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一刻,他和月亮一起来到科拉布拉卡,九点二十,他已经到了有着两棵树的岔口,九点半就能走到山泉那儿了。在十点之前能赶到圣法乌斯蒂诺,十点半就可以到佩拉罗[56],半夜十二点能到克雷伯[57],那么一点钟就可以到卡斯塔尼亚[58]的“复仇”[59]那里了:以正常步伐要走上十个小时的路,对他“千斤顶”来说,最多六小时就能走完,他是第一营的通信员,全旅最快的通信员。

“千斤顶”走得很猛,几乎是拼着命地抄近路下山,从没有在一个拐弯口出过错,尽管所有的拐弯口都长一个样。他能在黑暗中认出石头、荆棘,如果被山石拦住去路他就直接爬上去,而那平稳的胸膛甚至都不会改变呼吸的节奏,腿部的力道就像是被活塞推出去的一样。“加油,‘千斤顶’!”在远处的战友一看到他正向他们的营地这边攀缘过来,就这么对他喊道。他们企图在他的脸上读出他带来的消息和命令是好还是坏;但是“千斤顶”的脸就像一把握紧的拳头,他长着那种山里人的窄脸,嘴唇边上全是毛,他身材矮小,骨骼粗大,更像个男孩而不是小伙子,一身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

他的这个工作是个艰苦而孤单的活儿,随时都会被叫醒,甚至会被派到“蛇”“皮子”那里。他得在夜晚山谷的黑暗中前行,与肩上那把轻得如同木制小步枪的法国武器为伴,他得先到达一个支队,然后重新出发至另一个支队,或是带上一个答复,再次回到这里,得叫醒厨师,并在冰凉的军用大锅里找吃的,然后还要带着仍卡在喉咙里的一盒栗子重新启程。但他也是天生做这个的,因为他认识所有的小路,从来不会在森林里迷路,他在孩童时总去那里赶羊、打柴、刈草,在那些石头间跑上跑下的时候,他不会崴到脚,脚也不会脱皮,不像那些从城里或是海边来的游击队员。

树干都已经空了的栗树,石头上的天蓝色苔藓,堆着木柴的空地,都是迷茫而单调的舞台侧幕,生根在他最遥远的记忆里,而记忆正在渐渐复苏:一头逃跑的羊,一只被赶出洞穴的貂,一个姑娘身上被掀起的衬裙。而在这些记忆之上,又添加了新的记忆,也就是在他的这些地方所经受战争的记忆,是他故事的延续:变成了战争的游戏,任务,打猎,罗瑞多桥上开了枪的味道,在坡地上荆棘丛中的营救,孕育着死亡的埋雷草坪。

战争在那些山谷里绕着圈子进行着,就像一条想咬自己尾巴的狗;游击队员、狙击兵与法西斯民兵紧挨在一起;他们中间如果有人爬到山顶上去,其他人就下到山谷里,如果又有谁留在山谷里,其他人就上山顶。他们总是在山顶上兜着大圈子,为的是不落在对方的手中,不被别人的枪弹打中,不过总是会有些人死掉,不是在山顶上,就是在山谷里。“千斤顶”的家乡在下面的田地里,圣法乌斯蒂诺,其实就是三拨房子,这边一拨,那边一拨的,都在下面的山谷里,在扫荡的日子里,莱吉娜家的窗户前会展着床单。“千斤顶”的家乡是在下山和上山之间的一段短暂间歇,是小呷一口的奶水,是他母亲为他准备的一件干净毛衣;然后他得速速离开,那些人搞不好就会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在圣法乌斯蒂诺死去的游击队员已经够多了。

冬季是一场相互追赶、相互躲藏的游戏;狙击兵在巴亚尔多[60],法西斯民兵在莫里尼,德国人在布里格[61]。在这些人中间的,是挤在山谷间两道拐弯处的游击队员,他们在夜间从一个弯道转移到另一个弯道,穿过纷争地,避免了一次次的扫荡。正是那天夜里,一支德国队伍从布里格赶来,也许已经到卡尔莫[62]了,法西斯民兵已经准备好从莫里尼上山前来支援,分遣队员围在半灭的火炭边,藏在农舍的秸秆堆里睡觉。“千斤顶”载着那个命令,在森林的黑暗中前行,他的双腿托付着他们的希望:“迅速从山谷中撤离,黄昏前,整支营队都要带上重武器到达朝圣者山的山顶。”

那焦虑是“千斤顶”肺里轻盈扇翅的蝙蝠,是在没有风景的黑暗中,想用手去抓住远在两千米以外的山脊,爬到那上面去,是想像草间的一丝微风那样,把命令给吹过去,并感到它穿过了鼻孔前的胡须,流到“复仇”那里,流到“蛇”那里,流到“游击战”那里。然后是他想在栗树树叶中挖出的洞,他想和莱吉娜一起陷入其中,不过先要拨开那些可能会扎到莱吉娜的栗子壳,但是在树叶中挖得越深,栗子壳就越多,在那里是不可能给莱吉娜腾出地方来的,莱吉娜的皮肤那么光滑敏感。

干树叶和栗子壳在“千斤顶”的脚下窸窣作响,几乎是潺潺地流过;长着发亮圆眼的睡鼠,跑着回到树顶的洞中。“加油,‘千斤顶’!”“大胆”长官把命令交给他时这么对他说。睡意从夜的深处升起,使他眼皮里生出了绒毛;“千斤顶”倒是想走丢了去路,迷失在干树叶的海洋中,在那里游弋沉浮,直至没入其中。“加油,‘千斤顶’!”

“千斤顶”现在正走在图梅纳高坡上,那里仍结着冰,一条窄窄的小径被踩得全是脚印,“千斤顶”就顺着那条路走着。图梅纳是那一带最辽阔的山谷,有着相隔甚远和极高的山坡;对面的山坡在黑暗中变得模糊,而他正在走的这一侧山坡,也消失在荒坡上的荆棘中,白天的时候,这丛间会飞起大群的山鹑。“千斤顶”感觉,在图梅纳的山脚下,看到了远远的一粒光,走在他前面。那光不时地走出“之”字形,就好像在转弯,然后又消失了,然后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重新出现。那么晚了会是谁?有时,“千斤顶”感到那光非常地远,就像在另一边的山坡上,有时那光又静止不动,有时还会落在他身后。有可能是许多不同的光,在图梅纳山脚下的各条小路上行进,有的也许就在他身后或是前面,在图梅纳的山顶上,忽闪忽灭。是德国人!

一头被童心深处唤醒的野兽,正踩着“千斤顶”的脚印跑着,追着他,很快就会赶上他——是恐慌。那些光是德国人的,他们正在图梅纳山上巡查,一支支的营队,在一丛丛的荆棘地里搜查。这是不可能的,“千斤顶”知道,尽管他感到,如果自己相信并沉湎于那头孩童式野兽的幻想中倒也是一件蛮愉快的事。他吞下时间在喉咙里敲出的锣鼓声。要赶在德国人前赶到,把战友们救出来,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千斤顶”仿佛已经能看见,在“栗子树”那里“复仇”的农舍被烧焦了,战友们的躯体鲜血直流,他们的脑袋被长发挂在落叶松的树枝上。“加油,‘千斤顶’!”

他对自己身处的地方感到讶异,感觉自己没走多少路却花掉很多时间,也许是不知不觉地放慢了速度,也许是停住了脚步。然而,他的步伐并没有改变——他很清楚自己的步伐一直都是匀速而坚定的,而他也没有必要去相信那头在自己执行夜间任务时来探访他的野兽,那头用它蘸着口水的无形手指弄湿了他双鬓的野兽。他,“千斤顶”,是个无懈可击的小伙子,在任何变故中,都能镇定自若;他完整地保持着果断的行动力,尽管如此,他还是携带着那头野兽,现在它就像只猴子,挂在他的脖子上。

科拉布拉卡的草地在月光中又软又湿。“地雷!”“千斤顶”想。那上头是没有地雷的,“千斤顶”知道,地雷埋在很远的地方,在切波山的另一面山坡上。但是“千斤顶”现在想,地雷会在地底下移动,从大山的一侧走到另一侧,追随着他的步伐,好像巨大的地下蜘蛛。地雷上面的土地长出奇特的蘑菇,踩上去可就糟糕了——一切都会在瞬间爆炸,但是秒钟会变得长过一个世纪,世界也会像中了魔一样停滞下来。

现在,“千斤顶”正穿过森林下山。困意和黑暗给树干和荆棘蒙上阴郁的面具。周围全是德国人,这是真的。当他经过月亮下的科拉布拉卡草地时,他们一定看到他了,他们正跟着他,在山口处等他。一只猫头鹰在不远处叫着,这是德国人之间商量好的口哨,他们正把他团团围住,这不,现在这一声口哨就是回应刚才那一声的,他被包围了!一头野兽在一簇石楠底部挪动了一下:也许是只兔子,也许是只狐狸,也许是一个躺在灌木丛间的德国人,正向他瞄准。每一丛荆棘里都躲着一个德国人,每一棵树的树顶上也都栖息着一个德国人,和睡鼠一起。石子堆里丛生出了头盔,树枝间升起了步枪,树木的根处现出了人类的脚。现在“千斤顶”沿着一条埋伏着德国人的双排篱笆前行,他们正睁着似树叶一般光亮的眼睛盯着他,他越往前走,就越深入他们中间。在第三声、第四声、第六声猫头鹰的鸣叫响起时,所有的德国人就会从他周围蹦出来,举着武器对准他,他的胸部将被一带霰弹穿过。

他们中间有一个绰号叫作“龚德”的,在头盔下露出可怖的白色笑容,就要向他伸来巨大的双手,要抓住他。“千斤顶”不敢回头,因为不想看见自己背后高高的“龚德”突然冒出来,挎着冲锋枪对着他,双手举在空中。或者,也许“龚德”会从小路上迎面而来,用一根手指指着他,再或者,当有小石子滚动的时候,他会感到“龚德”就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在寂静中走着。

忽然他感到走错了路——尽管他认识这条路,这石头、树木,还有苔藓。但它们是远方另一条路上的石头、树木和苔藓,是成千上万个不同而遥远地方的石头、树木和苔藓。在那段石头台阶后,应该是一处悬崖,而不应该是一簇荆棘;过了那段山脊后,应该是一丛鹰爪豆,而不是一片枸骨叶冬青树;小溪应当是干涸的,而不应当有水流和青蛙。这是另一个山谷里的青蛙,是德国人身边的青蛙,埋伏好的德国人在道路的拐弯处设了一个圈套,会让他一下子落到他们手中,还会让他去面对那个被唤作“龚德”的高大德国人,“龚德”躲在所有人心底里,身上挂满了头盔和子弹袋,武器口对准了他,他那双巨大的手在我们头上张开,却怎么也抓不住我们。

为了赶走“龚德”,需要去想莱吉娜,想着和莱吉娜一起,在雪中挖出一个洞,但是雪很硬,而且结了冰,不能让莱吉娜躺在那里,她穿着一件薄如皮肤的衬裙;也不能躺在松树下,一层层的松针没完没了,把松针拨开后见到的土地却是一个蚂蚁窝。“龚德”就在我们上方,他把手压下来,压在我们的头上,压在我们的喉咙上,压在我们的胸前,并继续往下压,我们叫了起来。需要去想莱吉娜,这个姑娘在我们所有人的心中,正是为此,我们所有人才会想在森林的尽头挖一个洞。

但是,在“千斤顶”和“龚德”间的追赶就快结束了,距离“复仇”的营地只剩下十五、二十分钟的路了。“千斤顶”一边跑着,一边胡思乱想着,可他的步伐依旧起落规律,这样可以避免喘不过气。到了战友那里以后,恐惧就会消失殆尽,会被从记忆的深处抹去,会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要想着去唤醒“复仇”和“马刀”,还有长官,要跟他们解释“大胆”的指令,然后还要再次启程去吉尔伯特[63],去“蛇”那里。

但是,他还能到达农舍吗?那农舍不会是被拴在了一根线上,当他越来越靠近时,那线却把农舍拉得越来越远吧?等他到的时候,不会听到篝火旁德国人的“奥什-奥什”[64]、不会看见他们在吃剩下来的栗子吧?“千斤顶”已经在想象,当他到达农舍的时候,那里已经给烧得半光,没有人了。他进去以后,会发现那里是空的。但是在一个角落里,“龚德”正盘腿坐在那里,高大得出奇,头盔一直顶到屋顶,他滚圆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睡鼠的眼睛,他厚厚的嘴唇间露出像牙齿一样洁白的微笑。“龚德”跟他做了个手势:“你坐下。”而“千斤顶”就会坐下来。

好了,一百米以外的地方有粒光——是他们!他们是谁啊?他想掉头走,想逃跑,就好像所有的危险都在那下面,在皮亚诺卡斯塔尼亚[65]的农舍里。但他仍步履轻快地走着,他的脸就像一个握紧的硬邦邦的拳头。那粒光有的时候好像是在过于迅速地靠近(是在迎他而来吗?),有的时候又好像正在远去(是在逃走吗?),但它其实是静止不动的,是营地中还未熄灭的篝火,“千斤顶”是知道的。

“谁在那里!”“千斤顶”并没有被吓一跳。“‘千斤顶’。”他说。“哨兵。我是‘猫头鹰’。有什么消息吗,‘千斤顶’?”“‘复仇’在睡觉吗?”现在他已经在农舍里了,周围都是熟睡着的战友们的气息。当然是战友们的,还能会是其他什么人的?

“德国人到下面的布里格去了,法西斯分子在上头的莫里尼。撤退。黄昏前,所有的人都要带上重武器,到朝圣者山的山顶上去。”刚刚醒来的“复仇”,胡乱地揉了揉眼皮。“真见鬼。”他说。然后站起来,拍了拍手:“都醒醒啊,有仗要打了。”

现在“千斤顶”终于吃上了煮栗子,吃得很猛,搞得餐盒叮咣作响,时不时地得吐出还粘在栗子上的栗子皮。而其他人在分班带军需品和重武器的三脚撑架。他上路了。“我去吉尔伯特山的‘蛇’那里。”他说。“加油,‘千斤顶’。”他的战友们对他说。

而他早已拐到了山鼻子后面去了,农舍也消失在视线外了,他身后是黑黢黢悬崖上的灌木丛。“龚德”从灌木丛中站起来,踩着他那巨人般的步伐,跟在他身后前行。

贝韦拉[66]河谷的饥荒

一九四四年的时候,前线还跟一九四〇年一样停滞在那里,只是这一次战争还没有结束,前线怎么都转移不了。人们不想像一九四〇年那样,用小车推着几件破衣服和母鸡,前面赶着骡子、后面牵着羊地逃难了。一九四〇年,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抽屉都被翻了出来扣在地上,锅里也净是些人类的粪便——因为众所周知,那些当兵的意大利人要是搞起破坏来,可真是不管是敌还是友的。于是他们就这样留了下来,尽管法国人的炮弹日日夜夜地轰进家里,而德国人的炮弹则是呼啸着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

“他们决定前进前是要好好权衡一下的,”他们总是这么说,这话会从九月一直反复说到来年四月,“这些盟军会往前挺进一些的。”

贝韦拉河谷全是人,除了农民还有从文蒂米利亚[67]疏散出来的人,人们什么吃的都没有;生活必需品储备都消耗完了,面粉则必须进城去搞。而进城只有一条路,但那条路日日夜夜被炮轰个不停。

现在人们都不住在房子里,而是住在窟窿里了。一天,村里的男人都聚到一个大山洞里,看应该怎么办。

“现在这种情况下,”村委会的人说,“需要轮流下山去文蒂米利亚弄点面包回来。”

“说得好呀,”另一个人说,“这样我们一路走着,就一个个地被炸得稀巴烂。”

“要么就是一个个地被德国人抓走,好了嘛,都给抓到德国去。”第三个人说。

然后又有人插话了:“牲口。有人愿意把自家的牲口供出来吗?谁家还有牲口的话也不会去冒这个险的。如果谁去了后再回不来的话,就连同牲口和面包一起丢了,这是明摆着的。”

所有的牲口都已经被征用了,即便有个别幸免的,肯定也被藏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村委会的人说,“这里如果没面包了,我们怎么活?有人愿意牵上骡子去文蒂米利亚走一趟吗?要不是他们在下头的城里通缉我,我肯定就去了。”

他环顾了一圈:男人们坐在洞穴里的地上,面无表情,正用手指抠着凝灰岩。

这时,什么也没听懂、张着嘴坐在后面的老汉俾斯马站了起来,走出洞去。别人都以为他是想去撒尿,因为他岁数大了,时不时地就需要撒尿。

“俾斯马,注意点儿,”他们在他身后喊道,“找个隐蔽的地方。”

但是他并没有回头。

“对他来说,就好像没有轰炸似的,”他们中间的一个说,“他耳聋,什么都不知道。”

俾斯马八十多岁了,他那背驼得就好像总是背着柴捆,就好像这一辈子他从森林背到马厩的柴捆都压在他背上。他们叫他俾斯马,是因为他的胡子,有人说他年轻时候有着俾斯麦的胡子;现在就是几撮白色的胡须,油油地垂在那里,就好像随时会掉到地上,就像他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样。但是什么都没掉下来,相反,俾斯马晃着脑袋、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面无表情,一副不大信任人的样子,就像所有的失聪者一样。

很快他又出现在洞口。

“嘿!”他说。

其他人这才看到,他身后牵着头骡子,还给骡子架上了驮鞍。俾斯马的骡子看起来比它主人还老,颈子平得就跟块板子似的,都快拖到地上去了。它走路的时候十分小心,就好像是怕突出来的骨头会捅破皮肤,从爬满苍蝇的黑色伤口里戳出来一样。

“你打算把骡子领到哪儿去,俾斯马?”他们问他。

他摇着脑袋,张着嘴。没有听到他们问话。

“袋子,”他说,“你们把袋子给我。”

“嘿呦,”他们说,“你们能去哪里呀?就你和那头破马?”

“多少公斤?”他问,“哎,我说,要多少公斤?”

他们把袋子给他,用手指跟他解释了公斤数,然后他就出发了。每当炮弹飞啸而过时,人们就挤在洞口,朝路的方向望去,看着那个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骡子和骑在驮鞍上的人总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好像两个家伙随时都有可能跌倒一样。大炮砸在他们前面的路上,炸出一团厚厚的烟,把骡子慎重走着的路都给毁掉了。大炮有时候也会落在他们身后,俾斯马连头都不回。每每发出一炮,每每嘶声一响,人们都会屏住呼吸。“这一弹可得打中他了。”他们说。这一炮炸过后,他完全消失了,被裹在烟雾之中。人们一声都不敢吭。等到烟雾散去以后,人们肯定会看到路上光秃秃的,连他的遗骸都找不到。然而,那人和骡子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路上,继续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最后一个拐弯口,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他回不来的。”人们这么说着,转过身去。

但是俾斯马在卵石铺成的崎岖山路上继续骑着他的骡子。老骡子向前迈着颤巍巍的蹄子,走在堆满了火石和因为塌方而坑坑洼洼的路上;它驮鞍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撕扯着它的皮肤。就连爆炸声也不可能惹毛它——它这辈子受过太多的罪,什么情况都见怪不怪了。它低头走着,虽然黑色的眼罩挡住了部分视线,但是它还是发现了一些十分美好的事物:被子弹打碎了的蜗牛壳在石头上留下一条七彩斑斓的黏液,被开了膛的蚁穴流出一道道白色黑色的蚂蚁卵和蚂蚁,被拔起的草拖出来像胡子一般奇怪的根,就像树根一样。

骑在驮鞍上的人撅着他瘦瘦的屁股,努力挺直背,而他那一身老骨头则因为高低不平的路面震个不停。但他是跟他的骡子们一起长大的,他的想法不多,而且逆来顺受惯了,就跟骡子差不多,他这一辈子的面包总是经过一段异常艰苦的历程得来的,不管是为自己的,还是为别人的,如今还要为整个贝韦拉去弄面包。世界,这个他身边的寂静的世界,现在好像也在尝试着用他那沉睡的鼓膜都能听到的含糊巨响和漫天飞舞的尘土跟他说话。俾斯马一路上看到了悬崖从高处塌下,尘雾从田里扬起,看到碎石乱飞,看到红色的闪电在丘陵上若隐若现;世界想改变它那副旧面孔,想让人看到事物的反面,植物的反面,地球的反面。而寂静,他暮年时这种可怕的寂静,因为那些遥远的巨响而泛起了微波。

骡子蹄前的路忽然喷出了巨大的火星,它的鼻孔和喉咙里立时被塞满了土,如冰雹般的碎石斜着击向老人和骡子,一棵高大橄榄树的树枝在他头顶上打着旋儿。但是,只要骡子不倒,他就不会倒。而骡子一直撑在那里,它的蹄子仿佛已经在裂开的地上生了根,它的膝盖好像都要断了。接着,它在那一大团尘雾中缓缓地挪动了一下,继续前行。

晚上的时候,在贝韦拉,突然有人叫道:“你们快看!俾斯马回来了!他办成了!”

于是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都从家里、从洞穴里出来,他们看到在最远的拐弯口出现了那头骡子,它载着沉沉的袋子往前走着,比之前歪得更厉害了。俾斯马跟在后面走着,好像被挂在骡子的尾巴上一样,只是搞不清他是在让骡子拉着他走,还是他在推着骡子前行。

河谷里的人们为俾斯马好好地庆祝了一番,因为他带回了面包。人们在“大洞”里把面包分了一下,山谷里的居民一个个地赶来,然后村委会的那个家伙就每人给一个面包。俾斯马呢,在他旁边,用他的瘪嘴和剩下没几颗的牙齿,一边嚼着自己的那份面包,一边看着其他人的脸。

就这样,俾斯马第二天又去了文蒂米利亚。只有这头骡子不会让德国人垂涎。后来俾斯马每天都下山去弄面包,而每一天他都能安然无恙地穿过枪林弹雨,每天都能幸免于难,人们都说俾斯马一定跟魔鬼签了什么契约。

后来德国人退出了贝韦拉河的右岸,他们炸掉了两座桥和一段路,还埋了地雷。在四十八个小时之内,住在河谷的居民不得不迁出村子和整个地区。村子是空了,但整个地区并没空出来——他们全钻到洞里去了。但是他们被孤立在交战双方前线的中间地带,根本就弄不到任何必需品。剩下的只有饥饿。

知道全村都疏散完了以后,黑衫军的人上来了。他们一路高歌。他们中间一个人提着一壶油漆,握着一把刷子。他在墙上写道:他们不会得逞的。我们会挺住的。轴心国不会让步的。

他们背着冲锋枪,从一条巷子转到另一条,窥视着每一个屋子。后来他们干脆用肩膀撞门而入了。就在这个时候,骑着骡子的俾斯马出现了。他出现在一个坡子的坡顶上,正从两排房子中间走来。

“喂,您去哪儿?”黑衫军的人问他。

而俾斯马好像根本就没看到他们,骡子也继续向前迈着它那歪歪倒倒的步伐。

“喂!我们说您呢!”那个消瘦而面无表情的老人,攀在那副骡子形状的骨头架上,就好像在那个无人居住的破村子里,从石头间冒出来一个幽灵一样。

“那人是个聋子。”他们说。

老头一个个地端详起他们来。黑衫军的人便拐到小巷里去了。他们来到一个小广场,那里只能听到喷泉里水流的声响,还有远处的炮声。

“那个屋子里好像能有东西。”一个黑衫军的队员指着一个屋子说。那是一个小伙子,他眼睛下面长了一块红斑。空荡荡的广场上,只听得到回声在屋子间给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那句话。小伙子做了一个神经质的动作。那个拿着刷子的人在一面倒塌的墙上写上“荣誉与战斗”。一扇打开的窗子被风刮得拍来拍去,那声音比大炮还要响。

“我来!”那个长红斑的小伙子对另外两个正在推门的人喊道。他把冲锋枪的枪口对准门锁一阵扫射。被烧焦的门锁打开了。这时候俾斯马又出现了,而且是从他们刚看到他的相反方向过来的。俾斯马好像是在村子里上上下下地闲逛着,也依旧是骑在那头瘦弱的骡子上。

“我们等他走了以后再动手。”黑衫军的一个队员说,然后他们就站在一个屋子的门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拿不下罗马,毋宁死。”拿刷子的那个家伙又写了一句。

骡子缓缓地穿过广场,它走的每一步都好像是最后一步似的。它身上驮着的那个人好像随时要睡着一般。

“您快走开,”长红斑的小伙子喊着,“村子里的人都撤走了。”

俾斯马头也没回,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赶着骡子,穿过那个空空如也的广场。

“我们要是再碰上您,”小伙子坚持道,“可就要开枪了。”

“胜利就在眼前。”拿刷子的家伙又写了一句。

现在只能看到俾斯马老态龙钟的背影了,他下面是骡子那看上去几乎静止不动的黑腿。

“我们去那边。”黑衫军的人决定了,他们从拱门下穿过,走上一条下山的路。

“快点儿。别耽误时间。我们从这个屋子开始。”

他们打开门,那个长红斑的小伙子第一个进了屋子。屋子里都空了,听到的全是回声。他们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就出去了。

“我真想把整个村子全烧了,瞧瞧,瞧瞧。”长斑的说。

“我们勇往直前。”那人又写了句。

俾斯马又一次出现在那条小路的尽头,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

“别开枪。”黑衫军的人对长斑的家伙说,他正在用枪瞄准。

“领袖。”拿刷子的人写着。

但是长斑的家伙已经开枪扫射了。人和骡子,一起被打中了,但仍旧立在那里。

那骡子好像和老人连成了一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它那黑色的腿也还歪着。黑衫军的人在那里看着他们;长斑的家伙脱下了冲锋枪的皮带,扔掉了枪,吓得牙齿直哆嗦。最后,人和骡子一起伏倒下去,就好像正准备再往前迈一步,却一个压在另一个身上地坍下去了。

夜里,村里的人过来把他们送走了。俾斯马给他们埋了;骡子呢,给他们弄熟了吃了。它的肉很硬,但他们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