚从红色染缸中捞出来的长发,可以窥见他们的眼珠。有些人在原地疾转,像只额头受伤的豹子。另一些人动也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脚下的死尸,然后,突然用指甲狠抓自己的脸,双手握剑刺进自己的肚子。

最后还剩下六十个人。他们要求给水喝。迦太基人大声喊着命令他们把剑扔掉,然后才把水拿给他们。

趁他们埋头喝水的时候,六十个迦太基人扑上去,用尖刀从他们背后捅进去,把他们全杀了。

哈米加这样做既满足了他的部队的残忍本性,又借助这种背信弃义的诡计使自己的手下更加效忠于他本人。

战争终于结束了,至少他认为是这样,马道不可能再抵抗,徐率特急不可耐地下令部队立刻出发。

他的斥候来向他报告,说发现了一支武装的队列,正在向铅山前进。哈米加听了毫不在意。叛乱的佣兵一旦被消灭,这些游牧部落不足为虑。眼下最要紧的是攻占突尼斯。他要兼程急行赶到那里。

他已经打发纳哈法回迦太基传递捷报;这位奴米第亚国王傲然自得于自己的功绩,他要去见萨郎宝。

她在花园里的一棵大枫树下接见他,靠在一堆黄色的皮枕头中间,达纳克在她身边。她的脸上蒙了一条白色的披巾,绕过嘴和前额,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她的嘴唇在透明的纱绢下熠耀,就像她手指上的宝石一样,——因为她的双手也用纱绢裹着,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都没有做过一个手势。

纳哈法向她宣布打败野蛮人的捷报。她用祝福感谢他给她父亲帮了大忙。然后他就开始讲述整个战役的经过。

鸽子在他们周围的棕榈树上轻柔地发出咕咕的叫声,草丛中还有许多别的鸟在鼓翼翻飞:有北非的白领燕鸻、西班牙的塔特苏斯(塔特苏斯是西班牙濒大西洋的一处古地名。)鹌鹑,还有布匿的珠鸡。花园已久未修整,如今草木丛生,更加茂盛,葫芦的藤蔓爬上了山扁豆枝,玫瑰花圃里点缀着尖尾凤(尖尾凤又称马利筋,别名莲生桂子花,萝藦科双子叶草本植物,白色乳汁有毒,可入药。),各种各样的植物缠绕交织在一起,形成绿色拱顶。阳光斜射下来,像在林子里一样,把散乱的叶影铺陈到各处地面上。家畜又恢复了野性,稍有动静就立刻逃走。有时会见到一只羚羊闪过,小黑蹄上沾着散乱的孔雀毛。远处城市的喧嚣被海浪的絮语湮没。晴空碧蓝如洗,海上不见一只帆影。

纳哈法说完了,萨郎宝只是瞧着他,不作回应。他穿着一件下摆缀着金丝流苏,面上印着花的亚麻长袍,梳成辫子的头发在耳际用两枝银箭挽住,右手搭在一根长矛的杆子上,杆上装饰着金银合金的环纹和一绺绺毛发。

她一壁瞧着他,一壁不由自主地陷入一大堆迷蒙的胡思乱想里去。这位嗓音绵软、体形窈窕犹如女性的年轻人,以其优美的风度引她注目,而且觉得他像是诸神派来保护她的一位长姐。对马道的回忆来到她心里,她忍不住想知道他眼下的处境。

纳哈法回答说迦太基人正在向突尼斯进军,准备占领它。随着他详细叙说他们获胜的把握和马道必败的弱点,她仿佛在为一种即将达成的非常愿望而兴奋。她的嘴唇颤抖,胸口急遽起伏。最后他许诺要亲手把他杀死,她失声叫道:

——是的!杀了他,必须这样!

奴米第亚国王回应说,他热烈地希望这死亡早日实现,因为战争一结束,他就能成为她的丈夫。

萨郎宝吃了一惊,垂下了头。

可是纳哈法还在继续这个话题,把他热切的期盼比做枯萎的花朵求雨,迷途的旅人等待天明。接着又说,她比月亮更美,比清晨的微风和东道主的笑容更贴心。他要从黑人的国度给她带来迦太基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将来他们所有的居室都要铺满金砂。

暮色苍茫,花香四溢。他们长时间地相互注视,沉默无语,——萨郎宝的眼睛隐在她的长纱绢下,就像云隙间闪露的两颗星星。不等太阳落山,他就告辞了。

元老们在他离开迦太基以后,才把一颗始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人民比第一次更加热烈地欢迎他。如果战胜雇佣军的功劳全归了哈米加和奴米第亚国王,那么,以后就没有办法再遏制他们了。因此,为了降低巴喀的声望,元老们决定请出他们最可心的老哈龙来分担拯救共和国的重任。

哈龙立刻向西部各省进军,为了对这片曾经见证过他兵败受辱的地方实施报复。可是当地居民和野蛮人不是死亡就是藏匿或者逃跑了。他只好向乡村泄忿。把已成废墟的地方再焚烧一遍,寸草不留,无论老幼病残一律严刑拷打,纵容兵士奸淫妇女然后割喉处死,最漂亮的全都送到他的轿子里,——因为那难挨的恶疾煽起他强烈的性欲,便以绝望者的疯狂纵情发泄。

时常能看到在山岗上,一些黑色的帐篷像被风刮翻一样倒塌下来,还有些边缘亮晶晶的大圆盘,明显是战车的车轮,带着哀怨的吱吱声慢慢地滚落下来,消失在山谷里。一些部落,放弃了围攻迦太基以后,就这样在各省游荡,为了等待时机或者有了佣兵得胜的消息就能回来。如今由于恐惧,或者因为缺粮,也都各自取道返回故乡,全不见了。

哈米加丝毫不嫉妒哈龙的成功。他只是急于结束战事,于是命令哈龙折回突尼斯;哈龙是爱国的,他在指定的日期到达突尼斯城下。

突尼斯的守卫者有当地的土著居民、一万二千个佣兵和全体吃“不洁之物”的人,他们和马道一样关注迦太基的动向,这些贱民和他们的统帅远眺着迦太基厚实的城墙,希冀着有朝一日也能享受城墙后面无尽的奢华。由于同仇敌忾,守城的组织工作风风火火地开展起来。羊皮袋拿来做成头盔,花园里的棕榈树全被砍了制作长矛,挖了一些蓄水池,至于粮食,他们在湖边捕捞了许多大白鱼,它们都是靠吃死尸和垃圾养肥的。他们的城墙,由于迦太基人的嫉恨而一直得不到修葺,如今已近颓圮,几乎肩头一碰就倒。马道拆了住房的石头填补城墙的窟窿。这是最后一战了,他不抱任何希望,不过还是用命运无常来宽慰自己。

走近来的迦太基人,都注意到城墙上立着一个人,腰部以上全超出了雉堞。在他的身边飞舞的乱箭似乎并不比翻飞的群燕使他害怕。最令人惊异的是,没有一支箭伤到他。

哈米加在南边扎营,纳哈法在他右边,占据着辣代司平原,哈龙沿湖滨驻扎。三位将军都各就各位,准备好同时向突尼斯发动攻击。

可是哈米加想先恐吓佣兵们一下:他们会像奴隶一样遭到严惩。他在城对面的一座小山丘上,把那十个使节依次钉上了十字架。

看见这幅惨象,被困的守军立刻弃城出战。

马道自忖,如果他能从城墙与纳哈法的营盘之间快速通过,使奴米第亚人来不及反应,他就能从背后扑向迦太基的步兵,使他们处于他的部队和城里人的夹攻之中。于是他就带领他那批久经沙场的老兵冲了出来。

纳哈法发现了他,于是越过湖滨向哈龙报警,请他立刻派兵援助哈米加。这是他认为巴喀兵力太弱难以和佣兵对抗,还是在耍诡计或是过于愚蠢?谁也不知道。

哈龙想奚落他的死对头,丝毫没有犹豫。他喝令吹响军号,让他的整个部队都向野蛮人冲过去。后者回转身,直接扑向迦太基人,把他们打翻在地,踏在脚下,而且就这样把他们一直逼退到哈龙的帐前。他这时身边正围着三十个迦太基人,都是些最负盛名的元老。

他被他们的勇猛吓晕了,还在拼命召唤他的军官们。人们纷纷把拳头伸到他的喉咙下面,厉声叱骂。大家使劲往前挤,那些抓住他的人几乎快要捉不住了。然而他还是强凑到他们的耳边说道:

——你想要什么我全给你!我很有钱!救救我吧!

他们把他提起来拖出去,尽管他这么重,脚也碰不到地。元老们也被拖了出去。他更害怕了,喊了起来:

——你们已经打败了我!我是你们的俘虏!我要赎回自己!我的朋友们,听我说呀!

他们把他侧过身来抬在肩膀上走,他不停地说: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什么?我是好商量的,你们看得很清楚!我是个好人!

一架巨大的十字架立在城门口。野蛮人吼叫道:

——这里!这里!

可是他叫得比他们更响,他以他们天神的名义,恳求他们带他去见他们的统帅,因为要向他吐露秘密,而且事关他们的生死存亡。

他们停了下来,有几个人说最好还是把马道叫来。于是派人去找他。

哈龙摔落在草地上,看见他周围还有更多十字架,仿佛把他将受到的折磨瞬间加重了数倍,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弄错了,只有一个十字架,甚至认为其实一个都没有。最后,他被拽了起来。

马道说道:

——说吧!

他提出他愿意出卖哈米加,然后他和马道一起进入迦太基,携手称王。

马道摆了摆手离开,让其他人快点动手。他认为这只是个诡计,纯粹为了拖延时间。

野蛮人错了,哈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什么都不顾的地步,何况他恨透了哈米加,极愿意把他连同他的所有兵士一起牺牲掉,只要能换来一点点获救的可能。

元老们瘫倒在三十具十字架脚下的地上,绳子已经穿过他们的腋窝。这时候老徐率特终于明白自己死到临头,哭了起来。

他们剥掉了他身上剩下的衣服——于是他那吓人的身子袒露无余。这堆无法称谓的肉块上布满了烂疮,腿上的肥肉遮住了趾甲,手指上像是挂着暗绿色的烂肉,眼泪在他脸颊上的肉瘤中间流淌,使他的脸显得格外可怕的悲惨,似乎他的眼泪要占据比其他人脸更多的空间。他那表示王族身份的头带,松脱开来,随同他的白发一同拖曳在尘土里。

他们认为没有足够结实的绳子把他拽到十字架顶上去,于是就采用布匿人的做法,在十字架竖起前就把他钉上去。痛苦使他恢复了自尊。他用谩骂攻击。他口吐白沫,扭动身躯,就像一只在海滩遭屠宰的海怪,他预言他们的下场会更悲惨,他的仇一定要报。

他的仇已经报了。在城市的另一头,如今升起了火焰和烟柱,佣兵的使节正在咽气。

其中几个原先昏迷过去的人,在凉风的吹拂下又苏醒过来;不过他们的下巴依旧贴在胸口,并且尽管胳膊上的钉子钉得高过脑袋,他们的身体却有点下坠;大滴的血从他们的脚跟和手掌缓缓地滴下来,仿佛成熟的果子从树枝上跌落,——而迦太基、海湾、山和平原,仿佛一只巨大的车轮在他们眼前旋转;有时,从地上升起一股尘云的涡旋把他们裹住,他们渴得冒烟,舌头在嘴里打滚,又觉得身上有冷汗在流,同时灵魂在慢慢离开。

然而,冥冥之中他们似乎在极深邃的地方瞥见了街道、行进中的兵士、挥动着的刀剑。战斗的喧嚣模模糊糊地传入他们的耳中,就像沉船的水手在桅杆旁弥留之际耳中听到的大海的咆哮。比别人更强健的意大利人还在尖声叫喊;拉塞代冒人阖着眼皮,一声不吭;一向精力旺盛的查耳萨斯,如今像折断的芦苇弯着腰;身旁的埃塞俄比亚人,脑袋向后倒在十字架的横梁上;欧塔芮特动也不动,转动着眼珠;他的长头发被木缝夹住,直立在额头上,喉间濒死的喘息却像在怒吼。至于司攀笛,唤起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勇气,如今明确知道他将很快得到永恒的解脱,也就不再看重生命,泰然自若地等待着死亡。

不时有飞鸟的羽翼掠过他们的嘴唇,使他们从昏迷中惊醒。巨大的翅膀在他们周围投下晃动的阴影,空中的呱噪声不绝于耳;由于司攀笛的位置最高,第一只秃鹰就落在他的十字架上。于是他把脸转向欧塔芮特,带着难以形容的微笑,缓缓地对他说:

——还记得西喀路上的狮子吗?

高卢人一边咽气一边回答:

——它们是我们的兄弟!

这时候,徐率特已经攻破了城墙,占领了城堡。一阵风吹散了烟雾,眼前豁然开朗,可以一直望到迦太基的城墙,他甚至认为自己能分辨出有人在艾实穆神庙的平台上眺望。然后,收回视线,他发现左边的湖滨上有三十具大得异乎寻常的十字架。

事实上,为了使它们更吓人,野蛮人在制作时把支撑帐篷的柱子首尾连接了起来。于是三十具元老的尸体就这样高悬在空中。他们的胸前都有类似白蝴蝶的东西在飘拂,原来那是人们从底下射上来的箭上的尾羽。

最高的十字架顶端,有一条宽大的金色绶带在熠耀,它垂落在尸体的肩上,这一侧的胳膊已经缺失,哈米加费了好大劲才认出这是哈龙。他那海绵般的骨头已无法在铁钉上悬挂,四肢残缺不全,——十字架上只剩下一些不成形的残骸,如同猎人挂在门上的野兽的碎块。

徐率特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他面前的城池屏蔽了城市后面发生的一切,陆续派到两位将军那里去的军官们又都没有回来。随后,死里逃生的败兵带来了事变的经过,于是布匿军队停了下来。想不到在胜利中竟然发生了这样严重的灾难,他们全惊呆了。连哈米加的命令也充耳不闻了。

马道趁此机会继续他在奴米第亚人中的砍杀。

摧毁了哈龙的营盘以后,他就扭头向他们扑去。大象出来了。但是佣兵们从墙上拔下许多茅草,挥舞着火把跨过平原前进,那些庞然大物吓坏了,狂奔着一直冲进海湾,在海水里拼命挣扎以致自相残杀,或者囿于沉重的铠甲而溺毙。纳哈法派出了他的骑兵,佣兵们马上趴到地上,然后,等战马驰进三步以内,就从马肚子下跳起来,一匕首把它们豁开,等巴喀率兵到来,奴米第亚人已死伤过半。

筋疲力尽的佣兵们已无力再抵抗他的部队。他们秩序井然地向温泉山退却。徐率特很谨慎,不去追赶他们。他指挥他的人马到马加尔河口驻扎。

突尼斯是他的了,不过它已成了一堆冒烟的垃圾。残砖碎瓦从城墙的缺口一直滚落到平原中央;——远处海湾的沙滩上,大象的尸首在海风的推送下互相撞碰,就像黑色礁岩的群岛漂浮在海面上。

纳哈法为了支持这场战争,把森林里所有的象,无论老、幼、雌、雄,统统搜捕一空,使王国的军事实力一蹶不振。从远处看见它们死亡的人们都伤心欲绝,男人们在街上哀号,呼唤亡友般呼唤着它们的名字:

——啊!我们的“战神”!“胜利女神”!“雷电”!“飞燕”!

第一天,人们谈论它们甚至超过阵亡的将士。第二天,人们看见了驻扎在温泉山上的佣兵的营帐。于是人们如此绝望,以致许多人,尤其是妇女,都头朝下从卫城的最高点跳了下去。

谁都不清楚哈米加的想法。他独自一人待在他的营帐里,身边只有一个年轻侍者,没有任何人同他一起进过食,包括纳哈法在内。然而,自从哈龙兵败以后,他对纳哈法处处表示特别的敬重;不过,奴米第亚国王觉得能否成为他的女婿关系到太大的利益,自然也不敢不谨言慎行。

哈米加表面的懈怠是为了掩饰他背后狡诈的行动。他用各种手腕去蛊惑各个村落的头人,结果佣兵们像野兽般到处遭到拒绝、驱赶和围捕。他们走进树林,周围的树木着起大火;他们去泉边饮水,水里投了毒;他们藏身岩洞过夜,洞口被人砌墙堵死。过去一直保护他们、视为同谋的居民,如今却在追捕他们,这些人中间时常能辨认出杂有迦太基铠甲的身影。

有些人脸上患了红色的脱皮性皮疹,他们认为是受哈龙的恶疾传染。别的人则认为是由于吃了萨郎宝的神鱼,他们不但不后悔,反而梦想再干些更恶毒的亵渎神灵的事,以便大大地羞辱一下布匿的神祇。他们真想把它们连根铲除。

他们就这样在三个月时间里沿着东部海岸逡巡,翻过了舍洛姆山,一直走到沙漠的边缘。他们要找一个避难所,无论哪里都行。雨地克和伊包茶芮特是仅剩的两个没有背叛他们的城市,可它们已经被哈米加包围了。于是他们又毫无目的地向北方乱走,连行军的路线也不清楚。由于经历的苦难太多,把他们的头脑都给弄昏了。

除了日益加剧的愤怒以外,他们再没有别的感觉;终于有一天,他们又到了科比斯峡谷,再一次回到迦太基面前!

于是零星的战斗日益增加。双方互有胜负,可是彼此都已极度厌倦这种无休止的小接触,渴望把它们换成一场大战,只要这是最后一战就行。

马道打算亲自向徐率特提出这个建议。但是他手下的一个利比亚人自愿替他。大家看着他出发,都认为他死定了。

然而当晚他就平安归来。

哈米加接受挑战。约定第二天日出时分在辣代司平原交战。

佣兵们还想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于是那个利比亚人补充道:

——我当时待在他跟前没走,他问我还等什么,我回答说:“等你杀掉我!”他就回应说:“不!你走吧!还是等着明天同其他人一起死吧。”

这样的宽容使野蛮人深感惊讶,有些人被吓着了,马道很遗憾派去的使节没有被杀掉。

他手下还剩有三千个非洲人、一千二百个希腊人、一千五百个坎帕尼亚人、两百个伊比利亚人、四百个伊特鲁利亚人、五百个萨莫奈人、四十个高卢人和一队那菲尔人(那菲尔人是埃塞俄比亚的少数民族。),后者是些居无定所的土匪,是他在椰枣地区遇见的,总共是七千二百一十九个兵士,但是没有一个完整的方阵。胸甲上的破洞靠四脚兽的肩胛骨来填补,破旧的布带鞋取代了青铜战靴。衣服上缀了些铜片和铁片,显得异常笨重,挂在身上的锁子甲也都破烂不堪,一道道伤痕像红线一样从臂上和脸上的毛发之间显露出来。

为同伴的牺牲激发的愤怒又回到他们心里,于是战斗力遽增。他们隐约觉得自己是替广泛存在于被压迫者心中的那个天神行事的化身,是万能的复仇之神的大祭司!过度的不公平使他们悲愤欲绝,尤其是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的迦太基!他们发誓要敌忾同仇,齐心协力,战斗到死。

他们杀掉了驮东西的牲口,尽可能地吃饱,以增强体力,然后倒头就睡。有些人各自对着不同的星座祈祷。

迦太基人抢先到达了平原。他们用油涂抹盾牌的边沿,使射来的箭更容易滑下去;蓄长发的步兵,为安全起见都把头发剪短;哈米加从凌晨五点起,就下令把所有的饭盆都倒空,因为他知道过饱对作战不利。他的部队有一万四千人,比野蛮人几乎多一倍。可他却从未有过如此焦虑不安;因为一旦战败,共和国即将不复存在,他也会被钉上十字架;反之,如果获胜,他就能越过比利牛斯山、高卢和阿尔卑斯山直取意大利,巴喀帝国就会永垂不朽。他夜不成寐,无分巨细,亲自检查一切。至于迦太基人,由于长时间受到恐惧的折磨,也被激得怒气冲天。

纳哈法怀疑手下奴米第亚人的忠诚度。再说,他们很可能经不住佣兵的攻击。因此,一种无名的虚弱感压倒了他,拿着个大杯子不停地往肚子里灌水。

恰在这时,一个陌生男人掀开他的营帐,往地上放了一顶岩盐花冠,上面有硫磺和菱形珍珠母装饰的宗教图案,姑娘们有时会送婚冠给未婚夫,它是爱情的明证,也是邀约。

然而哈米加的女儿对纳哈法没有一点柔情蜜意。

只是对马道的记忆难以忍受地折磨着她,以致她认为除非这个人死掉,自己才能摆脱,正如被毒蛇咬伤,必须把它碾碎抹在伤口上一样。奴米第亚国王有求于她,他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她完婚,而婚礼只能在胜利后举行,因此萨郎宝送这件礼物来激励他的勇气。于是他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一心只想着占有这样一个标致女人的快乐。

同样的念头也困扰过马道,可他马上就把它丢开,并且把抑制住的爱情,转移到战友身上。他疼爱他们如同手足,共担仇恨,——由此更觉精神高昂,膂力倍增;他要完成的一切,全都在眼前清晰可见。即使偶尔发出一声叹息,也是因为想起了司攀笛。

他把野蛮人排成相等的六行。伊特鲁利亚人排在中间,用铜链拴在一起,弓箭手排在后面,那菲尔人分布在两翼,骑着光背骆驼,骆驼身上披挂着鸵鸟的翎羽。

徐率特也用同样的方法安排迦太基兵士。在步兵外面排列着胸甲骑兵,紧挨着轻步兵,后面是奴米第亚人。天亮时分,双方就这样排成行,脸对脸相峙着。他们远远地瞪大了冒火的两眼互相怒视。起初还有些犹豫,随后两支部队就行动起来了。

野蛮人慢慢地前进,避免呼吸急促,用脚蹬踏着土地;布匿部队的中央凸出,形成一条弧线。然后,可怕的冲突爆发了,就像两支舰队接触时互相猛烈撞击一样。野蛮人的第一排迅速闪开,藏身背后的射击手们马上投射弹丸、箭矢和标枪。这时,迦太基人的弧线渐渐拉成直线,然后又凹了进去,随之两边的轻步兵展开成两条平行线,像圆规的两只脚合拢过来。正在凶猛地攻击方阵的野蛮人落入凹陷的罅隙,即将被吃掉。马道及时制止,——由于迦太基的两翼在继续前进,他把队列最里面的三排人调到外面,他们立刻护住了侧翼,使他的部队加长了两倍。

可是安排在两头的野蛮人力量最弱,尤其是左边的,他们的箭袋已空无一物,因此和迦太基的轻步兵一接触,就被杀了许多。

马道把他们撤了回来。他的右边是手持板斧的坎帕尼亚人,他派他们去对抗迦太基人的左翼,中部继续进攻,另一头的队伍已脱离危险,将迦太基的轻步兵挡在一定距离以外。

于是哈米加把他的骑兵分成若干大队,放在重装步兵中间,叫他们向佣兵们进攻。

这个锥形的队伍以骑兵为先导,它的两侧是许多排密集挺立的长枪。野蛮人简直无力抵抗,他们中只有希腊步兵有青铜铠甲,其他人所有的只是长棍上绑着的一把切菜刀、从农场捡来的长柄镰刀,或者用轮辋打造的双刃剑;柔软的剑身一触即弯,等他们用脚跟把剑弄直的时候,迦太基人就趁机左右开弓肆意屠杀。

然而用铜链拴在一起的伊特鲁利亚人却不受扰动,战死者不会跌倒,尸首成了障碍,这条粗大的青铜线时而变宽,时而收拢,柔软如蛇,又坚固似墙。野蛮人躲到他们背后重整旗鼓,略作喘息,——然后,拿起那些残破武器重新出来厮杀。

许多野蛮人早已手无寸铁,他们就像恶狗一样扑到迦太基人身上用嘴咬他们的脸。高卢人脱下外套示傲,远远地炫耀自己白色的魁梧身躯,还故意弄大身上的伤口吓唬人。在布匿人的方阵里,已无法听见传令兵的吼叫声,全靠在烟尘上挥舞的军旗传达号令,每个人都在周围人群的裹挟下,跟着来回移动。

哈米加命令奴米第亚人投入战斗。对面的那菲尔人马上扑过去迎击。

那菲尔人穿着宽大的黑袍子,脑壳上留一撮毛,举着犀牛皮的盾牌,挥舞着用绳子系着的无柄飞刀,骑着的骆驼浑身竖满鸟羽,发出拉长的刺耳的格格声。他们的刀总在很准确的地方落下来,迅猛的一击之后再升上去,后面跟着被斩断的肢体。凶悍的骆驼四蹄腾空冲进方阵。有几只骆驼腿被打折了,只好像受伤的鸵鸟一样跳着走。

整个布匿步兵转身向野蛮人扑过来,把他们截断了。野蛮人的小队彼此失联,原地乱转。迦太基人锃光瓦亮的武器像金冠一样把他们围住。中间人头在攒动,阳光照在剑尖上反射出无数耀眼的白色光斑。然而,一排排阵亡的胸甲骑兵还躺在平原上,佣兵扒下他们的铠甲穿在自己身上,再去投入战斗。迦太基人给弄懵了,好几次错站到他们队伍里去。于是只好傻傻地愣着,不知如何行动;抑或集体退却,这时远处便响起胜利的喝彩声浪,仿佛海浪在推送风暴中沉船的漂流物。哈米加越来越绝望,一切都要被马道的天才和佣兵的无敌勇气葬送了。

可是地平线上突然爆出了响亮的铃鼓声。那是一群老人、病人、十五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因为实在受不了焦虑的煎熬,离开了迦太基;为了有个庞然大物做保护,他们从哈米加的家里牵来了共和国仅剩的一头象,——就是那头被割掉鼻子的大象。

于是在迦太基人看来,似乎祖国已弃城前来,命令他们为国捐躯。加倍的愤怒激励着他们,跟着奴米第亚人冲了上去。

野蛮人背靠着平原中央的一座小山。他们已毫无胜利的,甚或是活命的希望,但他们是最精锐、最勇猛和最强悍的战士。

迦太基的百姓把铁扦、铁条和铁锤从奴米第亚人的头上扔了过去;那些使执政官丧胆的人,竟然死在妇女们抛掷的棍棒下;布匿的贱民正在歼灭佣兵。

佣兵们退到小山顶上。每次他们的圈子被打破后都能重新合拢。他们两次冲下山来,又被反击逼了回去;迦太基人乱七八糟地伸直胳膊,把长矛从同伴的腿间穿过去,向前面乱捅。他们在血泊中滑倒,地面坡度太陡,死尸都滚落下去。想爬上山去的大象的肚子几乎贴住了死尸,看样子它挺开心这样匍匐在它们上面,它那削短了的鼻子,末端粗大,不时抬起来,活像一条巨大的蚂蟥。

然后双方停了下来。迦太基人咬牙切齿呆呆地瞅着站在小山顶上的野蛮人。

最后,他们猛然向前冲杀,混战又开始了。时不时会有些佣兵让迦太基人走近来,大喊说要投降,然后发出瘆人的冷笑,突然就自杀了,死了的人一倒下,剩下的人就踩上去继续抵抗。就像在砌一座金字塔,越堆越高。

没过多久,上面只剩下五十人,然后是二十人,三个人,最后只剩两个人,一个手持板斧的萨莫奈人,还有马道,手里还拿着他的剑。

那个萨莫奈人屈着小腿,拿着斧子左挥右砍,同时还不断提醒马道防备人家对他的攻击:

——主子!这边!那边!弯腰!

马道的护肩、军盔和铠甲早已全没了,全身赤裸着,——脸色铁青比死人更可怕,毛发竖立,嘴角壅着两摊白沫,——他飞快地挥舞着手里的剑,围着他形成了一道光环。一块石头飞来齐根砸断了剑身,只剩下护手。那个萨莫奈人也被杀了,迦太基人如潮水般步步紧逼,已经挨到他身边。于是他向天空伸出两只空手,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就像从海岬之巅投身大海一般,把自己掷向矛头枪尖。

可是它们忽然在他面前分开。有好几次他冲向迦太基人。他们总是迅速后退,并且把武器挪开。

他的脚碰到一把剑。马道想捡起它来,忽然觉得手腕和膝盖都被缚住,跌到地上。

原来纳哈法已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踪他好长时间,手里拿着一张捕捉野兽的大网,趁他弯腰的机会,把他套住了。

然后大家把他四肢撑开成十字绑在大象背上,在所有未受伤者的簇拥下,锣鼓喧天地直奔迦太基。

说也奇怪,从夜里三点起胜利的消息就传到了迦太基;嘉蒙庙的漏壶刚注满第五小时,他们就到达了马喀。这时马道睁开了眼睛。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恍若全城浴在火光之中。

巨大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传入耳间,他仰卧着,望见天上的星斗。

然后,门关上了,黑暗笼住了他。

第二天,同一时间,留在斧子隘的最后一个人咽了气。

自从他们的伙伴离开之后,来了一些祖亚埃斯人,推开了堵住隘口的岩石,向他们提供了一段时间的给养。

野蛮人始终在等待马道出现,——由于气馁,由于衰弱,由于病人常有的拒绝挪动位置的执拗,他们就是不肯离开山谷。最后,粮食耗尽,祖亚埃斯人也走了。迦太基人清楚这里只剩不足一千三百人,而且根本犯不上派兵来消灭他们。

各种猛兽,尤其是狮子,在这三年战争期间,数量遽增。纳哈法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驱赶猛兽的行动,在它们前面每隔一段距离绑上一只山羊,引诱它们进入斧子隘;——如今它们全都在这里住了下来。这时候,元老院派了个人来查看残留的野蛮人怎么样了。

整个平原广袤的土地上遍布着狮子和尸体,死者混在衣服和铠甲中间。它们几乎不是缺脸就是少胳膊,难得有几个比较完整的;有些则已完全干瘪了,头盔里塞着满是灰土的颅骨;没了肌肉的腿骨从胫甲里直挺挺地伸出来,骷髅身上还披着一口钟;被阳光清理干净的骸骨在沙土中熠耀。

多数狮子在憩息,胸脯贴地,双爪前抻,在刺目的阳光下䀹眼皮,阳光在白色岩石的反射下显得更为强烈。另一些狮子蹲坐着,定睛向前观望;或者蜷成一团在睡觉,脑袋半藏在浓厚的鬣毛里。全都是一副餍足、慵倦、无聊的神气。它们像四周的山岭和死尸一样动也不动。夜幕降临了,西边的天际抹上了几道宽阔的红霞。

平原上散乱分布的堆积物使地面显得高低不平,从它们中间缓缓爬起一个比幽灵更缥缈的形体。于是一只狮子动了起来,血红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它巨大身躯的黑色剪影;——等它走到那人身边,一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然后,它平趴到他的肚子上,用獠牙的尖慢慢地叼出他的内脏。

接着它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持续了好几分钟的啸吼,山谷传来阵阵回声,最后才消逝在荒野的寂静之中。

突然间,山顶滚落下一些细小的砂砾。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发出的窸窣声,——从闸门和隘口两边,出现了许多尖嘴竖耳的家伙,黄褐色的眼珠在熠耀。它们是一群来吃残骸的豺狗。

在悬崖上俯身张望的迦太基人,掉转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