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友爱——它是什么;有何性质;谁是朋友;友爱的含义是一还是多;如果是多,有多少;此外,应该如何对待朋友;公正的友爱是什么——,对所有的这些问题,我们都必须像对待其他美好而有价值的品质一样进行考察。因为造成友爱被认为尤其是政治活动的任务,人们也断言,正是由于如此,德性才是有用的;既然彼此不能公正相处的人不可能是朋友。此外,我们大家都断言,公正与不公正特别体现在朋友方面,善良的人被认为是朋友,友爱是某种道德状态。假如有人想使别人不做错事,那就足以使他们成为朋友,因为真正的朋友是公正相处的。但是,如若是公正的人,其行为就不会不公正;因此,公正与友爱或者是相同的,或者是相近的。此外,我们敬重朋友乃是最大的善之一,无友爱和孤独是很可怕的,因为整个的生命和自由的交往都与他们联系在一起;既然我们的生命岁月是在与家庭、亲戚、同伴、子女、父母或妻子的联系中度过的。与朋友相处是个人特有的权利,仅仅取决于我们自己,但是,与其他人相处的权利则决定于法律,不取决于我们自己。
关于友爱,有许多疑难问题。首先,疑难来自于那些在广义上理解这个词的人。因为有人认为,友爱就是相似对相似,因此宣称:
神总把相似的与相似的引到一起[2],
因为穴鸟的旁边是穴鸟……[3]
盗贼知晓盗贼,狼熟悉狼。[4]
由于把相似对相似作为本原,自然哲学家们就把整个自然有序地排列起来。因此,恩培多克勒曾经说,狗坐在砖瓦上,因为它们有许多相似之处。
有些人就是这样来说明朋友的。但是,另一些人则断言,友爱乃是相反对相反;因为友爱是人人所爱恋和欲求的东西,但干燥欲求的并不是干燥,而是潮湿(因此就说:
大地爱恋着雨滴,
而且
在一切之中,变化是甜美的[5],
而变化乃是成为反面);反之,相似物则憎恨相似物,因为
陶匠忌妒陶匠[6],
而且,靠相同食物为生的动物也是彼此敌对的。可见,这些看法相去甚远。因为有些人认为相似为朋友,相反则为仇敌——
少与多总是处于敌对,
并开始了仇恨的日子,[7]
此外,相反双方在地点上是分离的,而友爱则似乎把人引到一起。另一些人则认为相反生成友爱,赫拉克利特曾批评诗人的这句话——
无论是神礻氏的倾轧,
还是人间的冲突,
都会消除,[8]
因为他认为,假如没有高音与低音,就没有和谐的弦律,如果没有雄性和雌性,也就没有动物,一切都是相反的。
这就是关于友爱的两种意见,彼此相差太远,没有共通性。还有些人的看法差距不大,且较为接近观察的事实。有的人认为,坏人与坏人是不可能有友爱的,只有好人之间才有。有些人则认为,如果母亲不爱孩子,那是荒谬的(即使在动物中,也可以见到母爱的存在;为了后代,它们愿意从容赴死)。还有些人认为,只有有用的东西才是可爱的,其证据是,一切人都在追求有用物,抛弃无用的东西,即使是他们自己的(正如老年苏格拉底说过的,丢弃唾液、头发和指甲),而且,我们也舍弃身体的部分,在它最后死亡时,甚至舍弃整个肉体,因为僵尸是无用的。当然,对保存而言,尸体也有用,譬如在埃及的那样。所有的这些看法,似乎都是彼此相反的。因为相似对相似无用,相反离相似很远,相反对相反最无用,既然相反有可能毁灭相反。此外,有人以为获得友爱很容易;有人则认为结识朋友最为罕见,如果不走霉运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人人都想与交好运的人成为朋友;还有些人主张,即使在我们走霉运时与我们站在一起的人,也不值得信任,因为他们在哄骗我们,在作假,以便因其霉运时与我们的合作而在我们重行好运时获取其友爱。
【2】 必须考虑一种理论,以使我们能最好地说明在这些问题上的各种看法,同时解决种种疑难和矛盾。如果那些矛盾的看法显得有些道理,也会如此。因为这种看法将与观察到的事实最为一致;其结果,如果所作的断言在一种意义上真,在另一种意义上不真,那么,矛盾的两种观点就会成立。
可爱的东西是快乐还是善,这仍是一个疑问。因为如果我们所爱的是我们所欲求的东西(尤其是情爱这种性质,因为
没有一个恋人不永远相爱[9]),
而欲求的是快乐,那么,所爱的也就是快乐;但是,如果我们所爱的是我们想望的东西,它就是善;然而,快乐和善是不相同的。
我们必须力图确定这些问题以及与它们相近的其他问题,并当作后面论述的起点。欲求的和想望的东西或者是善,或者显得是善。因此,快乐总被欲求,因为它显得是某种善;既然有人认为它是善,对另一些人则显得是善,虽然并没有这样认为(因为现象与意见并不存在于灵魂的同一部分中)。所以很明显,善和快乐都是可爱的。
确定了这个问题后,我们必须考虑另一个假定。因为在善的东西中,有些是绝对的善,有些只是对某人的善,而不是绝对的;同一个东西既是绝对的善,也是绝对的快乐。因为我们说,对健康的身体有益的东西,对身体乃是绝对的善,但是,对有病的身体有益的就不是了,例如药品和切割手术;同样,对健康的和健全的身体快乐的东西,对身体是绝对的快乐,例如,在明亮的而不是黑暗的环境中生活,但是,对患眼炎的人来说,情形刚好相反。酒的快乐不是对于因嗜酒如命而早已败了口味的人的,既然他们有时少量地加醋,而是对于尚未败坏口味的人。灵魂方面的情形亦然。真正的快乐不是对于孩童和牲畜的快乐,而是对于成年人的快乐;即使两种快乐都记得,我们也更倾心于后一种。坏人和笨蛋对好人和聪明人的关系,恰如孩童和畜牲对成年人的关系。快乐存在于与他们的状态相应的东西中,而这些东西是善的和好的。
既然善有多层含义(因为我们把一物称为善,有时是依据其类别,有时则依据其有益和有用),此外,既然快乐有绝对的快乐和对某人的快乐,善也有绝对的善和显得的善,那么,正如在非生物中,我们可以由于这每一理由而选择某物并爱它一样,在人的方面亦如此。因为对一个人的爱,有的是出于本性且由于德性,有的是出于有益和有用,有的则是出于快乐,为了欢愉。只有当被爱并回报以爱,且彼此都以某种方式觉察出这一点时,人们才会成为朋友。
因此,必然有三种友爱。但是,它们之被称为“友爱”不是完全依据同一个东西,也不是作为同一种下的属,亦没有完全相同的名称。因为它们只与该词原本的某一层含义相关,正如“医生”这个词一样;我们说医生的灵魂,医生的肉体,医生的器械,医生的活动,但准确的乃是它的原本含义。原本含义是包含在一切定义之中的那种含义的定义,例如,医用器械就是医生所使用的器械,相反,器械的定义却不包含在医生的定义中。所以,人们竭尽全力去寻求原本的东西,因为他们把普遍认作原本,把原本认作普遍。但是,这是错误的。因此,关于友爱,他们不能说明一切观察到的事实;因为只要有一个定义不合适,他们就认为其他的统统不是友爱了,其实,它们是友爱,虽然含义不相同。当原本的不合适时,由于他们认为原本的也就是普遍的,所以,就断言其他的也不是友爱。但实际上,有多种友爱;因为我们已经说过了,既然“友爱”一词被区分为三层含义,那么,也就规定了,一类友爱是由于德性,另一类由于有用,再一类由于快乐。
其中,由于有用的那一类友爱无疑是大多数人所奉行的;因为正是由于有用,他们才彼此相爱,而且也只是到此为止,正如那条谚语所说:
只一刹那,一个人就成了朋友,
只要他帮我战斗,
而且,
雅典人不再认识麦加拉人了。
由于快乐的友爱则是年轻人奉行的,因为这里有感官的快乐。因此,年轻人的友谊极易变化,因为随着与年龄相符的秉性的变化,他们的快乐观也会变化。只有基于德性的友谊才是最好的人奉行的。
从这些分析可见,原本的即善的友爱,是双方的互爱,并以对方为选择的目的。因为被爱者就是施爱者,而施爱者自身也就是被爱者。这种友爱只存在于人间,因为只有人才有自觉的选择;其他种类的友爱也存在于兽类之中。因为在某种微小的方面,人与家畜之间确实显得存在着彼此有用的关系,例如,赫洛多托斯说过,鳄鱼和沙鸥间就有友爱,占卜者们宣称,聚散双飞的鸟也有友爱。坏人之间的彼此友爱是由于有用,也由于快乐;虽然有些人断言,那不是友爱,其理由是,原本意义上的友爱不属于他们;因为坏人会对坏人行不义之举,而受不义伤害的人本身彼此都没有感到友爱。但实际上,坏人们也有友爱,虽然不是原本意义上的,既然没有什么妨碍他们在其他意义上是朋友;因为为了快乐,即使被伤害,也彼此忍着,只要他们无自制力。在严格地探讨这个问题时,有人认为,由于快乐而彼此友爱的人也算不上朋友,其理由是,这不是原本意义的友爱;因为原本的友爱是稳固的,但这种友爱不稳固。然而,这也是友爱,正如已说过的,虽然它不是原本意义上的,但却由此派生出来。所以,只承认“友爱”的原本意义是歪曲了观察的事实,也是强迫人们说自相矛盾的话;虽然不可能用一个定义来涵盖所有的含义。现在,剩下的答案就是,在一种意义上,只有原本的友爱是友爱,在另一种意义上,一切种类的友爱都是友爱,当然,它们的名称不是一样的,彼此只有偶性的关系,也不属于同一种类,而是各与一种情形相关。
既然同一事物既是绝对的善,同时也是绝对的快乐(假如没有什么冲突的话),真正的和绝对的友爱是原本意义的友爱,而这一类的友爱乃是自己为了自己而选择的(必然是这一类的,因为如果某人为了自身而想望善,他也必然为了自身而选择),那么,真正的友爱也就是绝对的快乐;因此,任何种类的友爱都被认为是快乐。此外,我们还必须进一步地规定这一点,因为这两个问题还有争议:友爱是对于自身的善,还是绝对的善;现实的友爱是与快乐相连,因而可爱的东西是快乐的,亦或不是这样。必须把这两个问题集中到同一点上;因为不是绝对的善,而是有少许偶性恶的东西应予避免,不是对自己的善与自己毫不相关,但是,绝对的善就是这样的对自己的善,所以,这是应被寻求的。因为绝对的善是绝对应选择的,对自己的善是自己应选择的;这两点必定一致。德性就是造成这种状况;政治学乃是要在还不存在这种状况的场合使它出现。人类很适于这一点,且处在实现它的路途中(因为就其本性而言,绝对的善也是对自己的善),同样,男人比女人,天资好的人比无天赋的人更合适。但是,这条路要经由快乐,所以,美好的东西也必然是快乐的。如果有不协调,那就是还无完美的善;因为可能出现不能自制的情形,既然不能自制乃是情性中善与快乐之间的不协调。
所以,既然原本意义的友爱是合乎德性的,那么,这类朋友自身中就存在着绝对的善,它不是因为有用,而是其他方式。因为对“这个”的善和绝对的善是有区别的;状态方面的情形也同样,正如在有益的场合,因为绝对的有益和对“这个”有益不相同(犹如锻炼和服药的关系);作为人类德性的那种状态亦然(我们假定人类在本性上是美好的)。因此,本性美好的德性是绝对的善,本性不美好的德性只是对该物的善。
快乐也有同样情形。在这里,我们必须转过来考察:是否存在着无快乐的友爱,它与其他友爱的区别是什么,这种友爱又存在于何物之中,友爱是否因为善(即使不快乐),而不是由于快乐?友爱的含义有两层,那么,是否因为现实是善,现实的友爱就显得不是无快乐的呢?显然,正如在知识方面,新近的研究和成就因其快乐而完全被领悟一样,对熟悉东西的认识也如此,在两种场合,道理是相同的。在本性上,绝对的善是绝对的快乐,对某些人的善只是对这些人的快乐。因此,直接的相似物彼此愉悦,人对人最快乐;所以,既然不完美物尚且如此,那么显然,完美物更是如此;而美善之人是完美的。如果现实的友爱是伴随着快乐的,彼此熟识的相互选择,那么显然,一般说来,原本意义的友爱就是绝对的善和快乐的相互选择,因为它们是善和快乐;而友爱自身则是这样的选择由以出现的状态。因为它的功能是活动,这种活动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于友爱者自身之中;相反,一切能力的活动是外在的,因为它或者在他物中,或者是作为他物。因此,爱就是愉悦,但被爱则不是;因为被爱不是被爱者的活动,爱则是爱者的活动,而且,爱只存在于有生物中,被爱还存在于非生物中;因为非生物也被爱。既然现实的爱是把被爱者作为被爱者来对待,被爱的朋友是作为朋友,而不是作为才子或医生来爱,那么,友爱的快乐就是来自于作为他自身的他自身;因为爱的是他自身,而不是由于另外的什么。所以,假如没有作为善的愉悦,那就不是原本意义的友爱。与善引起的兴奋相比,不应有任何偶性更会造成妨害。因为什么呢?气味极不地道的人会被抛弃;他应该满足于我们的善意,而不是共同生活。
这就是一切人都认同的原本意义的爱。正是由于它,人们才认为有其他友爱,并产生看法的分歧。友爱似乎有某种稳固性,但只有这种才是稳固的;因为形成了的判断是稳固的,而只有不是快速和轻易产生的东西才会造成判断的正确。如无信赖,也就不会有稳固的友爱,但若无时间,也就没有信赖,因为它必定靠时间来检验,正如德奥根尼所说:
在你测试以前,
你不会知晓男人和女人的思想;
犹如驯养家畜一样。
未经过时间检验的人还不是真正的朋友,而只是想成为朋友。作为友爱的这种状态最容易被忽略;因为当渴望有朋友时,由于彼此都给予一切友爱式的帮助,他们就以为,他们不是想成为朋友,而是实际上的朋友了。发生在友爱方面的情形,如同发生在其他方面的一样;因为如果想望健康,并不等于他们就健康,所以,如果想是朋友,并非就已经真的是朋友。其证据是,没有经过这种方式检验就处朋友的人,极易不和睦;因为对于彼此都给予了检验的那些东西,他们不容易产生冲突,但对于没检验过的东西,当挑起不睦的人说出点蛛丝马迹时,他们就会相信。同时也很明显,这种友爱在卑鄙者中间是不存在的;因为卑鄙者和邪恶者对每个人都不信任,原因在于,他按自己来度量别人。因此,善良的人较易受骗,除非经过检验,发现他们不可信赖。卑鄙者宁愿选择本性上好的事物,而不是朋友,他们更爱东西,而不是爱人,所以,他们不是朋友;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不会出现友爱的共同点,既然他们使朋友附属于东西,而不是使东西附属于人。
因此,在许多人中间,都不会出现原本意义的友爱,其原因是,对许多人难以进行检验;因为如果要检验,就必须去和他们每一个在一起相处。友爱也和罩袍一样,不要去一一选择。当然,在一切问题上,有理性的人似乎是在两者中挑选更好的,而且,假如他过去一直穿着破罩袍,而没穿较好的那一件,那么,他应该选择较好的,但是,不应当抛弃老朋友,而去选择一位不知道是否更好的人。因为如无考验,就不会是朋友,而考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需要时间;因此,“海水不可斗量”就早已成了谚语。同时,如果一位朋友真是你的朋友,他就必定不仅是绝对的善,而且对你也善;因为一个人因其善而是绝对的善,但要因其对别人善才是朋友,当这二者统一时,他就既是绝对的善,又是朋友,所以,绝对善的东西也就是对别人的善。或者,他可能在绝对意义上不好,但因其有用而对别人善。如果同时是许多人的朋友,其友爱会被妨害;因为友爱不可能同时对许多人实现。
从这些考察可见,这个说法是正确的:友爱是稳固的,正如幸福是自足的一样。有人[10]正确地说:
自然是稳固的,财富却不——
虽然说友爱是自然的德性要好得多。也有“时间证明友爱,霉运比好运更考验友爱”的说法。那么显然,友爱就是要有共同点,因为只有朋友,而不是与好运和厄运相关的本性的善和本性的恶,才宁愿选择人,而不去选择好运的存在和厄运的不存在。而且,厄运还能显明那些不是真正的朋友,而只是由于偶然有用的人。两者都靠时间来验明;因为如果说不能很快验明有用的那类人的话,快乐的那一类就更不能了,除了绝对快乐的人之外。因为人类似于酒类和食物;因为它们的甜美之味虽可很快品尝出,但时间一长,就变得不愉快和不甜美了,人的情形也一样。因为绝对的快乐必须靠终点和时间来定义。甚至平民大众也会同意,但不是仅从导致的结果出发,而是正如在他们称饮料清甜的意义上;因为饮料不令人愉快不是由于它的结果,而是由于愉快没持续下去,虽然在开始时不错。
所以,原本意义的友爱和由于它、其他友爱才得以被称谓的那种友爱是符合德性的,也是由于德性的快乐,正如已在前面所说过的。其他友爱也出现在小孩、畜牲和坏人之中。因此,有这种说法:“同龄者与同龄者取乐”“,坏人与坏人靠快乐结合”[11]。坏人也可能彼此快乐,但不是作为坏人或不好也不坏的人,而是例如,如果二者都是音乐家,或者一个是音乐爱好者,另一个是音乐家,而且,是在一切人都有某种善,且它对彼此都适合的意义上。此外,他们或许彼此有用和有益(不是绝对的,而是对于他们的选择而言的),但不是作为坏人或不好不坏的人。坏人与好人也可能是朋友;因为坏人对于好人的选择和开端或许有用,而好人对不能自制者的选择,以及对坏人合乎自然的选择也有用;而且,他希望朋友善,绝对的东西绝对善,特定的东西对他善,但是,是作为贫穷或疾病有益那种意义的——他希望这些为着绝对的善,正如服药一样;因为他希望的不是这事情本身,而是为着那个目的。此外,在不好的人可以彼此成朋友的意义上,坏人也可以和好人是朋友;因为会有快乐,但不是作为坏人,而是作为对某种共同点的分有者,例如,如果是才子。此外,在一切人都有好的一面的意义上,他们也可以成为朋友(因此,有些人虽然是好人,但喜好和各色人物交往),或者,在他们适于每一个体的意义上;因为人人都有某种善。
【3】 这些就是友爱的三种类型。在所有的这些类型中,友爱这个词都是在某种意义上基于平等的;因为基于德性的朋友在一定意义的德性的平等中也彼此是朋友。
这些友爱的另一种差异是基于优越的,正如神比人优越一样,因为这是一种不同种类的友爱,一般地说,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友爱;正如公正的不同,按照比例是平等的,但按数量则不平等。父亲和儿子、施恩者和受恩者的友爱就属于这种类型。这种类型的友爱本身还有差异,譬如,父亲对儿子的关系就不同于男人对女人的关系,因为前者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后者是施恩与受恩的关系。在这种友爱中,或者没有爱的回报,或者回报的方式不同。因为如果有人抱怨神,说他没有像被爱那样的方式回报以爱,或者,被统治者也如此抱怨统治者,那是荒谬可笑的;因为对统治者来说,是被爱,但不爱,或以另一种方式爱。快乐也有区别。具有自己的财产或孩子,独立自足的人的快乐与没有这些,但即将拥有的人的快乐就不是一回事。为了有用的朋友和为了快乐的朋友所享有的快乐也不相同,有些是基于平等的,有些则基于优越。因此,那些认为自己处于平等关系的人就会抱怨,假如他们不是同样意义的有用和受益的话;快乐方面的情形亦然。在情爱中,这是很明显的;这经常是爱恋双方冲突的原因,因为施爱者不懂得,他们热情的理由是不相同的。因此,爱尼科斯曾说:
被爱者或许如是说,但施爱者却不。
但是,他们却认为理由是相同的。
【4】 所以,正如已说过的,有三类友爱,即基于德性的,基于有用的和基于快乐的,这些又再被一分为二;因为一些基于平等,另一些基于优越。虽然两种情形都是友爱,但只有基于平等的人才彼此是朋友。因为如果一位男人是小孩的朋友,那就荒唐了,尽管他施爱,小孩被爱。在有些场合,优越者也必定被爱,但如若他爱,就会被斥责为爱了不值得爱的东西;因为爱是以爱的价值和某种平等为尺度来衡量的。所以,在有些场合,不值得同样被爱是由于年龄的不够,在另一些场合,则又基于德性、出身或其他诸如此类东西的优越。人们必定意识到,与有用的、快乐的和基于德性的友爱相比,优越者没感受到爱,或比较少。所以,在优越的程度很小的场合,就自然会发生争论(因为在有些问题上,微小的量是不足道的,例如在木材的称量上,当然,黄金方面的情形就不同了。但是,人们对小量的东西判断不大准,因为自己的善由于近而显得大,别人的由于远而显得小);但是,当大大优越时,他们自己也不会提出应该回报以爱或以同样方式回报的要求了,例如,不会有人要求神回报以爱。因而显然,当处于平等地位时,人们是朋友,如果不是朋友,爱的回报也有可能。为什么人们更致力于寻求基于优越的友爱,而不是基于平等的友爱,是很清楚的;因为这样,被爱和优越会同时属于他们。因此,对有些人来说,谄媚的人比朋友更加吃香;因为他使被爱和优越两方面都显得属于被吹捧者了。在爱慕荣誉者中,这种人尤其突出;因为被赞叹就意味着优越。有些人靠自己的挚爱生活,有些人靠爱慕名誉;挚爱者更乐意施爱而不是被爱,后一种人则更喜欢被爱。所以,喜欢被赞叹和被爱的人是优越性的爱者,在施爱中求快乐的则是挚爱的人。他必然在爱的实现中拥有快乐;既然被爱是偶性,因为被爱是不经意的,爱却不是这样。基于友爱的更是施爱,而不是被爱,被爱则基于必须爱。其证据是:一个朋友,如果不可能选择两者,那么,他情愿选择知晓的,而不是被知晓的,例如,妇女们在辨别顶替的孩子时所做的,以及安提丰悲剧中的安德罗马克。因为希望被知晓似乎是为了自身,以图承受某种善,而不是造成善,但希望知晓则是为了造成善并施爱。因此,我们称赞那些对施爱至死不渝的人;因为他们知晓而不被知晓。
那么,友爱有多种,有多少种(即三种),被爱和回报以爱不同,基于平等的朋友与基于优越的朋友不同,所有这些,我们都已说明了。
【5】 正如在一开始就说过的,既然“友爱”这个词被那些在更宽的意义上考虑的人们在更普遍的含义上使用(因为有些人说相似物是友爱,有些则说相反物是友爱),那么,我们也必须说明这些,并说明它们与前面论述过的那些种类的友爱有何关系。相似既引致快乐,也引致善。因为善是单纯的,恶则是多样化的;善者总是相似,其情性不变,卑鄙者和笨伯则朝夕不同。因此,如果卑鄙者不臭味相投的话,他们彼此就不会是朋友,而是分离的;不牢固的友爱算不上是友爱。所以,相似是这样的友爱,因为善就是相似。但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基于快乐的友爱;因为对相似者来说,相同物是快乐的,而且,每物自身在本性上对自身是快乐的。因此,同祖同宗的人觉得彼此的声音、状态和交往最快乐,其他动物的情形也如此。仅此而言,卑鄙者也可能有彼此的友爱:
坏人与坏人靠快乐结合。
相反与相反的友爱则是基于有用。因为相似自身对自身是无用的,因此,主子需要奴仆,奴仆需要主子,女人和男人彼此需要。相反是快乐的,并当作有用而可欲求,但不是当作在目的中的东西,而是当作达到目的的手段;因为当一物凑巧实现所欲求的东西时,就是在目的中,而不是企望相反,例如,热不企望冷,干不企望湿。
在某种意义上,相反者的友爱也是善的友爱。因为彼此都经由中点而力求达于对方;正如两半符木彼此力求达到对方一样,因为一个中点就是这样由两半合成的。所以,在偶性上,它是相反者的友爱,在本性上,则是中点的友爱,因为相反双方不是力求达于彼方,而是力求中点。因为当人们很冷时,如果又怕热,或者,在很热时又怕冷,那么,就是习惯了适中的温度;在其他方面,情形也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就会总是处于欲求中,因为还没在中庸。但是,处于中庸的人如不欲求自然的快乐,是愉快的,相反,有些人则欲求处在自然状态之外的一切。这类情形在非生物方面也存在;当它在生物方面出现时,就成了友爱。因此,在有时,不相似物之间也有愉快,例如死板之于油滑,好动之于懒惰;因为他们被彼此引向中庸。所以,正如已说明过的,在偶性上,相反者之间的友爱也是由于善。
那么,友爱有多少类,人们据以称谓朋友的那些含义以及施爱者和被爱者的区别是什么,在何种意义上有或没有这样的朋友,这些问题,我们都已说明了。
【6】 人是否是他自己的朋友,关于这个问题,有许多人考察。有些人认为,每个人最是他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把它用作判断他对其他朋友友爱的标准。依据理论和对朋友属性的普遍看法,自爱和爱人既是相反的,但又显得是相同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自爱是基于类比,而不是绝对的。因为被爱与施爱涉及两个分离的因素。因此,人是自己的朋友更多地是在不能自制与能自制方面,在某种意义上,是已说过的自愿或不自愿,即依据彼此有某种关系的灵魂的部分。所有这些问题都是相似的,无论他是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也无论某人是否不能公正地对待自己;因为所有这些都涉及两个分离的因素。就灵魂在某种意义上是两个而言,这些在一定意义上属于它们,但就两个灵魂不分离而言,这些又不属于它们。
从对自己的友爱状态的规定中,剩余的友爱方式是基于我们在论述中通常考察的那些的。因为如果一个人希望什么东西对某人是善的,或他以为是善的,且不是由于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个人,那么,他就被认为是朋友;另一方面,如果某人希望另一个人存在(即使不给他赋予善,只是希望他存在),且是由于那个人,而不是由于他自己,那么,他就最会被认为是朋友;再一方面,这样的人也是朋友:他选择和谁交往只是由于要与他在一起,而不是由于其他什么,例如,父亲虽希望孩子存在,但也与别人交往。所有的这些方面都是彼此冲突的;因为有些人认为,如果朋友不希望什么对他们是“这一个”善,就是没有被爱,有些人认为如果朋友不希望他们存在就是没被爱,还有些人则认为,如果朋友没和他交往,就是没被爱。此外,如果有人和悲伤的人一起悲伤,且不是由于其他什么,那么,我们也当作是友爱——例如,奴仆对主人的关系,因为当悲伤时,他们是难于相处的,但不是由于自己,正如母亲随孩子悲伤,鸟类同悲一样。因为在对方痛苦时,一个朋友不仅最希望他也同感痛苦,而且有同样痛苦(例如,对方干渴时,他也一起干渴),假如这是可能的话;即使不可能,也希望最接近于此。欢愉方面也是同样道理;因为朋友的欢愉不是由于其他什么,而是由于对方也在欢愉。此外,关于友爱,还有诸如“情谊平等”、“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灵魂”等说法。所有这些全都回归到一个人,因为他希望对自己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因为没有一个人由于别的什么而使自己好,也没人说如此这般的好对自己有利,其原因是,他作为一个人而动作;因为表明了爱的人希望被认为是爱,而不是在爱。希望别人存在,与之交往,共享欢乐和悲伤,一个灵魂,如不相互在一起,就不能活,而情愿死在一起——因为单个的人有这种情形,他如此的自己与自己在一起——,所有这些,都属于与自己相关的善者。但在恶人那里,则有倾轧,例如在不能自制者那里,因此,一个人可能会被认为是他自己的敌人;但作为不可分的个体,他可以呈现给自己。善者和基于德性的朋友才是这种情形;既然歹徒的面孔不是单一的,而是众多的,在同一天中就不一样,变化不定。所以,人对自己的友爱会归结到善者的自爱;其原因是,因为他像他自己,是单一的,是对自己的善,正是由于如此,他是自己的朋友,并呈现给自身。这种人是合乎本性的,但坏人却反乎本性。同时,善者不像不能自制的人那样诅咒自己,也不像忏悔者一样后半生诅咒前半生,亦不像撒谎的人那样前面责怪后面(一般地说,如果有必要像智者们那样作出区分的话,那么,善者对自己的关系就正如科里斯科斯对好的科里斯科斯一样,因为显然,相同的数量在两者之间都好);既然在人们谴责自己时,是在扼杀自己,然而,人人对自己似乎都是善的。绝对的善者追求的是对自己的爱,正如已说过的,因为他在自身中有两种因素,在本性上,它们想望的是友爱,而且,也不可能把它们分开。因此,在人方面,每个人对自己似乎都是朋友,但在其他动物方面却不是这样,例如马对自己……[12],因此不是朋友。但是,小孩不是这样,除非到了他们有选择能力时;因为到那时,理性与欲望就有差别了。对自己的友爱相似于基于血缘关系的友爱;因为没有一种血缘关系是能靠自己的力量消除的,相反,纵然有不和,但血缘关系却照旧如此,个体也永远是个体,只要还活着。
友爱一词有多层含义,友爱的一切种类都归结到它的原本意义,从上面所述,这是明确的了。
【7】 来思考一下同心和善意的问题,与我们的考察也是相关的;因为有些人认为它们是同一的,有些人则认为它们缺一不可。善意与友爱既不全异,也不同一。因为友爱被区分为三种,但在有用的友爱和基于快乐的友爱中就没有善意。如果甲因为乙有用而希望乙善,那么,或许不是由于乙,而是由于甲自己想善,但是,善意却被认为正如……[13]一样,不是为了有善意的人自身,而是为了善意所针对的那个人。假如善意出现在为了快乐的友爱中,那么,人们也就会对非生物亲善了。所以显然,善意是关于道德的友爱的。有善意者只想望朋友也做想望的事情;因为善意是友爱的开端。朋友全都有善意,但有善意的人并非全是朋友,因为有善意者似乎只是开了个头。因此,它是友爱的开端,而不是友爱。
人们认为,朋友是同心的,同心的人是朋友。但是,友爱的同心并不是关于一切事情的,而是只关于对同心者可行的事情,而且要有助于他们的交往。它不仅仅是基于思想或基于欲求的;因为有可能思考和欲求相反的东西,正如在不能自制的人那里有这种不和一样。如果一个人的同心是基于选择的,那么,他不一定也在欲求方面与人同心。同心出现在善者方面;因为当坏人选择和欲求同样的东西时,就会彼此伤害。正如友爱的含义不单纯一样,同心的含义似乎也不是单纯的,而是,它的原本的和本性上的含义是善,因此,坏人不会有这种意义的同心,当然,坏人也表现出另一种意义的同心,譬如,在他们选择和欲求的东西具有相同性时。但坏人追求相同物时所表现出的这种同心,必然只有被追求的东西都属于双方时才有可能;因为如若被追求的那种东西不可能属于双方,就会出现争斗。真正的同心者不会有争斗。
当在涉及支配与被支配的问题上有着相同的选择时,就会有同心,当然,不是指各选支配,而是指选择相同。同心是公民间的友爱。
关于同心和善意的问题,就说这样一些。
【8】 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施恩者对受恩者比受恩者对施恩者更加友爱。其实,公正的似乎刚好相反。有人或许以为,这种情形的发生是由于有用和对个人的益处;因为对一边来说,是支付,对另一边,则必须偿还。但它并不仅是这样,也是自然的;因为活动是更值得选择的,活动与其结果的关系与施恩者和受恩者的关系有着同样道理,因为受恩者就犹如施恩者的结果。因此,即使在动物中,怜爱幼仔的本能也使它们繁殖后代,并保护已繁殖出的后代。父亲更爱孩子(当然,母亲比父亲爱得还深),而不是孩子更爱父亲,依次类推,孩子又更爱他们的孩子,而不是更爱父母,因为活动是最善的。母亲又比父亲更爱孩子,其原因是,她们认为,孩子更是她们的结果;因为人们是按其难度来规定结果的,而在孩子的生产方面,母亲受的苦更多一些。
关于对于自身的友爱和多种含义的友爱,我们就作这样的区分。
【9】 公正似乎是某种平等,友爱也存在于平等中,假如“爱就是平等”这个说法不错的话。一切政体都是公正的某个属;因为它们是合作关系,而每种合作都是由于公正而结合起来的,所以,有多少类友爱,就有多少类公正和合作;它们全部彼此接近,其属差相近。但是,既然灵魂对肉体的关系与工匠对工具、主人对奴仆的关系相同,那么,每对关系内的双方就没有合作;因为它们不是二,而是前者为一,后者不是一,只是这个一的部分。善在双方之间不可分,而是双方的善属于一,以为了双方的存在。因为肉体只是生而伴随灵魂的工具,奴仆也仿佛只是主人的部分和可以夺取的工具,奴仆作为工具,就如非生物似的。
其他的合作是城邦公民性合作的部分,例如氏族的、祭祀的、商贸的合作。一切政体都在家庭关系中一起表现出来,无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因为政体中的情形和在音乐的和声中的情形是相同的),父母的权威是君王,夫妻的关系是贵族,兄弟的关系是公民,这三种关系的错误形式是僭主政治、寡头政治和民主政治。所以,公正也有多种。
既然平等有基于数目的和基于比例的两种,那么,公正、友爱和合作也就有多种类型。民主制的合作是基于数目的平等,同事的友爱也是如此(因为二者都是被相同的标志来度量);贵族式的(这是最好的)和君王式的合作则是基于比例的平等(因为对于优胜者和被战胜者来说,公正不是相同,而是按比例);父亲和孩子之间的友爱亦如此,在合作者中,也是按同样的方式。
【10】 我们来讨论亲属的、同事的、合作者的,以及所谓公民的友爱。亲属间的友爱有多种,如兄弟间的,父子间的;这种友爱或是基于比例的,如父子,或是基于数目的,如兄弟。后一种近似于同事间的友爱;因为在这里,年长的一方也有特权。公民间的友爱主要是基于有用而建立的;因为似乎是由于各自都不能自足才彼此结合,既然他们是为了在一起生活才似乎结合起来的。只有公民的友爱及其相应的错误政体才不仅是友爱,而且也是作为朋友的合作,其他友爱则是基于优胜的。在有用的友爱中体现出的公正是最大的公正,因为它是公民的公正。锯子和使用它的技艺的结合是另一种方式,因为这不是为了某个共同的目的(因为它们犹如工具和灵魂的关系),而是为了使用者。的确,工具本身也受到注意,就它的功能来说,受到注意乃是公正的;因为它正是为了功能而存在。锥子的本质是双重的,但其中更确切的是它的活动,即钻孔。肉体和奴仆也属于工具这一类,正如前面已说过的。
可见,探讨应当如何与朋友相处,也就是探讨某种公正。一般说来,所有的公正都与朋友相关;因为公正是对某个合作者而言的,而朋友就是合作者,或者是血缘上的,或者是生活中的。因为人不仅是政治动物,也是家族动物,他与其他动物不一样,雄性与雌性的结合不是临时的、凑巧的,就其特性而言,人不是离群索居的动物,而是要合作共处,与本性上亲近的人交往;这样,就有了合作与某种公正,即使还没有城邦。家族是某种友爱;主人对奴仆的关系犹如技艺对工具、灵魂对肉体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不是友爱,也不是公正,而是类似,正如健康不是公正,而是类似于公正一样。夫妻间是一种有用型的友爱,是合作者;父子间的友爱与神对人的、施恩者对受恩者的友爱相同,一般而言,与自然的统治者对自然的被统治者的友爱相同。兄弟间的相互友爱主要是同事式的,就它基于平等而言,
因为我不会说他是个杂种,
而是同一个宙斯,我的主啊,
被称为我们两人的父亲。[14]
因为这乃是探索平等之人所说的话。因此,正是在家族中,最先有了友爱、政治组织和公正的本原和源泉。
既然有三类友爱,即基于德性的、基于有用的和基于快乐的,而每一类又各有两种差别(因为它们每一类都或者基于优越,或者基于平等),那么,从我们的讨论中,与它们相关的公正是很明显的了。在基于优越的友爱中,对比例的要求是不同的,而是优越者要求倒转过来的比例,即,他对卑下者的与卑下者对他的比例要相同,他所处的位置犹如统治者对被统治者;如果这一点不行,他至少也要求基于数目的平等(因为在其他场合,会出现这种情况,合作的双方有时分有数目上的平等,有时是比例上的平等;因为如果双方都献出数目上相等的一笔钱,他们也就分得了数目上相等的一等份;如果不是数目上相等,就是比例上相等)。相反,卑下者则要倒转这比例,并依照对角线[15]来结合;但如果这样,优越者就似乎更糟了,友爱与合作就成了一种公务。因此,必须靠某种其他手段来恢复平等,造成比例;这个手段是荣誉,它自然地属于与被统治者相关的统治者和神。但是,利益对荣誉的关系也必须相等。
基于平等的友爱是公民的友爱。公民的友爱基于有用,正如城邦彼此是朋友一样,公民也如此。但是,
雅典人不再认识麦加拉人,
当他们彼此不再有用时,公民们相互就不认识了,他们的友爱只是金钱的交易。这里,也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但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君王式的,而是轮流执政式的,其目的也不是像神一样,为了造就福利,而是为了善和公务的相等份额。所以,公民的友爱想望的是平等。有用的友爱则有两类,即法律的和道德的。公民的友爱面向平等和行为对象,犹如买主和卖主所为,因此,有这种说法:
朋友的那份薪水[16]。
所以,当基于利益一致时,公民的这种友爱就是法律型的;当彼此信任对方的偿付时,就是想成为道德型的和同事性的。因此,在这种友爱中,最常出现相互指责的情形,其原因是,它是反乎本性的;因为基于有用的友爱和基于德性的友爱不同,但这些人却企图把二者搅在一起,他们结合的目的是为了有用,但却要表现出是道德型的,像善良人的友爱那样,因此,装得彼此信任,造成不单是法律型的印象。
一般说来,在三类友爱中,基于有用的友爱最常出现相互指责(因为基于德性的不会相互指责,基于快乐的朋友已具有和给出了快乐,并且分开了,但基于有用的朋友并不立即解散其结合,如果他们的交往不仅是法律型的,也是同事型的话);但是,基于有用的友爱中的法律型却不会相互指责。法律型纠纷的化解靠金钱的作用(因为靠它来度量平等),但道德型的纠纷要靠自愿。因此,在有些地方,对有这种朋友性合作关系的人,法律是禁止受理他们的自愿协约的,这种禁止也正确;因为对于善良者而言,自然不会诉诸法律,而这些人正是像善良的和值得信赖的人那样彼此相处。在这类友爱中,双方相互指责对方,但每一方到底如何指责,是不确定的,既然他们的信任是道德上的,而不是法律上的。
人们判断公正应该依据什么还有疑难:是看偿还事务的数目或性质呢,还是看领受的数量或性质?因为有可能如德奥根尼所说:
女神啊,把小的给你,大的给我吧。
也有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正如这个说法:“这对你是儿戏,对我却是死亡”。这样,正像已说过的,就会出现相互指责。因为甲方要求有大的偿还,其理由是,他在乙方需要时,曾付出过,或者提出诸如此类的其他某种要求,说曾给予乙方的益处是多么有价值,但不说对自己的益处是什么;相反,乙方则宣称,那益处对甲方的意义重大,但对自己却无足轻重。有时,情形又颠倒过来;因为一方说,他自己从中得到的是如何小,另一方则说,给予他的是如何大。例如,如果一个人冒了很大风险,为另一个人谋了值一“德拉克马”[17]的利,那么,这人就会说冒的风险大,另一个人则会说得到的钱少,正如钱的偿还一样——因为在那里,也是对这个问题发生争论。因为一方要求过去借贷时的价值,另一方坚持是现在的价值,如果在契约上没有写明的话。
公民友爱注重的是一致和行为对象,道德友爱注重的则是选择;所以,后者更公正,即友爱的公正。冲突的原因是,道德友爱更高尚,有用型友爱更必要,人们开始时是作为道德的朋友,由于德性的朋友,但是,当各自特有的某种利害产生矛盾时,就明显地出现了不同。因为大众追求高尚只是在他们有充足的东西时,高尚的友爱也如此。所以,应当如何区别这些问题,是很清楚的。如果双方是道德型的朋友,就应看他们各自的选择是否平等,一方不应对另一方要求其他什么。如果双方是作为有用型的和公民性的朋友,就应看怎样对彼此有利才使他们一致。如果一方说他们是朋友乃基于此,另一方说是基于彼,那是不光彩的;一方本应用行为来回报,但如果只说些漂亮话,另一方也会如此;但是,既然没有言明他们的友爱是道德型的,那么,有人必定要断定,没人用假话来欺骗对方,所以,每一方必定靠乞求运气。但道德的友爱基于选择,这是清楚的,既然假如有人得到了大的益处,但由于无能为力而没能偿还,只是偿还了力所能及的那些,那么,他的行为是高尚的;因为神 对我们依据能力而贡献的祭品也是满意的。但是,假如一位买主说,他不能付得更多,卖主是不会满足的;放贷者亦如此。
在不是基于直接的相互作用的各种友爱中,会出现许多的彼此指责,而且,不容易看出公正,因为靠某一“这个”来度量不是基于直接的相互作用的东西是困难的。在情爱方面,就有这种情形发生,因为甲方追求乙方是作为与之共处的快乐人,但乙方追求甲方有时则是为了有用,而且,当情爱停止时,一方变化了,另一方也变化,那时,他们就计算着用什么偿付什么,正如布松和巴麦勒斯的争吵;一般地说,教师和学生也如此(因为知识和金钱不是按一个标准来度量的),也如赫罗底柯斯医生和只付给他很少酬金的病人争吵一样,竖琴师和国王亦如此。因为国王把他们的合作视为快乐,而竖琴师则视为有用;所以,当要国王付钱时,他就把自己也看成是引起快乐的人,并且说,正如竖琴师用歌唱带给他愉悦一样,他也用约定带给竖琴师愉悦。我们应当如何认定这个问题是很清楚的;因为在这里,也必须按一个标准来度量,但不是用数目,而是用比例作标准。因为必须用比例来度量,正如度量公民的合作一样。因为假如不按比例来衡量他们的产品相等的话,鞋匠与农夫又如何合作呢?所以,对于不是直接需要的合作者来说,比例就是交换的尺度,例如,如果一个人报怨他给出了智慧,另一个人说他为对方付了钱,那么,智慧与财富的比例是什么?对每方给出的量又是多少呢?因为如果一方给出了较小量的一半,另一方连较大量的很少一部分也没给出,那么显然,后者就是不公正的。在这里,也会就起因问题发生争执,假如一方说,他们的结合是由于有用,另一方则否认这点,而认为是基于某种其他类型的友爱。
【11】 关于善的、基于德性的朋友,我们必须考察:是应该把有用的服务和帮助提供给他呢,还是应提供给有能力作出平等回报的人。这个问题与更应该为朋友行好还是为有德性的人行好是相同的。假如他是朋友,也是有德行的人,可能没有大的难处,如果某人不看重一条而轻视另一条,即为作为朋友的他做得多,为作为善者的他做得少的话。但是,如果不是这种情形,就会出现许多疑难。例如,如果一个人过去是朋友,但将来不会是,另一个人将来会是朋友,但现在不是,或者,如果一个人过去是朋友,但现在已不是,另一个人现在是,但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但另一个问题更困难,因为有可能如欧里庇德斯所说:
话语的公正酬劳是话语,
但对付出行动的人,也需行动来报答。[18]
人不必为父亲做一切事情,但对母亲,则应做其他事,虽然父亲比母亲更好。因为即使对宙斯,也不祭献一切,他也不具有一切荣誉,只是有一些。或许,应该是有些给予有用的朋友,有些给予善良的朋友,例如,如果有人给你食物和必需品,你不必非要与他交际不可;因此,你也不必把不是你应允与之交往的那个人给的,而是有用的朋友给你的东西偿还给他。那些本不应该把一切给予情爱者,但却这样做的人,是不值得的。
在我们论述中提出的友爱的定义,在某种意义上全都属于友爱,但不是同一类型的友爱。对于有用型的朋友,其特点是,人们想望事物对他善,对于施恩者,甚至对于任何类型的朋友,也莫不如此(因为友爱的这个定义区分不出各种类型);对于另一类朋友,是想望他存在,对于再一类朋友,则是想望与之交往,对于基于快乐的朋友,则想望分担其悲伤,也共享其欢乐。所有这些定义,都适于陈述某方面的友爱,但是,对于单独的友爱,则无一适用。因此,定义有许多,每个都显得属于单独的友爱,其实不属于,例如,希望朋友存在的那种选择;因为更为优越的朋友和施恩者想望的是他活动的结果的存在(而且,对于已赋予存在的人,应该回报),但不想望与这类朋友交往,而愿与快乐型的交往。
在有些场合,朋友间彼此都不公正地对待对方,因为他们更爱东西,而不是拥有东西的人;因此,即使成为朋友,也是冲着东西来的(例如,其所以挑选酒,是因为它快乐,其所以挑选财富,是因为它有用),因为东西比人更有用。所以,他有些恼怒,仿佛挑选的是他的东西,而小视了他本人;但那些人则抱怨,因为现在,他们才发现他是个善者,而以前,他们找寻的却是快乐的或有用的人。
【12】 我们也必须考察自足[19]与友爱,以及它们彼此能有何种关系。因为有人或许会疑问;如果一个人在各方面都是自足的,他是否会有朋友;人找寻朋友是否是基于需要;善者是否最自足。如果与德性结合的生活是幸福的,为什么还需要朋友呢?因为自足者既不需要有用的人,也不需要使他愉悦的人,亦不需要交往,既然他自己与自己交往就够了。在神那里,这种情形最明显;因为显然,由于无需任何额外的东西,他就不需要朋友,而且,正由于他不需要,也就不会有任何朋友。所以,如果说最幸福的人还需要一个朋友的话,那也仅仅是因为他还不可能自足。因此必然地,生活得最好的人朋友就最少,而且,总是愈来愈少,他对成为他朋友的人也不热心,而是不仅轻视有用的人,也轻视想与之交往的人。但即使是这种情况,也似乎表明:朋友不是为了有用或图利,而是只有由于德性的朋友才是朋友。因为当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时,我们找寻别人全是为着分享我们的欢欣,而且,更多的是受恩者,而不是施恩者。当我们自足时,比有所需求时能更好地作出判断,我们最需要的是值得和我们交往的朋友。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必须考察,我们的说明是否由于例证的类比而只是部分地正确,部分地失误了。如果我们弄确实了实现意义上的和作为目的的生活是什么,这个问题就清楚了。显然,生活是感觉的和认知的东西,所以,社会生活就是共同感觉的和共同认知的东西。感觉和认知的东西本身对于每个人来说,是最值得向往的(正因如此,在一切东西中,生活的欲求是天赋的,因为生活必定被当作某种认知)。所以,假如某人仅仅抽取出由于本身的知识本身及其无知识状态(但是,在我们已写出的论证中,这一点被忽视了,实际上,是不应继续忽视的),那么,这种知识与取代他本人的另一个人的知识之间就不会有区别了;这与另一个人的生活取代他自身的生活是一样的,所以,自身感觉的和认知的东西才合乎情理地更值得向往。我们必须把两个问题结合在一个论证中来进行考察,即:生活是值得向往的,善亦如此,因此,这种本性所属的人自身也是值得向往的。如果在这种成对的对应范畴系列中,有一列总是处于值得向往的状态,那么,一般说来,认知的和感觉的东西是由于共有确定的本性而形成的,所以,想感觉自身也就是想自身是这类特性,既然我们不是由于自身而拥有这每一本性,而只是在感觉或认知中分有这些能力(因为由于他先感觉的东西,感觉者成了被感觉物,而且是以他感觉它的方式,也是在那个方面,同样,在认知时,认知者也成了被认知物)——所以,正因如此,人总是想活着,因为人总是想认知;而且,这也因为人自身想成为认知的对象。可见,从某种观点来看,选择与他人共同生活似乎是愚蠢的——(首先表现在与其他动物共同的方面,例如同吃或共饮;因为,假如你取消了言语,那么,与发生这些的动物之间的相近或区别的差异是什么呢?即使共有偶性的言语,也不会使此种情形有所不同;同时,对自足性的朋友来说,他们有可能既不传授,也不学习,因为学习就意味着他还没到应该有的程度,传授则意味着他的朋友还没到应该的程度;友爱也像这样)——但是,又确实显得,我们全都是在与朋友共享善时才感到更大快乐的,当然,是就这些属于每个人,且能共享最好的东西而言的。然而,属于每个人的有所不同,有的是肉体的快乐,有的是艺术的沉思,有的则是哲学的研究,也应同时属于朋友(因此,有“远离的朋友是负担”的说法),所以,当这种情形发生时,彼此远离的朋友肯定不会如此。情爱也似乎与友爱相似;因为施爱者热望与被爱者共同生活,但不是作为最应该的方式,而是基于感性的。
对提问的这种论证断定了我们前面的观点,虽然结果是在稍后才清楚的,所以很明显,提问者在某种意义上使我们出了错。因此,我们必须从下面出发来考察真相。正如谚语“另一个赫拉克勒斯”所说的,朋友也想成为另一个自我;但是,却被分散了,而且,大家的特点集中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很困难;从本性上讲,朋友当然是与他最相亲的人,但是,有人像他是在肉体方面,另一人则在灵魂方面,有人在肉体或灵魂的这一部分像他,另一人则在另一部分像他。但是,朋友也依然还想仿佛是分离的自我。所以,感觉朋友必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感觉自身,认知朋友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认知自身。所以,即使分享世俗的欢悦,和朋友一起生活,也是有理由快乐的(因为朋友的感觉是同时发生的),但是,分享更神圣的欢悦就更快乐;其原因是,看到自己享受更好的善总是更快乐,这有时是承受,有时是动作,有时是其他的什么。如果自身生活得好是快乐的,朋友也如此,而且,在共同的生活中又相互协作,那么,他们的合作者也会完全处在包含了目的的东西中。因此,人们应当共同思考,一起宴饮,但不是由于食物的快乐和必需品的快乐(因为这一类的合作者不被认为是真正的交往,而只是享乐),而是每一方都想和他一起生活的朋友分享他能达到的目的,如果不行,他们就尤其选择为对方施行好处,或承受朋友给予的好处。所以显然,朋友应当一起生活,一切人都特别想望它,最幸福的和最好的人尤其如此。但是,如果所说是真的话,那么,与该论证的结论不符的情形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解决的办法基于两种场合放在一起的类比,而被类比的一方却是真的;因为既然神不具有需要朋友的这种性质,那么,就要求与神相似的人也不具有。但根据这个论证,有德性的人根本就不会思想;因为神具有完满性,不会这样,而是比所思想的其他任何东西(除了自身之外)都更好。其原因是,对我们来说,完好要依据其他因素,但对神而言,他自身就是完好的。
无论是我们自己寻求还是祈求许多朋友,同时说有许多朋友的人没有朋友,这两种说法都正确。因为如果有可能和许多人在一起生活,同时共有感觉,那么,他们就想有最多的人;但既然这极其困难,共有感觉的实现活动就必然只在极小的范围内,所以,不仅得到许多朋友很难(因为需要考验),而且得到之后,也很难用上。
有时,我们希望所爱之人摆脱我们而幸福,有时,又希望他们分有同样的东西;而且,也希望在一起是友爱的特点。因为如果既在一起又有幸福是可能的,所有人都会选择这种情形;如果不可能同时满足,那么,我们就应像赫拉克勒斯的母亲一样选择,宁愿她的儿子是神,而不是陪伴着她,成为为欧鲁斯塞斯服役的人。因为当有人吩咐他在风暴中呼唤狄奥斯科罗伊时,他或许会说出像拉孔人那样的俏皮话。
施爱者的特征被认为是不让对方分担他的困难,被爱者的特征则被认为是想要分担对方的困难。双方表现出的这些行为都是有道理的;因为对朋友,不应该给予痛苦像朋友给他以快乐那样,但一个朋友似乎又不应该只关心他自己的事情。因此,人们阻止朋友来分担他们的不幸;因为他们满足于自己承受,以便不表现出他们自己的考虑,即要选择以朋友的痛苦为欢乐,并且,一旦发现不是自己在单独地承受厄运,也是一种欣慰。既然幸福和在一起都值得想望,那就很清楚,在某种意义上,即使和很少的善在一起,也比与大的善分开更值得想望。但是,既然在一起到底能有多大价值不清楚,那么,人们就出现了分歧,有些人认为,友爱就是一起分有一切,例如,他们说,一起用餐比单独用餐更快乐,虽然食物是相同的;另一些人则只想幸福在一起,因为如果某人造成极端情形,他们就会认同:在一起会遭受很大不幸,分开则会有很大幸福。在厄运问题上,也有与此类似的情形。因为有时候,我们希望朋友不在场,不愿意给他们造成任何痛苦,当他们在场不会带来好处时;但有时,他们在场我们又最快乐。这种矛盾的状况是很合理的;因为由于前面说到的理由,这种结果就会出现,而且也由于,我们绝对地避免看到朋友处于受痛苦或不幸的境地,正如不愿我们自己有如此遭遇一样,但却极愿看到朋友像其他任何快乐一样地快乐(由于已讲过的原因),也愿看到他无病患,即使自己有;所以,这些情形哪一种更快乐,就形成了我们希望朋友在场或不在场的倾向。由于同样的原因,这种情况也发生在不良之辈那里。因为他们最希望朋友不幸,如果他们自己命定要遇到厄运,也不希望朋友不在场。因此,有时候,他们在自杀时,一并杀死了所爱的人;因为他们认为,如果让被爱者活下来,他们会感到自己更不幸,就仿佛如果一个人记得自己曾交过好运,他会比认为自己总是交厄运更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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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第四、五、六卷被省略了,因为它们与《尼各马科伦理学》中的第五、六、七卷的内容一致。
[2] 荷马:《奥德赛》,xvii,218。
[3] 出处不知。
[4] 出处不知。
[5] 欧里庇德斯:《奥勒斯特斯》,234。
[6] 赫西俄德:《劳动与时令》,25。
[7] 欧里庇德斯:《费厄尼萨》,539。
[8] 荷马:《伊利亚特》,xviii,107。
[9] 欧里庇德斯:《特洛伊》,1051。
[10] 欧里庇德斯:《埃莱克特拉》,941。
[11] 欧里庇德斯:《比莱罗弗特斯》,残篇298。
[12] 原文有空缺。
[13] 这里空缺的文字被有些诠释家补为“基于德性的友爱”。
[14] 索福克勒斯:残篇755。
[15] kata diametron。
[16] 赫西俄德:《劳动与时令》,371。
[17] 古希腊的银币名称。
[18] 残篇882(劳克本)。
[19] autarke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