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庄 [1] 上

苍白的晚霞久久不退。一马平川的麦田上空,难以捉摸的明与难以捉摸的暗交织在一起。村子也在暗下去,只有牧场上那几间木屋的小窗还反射着黄铜的光焰。这个黄昏是无言的,平静的。牲口已经赶回家,人们都收了工,坐在屋前的石头上吃了晚饭,安静下来……没有人弹唱,孩子们也不叫喊……

一切都沉入黄昏的冥想之中,坐在支起来的窗户旁边的卡皮通·伊万内奇也沉入冥想之中。

卡皮通·伊万内奇的大宅院在坡上,花园向坡下的谷地伸展而去,园里的树木并不高大,不过是些刺槐和丁香,其间丛生着牛蒡和艾蒿,显得荒芜。从窗户里向外看,穿过那些灌木,可以望得很远。

田地在灰暗中静默着。空气是干燥而温暖的。星星在天上腼腆而神秘地颤动着。只有螽斯在窗下艾蒿丛中不知疲倦地发出一片唧唧声,还有草原上一只鹌鹑清晰地叫着:“趴起——趴起。”

卡皮通·伊万内奇独自一人,他一向独自一人。

他像是命中注定了要独自过一辈子。他的父母很穷,是诺盖王公时代小有地产的贵族,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已双双辞世。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精神失常、一辈子没有嫁人的姑姑家和士兵子弟学校度过的。他在青年时代写过歌词,模仿杰尔维格 [2] 和柯利佐夫 [3] 的笔法,把一首押尾韵的八行诗中的“她”称作瓦连京娜 [4] 。其实“她”的名字是阿纽塔,一个在某部任职的官员的女儿,不过他和“她”之间没有恋爱关系。

他的名字是给家奴起的那种,外貌也不惊人。他的皮肤微黑,身材瘦高,朋友们说他即便是在公爵的庇荫下(难怪人家说公爵是他父亲)当上军官以后,仍旧像个中学生。不过那时候他就从他姑姑手中得到一份不大的田产,并且退役还乡。有的时候他还想象自己是马林斯基某部爱情小说里的主人公,甚至想象自己是毕巧林 [5] ,按最时髦的波兰式发型剪了头……但是毫无结果。“瓦连京娜”到女友家去做客以后就嫁了人。他呢,把自己写的诗“至死”锁在了小衣柜里。

他返乡以后开始经营田庄,曾经想在刚刚成立的地方自治会里干点事,然而在那里也不走运,原因是贵族长有一天在贵族会议厅的小卖部吃东西的时候说,卡皮通·伊万内奇“是位好好先生,但是脱离实际……迂腐而又想入非非……像遗老遗少……”卡皮通·伊万内奇遍交邻近的小地主,还迷上了打猎,并且得到扎尔马这个金不换的猎狗朋友。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他成了一个地道的小地主,穿一件不挂面的短羊皮袄,蓄起长长的黑口髭。他甚至忘记关注自己的外貌,大概也不知道自己那张皮肤微黑、有些麻斑的脸看上去平和善良得十分动人吧……

今天他很伤感。上午女香客阿加菲娅(这女人从前是他的家奴)来过,提起安娜 [6] ,问他:

“您还记得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吗?”

“记得。”他说。

“死了,老爷。大斋节 [7] 下葬的。”

后来一整天卡皮通·伊万内奇的脸上就一直挂着让人说不清的微笑。黄昏了……这个黄昏是如此悄无声息,如此让人伤感!

卡皮通·伊万内奇没有去吃晚饭,也没有像平日那样早早地躺下睡觉。他拿出劲儿大的黑烟丝卷了一支粗大的烟卷儿,继续坐在窗旁,盘起一条腿。

他想出门。他是个习惯于凡事慢慢考虑的人,便问自己:“去哪儿?”去逮鹌鹑吗?晚霞已经退尽,而且没人做伴。谢苗今天要守夜……再说逮鹌鹑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面叹气一面搔着好些日子没刮的下巴。

人生真是既短促又无聊啊!好像不久前他还是个孩子,还年轻。士兵子弟学校,如今没有这种学校了,这可是好事!挨冻挨饿,一趟一趟往姑姑家跑……这叫人过的日子!他清楚地记得姑姑的样子,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处女,黑色的枯发不梳不理,眼睛露出疯狂的神情。听人说,姑姑是因为失恋而精神失常的。他还记得姑姑像女子中学学生那样背诵法国寓言,背诵的时候两眼望天,摆出一本正经的陶醉相。他也记得那首波兰舞曲……狂热而不寻常,因为是个老处女以疯狂的热情弹奏的……啊,那首波兰舞曲!“她”也弹过……

星星在天上如此腼腆而神秘地眨眼,螽斯的低鸣既催人入睡又让人激动……大客厅里有不止一架老式钢琴,窗户开着……如果此刻姑姑走进去,轻飘飘的,幻影似的,弹响那些声音清脆的古老琴键!然后他和她一起出门,并肩经过黑麦田间的小路,一直朝着还有些微光的远远的西方走去……

卡皮通·伊万内奇清醒过来,苦笑了一下。

“胡——思——乱——想……”他说出声来。

静静的黄昏的空中只有虫鸣和从花园里飘来的牛蒡、高高的无叶当归和荨麻的气味。这气味唤起他对从前的一些黄昏的回忆——他由城里回来,想到“她”心里就甜滋滋的,一再盲目地以为自己会得到幸福。

那时候,每当他向坡上走去,村里一点灯火也没有了。广阔的星空下一切都已入睡。四月的夜晚是黑暗而温暖的。一座座花园散发着淡淡的稠李香,池塘里的青蛙唱着略显清脆的,如此适合早春时节的眠歌……他在花园的窝棚里,躺在麦秸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一连几小时注视着下面谷地里那乳白色迷雾中的每一点灯火如何闪烁,以至熄灭。有时候从那边某个被遗忘的池塘里会传来一声鹭的叫唤,显得神秘。笼罩着林荫小径的黑暗也是神秘的……黎明前,当他在满园的清新空气中睁开眼来,便有凌晨的纯如处子的星星穿过窝棚的半开棚顶望着他……

想到这里卡皮通·伊万内奇站起身来,顺着一间间屋走去。 [8] 他的脚步声引起阵阵回音,有些地方的地板翘起来了,在脚下嘎嘎作响。

“这房子有八十岁了!”卡皮通·伊万内奇想道,“秋天必须叫几个木匠来,不然冬天就太冷了!”

他走在大客厅里的时候觉得有点不自在。他又高又瘦,微微驼着背,脚下是一双很旧的长筒靴,上身穿一件没挂面的短羊皮袄,敞着,露出里面的印花布斜领衬衫。他在大客厅里一面踱步,一面耸起眉毛摇头晃脑地哼着那首波兰舞曲。他觉得自己在盯着自己的步伐和身姿,想象自己是另外一个人,那人在半明半暗、古香古色的大客厅里独自踱步,那人很伤感,他同情那人到心痛的程度……他拿了帽子走到屋外。

外面比屋里亮。在村子那边逐渐暗淡下去的晚霞的余晖还照得见庭院。

“米哈伊拉!”卡皮通·伊万内奇轻轻地唤了老牧工一声,没人答应。米哈伊拉“回去换衬衫去了”。

他想找点事情做,就到牲畜院去看米季卡给几头母牛割的草料够不够。可是他只在牲畜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米季卡!”他唤了一声。

还是没人答应,只听见一头母牛在里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蹲在架子上的鸡骚乱了一阵,使劲扇动翅膀。

“我找他们干什么?”卡皮通·伊万内奇想道,于是不慌不忙地来到车棚后面,从这儿往下是一片种了黑麦的坡地。他刷刷地穿过稠密的荨麻丛走到土岗上,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

坡下灰暗中是广阔的平地。从坡上可以远望默默地沉入昏暗中的四郊。

“我坐在这儿像一只林鸮,”卡皮通·伊万内奇想道,“人家会说,这老头儿没事干!”

“这话倒也对,”他接着想,“我是老了,快死了……连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都死了……从前的一切都到哪儿去啦?”

他久久地望着远方的田野,久久地倾听着黄昏的宁静……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出声来,“太阳照旧要落下去,庄稼人照旧要拉着翻转过来的犁从地里回来,一切照旧……该出工的时候朝霞还会升起,可是我看不到这些了,不仅看不到,连我这个人也根本不存在了!哪怕再过一千年,我也不会再到人间来露面,不会再到这个土岗上来坐了!我会到哪儿去呢?”

他拱起脊背,闭上双目,用左手捋着挂了白霜的黑胡子,坐在那里摇晃……

多少年来总以为前面会有什么重大的,首要的事情发生……他曾经是个孩子,他曾经年轻……后来……在一个大热天坐一辆轻便马车沿着大道去参加选举!他的念头就这样跳来跳去,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不过这些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终于到了人们所说的一切都结束的时刻,七十岁,八十岁……不兴再往下数了!那么归根结底人生是长呢,还是短?

“长!”卡皮通·伊万内奇想道,“毕竟很长!”

有一颗星在黑暗的天上亮了一下就滑过去了。他举起衰老的,伤感的双目,久久地望着天空。这深邃无底、暗得柔和的星空舒缓了他的心情。“这有什么!我既然无声无息地过了一辈子,我就无声无息地死去,像这灌木上的一片叶子,总有一天会枯干,落下……”现在田地的轮廓在夜色中只隐约可见了。夜色越来越浓,星星也像是更高了。偶尔传来一声鹌鹑的叫唤,听起来更加清晰。草香更爽人……他轻松自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与这无言的大自然的血肉联系!

1892

* * *

[1] 田庄,一个小庄园或者两三家农户在一起,独立于村庄。

[2] 安·安·杰尔维格(1783—1848),俄国大诗人普希金的同学和亲密朋友。

[3] 阿·瓦·柯利佐夫(1809—1842),俄国诗人,自学成才。

[4] 瓦连京娜,女人名。西方的“情人节”就是“瓦伦丁节”,而男人名“瓦伦丁”按俄语发音是“瓦连京”。

[5] 毕巧林,十九世纪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所著小说《当代英雄》的男主人公。

[6] 安娜,前面提到的阿纽塔的大名。

[7] 大斋节,复活节前四十天为四旬大斋节。

[8] 俄国贵族地主的大宅结构多为前后两排门对门开的房间,可以一路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