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引

这本《希腊拟曲》大概是从希腊原文译出来的第一本书,且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原诗的美丽和译文的畅达,都值得我们称赞。全书共有十二篇拟曲,谛阿克列多思占五篇,海罗达思占七篇。

希腊晚期,雅典失去了威权,重心移到了亚力山大城。那儿的君主鼓励文学与学问,好用来装饰他们的威权。这种文学在图书馆里和宫庭里发达了起来,明是贵族阶级的消遣品。这些诗人不能参预政治活动,对于宗教又不发生信仰,闲着没事,只好弄一点文墨。他们不能再从政治与宗教里寻求材料,只好在书本里下工夫,或从旁边寻求新奇的题材,做出了一些学究诗,因此他们的情感原是冷的。

但他们也曾做出了一些精致的诗,虽说不上伟大。那时期出了Callimachus, Apollonius和谛阿克列多思(Theocritus)三个有名诗人,海罗达思(Herodas)还数不上。

(二)海罗达思

海罗达思大约生在纪元前三百年,死在纪元前二百五十年。他传下有八个拟曲。

《媒婆》的剧景放在海边,也许就在科思(Kos),瞿列斯是一位媱媒,她前来看她的朋友美忒列该,这妇人的丈夫到埃及去了,好几个月没有音信。瞿列斯受了一位运动家的运动前来向这妇人表示他的情意,指使她背弃丈夫。但这妇人秉赋着一种拟曲里所稀有的性格,像Penelope那样,严辞拒绝了那人的要求。

在《乐户》里巴塔洛思控告达勒思想带走他的妓女。全剧许是独语,里面书记的话许是由巴塔洛思改变口调道出的。剧中用粗俗的语言把法庭的习气形容得十分可笑。妓女当场出现,意在引起陪审员的怜惜。

《塾师》里的美忒洛帖美把她的逃学玩皮的儿子带去叫塾师鞭打。这孩子后来逃脱了。

《上庙》写两个女人上庙去求神,她们很称赞庙上的雕刻和绘画,那些艺术品全是表现日常生活的。海罗达思许是在替亚贝勒思辩护。

《妒妇》里的妒妇要鞭打她的奴隶情人,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要烙他的脸;但又因为过节,把这事搁下了。

《昵谈》写美忒罗到她的朋友珂列多家中去访问一个小商人的消息。

《皮匠》写美忒罗到一家时髦的皮匠铺里去看货,那里面的价钱贵得厉害,作者也许是在讽刺当时的时髦花样。此外还有一篇《梦》,许是因为不完全,周先生没有译出。

海罗达思的拟曲专重人物的描写,不重动作。他的人物,和《新喜剧》里的人物一样,是模型化的,没有什么讽刺作用:如像谄媚的媱媒,不知耻的乐户,严肃的塾师,妒恨的主妇,和惯骂下女的中产阶级妇人。这些人物全然不令人喜悦。当中只有忠贞的美忒列该含有道德的意味。希腊作品里很少有这样下流的东西。海罗达思的人物是活跃的,真实的。他的对话很粗俗;话说得很快时,常省去了动词。

这些简短的拟曲和现代英美的单人剧有些相似。也许曾经在音乐厅或私人聚会里表演过。究竟是怎样表演的,可还没有人知道。

科思通行Doric语言,海罗达思应用的却是Ionic语言。剧中的雅典字法许是后人添进去的。

(三)谛阿克列多思

谛阿克列多思的生年周先生说,大约是基督前三百十年顷,不知是根据那一家的引证?Susemihl说是纪元前三百十五年;Legand说是三零五年,Hauler和Helm又认为大概是三零五至三百年间:这些历来的传说多半是猜测的。他生在西西利的Syracuse,早年赴Cos,求学于抒情诗人Phitetas,后游亚力山大城,有诗赞颂埃及国王。西西利是一半真实,一半理想的地方,那儿的风景很秀丽,尤其要数Taormina;山和海是那样融和,山上挂着一片一片的青土,远处可望见火山上的烟云。那正是谛阿克列多思所曾歌颂的田野风景。

他首先把牧人的粗野的歌谣化成了诗。他歌唱过牧人的苦恋,他们怎么把情好的名儿刻在树上,怎样赠送鬈发,怎样把相好的缺点看作美丽。这些牧人的情感是甜蜜的,不像Sappho的情感那样过烈;就是殉情也罩上了一种柔蜜的忧郁,全不是可怕的。谛阿克列多思遗下有三十个 Idyls,有好几个不很可靠。这个笼统的名称又分牧歌,拟曲,“小史诗”,Encomiea和Aeolic歌。他的《拟曲》却是作来诵读的,不是作来表演的。

《法术》描写城市生活,里面富有热情,可不是痴情。拟曲通常用对话,但《法术》却只用独语。这近于英国的歌谣,与Rossetti的“Sister Pelen”相似。斯迈塔被弃后,在月下苦诉情怀。想用法术来制伏她的情恋。亚力山大诗人喜欢用复句,这曲里的复句用的很得力。

《农夫》写一个年轻的恋人被一个老农人所嘲笑。

《相思》是埃司吉那吉的怨辞。

谛阿克列多思的《上庙》是西西利式拟曲最好的代表作品。两个许拉库色的参拜女人在亚力山大看亚陀尼思复活祭。两人相见时,议论他们的丈夫;最后有一个歌女唱一只歌,歌咏亚陀尼思故事,很是悦耳。

《私语》是一个求婚故事,对话的技术很高。这篇诗确不是谛阿克列多思作的。

谛阿克列多思的诗都很短,最长的不过一百八十行。但凭了他的才能,他可以像Apollonius那样写一部史诗。他的新鲜处使他胜过其余的亚力山大诗人。

他的拟曲却是用Doric语言写成的,这语言很富于音乐性,里面齿音很少,长a音很多。他在牧歌与拟曲里用了许多“重重”节律(Spondee),有些像我们旧诗的节律。

(四)关于农夫的翻译

我细读过《农夫》一篇,很觉周先生的译笔忠实畅达。现在让我信口说几句:第七十一页第二行:“你不能一直的割稻”,换作:“你不能把稻子割得直直的”,也许更明白些。同页第二行的“荆棘”二字,原诗是Kaktos字典上说是“仙人掌”,我在希腊见到一种野生的“仙人掌”,结红果子的,不知是不是那一种?我在西西利旅行却不曾注意到这植物。如果原文里是指这东西,我们不妨保存一点地方色彩。同页第二行:“便割的不得法”,就是说“把行子割地不干净”,同页第七行的“不曾得到的”原文是éktothen,许是指不在身边的女人。

第七十二页第一行:“教狗舔了油”译得极妙。只怕得加上注解,希腊成语是Xabpon Xorió Kúma geusai,拉丁成语是:canis a corio numguam absterrebitur uncto,意思是说:“过好日子过成了习惯。”希腊原意是“教狗吃了皮子”不知“皮子”应作何解释?译者改作“油”,我觉得很好。同页第十一行的“箫”字,不知译作“双笛”好不好?同页第十三行:“你已经遂了你长久的心愿”,似乎应该作:“你老是这样想念”。

第七十三页第一行的“大话”二字直译得很妙,原文是méga mutheu,这许是中希文字最相合处。同页第六行的“蜜白”我以为译作“蜜黄”好些。我在西西利还没有见过白细的颜色。同页第八行的“想着你”我以为还不够强。原文是memánamai,我想英文的Crazy意思最相当。同页第九行顶上的“倘若”译作“愿”字也许更好,原文是áithe,英文总译作would that。同页第十一行的ástrágaloi原意是“踝骨”译作“象牙”自然有意思,但这东西在西西利恐怕不很普通。

第七十四页第一行的“多果子,多五谷”,似乎应该作呼格。这是称呼地母的名号。至于同行的“大大的丰收啊”,原文里有Kárpimon一字,倒可译作“多果子”。同页第六行里的“酒”字是由to Piein二字引起的,我觉很有趣。同页第八行的“空肚的相思”,译作“饥荒的相思”许更肖。

全文里的“稻”字不知妥当否?西西利和希腊都很干燥,多种麦子,但不知这诗里所收获的是那一种谷类?

这上面所说的都是一些小枝小节,说得不对的地方敬请周先生指教。

(载《独立评论》,1935年第15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