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他们俩隔着桌子面无表情地互相望着,就像鱼缸里的鱼。但是很快你就会明白,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而且远得不可计量,是两个互不了解的物种,正在互相观察,互不信任。
她是先到的。她是一个身躯庞大的女人,一身黑衣,显然是个寡妇。一个从乡下来的寡妇,进城来做买卖的,我很快把她定义成这样的人。在我常吃的人均六十里拉的平民食堂里,也会来这一种人,做大买卖或小本生意的黑市生意人,在经历了贫困时期后,对节俭抱有特殊的偏爱,当他们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千元的票子时,偶尔也会有要挥霍一番的冲动,这种冲动会怂恿他们点宽面条和牛排,而我们这些瘦弱的单身汉,全靠赠票吃饭,我们眼巴巴地盯着他们的盘子,却只能一勺一勺地喝菜汤。那女人应该是个有钱的黑市生意人;她坐在那里,占着桌子的一侧,正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白面包、水果,还有被胡乱包在纸里的奶酪,把桌布上铺得满满的。然后,她很机械地,用指甲发黑的手指摘下一颗颗葡萄,掰下一块块面包,然后送到嘴里,这些食物一进嘴就细声消失了。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靠过去的,他看到桌子的一角还没有被食物占满,桌角前的座位正好也是空着的。于是就问了:“我可以坐吗?”那女人嚼着食物,扫了他一眼。于是他又问:“对不起……我可以坐吗?”女人摊了一下双臂表示无所谓,然后用那张嚼着面包的嘴嘟囔了一声。男人稍稍地抬了一下帽子以示敬意,然后便坐下了。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破旧但也算整洁,衣服的领口是浆洗过了的,虽然还没入冬,但他穿了一件厚大衣,耳朵上挂着助听器的线。你一看到他,就会为他,为他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那种修养而感到不自在。他一定是什么没落贵族,从一个充满了恭敬和礼数的世界突然落进一个推推搡搡、摩肩接踵[82]的世界,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继续在那个挤满了小市民的食堂里点头鞠躬,就好像在宫廷里接待客人一样。
他们现在面对面了,新富和旧贵,两个互不了解的物种;矮宽的女人那双大手,就像螃蟹的钳腿一样,搭在台面上,而她的喉头也像螃蟹呼吸那样动了一下;老头呢,坐在椅子的边缘,胳膊肘紧贴着体侧,戴着手套的双手因为关节炎的毛病僵在那里,深蓝色的细小血管从他的脸上凸起,就好像一块被苔藓侵蚀的石头。
“这帽子,我很抱歉。”他说。女人用她的黄眼珠看着他。她一点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头上还戴着帽子。因为这里有点风。”
于是,肥寡妇的长着虫子般汗毛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脸上的肌肉甚至都没怎么动,那是一个被咽下去的笑容,就像在说腹语。“葡萄酒。”她对正好经过身边的服务小姐说。
戴着手套的老头听到那个词的时候眨了眨眼睛。他应该挺喜欢葡萄酒的,他鼻尖的血管表明他长期饮酒,但喝得很谨慎,是那种很讲究吃喝的人。但是他应该有很长时间不喝了。现在那个肥寡妇把一块块白面包浸到葡萄酒酒杯里,嚼了又嚼。
戴手套的老头有时应该是感到阵阵羞愧的,就好像他正在追求一个女人,又很怕让别人觉得自己太吝啬。“请给我也来点葡萄酒!”他说。
然后很快,他就后悔自己说了那话,这样一来自己可能在月底之前就会把退休金用完了,那就得饿上几天肚子,只能穿着大衣在自己的阁楼里瑟瑟发抖了。他没有把酒倒进杯子里。“也许,”他想,“我不碰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把酒退回给他们,就说我不想喝了,这样就不用付酒钱了。”
他是真的不想喝了,连吃也不想吃了;他用勺子叮叮当当地舀着寡淡无味的菜汤喝,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咀嚼着食物,而胖寡妇却在大口大口地吃沾满黄油的通心粉。
“他们现在最好别说话,”我这么想着,“谁先吃完赶紧走人。”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们俩都是某种怪物般的存在,在那个甲壳类动物的迟钝外表下,蕴藏着一种对对方的极度厌恶。我想象他们就像什么深海水怪一样,正进行着一场缓慢的撕咬打斗。
老头现在已经几乎被寡妇的食物重重包围了,桌上到处都是包食物的纸,都堆到他这一角来了,和他那无味的汤和用粮票领的两块长面包混在一起。于是他又把面包向自己拢了拢,就好像担心自己的面包会落入敌人的阵营。可是他那只手本来就很僵硬,现在又戴着手套,一失手撞到一块奶酪,奶酪掉地了。
庞大的寡妇坐在他对面,冷笑着。
“对不起……对不起……”戴手套的人说。那寡妇瞅着他就好像在欣赏什么新物种。她没搭他的话。
“这下好了,”我想,“现在他会嚷嚷起来,说:‘够了!’然后就掀掉台布!”
然而,他俯下身,做着可笑的动作,在桌子下面找起奶酪来。胖寡妇待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把她一只巨大的脚爪伸到地下,踢出那块奶酪来,把它弄干净,再送到她那昆虫般的嘴里,然后在戴手套的老头从桌子底下露出头来之前就把奶酪给吃掉了。
老头终于站起来了,因为用力过猛,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以后,脸都红透了,他的帽子也歪了,助听器的线歪歪扭扭地挂在那里。
“好了,”我想,“现在他会拿起刀,然后把她给杀了!”
然而,他好像确信自己丢脸了,却也找不到什么方式来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想说点什么,随便谈点什么都好,只要能消除那种尴尬的气氛就好。但不管是和尴尬有关的话,还是道歉的话,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块奶酪……”他说,“真可惜啊……我很抱歉……”
对胖寡妇来说,仅仅用沉默来羞辱他已经远远不够了,她想叫他输得一败涂地。
“对我来说很重要,”她说,“我在卡斯戴尔布朗东奈有很多这种奶酪。”说完还做了一个手势。但是让戴手套的老头感到惊讶的并不是那个手势的夸张幅度。
“卡斯戴尔布朗东奈?”他问道,两眼放光,“我在卡斯戴尔布朗东奈的时候做过少尉!九五年的时候。因为枪法好。您既然是那儿的人,肯定认识布朗东奈·达斯布莱兹伯爵一家!”
这下寡妇不只是冷笑了,而是放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环顾四周,想看看是不是其他顾客也注意到那个老头有多么可笑。
“您可能记不得了,”老头继续说道,“您当然记不得了……但是当年在卡斯戴尔布朗东奈,就因为我枪法好这事儿,连国王都来了!是在达斯布莱兹的城堡里接待的!就是在接待的时候,发生了这件我要跟您说的事儿……”
胖寡妇这时看了一眼手表,要了一盘牛肝,并赶紧吃了起来,根本没听他说话。戴手套的老头虽然明白自己是一个人说话,但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他要是刚开了个头就停下来的话,可就出洋相了,怎么也得把故事讲完。
“国王陛下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中,”老头继续说着,眼中全是泪水,“大厅一侧都是些穿着晚礼服、点头致敬的贵妇人,另一侧全是我们立正站好的军官。国王吻了女伯爵的手,并一个个地向大家致敬。然后他向我走过来……”
他们两人的酒杯靠得很近,寡妇的酒几乎喝完了,老头的还是满的。那寡妇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把老头小酒杯里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喝掉了。老头虽然讲故事讲得热血沸腾的,可还是看见了,这下好了,这回是真没戏了,这酒钱得付了。胖寡妇肯定会把酒都喝完的。但如果向她指出她搞错酒杯了,那就太不礼貌了,她也许会感到不好受的。不行,太不礼貌了!
“然后国王陛下就问我:‘您呢?中尉?’他真的是这么问我的。我呢,立正回答道:‘克莱蒙特·德·弗隆杰斯少尉,国王陛下。’然后国王就说:‘克莱蒙特!我见过您的父亲,’他说,‘一个优秀的士兵!’然后他握了握我的手……他真是这么说的:‘一个优秀的士兵!’”
胖寡妇吃完饭了,站了起来,然后在她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的包里掏起东西来。她俯下身,身体露在桌面上的部分只剩下臀部了,那是一个肥女人巨大的臀部,被黑色布料包裹着。老克莱蒙特·德·弗隆杰斯正前方的巨大臀部就那么一直蠕动着。而他呢,也就一直那么容光焕发地讲着故事:“……整个大厅里的吊灯都亮着,那些大镜子……国王握住我的手。好样的,克莱蒙特·德·弗隆杰斯,他跟我说……周围所有的女士都穿着晚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