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季的大节前夕,庄园大宅里总是烤得如澡堂一般,呈现出一派奇特的景象。奇就奇在这些宽敞而低矮的房间全都敞着门,从外室到尽头的起居室,一路过去畅通无阻。各室上方供着的圣像前面都闪着烛光和长明灯火。

在这些节日前夕,大宅各处的橡木地板都要洗刷一遍,由于生着火,很快就烤干了,然后铺上洁净的马衣,把扫除的时候挪开的家具重新摆在最佳位置上,又在上方供着的披金挂银的圣像前面燃起长明灯和蜡烛,而将其余的灯火熄灭。此刻窗外的冬夜已呈墨蓝色,人人都回自己的卧室去了,大宅里没有一点声息。这种肃穆的、似乎有所期待的宁静,与蒙上一层哀戚动人的烛光的圣像夜间显示的高洁神态极其相配。

冬天,那个头发花白、骨瘦如柴、身材短小得像小姑娘的女香客玛申卡,偶尔会到庄园里来做客。在这样的夜晚,大宅里只有她一个人不睡觉。吃罢晚饭,她从下房来到外室,把毡靴从穿一双羊毛袜的小脚上脱去,无声地踏着铺在地板上的柔软的马衣,走遍这些有神秘光照的热烘烘的房间,一见到圣像就跪下去,画十字,礼拜,最后再回到外室,在一只一向搁在那里的黑木柜上坐下来,低声背诵祈祷文和《诗篇》 [1] ,或者自言自语。有一天,我听见玛申卡在向“神兽,上帝的狼”祈祷,并且了解到了这只野兽的事迹。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深夜走进大客厅,想经过大客厅去起居室的书柜里找本书看。玛申卡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坐在黑黢黢的外室里自言自语。我停住脚步倾听,她正在背诵《诗篇》。

她毫无表情地背诵道:

“耶和华啊,求你听我的祷告,留心听我的呼求。我流泪,求你不要静默无声。因为我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像我的列祖一般……” [2]

“当对神说,你的作为何等可畏。” [3]

“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 [4] “你要踹在狮子和虺蛇的身上,践踏少壮的狮子和大蛇……” [5]

她背诵最后这一句的时候提高了嗓门,声音仍旧是轻轻的,然而却是坚决的。她坚信不疑地说出“践踏少壮的狮子和大蛇”这几个字以后,沉默了片刻,慢慢吸进一口气,接着就像跟什么人聊天似的说:

“因为树林中的百兽是我的,千山上的牲畜也是我的……” [6]

我往外室里瞧了一眼,看见她坐在黑木柜上,垂着一双穿羊毛袜的小脚,两手交叠着放在胸脯上。她的眼睛望着前方,没有看见我。后来她举目向上,一字一字地说:

“神兽啊,上帝的狼!求你也为我们向圣母祈祷吧。”

我走到她跟前去低声对她说:

“玛申卡,别怕,是我。”

她垂手起立,鞠躬到地。

“您好,先生。我不怕。现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年轻的时候我不懂事儿,什么都怕。让那黑眼魔鬼给害的。”

“你坐下吧。”我说。

“不敢,”她说,“我站一会儿,先生。”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那锁骨很大的瘦棱棱的肩膀上,强令她坐下。我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坐下,不然我就走了。告诉我,你在向谁祈祷啊?什么上帝的狼,有这样的圣徒吗?”

她又要站起来,我再一次阻止了她。

“唉,你这个人!还说什么都不怕呢!我问你,真有这么一位圣徒吗?”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看来是有,先生。不是有以弗拉虎吗?既然教堂里画了像,那就是有。我亲眼见过,先生。”

“见过?在哪儿?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了,先生,忘不了的一天。在哪儿我说不上,只记得我们坐马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那儿有个村子叫陡坡村。我就是远处来的,梁赞人,您也许听说过吧?陡坡村还要远,在顿河那边,那个不开化呀,真没法说。就在那边有我们爵爷们的一个没人看管的村子,是他们爷爷特别喜欢的,大概有上千间土坯房,盖在几个光秃秃的山坡上。最高的山坡下面是石河,山顶上有一幢三层高的东家大宅,也是光秃秃的,还有一座带圆柱的黄颜色教堂。上帝的狼就在这座教堂里头,正中间一块铁板是它咬死的老公爵的墓碑,右边柱子上有那狼的全身画像,一身灰毛,坐在大尾巴上,挺直了身子,两只前脚踩在地上,死盯着你。它脖子上有一圈毛发白,很粗,夹着好多长毫,头大,耳朵尖,龇着獠牙,两只眼睛血红,凶极了,可是头上有一圈金光,像各位圣徒一样。这个怪物想起来都叫人害怕。它活灵活现的,蹲在那儿望着你,好像就要扑过来!”

“等一等,玛申卡,”我说,“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是谁在教堂里画了这只可怕的狼,又为了什么呢?你说它咬死了老公爵,为什么它又成圣,而且蹲在老公爵的墓上?你是怎么跑到那个可怕的村子里去的?都给我讲讲清楚吧。”

于是玛申卡讲了下面的故事:

“先生,我到那儿去只因为我本是农奴的女儿,在我们东家大宅里干活。我无父无母,听说我父亲是个过路人,很像逃出来的农奴,勾引上我母亲以后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母亲生下我不久也去世了。东家可怜我,我刚满十三岁就把我从家奴中挑到上房去干活,给少奶奶当使唤丫头。不知我什么地方讨少奶奶喜欢,她总把我带在身边,一会儿都不让离开。就是她带我去没人看管的陡坡村看祖上的遗产,这是少东家的主意。那片地早荒了,没人了。爷爷一过世,宅院就空了,门窗都封死。少东家和少奶奶想去看一看。爷爷死得太吓人了,我们都是听家里人说的。”

大客厅里忽然传来轻微的爆裂声,接着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咚的响了一声。玛申卡连忙从黑木柜上下来,跑到大客厅里去,掉在地上的蜡烛已经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她捏了捏还在冒烟的烛芯,踩了踩马衣上阴燃的细毛,然后爬到一张椅子上去,借着插在圣像前一些银质小槽里的还燃着的蜡烛,点燃了落下的这一支,找到它原先所在的那个小槽,火苗朝下滴几点热蜜一般的蜡在小槽中,把它插好,用细细的手指灵巧地把别的烛花捏掉,再从椅子上跳下来。

“瞧,燃得多欢啊!”她望着重新有了生气的金黄色烛火,一面画十字一面说,“多有教堂气氛啊!”

屋里有一股甜甜的油烟味儿,烛火一闪一闪,这幅圣像多少年来一直从这排烛火后面的一个空空的银饰圆框里向外望着。明净的上层玻璃窗下半部结了厚厚一层灰白色冰花,窗外是漆黑的夜,靠近窗户有一些发白的东西,那是压在小花园里的树枝上的积雪。玛申卡抬头看了看,又画了一个十字,回到外室来。

“您该歇息了,先生。”她在黑木柜上坐下来,用枯瘦的手捂着嘴压下去一个哈欠,说,“今天夜晚挺瘆人。”

“怎么瘆人?”

“就因为太暗,在这种夜晚只有公鸡、乌鸦、猫头鹰能不睡觉。上帝在听世上的事儿,天上最大的星星都在闪闪发光,海里河里的冰窟窿都要冻上。”

“你自己怎么晚上不睡觉?”

“我需要睡多久就睡多久,先生。上年纪的人有多少觉?就跟鸟儿在树枝上打盹儿似的。”

“那你睡吧,不过你先把那只狼的故事给我讲完。”

“这可是凶事儿,好多年以前的了,先生。说不定只是一首叙事诗。”

“你说什么?”

“叙事诗,先生。我们东家都这么说,他们喜欢念叙事诗。听着听着,有时候我的头顶直发凉:

林海在山外怒号,

狂风在雪原上猛扫;

雪暴天气降临,

大路没了踪影……

“多好啊,上帝!”

“好在哪儿,玛申卡?”

“好在自己也不知道好在哪儿。瘆人。”

“古时候的事情都挺瘆人,玛申卡。”

“怎么说呢,先生?瘆人是瘆人,可现在又让人觉得可爱了。那还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啦?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儿了,又过了多少朝多少代,橡树老得一棵棵散了架,坟墓一座座塌得跟地一样平。那是家奴们一代一代口传下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听说还是大女皇 [7] 时候的事儿了,老公爵到陡坡村去住,听说是因为冒犯了大女皇,让大女皇给发配了。老爷子变得又凶又恶,尤其在处罚农奴、在通奸这上头。他那时候还身强力壮,长得特英俊,听说家奴中的女孩儿和他那些村子里的女孩儿,没有一个在洞房花烛之夜不给他要去糟蹋了的。结果他犯了一桩最可怕的罪:想霸占他亲生儿子的新娘。他儿子在彼得堡当军官,等找到了对象,也得到父亲允许结了婚以后,就带着新娘回陡坡村来拜见父亲。老爷子竟迷上了新媳妇。难怪歌里是这么唱的:

爱情处处一样火热,

世上人人谈情说爱……

“就说一个老人得了相思病,那能算什么罪。我说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的是他等于对自己的亲闺女起了歹心。”

“后来呢?”

“后来小爵爷发现父亲打的是什么主意,决定悄悄逃走。他先跟马夫们讲好,千方百计买通了他们,叫他们半夜给他套三匹快马,等老爵爷一睡着就带上新娘逃出家门。他真的这么办了。不过老爵爷根本没打算睡觉,他当天晚上就从他的心腹们那儿听到了风声,马上追了出去。深更半夜,地冻天寒,月亮周围都有一圈一圈的冻云,草原上的积雪能让人没顶,可是他都不当一回事儿,浑身挂满了刀枪,骑上马飞跑,和他宠爱的猎狗倌一起去追,没多久就看见他儿子的那辆三套马车。老爵爷大叫:站住,我要开枪了!儿子不理会,拼命赶着马儿跑。老爵爷就对准马儿开枪,先打死了右边拉边套的,接着又打死了左边的一匹,正想打死辕马,他转眼望一望侧面,看见月光下的雪原上有一只大得不得了的狼,眼睛像火一样红,头上有一圈光,向他扑过来了!老爵爷当即向那只狼开了一枪,那只狼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冲上来,扑到老爵爷胸口上,一口咬断了老爵爷的喉结。”

“哟,这么吓人,玛申卡,”我说,“真像叙事诗呢!”

“罪过啊,您别笑,先生!”她说,“上帝什么都见得多了。”

“这我没话说,玛申卡。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要把这只狼画在它咬死的老爵爷的墓旁。”

“这是按老爵爷本人的意思,先生。把他抬回家来的时候,他还活着,临死做了忏悔,领了圣餐,最后一刻下令把这只狼画在教堂里他的墓旁,想必是为了教育后代。那年月谁敢不听他的?再说那教堂也是他们家的,是他修建的。”

1938

* * *

[1] 《诗篇》,指《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包括一百五十篇诗。

[2] 见《诗篇》第三十九篇第十二节。

[3] 见《诗篇》第六十六篇第三节。

[4] 见《诗篇》第九十一篇第一节。

[5] 见《诗篇》第九十一篇第十三节。

[6] 见《诗篇》第五十篇第十节。

[7] 大女皇,指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