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谁不都一样吗?凡是来世上走过一遭的,都值得讲一讲。

阿昌认识了这个世界和它的主人船长以后,它在人世间的存在就与这位船长联系在一起了。从那个时候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六年。这六年像船上沙漏里的沙一样渐渐流逝。

天又黑了——是梦还是现实?天又亮了——是现实还是梦?阿昌老了,阿昌喝上酒了,它总打盹儿。

外面敖德萨城里正是隆冬季节。天气恶劣阴沉,比阿昌和船长初次相遇的时候那种中国的天气还要坏许多。下着砭人肌肤的碎雪,它斜飞下来,撒在空寂无人的滨海林荫道那结了一层冰的滑溜溜的柏油路上,也狠狠地鞭打着每一个犹太人的脸,使他们不得不把两只手塞进衣袋里,缩着头,笨拙地左右躲闪。在同样空寂无人的港湾那边,越过雪雾迷茫的水面,隐约可以看见沿岸一大片光秃秃的草原。防波堤整个冒着浓重的灰色水雾,因为大海从早到晚不停地把它肚里那些冒着泡沫的脏腑翻到防波堤这边来。风在电话线之间响亮地打着呼哨……

在这种日子,一天的城市生活开始得不会早。阿昌和船长也不会一大早醒来。六年的时间是长还是短?这六年下来阿昌和船长都老了,虽然船长还不到四十岁。他们的命运大大恶化了。他们不再出海,像水手们说的“上岸”,也不住在原先住的地方,而是住在一条相当阴暗的窄巷里一幢五层楼房的顶楼上。这楼房煤烟刺鼻,住户都是那种晚上才回家并且把帽子掀到后脑勺上吃晚饭的犹太人。阿昌和船长住的那间房天花板低,又大又冷,而且总是很阴暗,因为只有两扇开在斜屋顶(同时也是一面墙)上的窗户,窗户不大,呈圆形,使人想起船上的舷窗。这两扇窗户之间摆着一件类似五斗柜的家具,左侧靠墙有一张旧铁床。这个寂寞住所的全部陈设尽在于此,如果不算整天往屋里送冷风的壁炉的话。

阿昌睡在壁炉后面那个角落里。船长睡在铁床上。这张被压得几乎塌到地板上的铁床和床上的垫子究竟像什么样子,任何住过顶楼的人都不难想象。床上的脏枕头里已经没有多少绒毛,船长只好把自己的双排扣制服上衣垫在枕头下面。即便在这样一张床上,船长也睡得很安稳。他闭着眼睛,仰着灰色的脸,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人一样。从前他的床才叫好呢!平平整整的,高高的,下面有几个抽屉,上面有厚厚的舒服的垫子,铺着光滑的细布床单,还有让人觉得凉爽的雪白的枕头!不过在那个时候,即使有船摇着他,他也不如现在睡得酣。如今一天下来他累得不得了,再说,如今他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还有什么怕睡过了的?新的一天又能给他带来什么欢乐呢?世上曾经有两个不停地相互交替的真理,一个是:生活有说不出的美妙;另一个是: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疯子才明白。如今船长肯定地说,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都只有一个真理,也是终极真理,即犹太人约伯 [1] 的真理,不知哪个部族的智者,传道者 [2] 的真理。如今船长在啤酒馆里经常说:“你趁着年幼就要记着你将来会说我毫无喜乐的那些年日!” [3] 然而日夜依旧。天又黑了,天又亮了。船长和阿昌醒了。

船长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此刻他在想什么?连挨着整夜送来海水气味的冰凉的壁炉躺在地板上的阿昌也不得而知。阿昌只知道,船长至少要像这样躺上一个小时。阿昌瞟了船长一眼,又合上眼皮打起盹儿来。阿昌也是个酒鬼,早晨它也不清醒,浑身无力,对世界有一种苦不堪言的反感,所有坐过海船而又晕船的人都熟悉这种感觉。因此,这天早晨阿昌一面打盹儿,一面就做起了烦心的无聊的梦……

它梦见:

有个愁眉苦脸的中国人,是个老头,登上一艘轮船的前甲板。他蹲下来,苦苦哀求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买他带来的一筐臭鱼。那是在中国的一条大河上,天气很冷,刮着风沙。浑浊的河水上漂着一条挂苇席帆的小船,小船上蹲着一只小黄狗,是公的,有点像狐狸,又有点像狼,脖子上长了一圈厚厚的硬毛,它正竖起两只耳朵,转着两只黑眼睛,机警而又灵气十足地观察着轮船的高高的铁壁。

“你把狗卖给我得了!”闲站在高台上的年轻的船长兴高采烈地向那个中国人大声喊道,仿佛对方是个聋子。

那个中国人,也就是阿昌的第一位主人,举目向上。听见船长的喊声,他既胆怯又高兴,一面鞠躬,一面用怪腔怪调的英语说:“顶好的狗,顶好!” [4] 于是小狗给船长买去了,只花了一卢布,取名叫“昌”。当天阿昌就跟着新主人出发到俄国去了。最初,足足有三个星期,阿昌晕船晕得厉害,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无论是海洋,是新加坡,还是科伦坡。

当时中国已经是秋天了,天气恶劣。刚出河口阿昌就开始犯恶心。迎面而来的是蒙蒙雨雾,水面上浪花耀眼,灰绿色的波涛摇晃着,奔跑着,激溅着;浪脊尖尖的,不整齐;平坦的沿岸水域逐渐展开,退隐在雾中,四周的水面越来越宽阔。阿昌身上的毛都挂上了银白色的水珠,船长穿着带风帽的防水布雨衣,他俩在舰桥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更加厉害。船长在指挥,阿昌在发抖,并且转过脸去避开迎面吹来的风。水面越来越宽阔,一直延伸到雨雾迷茫的地平线上,与阴霾的天空混成一体。风卷起巨澜,任意冲突,在横桁间呼啸,拍打着前甲板上的帆布篷。水手们穿着有铁掌的长筒靴,披着湿漉漉的斗篷,在那里解开帆布篷的绳索,抓住它们,把它们卷起来。风总在寻找薄弱易攻的地方,只要向它慢慢低头致意的轮船朝右一偏,它立刻掀起汹涌的大浪,把轮船举上去。轮船支持不住,从浪尖上跌下来,钻进水沫中,只听得领航室里的咖啡杯咣啷一声摔到地板上,砸得粉碎,都怪仆役忘了从小桌上收走……于是好戏开台了!

此后什么日子阿昌都经历过。有时太阳从晴明的天上喷着烈火,有时乌云像群山一般只见高起来大起来,夹着使阿昌丧胆的隆隆雷声,有时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泼在轮船和大海上,好像大洪水 [5] 时代一样。但是颠簸却从未停歇过,甚至在停泊的时候也是如此。一连三个星期吃尽苦头的阿昌没有离开自己的窝一步,它的窝在船尾楼两排空空的二等舱室之间的幽暗闷热的走廊里,紧靠着一扇开向上层甲板的门的高门槛。这扇门一天只开一次,是在船长的传令兵给阿昌送饭来的时候。直到红海的整个旅途在阿昌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有舱壁吱吱乱响,恶心,心脏仿佛时时要停止跳动——一会儿随着颤抖的船尾掉进深渊,一会儿又升上天空。还有,每当一座水山轰隆一声狠狠地撞在这高高翘起并且忽然歪向一边的有螺旋桨轧轧响着的船尾上,灭了舷窗中的日光,接着又浊流般从舷窗的厚厚的玻璃板上冲下来的时候,阿昌都感受到一种刺心的临死的恐惧。病倒了的阿昌听得见远处有号令声,水手长吹出的响亮的哨声,水手们在上头跑来跑去的脚步声,还有海水的激溅和喧哗声。阿昌半睁着眼睛还能分辨出幽暗的走廊里堆着一大蒲包一大蒲包的茶叶。恶心的发作,空气的闷热,浓烈的茶叶气味,使阿昌头脑昏晕……

就在这个地方,阿昌的梦断了。

阿昌抖抖身子,睁开眼睛,发现这回不是海浪撞击了船尾,而是楼下有一扇门让人猛摔了一下。接着船长大声地咳着从他那张压得塌了下去的床上慢慢坐起来。他穿上他的破皮鞋,系好鞋带,又从枕头下面拉出那件缀着金纽扣的黑制服上衣穿上,朝着五斗柜走去。这当儿,阿昌披着它那身已经不成样子的黄毛皮也从地板上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不满地尖声叫着。五斗柜上有一瓶已经开盖的伏特加酒,船长拿起来就对着瓶口喝,然后微微呛咳着走到壁炉边,倒了一点在脚边的小盆子里给阿昌。阿昌贪馋地舔起来。船长点燃一支烟,又躺下了,等天大亮。已经可以听见远处有电车隆隆地开过去,楼下街面上不断响起马蹄的嘚嘚声,但是出门还早,因此船长躺在那里吸烟。阿昌舔完小盆子里的酒也想躺下。它跳上床,蜷缩在船长的脚边,渐渐进入伏特加酒一向会造成的怡然的境界。它的半睁半闭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主人的模样了,可是心中对主人的感情却越来越温柔。如果用人的语言来表达阿昌此刻的思想,可以这样说:“唉,你这个傻瓜!世上只有一个真理,这个真理才叫妙呢,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接着阿昌又想到,也许是梦见,好几年前那个早晨,带着船长和阿昌离开中国的轮船,经过叫他们吃尽苦头的不安分的大洋,终于驶入红海……

它梦见:

轮船经过丕林岛的时候,速度越来越慢,催眠似的轻轻摇着,阿昌便堕入甜美酣沉的梦乡。突然间,它清醒了。醒来以后,它吃惊得不得了,不知为什么周围那样安静,船尾有节律地震颤着,不往下沉了,海水在舱壁外什么地方奔流着,发出均匀的喧声,厨房里的暖烘烘的香味儿从通向前甲板的门下面钻过来,十分诱人……阿昌欠起身子看了看空空的餐厅,昏暗中有一抹柔和的光,紫里透着金黄,是一种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然而极其悦目的东西。原来是后舷窗打开了,开向有阳光的蔚蓝色的穹苍,开向广漠的空间,而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流着曲曲折折的溪水,好像在镜中,只是不住地流着,却不流去。于是在阿昌身上也发生了那段时间在它的主人船长身上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情况:它忽然明白,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真理,而是有两个:一个真理是,活在世上而且出海远航十分可怕;另一个呢……阿昌还没有想清楚,身边的门突然打开了,它看见了通向上层甲板的扶梯,轮船那发亮的大黑烟囱,夏日清晨的明朗的天空,以及从扶梯下面的机舱里匆匆走上来的船长——他洗得干干净净,刮光了脸,散发着花露水的香气,两撇黄胡子像德国人的那样向上翘着,机警的浅色眼睛炯炯有神,身上穿着绷得紧紧的雪白的制服。阿昌看到这些,兴奋得冲上前去,船长顺势一把将它抱起来,亲了它的头一下,然后转过身去,抱着它三步两步登上上层甲板,从那里再往上走,到了舰桥上,就是在中国的大河河口使阿昌那么害怕的地方。

到了舰桥上,船长把阿昌扔下,自己进了领航室。阿昌把它那条蓬蓬松松的狐狸尾巴伸长了摆在光滑的地板上,在那里蹲了一会儿。不高的太阳从它身后照着,炽热而又明亮。阿拉伯此刻一定很热,它的金色海岸就在右边,还有深褐色的群山,那些尖峰像死星球上的一样,也盖着厚厚的一层黄沙。一大片有许多沙山的沙漠特别清晰地映入眼帘,看上去似乎可以一跃而过。在高处,在舰桥上,还可以感觉到早晨的气息,清风徐徐吹来,大副精神抖擞地踱着方步,他就是后来经常吹阿昌的鼻子惹它发火的那个人,穿一身白制服,戴一顶白盔形帽,脸上架一副吓人的墨镜,总抬头向高耸入云的前桅尖端望去,那上面有一片薄薄的卷云,很像白色的鸵鸟毛……后来船长在领航室里喊道:“阿昌!喝咖啡了!”阿昌立刻跳起来,绕到领航室门口,灵巧地跃过黄铜门槛。这小屋里比舰桥上还要好,有一张宽大的固定在墙壁上的皮沙发,沙发上端挂着一个壁钟样的圆圆的东西,玻璃罩和指针都闪闪发光;地板上有一个涮杯缸,盛着甜牛奶泡面包。阿昌贪馋地吃起来,船长干他自己的事。他展开一张大航海图,铺在沙发对面窗下的一张高台上,把一支尺子放在上面,用红墨水重重地画出一条长线。阿昌舔完缸子里的东西,髭须上还沾着牛奶就跳上了高台,蹲在窗前。窗外是一个水手的宽大水手衫的蓝色翻领,那水手背对窗户站在一个有许多角的舵轮前。于是船长——原来他很喜欢和阿昌单独聊天——对阿昌说:

“瞧,伙计,这就是红海。这儿的小岛、礁石多得不得了,我们要动动脑筋才能过去。我可要把你安安全全带到敖德萨,因为人家已经知道有你了。我对一个很任性的小姑娘透露了你的消息,还把你阁下吹了一通,是通过一些聪明人铺在海底的很长很长的电缆告诉她的,你明白吗……阿昌,我这个人总算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了,幸运得你都无法想象,所以我非常非常不愿意撞到哪块礁石上,叫我第一次远航就出大丑……”

船长这样说着,忽然严厉地看了阿昌一眼,打了它一个耳光,像对待下级似的向它吼道:

“把爪子拿开!不许碰公家的东西!”

阿昌甩了甩头,咆哮了一声,眯起了眼睛。这是它头一回吃耳光,心里很委屈,又觉得活在世上而且出海远航真是糟透了。它扭过脸去,一双清亮的眼睛也顿时缩小了,失去了光彩。它低声咆哮着,露出一嘴狼牙。然而船长并不理会阿昌的委屈情绪。他点燃一支卷烟,回到大沙发上,从凸纹布上衣一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金表,用坚硬的指甲打开表盖,望着里面一个十分活跃、忙个不停、边跑边发出响声的发亮的东西,又和气地说开了。他对阿昌说,他要带它去敖德萨城伊丽莎白大街,在那条街上他这个船长,第一,有一套住宅;第二,有一个漂亮的妻子;第三,还有一个出色的女儿。他这个人总算是很幸运的了。

“我总算是幸运的,阿昌!”船长说。

“这个小姑娘嘛,阿昌,”船长接着说,“很调皮,好奇,个性强,有你好受的,尤其是你那条尾巴!不过,阿昌,你真不知道她有多可爱啊!我爱她爱得心惊胆战,因为她成了我的整个世界,几乎是整个世界。可是能这样爱自己的女儿吗?一般来说,能这样强烈地爱一个人吗?难道你们所有的佛比你我还傻?这种对尘世、对一切肉身之爱——从阳光、海浪、空气到女人,到孩子,到刺槐的香气,被他们说成什么,你听听!你知道什么是你们中国人发明的‘道’吗?伙计,我是不大懂,其实所有的人都不大懂。就照能让人理解的来看,那是什么?有一个数不清多少代以前的女始祖,她生下什么就吞掉什么,吞了又生,生出世上的一切,这就是万物之‘道’,万物都不能违抗它。可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违抗它,每时每刻都想,比方说,不仅叫我们所爱的女人的心顺从我们,而且叫整个世界都顺从我们!活在世上太可怕了,阿昌,”船长说,“很好,但是太可怕,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我太贪恋幸福,常常误入歧途。那‘道’究竟是晦暗的、凶恶的,还是完完全全相反呢?”

船长沉默片刻又说:

“关键在哪儿?关键就在于:你爱一个人的时候,谁也没办法使你相信,你所爱的人会不爱你。 问题就出在这儿,阿昌。可是生活真美妙,天哪,太美妙啦!”

太阳升高了,轮船给晒得烫人,它不知疲倦地切开在热气蒸腾的广漠空间安静下来的红海,微微颤抖着向前奔去。光明空廓的热带天穹向领航室里望着。时近正午,黄铜门槛在太阳照射下好似在燃烧。玻璃样的海浪在船外越来越懒得向前滚动,时时闪出刺目的光芒,射进领航室来。阿昌蹲在大沙发上听船长说话。船长摸摸阿昌的头,把它推到地板上,说,“不行,伙计,太热了!”这回阿昌倒没有生气,因为在这个欢乐的正午活在世上太好了。再说……

阿昌的梦到这里又断了。

“阿昌,走!”船长一面把脚从床上放下来,一面说。阿昌又惊讶地发现,它不是在红海上航行,而是在敖德萨城内一处顶楼上,外面倒也是正午,却不是欢乐的,而是阴暗的、无聊的、讨厌的。于是它向着吵醒它的船长低声咆哮。船长却不理它,只顾去戴上他的旧制帽,穿上他的旧大衣,然后把两只手往衣袋里一插,拱起肩膀朝门外走去。阿昌只好从床上跳下来。船长下楼的时候步履艰难,勉勉强强,像是万不得已非下去不可。阿昌倒蹦得挺快,酒精的兴奋作用在它身上还没有完全消失,它喝了伏特加酒以后的怡然状态总是以兴奋结束……

两年以来,阿昌天天跟着船长上饭馆。他们在人声嘈杂、乌烟瘴气、臭气熏天的饭馆里喝酒,吃小菜,呆望着在他们身旁吃喝的酒鬼们。阿昌躺在船长脚边的地板上。船长坐在那里吸烟,照他在海上养成的习惯把胳膊肘紧紧趴在桌上,等着他自己规定的该转移到另一家饭馆或者咖啡店的时刻到来。阿昌和船长在这里吃早饭,在那里喝咖啡,在第三处吃中饭,在第四处吃晚饭。船长通常沉默不语。一旦碰见过去的朋友,他就会整天不停地说生命毫无意义,还时时给自己、给朋友、给阿昌斟酒——阿昌面前的地板上总是摆着一只小碗。今天他俩也准备这样过。他们已经和船长的一位老朋友,是个戴圆筒大礼帽的画家,约好一起吃饭。这就是说,他们要先去一家臭烘烘的啤酒馆,坐在一帮红脸德国人中间——这些人木头木脑,能干活儿,从早到晚地干,为的自然是吃饱喝足了以后再干,并且繁殖出跟自己一样的人。然后他们就要去一家咖啡店,那里面挤满了希腊人和犹太人,这些人的生活也毫无意义,又非常不安定,时刻都在打听股市行情。从咖啡店出来他们还要去一家只有形形色色的社会渣滓才光顾的饭馆,在那里坐到深夜……

冬季昼短,和朋友在一起喝酒聊天,白昼就显得更短。阿昌跟着船长和画家已经去过啤酒馆和咖啡店,现在在饭馆里没完没了坐着喝酒。船长又趴在桌上起劲地对画家说,世上只有一种真理,它是凶恶的、低下的。“你看看周围的人吧,”他说,“想想我们每天在啤酒馆、咖啡店、大街上看到的那些人!我的朋友,我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到处都是这个样子!人们好像在生活,但靠的是谎言和废话。他们心里没有上帝,没有天良,没有合理的生存目的,没有爱,没有友谊,没有诚实,连普通的恻隐之心也没有。生活只不过是在肮脏的下等酒馆里混过一个无聊的冬日……”

阿昌躺在桌子底下迷迷糊糊地听着这番话,再也兴奋不起来了。它究竟同意还是不同意船长的话呢?无法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既然无法肯定地回答,事情就不妙。阿昌不知道,不明白船长的话对不对,而我们大家都只在悲哀的时候才说“不知道,不明白”。任何生物在快乐的时候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忽然间,仿佛有一道阳光划破了这迷雾,有人用指挥棒敲了敲饭馆里那个小舞台上的谱架,一把小提琴奏响了,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越奏越热情,声音越来越响亮。不一会儿,阿昌心里就充满了另一种惆怅,另一种悲哀。莫名的欢欣,甘甜的痛苦,不自觉的渴望,使得阿昌的心颤抖,它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做梦呢还是醒着。它全身心地投入音乐中,顺从地跟着音乐前往另一个世界,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美妙世界的门口,仍旧是一只航行在红海上的轻信人间的不懂事的小狗……

“当时是怎么一回事?”阿昌好像在做梦,又好像在思索,“对了,我记得在红海上那个炎热的正午活着真好!”阿昌和船长坐在领航室里,后来站在舰桥上……多么光明耀眼,海有多蓝,天有多青啊!那些伸开两只袖子悬挂在船头的白色、红色、黄色水手衫在青天的背景上显得多么绚丽啊!后来阿昌跟着船长和一些水手在闷热的头等舱餐厅里吃中饭,水手们的脸颊都晒成了砖红色,眼睛油亮油亮的,额头却很白,尽是汗水。屋角有一台电风扇吹着,发出嗡嗡的声音。中饭后阿昌打个盹儿,接下去是喝午茶,吃晚间正餐,正餐以后又到上头领航室前面去待着(仆役在那里给船长摆了一张帆布圈手椅),极目眺望,观看在五色斑斓形态各异的层云间呈柔和的青色的晚霞,看那失却了光焰的酒红色的太阳怎样触到模糊的水平线,忽然拉长了,像一顶主教的金冠……轮船迅速追上去,船边的海水一波一波地向外扩展开,渐渐变得像闪着深紫色的纹革。可是太阳(大海仿佛在把它吸进去)也在赶路,它越来越小,终于成了一根长长的烧红的木炭,颤抖着熄灭了。它一熄灭,一种悲哀的阴影就笼罩了整个世界,越晚越上劲的风也更加剧烈地骚动起来。船长坐在那里望着落日的黑焰,他没戴帽子,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从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心事很重,傲然而又惆怅,不过使人感觉他总算是 幸运的,不仅这条向前奔驰的轮船听他指挥,连整个世界都由他掌握,因为此刻他心中装着整个世界,也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浑身酒气了……

黑夜降临,可怖而又壮丽。它是漆黑的,使人忐忑不安。风儿乱吹,高高腾起的海浪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声,船长不停地快步在上层甲板上走来走去,跟着他跑的阿昌偶尔尖声叫着逃离船舷。这时候船长又抱起阿昌,把脸贴在它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上,其实它的心跳得和船长的一样!船长带它到后甲板上去,在黑暗中久久伫立,让阿昌看到一幅可怖的奇景:从高大的船尾下端那个发出低沉的轰隆声的螺旋桨底下沙沙地飞出无数根白晃晃的钢针,一飞出来就汇入轮船开辟出来的水沫四溅的雪白的航道中,时而有一些浅蓝色的大星星,或者深蓝色的鼓鼓的气团,光闪闪地炸裂开来,又神秘地冒着磷青色的烟消失在沸腾的水山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或强劲,或柔和,从黑暗中拍打着阿昌的脸,翻开它胸前的厚厚的毛,使它浑身发冷。阿昌像依偎父母似的依偎着船长,闻到一股冷冷的硫磺气味,是大海翻出了它的肚肠。船尾颤动着,似乎有一种强大而极其自由的力量把它放下去又提起来,阿昌也跟着摇来晃去,紧张地观察这盲目的、黑暗的,但却以百倍活跃的精力在黑暗中骚动的深渊。有的时候,一个特别疯狂的巨浪轰鸣着从船尾旁奔腾而过,阴森地照亮了船长的两只手和银白色衣裳……

这天夜里,船长把阿昌带到他的舱室去了。那是一个舒适的大房间,电灯在红色的绸灯罩下射出柔和的光,一张写字台稳稳地固定在船长的床边。写字台上,在半明半暗处,摆着两张相片,一张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满头鬈发,气鼓鼓的,大模大样坐在一张大圈手椅里;另外一张是一位年轻夫人的大半身像,她肩上扛着一把带花边的白色遮阳伞,戴一顶大花边帽子,穿着华丽的春装,身段苗条,美丽而又神情忧郁,像一位格鲁吉亚公主。在由敞开的舷窗外传来的黑浪喧嚣声中船长说:

“阿昌,这个女人不会爱我们!有些女人的心总在受一种可悲的爱欲的煎熬,因此永远不会爱任何人。 就有这种女人,她们没有心肝,虚情假意,总想上舞台、买汽车、参加游艇上的聚餐,念念不忘一个中分头、涂着油腻腻的发蜡的运动员。怎么去指责她们呢?谁能猜透她们的心呢?阿昌,人人都有自己的天性,也许她们就像这些漆黑的、在闪着甲胄寒光的海浪间自由地游来游去的海洋生物一样,是听从了‘道’的最隐秘的旨意吧?”

“唉!”船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面摇头,一面解开一只白皮鞋的鞋带,说:“阿昌,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已经不完全是我的了,我的那份心情呀!那是她第一次单独去参加游艇俱乐部的舞会,天快亮了才回来,像一朵谢了的玫瑰花,累得脸色苍白,可是那股兴奋劲儿还没有下去,眼圈儿黑黑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而且离我很远很远!你不知道她有多机灵,想瞒过我!她没事人似的惊讶地问我:‘哟,可怜的人,你还没睡?’当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立刻明白了,闭上了嘴,只瞟了我一眼就不声不响地开始脱衣服。我真想杀了她,可她却干巴巴地平静地说:‘来帮我解开背后的纽扣。’我就乖乖地走过去解那些衣钩和纽扣,两只手直发抖。一看见她的肉体,她的后颈窝,还有从肩膀上脱下去掖在紧身衣里的衬裙,一闻到她的黑发的气味,朝反映着由她的紧身衣高高托起的双乳的窗间壁镜里瞧上一眼……”

船长挥了挥手,没有把话说完。

他脱衣上床,熄了灯。阿昌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上等山羊皮圈手椅里折腾了一阵,以便舒舒服服地躺下,这时候它看见一条条白色的火舌时明时灭,划破了大海的黑色覆棺布;黑暗的天边闪着一些不详的火光,从那边时而有可怕的活跃的海浪奔过来,带着雷鸣声越长越高,甚至高过船舷,向舱室里窥望,好像童话里的蛇精,周身被透明透亮的绿宝石、蓝宝石眼睛照得通明,可是轮船把它推开,在自古就存在、此刻与人类为敌的所谓海洋这种自然物的沉重而易流动的机体间平稳地奔驰向前……

夜里船长忽然喊叫起来,声音充满委屈和激愤,把他自己吓醒了。他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自嘲地说:

“嗯!‘妇女美貌如同金环带在猪鼻子上。’ [6] 贤明的所罗门王,你说得太对啦!”

他在黑暗中摸到烟盒,点燃一支烟,刚吸两口就垂下了手。他就捏着这支点燃的烟睡去。四周重又悄然,只有海浪闪闪发光,一起一伏,在轮船两侧喧嚣着奔腾向前。南十字星座从乌云后面显露出来……

忽然间,一声巨响震得阿昌发昏,它吓得跳起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船长酗酒轮船又触礁了,像三年前一样?是不是船长又向他那美丽而忧郁的妻子开了一枪?不,周围不是黑夜,不是大海,也不是伊丽莎白大街上的冬日正午。他们是在灯火辉煌、人声嘈杂、烟雾腾腾的饭馆里,喝醉酒的船长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对画家吼道:

“胡说,胡说!你的女人才是戴在猪鼻子上的金环!‘我已经用绣花毯子和埃及线织的花纹布铺了我的床。你来,我们可以饱享爱情,因为我丈夫不在家……’ [7] 唉,女人呀!‘她的家通向死亡,引向阴间……’ [8] 够了够了,我的朋友。要打烊了,走吧!”

不一会儿,船长、阿昌、画家已经来到幽暗的大街上,风夹着雪花吹打着街灯。船长吻了吻画家,他们各自东西。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阿昌阴郁地跟在摇摇晃晃、但却走得很快的船长身后沿人行道一路跑着……又过了一天,是梦还是现实?世上又只有黑暗,寒冷,疲倦……

阿昌的日日夜夜就这样单调地过去了。突然,一天早晨,世界像轮船一样猛地撞到了被疏忽的暗礁上。那是个冬日的清晨,阿昌一觉醒来吃惊地发现屋里静极了。它连忙跳起身来奔到船长的床边,只见船长仰着头躺在那里,面孔灰白而凝然,眼皮半睁,一动不动。看到那样的眼皮,阿昌没命地嚎叫起来,仿佛它被街上疾驰而过的小汽车撞倒,并且碾成了两段……

后来各色各样的人,包括扫院工、警察、戴圆筒大礼帽的画家和其他与船长在饭馆里结识的先生们,不停地进进出出,大声交谈,阿昌却像化石一般……船长有一次说的话多可怕啊!他说:“看守房屋的发颤,从窗户往外看的都昏暗;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 [9] 此刻阿昌连惊慌的感觉都没有了。它头朝屋角躺在地板上,紧紧闭上双眼,以便不去看这个世界,忘掉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在它头上发出低沉而遥远的嘈杂声,好像大海在一个越沉越深的人头上喧嚣一般。

阿昌再次清醒过来是在一座波兰天主教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它垂着头,呆呆的,半死不活地蹲在大门口,浑身颤抖着。忽然间,教堂的大门敞开了,映入阿昌的眼帘和心田的是一幅美妙的有声图画:半明半暗的哥特式殿堂,点点红星样的灯火,群集的热带植物,摆在黑色高台上的橡木棺材,黑压压的人群,两位穿重孝服、如大理石般美丽的女士(像一对年龄相差许多的姐妹),在这一切之上是人声,雷鸣,众教士大声颂扬令人伤心的天使的欢乐,那么庄严伟大,让人心乱如麻,而这一切又为非人间的歌声所掩盖。阿昌在这有声的情景面前既痛苦又兴奋,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这时候,画家眼睛红红的从教堂里走出来,惊讶地站住,弯下身去不安地问阿昌:

“阿昌!你怎么啦?”

画家用一只颤抖的手摸了摸阿昌的头,把身子更低地弯了下去,他俩的饱含泪水的眼睛相对凝视着,流露出无比的爱意。于是阿昌以它的整个身心向全世界无声地喊道:啊,不对,不对!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理,是第三个真理!

这天阿昌从墓地回来就住到它的第三位主人家里去了,还是在顶楼上,不过屋里很暖和,有一股雪茄烟香味儿,铺着地毯,摆放着古色古香的家具,墙上挂着大幅大幅的画,还有锦缎……天黑下来,壁炉里装满一大堆烧得通红的炽热的东西,阿昌的新主人坐在圈手椅里。他回来以后连大衣也不脱,帽子也不摘,就坐在大圈手椅里吸烟,眼睛望着他的工作室的暗处。阿昌躺在壁炉边的地毯上,闭上双眼,把头搁在两只爪子上。

有一个人如今也躺下了,躺在这黑下来的城市郊外一处墓地的围墙里面,在人们叫作墓穴、叫作坟茔的地方。不过那个人不是船长,不是。既然阿昌还爱着船长,感觉得到船长的存在,用回忆的眼睛看得见那属神的、没有人能懂得的东西,那么船长就仍然和它在一起,在那个无始无终、死神进不去的世界里。那里应该只有一个真理,第三个真理。这第三个真理是什么呢?最后一位主人知道,阿昌不久也该回到他那里去了。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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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犹太人约伯,指《圣经·旧约·约伯记》所写的那个约伯。

[2] 传道者,指《圣经·旧约·传道书》的作者。

[3] 参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十二章第一节。

[4] 原文是英语。

[5] 大洪水,指《圣经·旧约·创世记》中所说的灭绝人类的大洪水。

[6] 见《圣经·旧约·箴言》第十一章第二十二节。

[7] 参见《圣经·旧约·箴言》第七章。

[8] 参见《圣经·旧约·箴言》第七章。

[9] 参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