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上的某个时刻,犯人们的妻子会陆续到来,然后她们会仰着脸,朝窗子的方向打各种手势。犯人们从最高一层楼探出身来,或问或答;女人的手在底下,男人的手在高处,就好像两个高度的手想通过那几米的空气牵到对方。刚刚沦为营房和牢狱的大酒店没有任何可以具化那种“自由已逝”感觉的物件,比如铁栅栏和壁垒什么的。可以滋养他们那种受难情绪的只有从一头到另一头的垂直距离,虽然很短,但也足够绝望,一头的人们,脚踩在花园里,仍是自己的主人,而另一头的人们,被领到那上头,就好像已经进入了没有归途的国度。
在这些扒在窗前的犯人中间,总有人会时不时地回过头,往走廊的方向喊出一个名字:“法拉利!法拉利!你老婆在下面!”被叫到的人就会在已经很拥挤的窗前开出一条路来,同时挤出些许干巴巴的微笑,打着手势表示“自己也没什么办法”。
迭戈从不会挤到窗前;他的家人离这里很远,而且因为战争都失散了。他对那些变个不停的预测、假设和好坏消息已经厌倦不堪,这些消息每天在酒店的花园里飞来飞去,一直涌到他们这上面。除了这种神经疲劳,他还深深地感到一种快意、一种欲望,一种可以放任自流的快意,放任自己或走向毁灭,或走向一直希冀的某种奇迹般的救援,还有那种可以躺在沙滩上的海水里过夏天的欲望。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愿望是因为他在海边和沙滩上度过了太多的夏天,正是这些夏天造就了这样慵懒的他,让他对生命中第一个有意义且即将结束的夏天毫无防备。
但时间是一张绷紧神经织成的大网,是一个可以用上千张小图拼成的拼图,单独的一张张小图是没有意义的。这些男人是被从路上抓进去坐牢的,自然感到莫名其妙,只能在铺着亚麻油毡布的空房间里踱来踱去,那里只有堵着脏水的洗脸池和坐浴盆,就像是在冷笑的白色嘴唇。
一天前他被从要塞的监狱转到酒店这里。在要塞那里他和其他一些现在可能已经被杀死的男人待了一天一夜,现在想起转进来的那一天,自己就好像是被挖出来一样,突然来到一个空气流通的酒店,被人的热度包围着,这里的人们对一切都毫无所知,会很轻易地相信希望。当他在酒店里又遇到这些人时,他笑了,还开了玩笑;米凯莱也在,他是跟他一起被抓起来的战友,现在也被囚在了酒店里。他们被分开了一天一夜,都为彼此担过心,现在却安然无恙地重新团聚,于是特地庆祝了一番。迭戈很感动,当他抚摸着米凯莱粗糙的大衣时,当他摸到米凯莱那只及他胸高的滑溜大光头时,感到自己更强大了。米凯莱神经质般地冷笑着,露出了他那一口乱牙,问道:“怎么样,迭戈?我们来耍耍那些纳粹?”迭戈说:“我说得耍耍他们,还要耍耍整个大日耳曼帝国[36]。”“也要耍冯·里宾特洛甫[37]吗?”“也要耍里宾特洛甫。还要耍冯·布劳希奇[38]。还有戈培尔[39]博士。”他们蜷缩在凉凉的暖气片旁边,试着通过大笑和玩笑把紧张情绪消化掉(他们还不知道和他们一起被抓进去的好些人已经被杀了),而对迭戈来说,则是又多了一种多年之后出狱的兴奋之情。
那个监狱是港口的一座老堡垒,现在给安上了德国人的高射炮。囚禁他们的那个牢房本来是被用来关德国士兵禁闭的;搞鸡奸的士兵用德文在墙上写了一些话:“Mein lieber Kamarad Franz,[40]我亲爱的同志弗朗茨,我被关在这里面,而你远在天边。”“Mein lieber Kamarad Hans,[41]只有在你身边,生活才是幸福的。”
当时他们二十来人,都挤在逼仄的牢房里,一个挨着一个躺在地上。他们中间有一个老头,长着一嘴白白的络腮胡子,穿得像个猎人,是他们其中一个人的父亲,他夜里时不时要起来,跨过他们的身体,去一个角落里用很大劲尿尿。角落里的罐子被铁锈锈通了;很快,老头的尿就流到牢房的地面上,像河流一样,从他们的身体下面淌过去。每次哨兵一换岗,喊命令时那种非人的叫声就会从堡垒上的回声中响起,就像是想要变身的狼人在嚎叫一般。
监狱的铁栅栏面对着礁石;大海拍打着礁石,会响一整夜,就像是动脉里的血液和脑颅涡旋里的思绪。在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个拐角是他们不该转弯的,因为一转过去就会被关进去:迭戈和米凯莱为了避开围捕,躲到了拐角后,却和武装备战的德国兵打了个照面,德国人当时在离他们三米远的路中央拦截行人,搞得好像什么电影开幕一样。
这一连串的感觉和情景就像诵《玫瑰经》时拨不完的念珠一样,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也好像是为了再次说服自己,这事情只可能是这样发生的,就像之前他和一个一直在黑暗中尿尿的老头被关在墙上写满了德国鸡奸者情话的牢房里,也好像现在,和因为眩晕而伏在地上的男人一起被关在灰泥都已脱落的酒店最高一层楼上,悬在生存与死亡之间。
每天他们当中都会被分拣出一拨人来——不是死就是活。早上的时候,上士和“蛇皮”会上楼来,他们手里捧着一摞证件,如果谁被归还证件了,就说明他自由了,可以出去了。还被关在酒店顶楼的人们就从上头看着他们拥抱自己的妻子,踩踏着花园里的草,冒着其他人滂沱大雨般嫉妒的目光,手挽手地离开那里。
但是晚上的时候,会开来一辆铅灰色的小卡车,在酒店前停下,卡车上坐着一圈全副武装的士兵;上士和“蛇皮”会上楼喊其他一些名字;每天晚上他们中的什么人都会挤在那些士兵的头盔间离开酒店。第二天,他们的女人会来到窗下询问他们的消息,还会在一个又一个的指挥部间转来转去,恳求翻译——没有人知道他们被带到哪儿去了。其他女人会说夜间听到了枪声,还说那枪声是从码头疏散区传来的。
对迭戈和米凯莱来说,可能也只有这两个——自由或死亡——要么是他们的文件被认为没问题,那可就真是把整个日耳曼帝国好好地耍了一次,这将会是一个很可以在农舍里拿来跟战友说笑的逸事;要么是那辆开往海边堤道的、将会消失在残垣断瓦间的铅灰色小卡车,是已经告发了他们的“蛇皮”。
当他们被带到酒店前排队等着进去的时候,“蛇皮”就已经检阅过他们了,他在那里是为了看看能不能认出什么以前的战友。他一边走着,一边摩挲着那双应该已经汗湿的手。“蛇皮”是一个瘦弱的小伙子,穿着紧身布质制服,他那由于炎热而流着口水的双唇,吐出一个湿湿的笑容。他长着还只是汗毛的金黄色八字胡,面色苍白,因为感冒鼻孔和眼皮都红通通的。他一想到他那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伙子,却主宰着那些人的命运,就被自己感动得双眼闪闪发光,那些人总是屏住呼吸地听他说每一个词,看他做每一个动作。
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令人陶醉的胜利时刻,但也伴随着一种焦躁感;每当他出现在酒店过道里的时候,那些被关起来的人总会团团围住他,要么是跟他问东问西,要么是想嘱咐他些什么,他们会叫他的名字:“图利奥,图利奥。”他看着那些围着他的男人,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但他却从他们谦卑的外表下面看到了锋利的仇恨。他曾跟他们中的一个说过:“今天你们向我献殷勤,明天说不定就会朝我背后开枪。”
“蛇皮”有时救人,有时杀人——他反复无常、模棱两可。很多人进来以前就认识他了,那时“蛇皮”还跟他们是一伙的,后来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审问时“蛇皮”也在,就蒙了——他装作不认识他们。其他人本来期望他能念及恩惠或是旧情,却发现他对他们龇着牙,像耍耗子那样耍他们。“蛇皮”有时好像在血路上茫然不知所措,有时又好像被悔恨所折磨。
在检阅他们的时候,“蛇皮”在米凯莱跟前停住了,他说:“我们俩在什么地方见过。”米凯莱缩了一下脖子,就好像一滴冰冷的水从他的背上滑落,他神色呆滞地做了个毫不知情的鬼脸。
迭戈坐在走廊里的方砖地上,两手扶着膝盖。米凯莱坐在他身边,望着窗外。米凯莱在等他老婆,他老婆去找卢琪阿诺了,卢琪阿诺是武装党部队的翻译,他为委员会工作,一直在努力把他们弄出来。米凯莱的老婆比他年轻多了,早早就结婚了。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乌云,脸上有种很严厉的表情,一头平顺的黑发镶嵌着脸颊,在她那穿着淡紫色短裙的苗条身段上,有种很欢快的东西。看到她,会让人感到惋惜,惋惜生活是那样的,痛苦而令人作呕,惋惜这一切都还悬而未决,还不能让人安宁。迭戈也想找个像她一样的女人,在阳光灿烂且没有不公的国度里漂泊。
他说:“如果我们能逃过这一难,如果一切都结束了,这家酒店又会重新对游客开放,我想回到这里住他一个星期。”米凯莱没吭声。迭戈说:“到时候我会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就在这里,到时候,我躺在那些高贵的先生中间,他们一定会以为我疯了。”
米凯莱仍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然后他转过身来,就好像怕忘了似的,很快地说了一句:“迭戈,如果你想要面包的话,我老婆带来了一些。她把面包给了一个士兵,让士兵给我们。”迭戈问:“你老婆来了吗?她说上话了吗?……”
米凯莱没看他的脸,而是望着高处的天花板。“你说说吧,迭戈,对我来说是彻底没戏了。‘蛇皮’出卖了我。卢琪阿诺跟我老婆说的。她现在就在下面,正哭着呢。”米凯莱这样说道。在他的话里有种“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倒也释然了”的感觉。
米凯莱在走廊里踱了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他那双巨大的眼睛上,沉沉地压着努力撑开的眼皮。别人有时会跟他说句话什么的,但他只是呆滞地看着他们,就好像得从漫无边际的远方回来,去靠近别人话中谈到的事物。他可能什么都没在想,就好像是要习惯自己不存在一般。
迭戈远远地跟在米凯莱后面来回踱着,好似担心其他不知情的人会打搅米凯莱那行走着的焦灼——他们谈话中只消提到“活着的人”就能瞬间让他为失去的生命感到绝望。在他们所有人当中,只有迭戈一个人知道那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的男人正在走向死亡,死亡离米凯莱只有一两千步了。他那是在守灵:一个死人,在自己的灵堂里走着,他的灵堂就是那条走廊,那里天花板上圆花窗的灰泥都已经脱落,大理石壁炉上方镜面上的指纹也都已经褪色。
迭戈一边守着米凯莱,一边想着他:米凯莱,一个老战友,一个好男人,虽然缺点也不少;不是很勇敢,和党的意见也不是很一致。他们经常争执,因为米凯莱特别好摆架子,还总觉得自己有理,总带着那种无师自通的傲慢。
现在米凯莱在走廊里走着,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大大的光头嵌在肩膀上,像牛一样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空处,就好像对他们即将要剥夺他那许多东西感到惊愕不已。他是个很穷的男人,个子也不高,还秃顶,穿着一件旧大衣,胡子已经三天没刮了;但是迭戈却觉得能在他身上,在他那双牛一般的大眼睛里,在他那缓慢而专注的踱步中,看到一种可怕的自然力量,他甚至觉得米凯莱就算在死了以后,也能这么一直踱下去,觉得米凯莱死后第二天就能从窗子外爬进那些德国军官每天寻欢作乐的大厅,而且变得巨大无比,但一直穿着那身旧大衣,手也一直插在口袋里,还是那样的光头,牛一般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远方,并以同样缓慢的步伐,静静地走在沾满香槟酒的桌布上,在他跟前,是挂满亮灯的圣诞树,锃亮的铁十字架,女人裸露的乳房和丰盛好客的臀部,而他就那么置身于德国军官的惊恐和女人的尖叫之中。甚至在战争结束以后,他也还会这么继续踱下去,而那时,如果这个矮而庞大的男人不从窗子外面爬进来并穿过他们的房间,房子里的那些有钱人就不会清净,而他们的家庭也不会幸福;而在决定讲和还是打仗的会议桌上,在所有禁止、剥夺或是撒谎之处,在所有鼓吹假话的场合,在所有敬拜不公神灵的地方,那个夜里在堤道上被杀死男人的影子总会出现。
被囚禁的人中有人说起了被德国人绞死的男人;迭戈看见米凯莱被吊在港口边的路灯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仍攥在衣服口袋里。迭戈觉得,杀死米凯莱的是所有人,他们所有人,他们这一错,错得无边无际,会把生命中的所有乐趣都剥夺掉,还要用好几百年的时间来赎罪。
在米凯莱消失的地方,有着一圈圈的水纹,水纹上只浮着他那件空荡荡的大衣,大衣的袖子是伸开的,就像十字架一般。港口正中的红色浮标在海浪间漂来漂去,为被害的战友敲着丧钟。缆绳一头拴住浮标,另一头在水下给打了个活结,活结圈住了米凯莱的脑袋。但是米凯莱的脑袋浮了出来,脑袋上盖满了绿色的海带,双眼大睁着,并喊了一声。穿着猎人装的老父亲依旧会起夜,小起便来还会呻吟,他庞大的身躯压在他们所有人的身上。他的小便像河水一样溢出来,所有人,不管是坏人还是好人,都被淹没其中。老头身上的器官,因为造出了所有的人而疲惫不堪,把整个宇宙都淹掉了。只有“蛇皮”,在地球上逃跑,寻找出路,他搓着那双沁着汗的手,手上沾满了酒店坐浴盆里的污水。但是每一口棺材里都占着一个被他害死的人;死去的人流从各个方向拥来,围着他,把他冲进一个旋涡里。
那天晚上小卡车迟迟没有来,所有人都欣慰地说卡车不会来了。米凯莱在黄昏的窗前望着,等待着。但是却来了四辆旅游大轿车,都是德国兵开来的。被关着的人们躁动起来,一时间人群中翻滚着各种疑问、各式假设。很快,上士就上来了,他拿着名单,一个个地喊名字。米凯莱和迭戈连同其他人一起都被喊到了,当然他们留的是假名;上士甚至读错了米凯莱的假名,就好像这一切都不重要。
囚犯被分成四队,然后被一个个地弄进了大轿车。迭戈和米凯莱靠得很近,还和那群几乎是嫉妒他们所遭遇不公的人坐在一起。在他们焦躁的言语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名字,并很快传了开来:“马拉希[42],马拉希。他们要把我们带到马拉希。”但仅仅是那个名字几乎就已经使米凯莱和迭戈放下心来,那意味着他们离开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离开了阴晴不定的“蛇皮”,离开了那些明显布满埋伏的地方。
迭戈感受到自己手指下米凯莱粗糙的大衣,还有他们动脉中重新获得的血流。他对米凯莱说:“我早跟你说了,卢琪阿诺就爱胡说八道,对吧?我跟你说了没?”米凯莱就重复道:“好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此时他的笑也已经更自然了,就好像领会到什么玩笑一样。
于是这两个战友明白了,从今以后,不管他们的命运会是怎样,不管是要直面鲜血,还是会呼天喊地,再或是什么筋疲力尽的时刻,他们都会感到那种血淋淋的快意,那是一种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快意,也是一种能像分享面包一样分担痛苦的快意。这是生命中一种粗糙的味道,这味道从今以后将会一直陪伴着他们,不管是在马拉希回荡着号叫的隧道里,还是在北方荒芜凄凉的营棚里,这味道会一直陪到他们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