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秋天还是温和的冬日,寒鸦都会唱着春天的歌,绕着尖尖的屋顶飞翔。它们不会舍弃自己的家,长年居住在此,忠实地遵守第一批寒鸦留下的传统,代代相传。寒鸦丰富多彩的一生为动物观察者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它们不屈的斗争精神也给人们带来更多生活上的启示。
如果,我们经手的有些东西,
能活能动,在未来有用,足矣。
——《追思》,华兹华斯
秋风在烟囱里唱着萧瑟之歌,书房窗前的老冷杉树也起劲儿地挥舞臂膀,大声合唱,尽管隔着双层玻璃,我依然可以听到它们哀怨的歌声。突然,在窗格构成的画框里,十几枚黑色的流线型“炮弹”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急坠而下。它们像石块一般坠落,在接近冷杉树顶时突然展开翅膀,露出鸟儿的形态,如飞絮般轻盈,被暴风裹挟而去,从我视线中消失,比来时还要快。
我走到窗边,观看寒鸦和狂风之间的精彩游戏。游戏?是的,这是一场游戏,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游戏:熟练的动作,沉溺其中,乐此不疲,并不是为了实现某种具体的目的。而且这些动作并不是天生的,不是本能性的,而是认真学来的。寒鸦的这些精彩动作,它们对风的熟练驾驭,它们对距离的精准估算,以及它们对当地风力条件的了解,对所有上升流、气穴和旋涡的掌握——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靠每一只鸟自己学来的。
看看它们如何与风共舞吧!乍一看,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会觉得是暴风雨在玩弄寒鸦,就像猫玩弄老鼠一样。不一会儿你就惊讶地发现,恰恰是暴风雨扮演了老鼠的角色,而寒鸦左右着暴风雨,就像猫在戏耍着它的猎物。寒鸦会稍稍让着暴风雨,但不会让步太多,寒鸦故意让狂风把自己抛到天上去,抛到似乎要坠落时,寒鸦随意地挥一下翅膀,就转过身来,瞬间又把翅膀打开,开始逆着风俯冲(加速度比坠落的石头还要大),一路坠落。翅膀稍稍一展,它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姿势,接着它们收紧翅膀,像脱弦的利箭般射向来势汹汹的大风,一下子向西飞出了几百米。这些动作毫不费力,如儿戏一般,好像在故意气那蠢笨的狂风:“你休想把我吹到东边去。”无形的风魔肯定对寒鸦花了大力气,风速超过每小时120公里,而寒鸦的应对只不过是懒洋洋地扇动几下黑色的翅膀。寒鸦驾驭了大自然的力量,生物在对决非生物的无情蛮力中大获全胜!
从第一只寒鸦出现在阿尔腾贝格的天空算起,已经过去25年了,我从那时起就倾心于这种银色眼睛的鸟类。生命中那些伟大的爱出现时往往有相同经历,我刚认识第一只寒鸦时,也没意识到其意义之重大。这只寒鸦蹲在罗莎莉·邦加(Rosalia Bongar)的宠物店里,这家店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魔幻时光。当时寒鸦蹲在一个昏暗的笼子里,我只用4先令,就把它买了下来,我并不想拿它做科学实验,只是因为看到它张开黄边的大嘴,露出红色的喉咙时,突然想把美食塞满它的大嘴。我当时打算,等它能够独立生活了,就把它放飞,后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时至今日,经历可怕的战争后,我养的所有鸟类和动物都走了,只有寒鸦留了下来,仍在我家的屋檐下筑窝。我的滴水之恩,却换来它的涌泉相报,其他的鸟、兽都没有这么感恩。
没有哪种鸟——甚至没有哪种高等动物(群居的昆虫属于另外的类别),能像寒鸦这样拥有高度发达的社会和家庭生活。相应的,很少有幼小的动物会像年幼的寒鸦那样楚楚可怜,那么依赖主人。就在初级飞羽刚刚变硬可以飞行时,我的小寒鸦突然对我产生了孩童般的感情。它不肯独处,一秒钟都不行,它会跟在我身后,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房间。如果我不得不离开它,它就会绝望地大叫。根据它的叫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兆客”(Jock),后来我们延续了这个传统,凡是家里新养了一种鸟类,第一只单独养大的幼鸟都根据其叫声来命名。
刚刚羽翼丰满的小寒鸦,对养育者非常依恋,它也正是你能想到的最佳的观察对象。你可以带着它出门,近距离观察它飞行的样子、进食的方法,总之,它的所有习惯都是在完全自然的环境中发生,不会被笼子所束缚。1925年的夏天,通过研究兆客,我对动物的本性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没有哪种鸟或兽能像兆客这样让我受益匪浅。
肯定是因为我善于模仿兆客的叫声,它很快就喜欢上了我,而不是别人。我可以带着它去远足,甚至是骑车出去溜达。它会跟在我后面飞,就像忠诚的狗一样。尽管它认识我、最喜欢我,但如果有人走得比我快得多,特别是别人超过我时,兆客就会抛弃我,去追前面的人。年轻的寒鸦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看到前面有物体远离自己时,就会去追,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兆客一离开我,就发现自己错了,立即改正,很快又飞回我身边。它长大以后,渐渐学会了抑制追逐陌生人的冲动,即便那个人走得非常快。即便如此,我也经常注意到,在看到有人走得很快时,它身体会微微一抖,似乎很想飞过去。
如果看到一只或更多当地常见的戴冠乌鸦在前面飞,兆客要面对更强烈的内心冲突。一看到黑色翅膀拍打着消失在远方,寒鸦就会产生难以抑制的冲动,一定要跟上去,哪怕是吃过几次苦头,它也改不过来。它时常盲目地跟在乌鸦后面猛飞,被带到很远的地方,除非运气好,它一般都会迷失方向。最有趣的是乌鸦降落时寒鸦的反应:一旦黑色的翅膀停止扇动,魔咒也就消失了,兆客此时对乌鸦完全丧失了兴趣!尽管飞行中的乌鸦令兆客心醉神迷,但歇着的乌鸦却丝毫不能引起它的兴趣。只要乌鸦一降落,兆客也就玩够了,瞬间被孤独淹没,开始呼叫我,声音非常奇怪,充满哀怨,好像是走失的小寒鸦在找妈妈。一听到我的回应声,它会特别坚决地朝我飞过来,往往会把乌鸦也带动起来,领着一群鸟飞到我身旁。乌鸦会非常盲目地跟着寒鸦,有几次甚至都快撞到我了才发现我的存在,它们会陷入恐慌,急忙飞走,这群乌鸦的举动也会影响兆客,它再次跟着乌鸦飞走。后来我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尽可能让自己更醒目些,这样乌鸦能够及早发现我,也就不会那么恐慌了。
天生因素与习得因素在一只幼鸟的行为中完美地拼接,就像小石子排列出的马赛克图案那样。但是对于人工喂大的鸟,这种天然的和谐在某种程度上被破坏了。所有的社会行为以及不是遗传决定而是后天学习到的反应,都容易产生不自然的扭曲。换言之,这些行为针对的对象是人,而不是鸟的同类。鲁德亚德·吉卜林笔下的莫格里(Mowgli)因为在狼群长大,会觉得自己是狼,而兆客要是会说话,肯定会称自己是人。只有在看到一对拍打的翅膀时,它才会本能地感觉到一个声音在说“和我们一起飞吧”。只要它在走动,它就会觉得自己是人,但它一旦用到翅膀,它会觉得自己是戴冠乌鸦,因为是乌鸦唤醒了它身上的种群本能。
在吉卜林笔下,莫格里身上的爱被唤醒后,这种强大的力量迫使他离开了自己的狼族兄弟,回到了人类的大家庭。从科学的角度讲,这种诗意的想象是正确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于人类(以及在大多数哺乳动物)性爱的潜在对象其特征是身体内古老的基因决定的,而不是经验上可以识别的符号——很多鸟类也是如此。而被人养大的鸟,如果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一般不知道它们属于哪一类,也就是说,在它最具可塑性的幼年时期,它们和哪种生物待在一起,其社会反应的对象以及性欲的对象,也会是这种动物。因此,被人单独养大的鸟,倾向于把人类而且只是人类,视作繁殖活动中的潜在伴侣。兆客就是这么做的。
人工养育的雄性家雀身上也有这种现象,因此,古罗马时期的放荡贵妇都很喜欢这种鸟。古罗马诗人卡图鲁斯还写下了小诗来歌颂此事。诸如此类联系引起的奇怪错误,实在是太多了。我家现在有只母鹅,本来一窝有6只,但其他几只都得肺病死了。于是它就在鸡群中长大。后来,尽管我们买了一只漂亮的公鹅来陪它,母鹅还是迷上了我家帅气的罗得岛公鸡,爱得神魂颠倒,不停地示爱,还不准公鸡和其他母鸡交配,对公鹅的关注则完全视而不见。另一场悲喜剧的主角,是维也纳休伯伦公园的一只可爱的白孔雀。他也是一窝孔雀的幸存者,其他孔雀都在寒流中死去,饲养员就把它放到了当时(那是一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整个公园中最温暖的地方——爬行动物的房间,里面住着巨大的海龟。后来,这只不幸的鸟只看得上大海龟,再漂亮的雌孔雀,都引不起它的兴趣。这种把性欲对象锁定在一个特别而不自然的对象上的情况,往往很难改变。
兆客成年后,爱上了我家的女仆。女仆结婚后,离开了我们家。几天后,兆客在几公里外的邻村发现了她,于是就搬到她住的地方,只在晚上才回到自己原来的窝。6月中旬,寒鸦的交配季节结束后,兆客又回到我们家。那年春天我又新养了14只小寒鸦,其中一只就被兆客领养了。兆客对待养子的态度和普通寒鸦对待子女的态度是一样的。不论鸟还是兽,其对待子女的行为必定是与生俱来的。以寒鸦而言,如果它对小鸟的反应不是天生的,发自遗传的,那么它初次见到时,肯定不知道该怎样照顾孩子,甚至会把它们撕碎吃掉,就像它见到同等大小的活物时一样处置。
现在,亲爱的读者,我要澄清一个错误观念。我之前也一直有此错觉,直到兆客性成熟时我才意识到,从它向我家女仆示爱的种种动作来看:兆客是只雌鸟!它对待女仆的方式,和正常雌鸟对待其伴侣的方式一模一样。我们往往以为,雌性动物会喜欢男人,而雄性动物会喜欢女人。其实这种“异性相吸”的法则并不存在。在鸟类中,甚至鹦鹉,情况往往相反。还有一只成年的雄性寒鸦也曾爱上我,对待我的方式就像是对待雌性寒鸦那样。它会一个劲儿地引诱我,想让我钻进一个几厘米宽的缝隙里,那是它选好的爱巢,还有一只驯养的雄性家雀也想用类似方式让我钻进我马甲的口袋。这只雄性寒鸦让我不胜其烦,因为它一直想给我喂吃的,那可是它眼中最美味的食品。让人惊讶的是,它竟然能够准确地搞清楚人类的嘴是消化系统的入口,如果我张开嘴,还适时发出一种请求的声音,它就会非常开心。于我而言,这可是一种牺牲自我的义举,因为嚼碎的虫子,和着寒鸦的唾液,味道真是难以忍受。它每隔几分钟就要喂我一次,我可没法配合它!想必你也会理解我的难处。但是,如果我不配合,那就得当心自己的耳朵。要不然,趁我不注意,它会向我的耳道灌满温热的虫浆,直到鼓膜。原来寒鸦在给雌鸟或者孩子喂食时,会用舌头把食物一直塞进对方的咽喉深处。幸好,这只寒鸦总是先试着给我的嘴喂食,若是我不肯张嘴,它才会选择我的耳朵。
就是因为兆客,1927年我在阿尔腾贝格又养了14只小寒鸦。兆客把人当作自己的同类,有一些显著的本能行动和对人的反应,不仅失去生物学目标,而且让我无法理解,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于是我想养一群自由飞翔的驯化寒鸦,研究它们的社会和家庭行为。显然,我没办法再像前一年养兆客那样充当养父,慢慢地训练每一只寒鸦。而且,通过兆客我知道寒鸦的方向感很差,我得想个办法,把这些小鸟限制在一个地方。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完全成功的。就在兆客住的阁楼的小窗户前,我建了一个又长又窄的鸟笼,笼子分两个套间,架在宽度不到一米的石制排水槽上,长度几乎和房子一样长。
最初,发现家附近的建筑发生了变化,兆客有些不开心。过了一段时间,兆客才适应了这种变化,在鸟笼靠前那个套间的顶上有个活板门,兆客开始自由地从这个门出入。这时,我才开始把幼鸟放进鸟笼中。为了方便识别这些鸟,我在它们的一只或两只腿上安装了不同颜色的环。我根据这些彩环给小寒鸦命名。等寒鸦们都习惯了这个新家后,我把它们引诱到了笼子中靠后的那个套间。前面那间,也就是带活板门的那间,只留下了兆客和最驯服的两只小寒鸦——蓝蓝和红蓝。这样分隔之后,我让它们在笼子里先待上几天。之所以把它们分开,是因为我想让可以自由飞翔的寒鸦有所牵挂,它们会因为惦记着被关在后间的同伴而飞回来。我在上文提到过,兆客那时已经领养了其中一只小寒鸦“左金”(左腿上安了一个金色的环)。这对我在下文所说的实验很有帮助。我没有把左金列入第一批自由放飞的寒鸦中,因为我希望这样兆客就会留在我家房子附近。要不然,兆客很可能会带着羽翼丰满的左金飞到邻村去,找我先前提到的女仆。
我希望小寒鸦会跟在兆客后面飞翔,就像当初兆客跟随我一样。可是这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我一打开活板门,兆客就猛地冲了出来,开始自由飞翔,几秒钟之后就不见踪影了。那两只小寒鸦不习惯活板门忽然打开,它们有点儿不敢相信,过来好久才敢飞出来。两只小寒鸦同时出来时,兆客刚好“唰”地在外面飞过。它们想要跟上兆客,可是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因为兆客的急转弯和垂直俯冲它们学不来。优秀的寒鸦父母一般知道小鸟的飞行能力有限,在指导后代如何飞行时,它们会尽力避免这种高难度动作。后来,等左金被放出来时,兆客的举止就像是一位尽职的母亲了,它慢慢地飞,避免高难动作,而且经常回头看左金是不是跟在后面。兆客不关心其他小寒鸦,而其他小寒鸦也不拿兆客当老师。其实兆客非常熟悉当地的情况,作为向导,兆客要比寒鸦的其他同伴可靠得多。这些傻孩子想从同伴中找老师,每只鸟儿都跟在另一只后面飞。在这种情况下,这些鸟会漫无目标地盘旋,并不断向上高飞。在它们这个年龄,小寒鸦还不会直线俯冲。因此它们越飞越高,最终下落的时候,离家也越来越远了。14只小寒鸦,有几只就是这样飞丢的。如果有一只经验丰富的老寒鸦在,特别是雄鸟,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了(下文将讨论此事)。只是当时这群鸟中,还没有哪只鸟帮得上忙。
鸟群缺乏领袖,还有另一种更严重的后果:遇到威胁生命的强敌时,小寒鸦不会作出本能的反应。而像喜鹊、野鸭或歌鸲这样的鸟类,一见到猫、狐狸,甚至松鼠,就会立刻飞走。不论是人工养育,还是自己的父母带大的,它们都会有同样的反应。一只小喜鹊绝不会被猫逮住。如果你用绳子拴住一张棕红色的皮,沿着池塘边拖动,哪怕是人工养大的最温顺的野鸭,也会迅速作出反应。从它看待这张皮的态度,就可看出它对致命天敌——狐狸的一切特征都了然于心。它焦虑而谨慎,飞到水里,眼睛一直盯着敌人。敌人往哪个方向走,它就往哪个方向游,一边不停地大叫,发出警告。它知道,或者说是它与生俱来的反应机制知道,狐狸不会飞,游泳也不如她快,没法在水里逮住她,所以野鸭一直跟着狐狸,盯着狐狸,把狐狸的存在广而告之,这样狐狸就不会偷袭成功。
在野鸭等很多鸟类中,识别敌人是一种本能——而小寒鸦肯定是自己学到这种本领的。通过自己的经验学到的?不,让人好奇的是:它们是通过真正的传统,通过个体经验的代代相传来学习的!
寒鸦识别敌人的所有反应中,只有一项是天生的:任何生物,只要携带了黑色的东西,而且持续摆动或晃动,就会遭到寒鸦愤怒的攻击。同时,寒鸦还会发出刺耳的警告,这种叫声十分尖厉,就像是金属之间碰撞,即便是人耳,也能分辨出寒鸦的愤怒。这时,寒鸦还会摆出一种奇怪的前倾姿势,翅膀半张,不停颤动。如果你只养了一只驯化的寒鸦,你可以时不时地尝试用手去抓它,把它放进笼子里,甚至还可以为它剪趾甲。但要是养了两只,那就不行了。兆客和我很亲近,就像家养的狗一样,我偶尔用手去碰它,它也不生气。可是等到我家养了小寒鸦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她绝对不允许我去碰这些黑色的小家伙。我最初并不知道这一点,第一次去用手抓这些小鸟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嘎嘎”声,仿佛是魔鬼在尖叫。然后上方射下一只“黑箭”,越过我的肩膀,直接射中我抓鸟的那只手——我很惊讶地看到,手背上被啄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流血了!这是我第一次观察到寒鸦的这种攻击,这次经历告诉我,这种攻击的冲动是本能的盲目反应。其实那时候兆客非常喜欢我,而痛恨那14只小寒鸦(它后来才领养了左金)。我当时不得不一直保护这些小鸟:要不然,如果让兆客和这些小鸟独处,哪怕只有几分钟,兆客就会用一次俯冲把它们灭掉。不论怎样,看到我把小寒鸦抓在手里,它就是受不了。那年夏天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对这种行为的盲目反射性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有一天,暮色降临时,我从多瑙河游完泳回家。按照习惯,我会跑到阁楼上去,呼唤寒鸦回家过夜,把它们锁在笼子里。我站在屋顶的排水槽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个又湿又冷东西,原来匆忙之中,我把泳裤塞进了口袋。于是我就把泳裤掏了出来,下一秒钟,我已经被一群愤怒的嘎嘎大叫的寒鸦包围,它们毫不留情地用喙攻击我犯错的那只手。
我手里拿其他黑色物品的时候,寒鸦的反应也很有趣。我有一台博物学家摄像机,块头很大,年代也比较久远了,我把这台摄像机拿在手里时,寒鸦不会骚动,可是只要我把包底片的黑纸抽出来,风吹动了黑纸,寒鸦就开始嘎嘎大叫。尽管它们知道我不是敌人,是它们的好朋友,但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只要我手里有一个活动的黑色物体,我就被定性为“食寒鸦者”。更有意思的是,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寒鸦自己身上:有一次,一只雌寒鸦叼着一根渡鸦的羽毛,想带回窝去,也遭到了典型的“嘎嘎”攻击。可是,如果小寒鸦还没有长出羽毛,身体还不是黑色的,你把它放在手里,寒鸦既不会嘎嘎乱叫,也不会发起攻击。在这批寒鸦中,绿金和红金已经被完全驯化,经常落在我的头上或肩膀上,如果我收拾它们的窝,或者近距离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它们都不会不开心。即便我把它们的幼雏从窝里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给它们看,它们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就在幼雏的小羽毛刚刚冒尖,身体变成黑色的那天,我一伸手,就遭到了其父母的猛烈攻击。
如果有人或者有动物触发了一次典型的“嘎嘎”攻击,寒鸦就会特别怀疑这个人或动物,对他/它充满敌意。这种强烈的情感很快就会在寒鸦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它们会把凶手与“寒鸦陷入敌口”的场景联系起来。如果你连续两三次引起寒鸦的攻击,你就永远不可能再做寒鸦的朋友了!从此以后,寒鸦见到你就会“谴责”你,即便你手里没有活动的黑色物体。此外,一只寒鸦也很容易让其他寒鸦相信,你就是有罪之人。“嘎嘎”叫声的传染性很强,每只听到叫声的寒鸦都会立即发起攻击,就像是看到“敌人”手里拿着黑色的活动物体一样。如果曾有寒鸦看到过你拿过一两次这种物体,那么“可怕的流言”就会像野火一样蔓延,不消几天,你在整个地区的寒鸦中间就声名狼藉了,你成了捕食寒鸦的凶手,寒鸦会不惜代价地攻击你。
所有这些现象也发生在乌鸦身上。我的朋友,克雷默博士就有这样的经历:他肩上总有一只驯化的乌鸦,这被他家附近的乌鸦看到后,他在乌鸦圈子里的名声就变得很差。如果有一只寒鸦落在我身上,其他寒鸦看了不会生气。可是乌鸦不同,它们一定觉得我朋友肩上的乌鸦是被“敌人俘虏了”,却不明白那只乌鸦是自己情愿待在那儿的。没过多久,十里八乡的乌鸦都知道我朋友了,无论他是否带着自己的乌鸦出来,都会有乌鸦一直追着他愤怒地大叫。即便是他换了套装扮,乌鸦还是能认出来。这些事例证明,乌鸦会严格区分猎人和“无害”的人:即便不带枪,如果一个人有一两次被乌鸦见到手里有死乌鸦,他就会被乌鸦记住,且不容易忘掉。
这种“嘎嘎反应”的最初价值,显然是为了从捕食者口中拯救同伴,即便无法成功,也要骚扰一下捕食者,让它以后不敢捕食寒鸦。即便苍鹰(Goshawk)等敌人不会被这种小鸟的震慑吓到,但如果下次敌人可能更倾向于捕食其他动物,“嘎嘎反应”的价值也就得以体现了,种族的生存概率因此提高。鸦科的所有鸟类都形成了这种“嘎嘎反应”,即便是不怎么过群体生活的种类,甚至连小型鸣禽都有类似的反应能力。
随着社会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寒鸦,“嘎嘎反应”在“保护同胞”的意义之上,还有了另一项更重要的新价值:通过这种行为,识别潜在敌人的信息可以传递给幼鸟和毫无经验的鸟。这真正是寒鸦习得的知识,而不是其本能反应。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讲清楚了此事的重要意义,一种动物不是通过本能去识别敌人,而是从年老、有经验的同类那里学到的。这是真正的传统,是个体知识的代代相传。人类小孩也该向小寒鸦学习,认真对待父母好心的警告。敌人刚露面时,小鸟还无法识别,老鸟只需要“嘎”的大叫一声,小鸟就能够在头脑中把警告与这个特定的敌人联系在一起。我想,在自然状态下,没有经验的小寒鸦不可能初次看到有人手里拿着活动的黑色物体时,就知道他是危险的敌人。寒鸦总是一大群一起飞,按照概率,至少会有一只会在见到敌人时“嘎嘎”叫起来。
这一点和人类是多么相像!另外,无经验的小寒鸦发起典型“嘎嘎攻击”时的内在感知模式是多么的盲目、多么像条件反射!而我们人类不也有这种盲目的本能反应吗?善于煽动者指出一个靶子,不就能让所有人义愤填膺吗?在很多情况下,这个靶子之于民众,不就像我的泳裤之于寒鸦,都远非真正的敌人?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有那么多战争吗?
没有哪个导师把潜在的威胁告诉我的这14只小寒鸦。因为没有父母发出嘎嘎的报警声,所以即便是猫悄悄溜过来了,小寒鸦也会稳稳地待在原地,小寒鸦甚至会落到杂种狗的鼻子上,把狗当作朋友,就和它们生活周围的人一样完全没有危险。难怪我的小寒鸦在自由放飞后几周就数量锐减。当我意识到这种危险,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后,我只在白天把这些鸟放出来,因为在白天猫不怎么出来活动。每天傍晚我都要按时把这些小鸟引诱回它们的窝,这可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有句德国谚语叫“看管一袋子跳蚤”,与引诱14只小寒鸦回鸟笼相比,前者简直是小事一桩。我不敢用手碰它们,这样会引发“嘎嘎”攻击,我好不容易把一只鸟送进鸟笼,可是又有两只从笼子里飞了出来;即便我把鸟笼前面的那间当阀门,每天傍晚至少也要一个小时才能把所有鸟关进去。
让这群寒鸦在阿尔腾贝格安家,我付出了很大代价:大量的精力、时间、金钱,因为寒鸦会不断破坏我家的屋顶。不过,正如我上文讲到的,我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群寒鸦完全自由,却又绝对忠诚,这是多么美妙的观察对象!在我的“寒鸦时代”,我了解每只寒鸦的面部表情特征。我不用去看脚环颜色,就能认出某一只寒鸦。这个成就倒也不是非同一般。每个牧羊人都认识自己的羊,而我女儿阿格尼丝(Agnes)才5岁时,就可以从我家养的众多灰雁中认出每一只灰雁来。如果我无法分清每一只寒鸦,就没法了解它们社会生活中暗藏的秘密。亲爱的读者,你可知道,要达到这一点,得花多少时间仔细观察它们,要花多少时间和它们密切接触?只有和动物生活在一起,你才能真正地了解它们的生活方式。
动物之间相互认识吗?尽管有很多著名的动物心理学家怀疑这一点,甚至直接否认这一点,但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家的任何两只寒鸦,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对方。证据就是它们中间存在等级排序,动物心理学家称之为“啄序”。养家禽的农民都知道,即便是很愚蠢的家禽,它们中间也有严格的等级秩序,每只家禽都敬畏比自己高一级的同类。在经过几次争吵(不一定会打架)后,每只鸟都清楚它要畏惧哪些鸟,哪些鸟要对自己表示尊敬。啄序不仅仅取决于一只鸟的力气,还取决于其勇气、精力,甚至自信心。这种等级制度特别顽固。如果一只动物在与同类的争吵中处于下风,哪怕仅是气势上输了,只要两只动物在同一区域生活,败者就再也不敢轻易在胜者面前放肆。甚至最高等级、最聪明的哺乳动物,也同样如此。我的朋友,已故的图恩·霍恩施泰因(Thun Hohenstain)伯爵曾经养过一只猪尾猴(Nemestrinus Monkey),这只猴子高大魁梧、精力十足,但即便在成年后都从心底里尊敬一只老爪哇猴,这只爪哇猴的块头还不及猪尾猴的一半,只是在猪尾猴小的时候欺压过它。年老的暴君最终会被推翻,这是件极具戏剧色彩的事,而且往往是一场悲剧,尤其在狼群或雪橇犬群中。杰克·伦敦写过一些以北极为背景的小说,里面生动地描述了类似的情景。
寒鸦群的等级斗争,有一个方面和家禽很不相同。在家禽的等级斗争中,不幸沦为低等级的灰姑娘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在社会化程度并不高的动物的人为群居中,比如家禽养殖场或养鸣禽的笼子里,高等级的鸟往往会任意欺凌低等级的鸟,等级越低,遭到其他鸟的欺凌就越狠。这种虐待往往让那可怜的家伙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一直吃不饱肚子,如果主人不干预,受害者可能会消瘦而死。不过,在寒鸦群中,情况却相反:高等级的寒鸦,特别是鸟王,不会欺负比自己等级低很多的寒鸦。而对待等级仅次于自己的寒鸦时才会脾气暴躁。这一点特别适用于鸟王和觊觎王位的寒鸦,即老大和老二。普通的观察者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一只寒鸦正在公用的食物盘旁边进食,这时第二只寒鸦缓慢走了过来,带着一副自炫的表情,昂首挺胸,前一只鸟稍稍让了让,仍未停止进食。现在,又来了第三只鸟,态度要谦逊得多。可是,让人惊讶的是,第一只鸟见状飞走了,而第二只鸟则摆出威胁的姿势,背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开始攻击第三只鸟,把它赶走。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最后来的这只鸟的等级介于之前两只鸟之间,比第一只鸟高得多,就把第一只吓飞了,可是又比第二只的等级稍稍低一些,于是激起了第二只鸟的愤怒。对于等级很低的寒鸦,等级很高的寒鸦总是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觉得前者不过是脚底的灰尘不屑与争。所以前者的自炫行为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只有在等级接近的鸟过来时,居于高级的鸟才会采取威胁姿态,但也不会真正动武。
高级寒鸦对低级寒鸦的敌视程度,与低级寒鸦所在的等级成正比。有趣的是,这种本质上很简单的行为,却能够使各等级间寒鸦的争斗趋于平衡。愤怒的姿态和攻击行为也会刺激毫不相干的寒鸦。在拥挤的电车上,当我听到两个人对骂时,我就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要给两人一人一记耳光。高级寒鸦显然也有这种心理,只是它们可不怕大煞风景,于是只要两只下属鸟争吵过于白热,高级寒鸦就会积极干预。仲裁者总是对争端方中的强者采取强硬态度。这么一来,高级寒鸦,特别是鸟王自己,经常按照骑士原则办事——只要争斗不平等,它总是站在弱者一边儿。因为寒鸦间的争斗主要是围绕筑巢地点展开的(在其他情况下,弱者几乎都会乖乖地让步),强者的做法有助于保护鸟群中弱者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