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是一位年轻人,生来就是一块商人的料,正当他准备在父亲帮助下大展宏图的时候,父亲去世了,除了一个没人养活的家庭以外,父亲身后没有留下任何财产。这大大出乎这位年轻人的预料,因为他正在这个年龄上,认为自己不应该工作,应该让别人替自己工作;他二十五岁,仪表堂堂,宽宽的肩膀和一点儿都不显的臀部使他的身材很适合穿他非常欣赏的外国外交官的双排扣大衣;他的胸脯天生就那么得体,即使他坐在经理室会议桌顶端的老板椅上,在会议桌两边就坐的理事们也能看见他四个扣子的衬衣的全仰角;剪得整齐的胡须使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更加动人和可信;他的两只小脚生来就适合踏经理室铺的布鲁塞尔花圈地毯,他保养得十分好的双手非常适合从事轻闲的工作,如在正式文件上签字等等。在那个时代,被称作繁荣的时代,尽管对很多人来说相当艰难,人们有了本世纪最大的新发现,那就是:靠别人的钱使自己生活得更节省更舒服。有很多很多人已经这样做了,因为当时还没有专利法保护,自然也就没人会怀疑,列维能不能也这样做,特别是他现在没有钱,也没兴趣为一个不属于他的家庭工作。
有一天他穿上自己漂亮的衣服,去找自己的叔叔史密斯。
“好哇,你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好,说一说,让我听听!有想法就好。”
“我想办一个公司。”
“好极了!阿隆当财务员,西蒙当秘书,以撒当会计,其他那些小伙子当簿记员;真是个好主意!那就办吧!你想办什么样的公司呢?”
“一家海运保险公司,我想过了——”
“好,就照你说的!不错,所有的人从海上运东西时,都应该保险。但是你的打算呢?呃!”
“这就是我的打算。”
“这不叫什么打算。我们已经有了尼普登那家大公司!对吧!那是一家很好的公司!但是如果你想与它竞争,你的公司就必须办得比它好才行。你的公司有什么新招儿?”
“啊呀!我知道!我必须降低保险费,这样我就可以争取到尼普登的顾客!”
“好,是这样!好想法。发起书自然由我来印,要包括一个序言:长期以来,海运保险费需要降低,所以没有实现,原因是缺乏竞争,敬请登记认购本公司股票——公司名字?”
“特利顿!”
“特利顿?是一个什么人?”
“是一个海上保护神!”
“好!特利顿!要制作一个好标牌。你一定要交给柏林的劳施公司作,然后在《我们的国家》上打出广告。好吧!登记认股!对!我开个头!不过一定要有大人物签名认股啊!把年鉴递给我!好!”
史密斯翻了好一会儿。
“一家海运保险公司一定要有一位海军高级军官。啊,你们看!一个自称是将军的!”
“唉呀,他们没有钱呀!”
“哎呀,哎呀,哎呀!你一点儿都不懂事,小子!他们只要签名就行,不需要付钱;他们还可以分红利,作为他们出席会议和参加经理宴请的报酬!好!这里有两位将军!一个有北极星绶带勋章,另一个有俄国圣安娜女王勋章。我们怎么办?啊!——好吧!——我们要那个有俄国勋章的,因为俄国是一个海运保险业大国!好吧!”
“不过,叔叔相信他们愿意干吗?”
“啊,住嘴!我们还必须找一位国务大臣!——啊!好吧!这个人被称作阁下!啊!不错。啊呀,一位伯爵!伯爵就难对付了!他们都很有钱!我们还是找一位教授!他们没有多少钱!航海方面有教授吗?有一名教授在里边,生意会好做一些!在斯德哥尔摩南区剧场下面的酒馆附近不是有一所航海学校吗?对!好!好!现在我们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啊!我忘了最重要一件事。一位法学家!一位最高法院法官!好,就这样!我们在那儿能找到!”
“对,能找到了他;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钱呀?”
“钱?开公司要钱干什么!给自己货物保险的人自己不应该付钱吗?当然应该!难道还要我们付?不可能!这就是说他们要用自己的保险费付!对吧!”
“但是本金呢?”
“哎呀!我们写本金债券就行了。”
“对,但是也一定要付一部分现金呀!”
“对,可以拿本金债券当现金用,这不叫付款吗?呃?如果我给你一张上面有多少多少钱的本票,你不是到任何一个银行都可能兑换成钱吗?本票难道不是钱?呃?有什么法律规定,现金就是票子?那样的话私人银行发行的票子也就不是现金了!呃?”
“一般要多少本金?”
“很少一点儿!我们用不着投进太多的资本。一百万!其中三十万付现金,其余用本票顶!”
“但是,但是,但是!那三十万国币一定得是现金吧!”
“啊,上帝保佑,你真是发明家!现金?现金不就是钱吗!如果他们有现金,那当然好,他们没有,也行!对吧!因此人们对只能付现金的小股东感兴趣!”
“但是大股东呢?他们付什么呢?”
“自然付股票、债券和期票。对吧,对吧,对吧!这些事以后再说!先让他们登记,剩下的事我们处理!”
“难道三十万就够了,一艘大的蒸汽船不就值这么多吗?如果我们为上千只蒸汽船保险怎么办?”
“上千只?哎呀!尼普登去年为四万八千只保了险也没出问题!”
“越多越危险!但是,如果,如果有一只砸了锅……”
“那我们就清算!”
“清算?”
“对,宣布破产!行话这么说!公司破产有什么关系?跟你、跟我、跟他都没关系!不过通常人们都要再登记一次股票,也可以发行本票,在困难时期还可以向国家兑个好价钱。”
“难道没有任何风险?”
“没有!再说,你能有什么风险?你有一个厄尔吗?没有!对吧!我有什么风险?就五百国币!我只不过有五股,你看到了!而五百国币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点儿!”
他顺手拿了一点儿鼻烟吸到鼻孔里,事情就算成了。
这家公司就这样办起来,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在它经营的十年当中每年的红利分别为百分之六,十,十一,十二,二十,十一,五,十,三十六和二十。人们争先恐后地买它的股票,为了扩大业务,还进行了新一轮的股票登记,但随后就召开股东大会,法尔克作为《红帽报》正式记者采访这次会议。
当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六月上午走进股票交易大厅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这真是一次盛会。有国务活动家、精英、才子、高级文武官员,穿制服的,穿博士服的,戴十字勋章的海军上校,他们都是为了惟一的一个伟大的公益事业聚集在这里,促进这个充满仁爱之心的机构的发展,人们称它为海运保险。这种伟大的爱心在遭遇事故时,投进去的钱要承受风险,所以才叫爱心;法尔克过去一下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爱心!他对此感到有些惊奇,尽管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幻想;但是,当他看见前社会民主党人斯特鲁维像虫子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时,更让他感到惊奇,不断有达官贵人跟他握手、拍肩膀、点头和答话。他特别注意到,当一个佩戴十字勋章的年龄大的人跟他打招呼时,斯特鲁维直脸红,赶紧躲到一个穿绣花衣服的人背后,碰巧法尔克就在附近,他一把抓住斯特鲁维,问跟他打招呼的人是谁。
斯特鲁维更加窘迫,他恬不知耻地回答:“你应该知道,他就是公务员薪俸发放总署的署长。”
他说完这句话就跑了,说是大厅那边有要紧事,而法尔克顿生怀疑,这个人是否羞于和自己打交道?难道一个鲜廉寡耻的人还羞于和一个体面的人打交道吗?
然而参加盛会的人开始就座。但主席的位子还空着。法尔克环顾四周寻找记者席,这时候他看到斯特鲁维和《保守主义者报》的记者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们的右边就是大会秘书,他鼓起勇气,通过喧闹的人群朝那边走去,但是当他快要走到桌子跟前时,被大会秘书截住了,并问:“你是谁?”
大厅里出现瞬间的沉静,法尔克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红帽报》的”,因为他认出了这位大会秘书就是公务员薪俸发放总署的统计员。
与会者中一阵窃窃私语,随后大会秘书高声说:“先生的位子在那边儿。”他朝大门方向指了指,那里果然有一张小桌子。法尔克马上明白了,保守主义者的含义以及不是保守主义的记者的含义;他怀着愤怒的心情穿过嘲笑的人群,他用火一样的目光审视着他们,好像对他们在挑战,这时候他的眼睛遇到了远处墙壁附近的另外一种目光,很像如今已经熄灭了的那双眼睛,但是曾经带着慈爱看着他,这目光充满愤怒,好像针一样要刺穿他,他对自己的哥哥这样看着弟弟真想大哭一顿。
他尴尬地在门边就座,他所以不想一走了之,就是因为他不想逃避。他很快从沉思中被一个刚进来的人惊醒,此人脱大衣的时候碰了他后背一下,随后他把套鞋放到他的椅子底下。进来的人受到所有与会者的欢迎,他们一齐站起来,就像一个人那样。他就是特利顿海运保险股份公司董事会主席,但是他还有很多其他头衔:前国会中骑士与贵族等级发言人,男爵,瑞典文学院十八名院士之一,宫廷总管和曾经获得过国王陛下授予勋章的海军上校等。
槌子落下,主席在肃静中致词(刚刚在工艺品学校的煤炭股份公司致过词)。
“诸位先生!在所有的爱国主义和为了各种人道主义的目的而建立的慈善机构中,很少有像保险机构这样有真正的仁爱的性质。”
“乌啦,乌啦!”人群中一片欢呼声,但讲话人对此无动于衷。
“我们可以这样说,人类的生活就是一场斗争,一场生与死的斗争,跟自然力斗争,我们当中很少有人敢说,他永远也不会遇到与自然力的斗争。”
“乌啦!”
“长期以来,人类,特别是原始时期的人类,一直是自然界基本物质的牺牲品,他们像一个气球,一只手套,像一棵芦苇在风中被刮来刮去!但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确实发生了变化!人类进行了革命,一场不流血的革命,不是有无耻的卖国贼多次把合法统治者推翻的那种革命,而是对大自然的革命,诸位先生们。它已经向自然力开战,并宣布:到此为止,你不能再为所欲为!”
“乌啦!乌啦!”(鼓掌)
“商人派出自己的货船、蒸汽船、双桅船、多桅船、四桅船、帆船,大概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船吧?风暴把他的船打碎了——啊!商人说:你打吧!商人不会有什么损失!这就是办保险公司的出发点或者称用意!多好啊,诸位先生,商人已经对风暴宣战,而商人胜利了。”
暴风雨般的欢呼声给这位伟大人物的嘴唇上带来一丝胜利的微笑,对他来说风暴好像是一种享受。
“但是,诸位先生!我们不能称办保险机构是一种商业!它不是什么商业;我们也不是什么商人,世界上绝对没有这样的商人!我们把钱凑到一起,我们准备用它去冒险,你们说对不对,诸位先生?”
“对,对!”
“我说的是,我们把钱凑起来,一旦发生事故时使用;因为它给的回报很少,我看只有百分之一,不能称为投资,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奖金,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回报,它是对我们小小贡献的奖励,按我个人的理解,我们惟一的目的是出于公益,纯粹是因为公益,我们在做这件事,我再重复一遍,我不相信有谁在这个问题上过于计较,所以我不相信诸位先生有谁看到自己的投资——我现在称它为股票——用于公益事业而心痛。”
“不会,不会!”
“最好让总经理宣读年度报告吧。”
经理站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好像刚死里逃生一样,他巨大的套袖上的玛瑙钮扣无法掩盖他轻轻颤抖的手,他狡猾的双眼竭力想从史密斯长满胡须的脸上获得安慰和精神力量;他敞开大衣,让宽大的胸怀露出来,好像准备迎接乱箭齐发似的,他开始宣读报告。
“天意确实奇妙莫测……”
听到“天意”这个词时,很多与会者脸色变得苍白,但是会议主席眼睛看着天花板,他像准备迎接最沉重的打击(=损失200国币)。
“刚刚期满的保险年度账目表明,海上事故居高不下,完全破坏了最聪明的预测和准确的计算。”
大会主席双手捂住眼睛,好像在请求别人帮一下忙,但是斯特鲁维以为是那堵白色的隔火墙反光照的,他匆忙站起来想拉上窗帘,但是让大会秘书抢先了一步。
宣读者拿起一杯水。这引起了与会者的不耐烦。
“说正题!念数字!”
大会主席把手从眼睛上拿开,惊奇地发现眼前比刚才暗了很多。转瞬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们忘记了一切礼貌。
“说正题!继续念数字!”
那位经理只好跳过大堆托词,单刀直入念报告。
“好吧,诸位先生,我就长话短说了!”
“快念,少废话!”
槌子落下。“诸位先生!”骑士大厦里一片吵闹声,只这一句“诸位先生”立即使人想起自己有责任尊严。
“本公司过去一年要赔付的保险金大约一亿六千九百万!”
“啊哟,啊哟!”
“而收的保险费共一百五十万。”
“好啊!”
(法尔克这时候计算了一下,发现如果把整个保险费一百五十万除去,把整个本金一百万都除去,这家公司还亏空一亿六千六百万,他还找借口说是天意。)
“很遗憾,本公司还必须付一百七十二万八千六百七十国币零八厄尔。”
“真可耻!”
“像诸位先生听到的那样,这是天意……”
“别管什么天意啦!数字!数字!红利!”
“事情令人非常痛心和难过,我作为可怜的经理,在这种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只能建议,已付款的投资只能得百分之五红利。”
这时候全场起了风暴,世界上没有一个商人可以战胜它。
“真丢人!不知羞耻!骗子!百分之五!他妈的,这不是把钱白白送给人家了!”
但是也能听到富有人情味儿的声音:“那些可怜的小投资者,他们就靠这点儿钱活着呢,没有其他出路!他们怎么办呢?上帝保佑这些不幸的人们!政府必须赶快提供帮助。噢呀!噢呀!”
当会议得以继续的时候,经理宣读董事会致总经理和全体员工的颂词,感谢“你们不遗余力和全心全意地从事这项吃力不讨好的事业”等等。这个颂词在公开的嘲笑中被通过。
随后宣读审计员的报告。他们(除了天意之外又找了一些借口)认为公司经营得很好,甚至可以说细致周到,他们在审查过程中,看到所有保价证券正确无误(!),因此他们建议,董事会不承担任何责任,并承认他们对公司的忠诚和尽心尽力。
不承担责任自然也被通过!随后总经理宣布,他放弃应得的董事会成员奖金(100国币),把钱转交给储备基金。他的决定也在掌声和笑声中被通过。接着是一个晚祈祷,即祈求上帝让他们下一年的红利达到百分之二十,随后大会主席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