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未免太严肃了,作者对于希腊文学从没有下过研究的苦功夫,实在不懂得什么怎样研究。到不如把“研究”换成了“欣赏”,好让我这个“清客”大胆的东拉西扯。
我们都知道希腊文明是一支最高的古文明,且是近代文明的渊源;希腊文学又是一种最完美,最富于独创精神的艺术:女神庙(Parthenon)上面的石刻,Aeschylus的Agamemnon,永远是崇高的,永远是难于超越的。也许有人会说处在这个严重的时代里只有科学和机关枪要紧,谁有工夫去欣赏这古文明和死艺术?这见解不能说不对,但我们还需要一点科学和机关枪以外的东西:就说是为挽救这个时代吧,我们还需要一种历史上的借鉴和一种艺术上的推移力;我们试看希腊的兴亡史,试看这古民族由外患而兴盛,由内战而灭亡:试看他们在马拉松(Marathon)和温泉关(Thermopylae)抵抗波斯人的大无畏的精神;试看他们在文学里所表现的国家观念,如像Aeschylus的《波斯人》(The Persae)和《七将攻塞拜》(Seven Against Thebes)里所表现的战争与爱国的观念;又如像荷马史诗里所表现的英雄观念:这一切都能令我们对于这目前的时代发生一种很兴奋的情绪。且不说我们习文学的人应该要欣赏希腊文明,就是每一位国民,每一位军人都应该知道一点希腊的史事,都应该读读《波斯人》和亚力山大的《从军记》。沈天冰先生曾为这种用心著了一本《希腊兴亡史》(北平复兴印书局),此外何鲁之先生还著了一本《希腊史》(商务印书馆),都是可读的书。《从军记》似乎已有人介绍过了。
我们要研究希腊文学必得先在文化背景,考古学和宗教神话方面作一番准备。
我们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学必先要了解那民族所处的背景:凡是他们的历史,地理,生活状况都要知道一个概略。说起希腊民族的来历我们知道得还不很清楚,但我们要知道Ionians的柔和与Dorians的倔强,要知道几次波斯大战的情形;要知道Olympus和Olympia不是一个地方;要知道荷马文化不是希腊文化,那是希腊前期一支不同的文化,不要单凭自己的想像来推想一切:不要说希腊的土地很肥沃;不要说Corinth海岸在荷马的时代就有了炮台。关于普通文化方面的书我举荐下面几种:
(一)G. W. Botsford的Hellenic History
(二)T. G. Tucker的Life of Ancient Athens
(三)G. L. Dickinson的Greek View of If (这书已由彭基相先生译成中文,商务印书馆出版)
(四)Van Hook的Greek Thought and Life
(五)和L . Whibe 的A Companion to Greek Studies
我们近代的人比起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更能够了解这古代的文明:我们再不把Laocoon雕刻看做希腊最完美的故事;再不把荷马战争看做一个纯粹想像的故事;再不以为希腊悲剧是在有舞台的剧场里表演的。这一切的知识都得力于近数十年来的考古;因为我们发现了许多更完美的雕刻;我们在Mycenae发现了两把可以和Achilles的盾牌比拟的短剑;我们又发觉了许多希腊剧场里的舞台都是希腊晚期或是罗马时代的建筑。关于普通的参考书我举荐H. N. Fowler与J. R. Wheoler合编的A Handbook of Greek Archaeology,此外我还举荐一本研究荷马史诗的考古书:W. Leaf的Troy, A Study of Homeric Geography。美国Cineinhati大学还在Troy从事发掘,我们希望能够知道那“木马”是从那一道城门进去的。
至于文字方面的考古工作也有许多新的发现:如像eien一字以前总当作细音读,如今在一块石刻上发现了是一个粗音字,即是读书时字首应加上h。近代的版本也比从前的可靠得多,其实我们对于版本的知识比起古代的人还要清楚一些,这自然要归功于那些抄本的发现,和一些考据的工夫。古代的人把许多作品当是荷马的东西:亚理斯多德会说Margites是荷马作的;Thucydides引了几行Hgmn to Delian Apollo,也以为那是荷马的诗;Shelley还把Hgmn to Delian Apollo当作荷马的作品:这都是错误的。古来的抄本有许多地方是错误的,因为那些中世纪的学者不十分了解古代的希腊文,常常误用他自己的聪明去变动底稿,或是依照当时流行的希腊语去更正这古文。有许多地方且经过后来的编者改来改去,这一切我们都得斟酌一番。还有许多地方是残缺的,正如Venus of Melos 缺了一双手,这是无法补救的,也许有人会觉得美中不足,但这无伤于那件作品的完整;就是从那些零星散漫的诗句里我们也可以听得出一点宏壮的声音。
我们若不知道许多《圣经》里的故事,便难于欣赏近代的文学;我们若不知道许多希腊神话里的故事,便难于欣赏这古代的文学。我们不但要熟记Trojan, Theban和Argonautae的传说,还要知道日神怎样会替一个凡人牧羊,雅典城为什么叫做雅典城,不叫做彼赛顿(Poseidon)城。如果我们嫌H. J. Rose的A Handbook of Greek Mythology 太冗长,我们可以挑选J. L. Harrison的或是H. A. Querber的《希腊与罗马的神话》。我们应当把希腊神名和罗马神名分开,如像把希腊的Zeus 和罗马的Jupiter分开,因为这两个神名不是完全代表同一位天尊。我们仅可以依照拉丁读法或是近代各国语言的读法去读希腊名字,但不可随口发音,把Menelaus读成三个缀音,或是把Lains读成两个缀音;前者原是四个缀音,后者原是三个缀音。关于这几方面的知识我们不妨多查查古典辞典,E. H. Blakeney 的A Smaller Classical Dictionary和G. Howe与G. A. Harre合编的A Handbook of Classical Mythology便是两本很适用的书。此外对于希腊的宗教我们也得知道一个概略:要知道Mysteries是“典礼”,不是“秘密”,要知道女神节(Panathenaea)的种种仪式:如像裸体的盾牌舞和审判那一把杀牛的刀。关于宗教的参看书可以采用A. Fairbanks的A Handbook of Greek Religion。
现在才说到文学的本身。我们不必在文学史上大下死功,不必要记得许许多多的人名和作品,只要知道一些重要的便行了。但对于各种文体的演变,和各时代的创作精神倒应该弄得很明白。关于文学史可以参看W. G. Wright的Greek Literature,这书很简明,且附有各种的研究资料。我们对于希腊戏剧的历史和剧场的演变应该有一个很明白的观念:我们应该知道歌队对于布景,对于观众,和对于剧中的人物所发生的几种作用。前面已经提到了舞台问题。R. C. Fliekinger的The Greek Theatre and Its Drama 一书对于剧场和戏剧史都论得很详细,作者在那书里否认时间与地点的统一律,也说得很详尽。
在读希腊文学时,我们要熟读Coleridge的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和荷马的Odyssey,要懂得King Oedipus的真正长处和短处:那故事的短处恐怕不是不近人情,而是那国王在位十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Laius被杀的故事。我们不能用那故事的短处来证明那部文学作品的短处,这后一种短处还得要我们自己去发现。在批评学里,亚理斯多德的诗学倒可以读读,但得小心那版本并不十分可靠。许多人依照着自己的意思去解释这一篇论文,一个抱着新人文主义者往往把那里面的精微奥妙处解释得正合他的主义,听说常风先生正在替我们预备一个译本,我们期望那是一本读得懂的书。
我们应该多读作品,用自己的眼光去批评。希腊作品里除了一点特殊的宗教情绪和一点文字上的困难外没有什么很难懂的地方,它的好坏是很容易看出的。这里所说的宗教情绪可以从神话史和宗教史里去寻求种种的解释:如像Oedipus 自己发现了他杀了父亲,娶了母亲时为什么不去自杀呢?许多人都说他自觉没有罪,不该去自杀;再进一步的说法是说他念及他的父母曾经蓄意要杀害他,他不过是在无意中报了仇,也不该去自杀。这两种看法算是很透澈了,但还没有了解Oedipus当时所发生的情绪。他曾经发生过一次死的念头,叫人拿剑给他;但转念一想,他是不能死的:因为他若是死了,有何颜面到下界去见他亲生的父母,去看他自己所造下的罪恶。惟其是弄瞎了眼睛,封锁了自己的官能,一方面好隔离尘世,一方面也不至于到下界去。将来死了,也就是瞎着眼睛到下界去,不致于看见他的父母。至于文字上的困难在喜剧里特别大,就是读原文剧本也难于发现文字上的优美。但这种困难只要多看一些注解便可以完全克服。
希腊文学作品已经损失了一大半,只剩下三十几个短短的悲剧,十一个喜剧,三四部史诗,和一些诗歌,散文和零星散漫的东西,倒还不少;但总合起来比其他的伟大的文学时代所遗留的作品都少得多,都好得多,花不了多少工夫便可以读过,但有一部分的作品可以多读几遍。我们还可以作种种比较的研究,把古代的作品用来和近代的作品比较;或是研究这古代的作品怎样影响希腊当时的作品和后代的作品。在比较方面我们可以比较同一个题材的作品,如像是Corneille, Dryden和Voltaire的Oedipus剧本,拿来和那本古剧比较,更容易看出希腊作品的优点。我们还可以比较同一种体裁的作品,如像把Aneid,失乐园的引子拿来和荷马的史诗的引子比较,立刻就可以看出荷马的引子是如何的经济与实在。那三大悲剧家都受了荷马的影响,Virgil所受的影响更不必说了;Boccaccio和Petrarch把荷马的史诗带到意大利去便引起了文艺复兴:希腊文学所发生的影响是延绵不断的。也许有人以为浪漫的作家没有受过古典的影响,其实英国的几大浪漫诗人多少都受了一些古典的影响,那最不带古典色彩的只有Wordsworth一人。
一切罗马的仿制品远不似希腊原物;一切近代的译品也远不似希腊的作品;而且有许多作品,如像Pindar的歌,Aeschylus的悲剧纯诗和Aristophanes的诙谐妙语都是无法译得传神的。特别是Pindar的歌剧无论译成什么文字都变得十分平淡。这一类的作品大概只好读原诗。如果我们真正要研究希腊文学总得在这种文字上花上许多工夫:一方面是为直接了解,一方面对于文体,音节等问题才能作种种的研究。F. M. K. Toster的English Translations from Greek, a bibliographical Survey可以帮助我们挑选英文译本。我个人对于各家的译本没有鉴别的眼光,只觉得那位研究Euripides的专家 G. Murray的翻译并不十分可靠;那位研究Sophocles的专家R. C. Jebb的翻译正像某君的《被幽囚的普罗密修斯》一样的生硬难读;只有那位研究Aeschylus的专家H. W. Smyth的翻译倒还算高明。各家的译本都难免没有错误,B. B. Rogers且倚老卖老,说他的错误是不关紧要的,如像他把Clouds第九六六行译作小学生在路上唱歌,其实是到了学校以后才学唱的。新近W. B. Yeats为近代的舞台译了一本很简单有力的King Oedipus,倒是一本很值得注意的书。每个时代应该有每个时代的翻译,因为每个时代的趣味,情感都各自不同。Pope的荷马虽是很有诗意,但在我们看来却未免太做作,太不像荷马了;Keats对于Chapman的荷马那样恭维,可是在我们看来那译品也未免太卖气力不讨好。我们对于这古代的文学既然有了许多新的发现和新的解释,新的译品也就会源源的出来,前两年一位英国的大兵Lawrence译了一部Odysscy,那是很值得惊……叹的。
(载《商务印书馆出版周刊》,1937年第223、2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