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故事》的意大利书名是Tre racconti,我们无法用其他的字来指称它们,不过寓言(conte)这个字(与叙述或短篇小说[nouvelle]相反)强调了它与口述、惊奇与天真的关联,简而言之,就是与民间故事的关联。这层含义适用在三则故事的每一则中:不只是《善人圣朱利安传奇》,这是现代作家采用中古及通俗艺术的“原始”品味写作的首批例子之一,也适用在《希罗底》,这则历史重建既博学又充满幻象,而且颇具唯美主义色彩,不过也适用在《纯朴的心》,在这则故事中,一名心思单纯的贫穷女仆体验了当代的日常现实。
《三个故事》中的三则故事几乎是福楼拜所有作品的精华,它们在一个晚上就可以被读完,所以我将它们强烈推荐给所有想要在这位克洛瓦塞[42]智者百年诞辰时向他致意的读者,尽管这样的致意或许会转瞬即逝。(为了纪念福楼拜的百年诞辰,埃伊纳乌迪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这三则故事,出自拉拉·罗马诺的优秀译笔。)事实上,时间比较少的读者可以略过《希罗底》(我总觉得在这本书中,这篇故事显得分散而且多余),然后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纯朴的心》与《善人圣朱利安传奇》上,从它们的基本视觉特点开始读起。
小说中包含可见性的故事——小说是让人与物可见的艺术——与小说历史的某些阶段相符,尽管并非全部。从拉法叶夫人到康斯坦,小说以高明的精确性探索人类心灵,不过这些篇幅就像是关闭的百叶窗,让什么都看不见。小说中的可见性开始于司汤达与巴尔扎克,到了福楼拜的时候,它达到了文字与影像间的理想关系(以最经济的方式达到最大的效果)。小说中的可见性危机在大约半个世纪后开始,与电影的出现恰好在同一时间。
《纯朴的心》是一则关于可见事物的故事,由简单、轻盈的句子构成,在其中总是有某项事情会发生:月光轻洒,诺曼底草地上闲躺着牛群,两名妇女与两名孩童正漫步走过,一头公牛从雾中冒现,头低低地向前冲,费利西泰将泥土朝它的眼睛扔去,好让其他人跳过篱笆逃走;或是在翁弗勒尔的码头,起重机将马匹吊起,接着再将它们放到船上,费利西泰设法见到她在船上当服务生的侄子一眼,接着他又立刻被船帆给挡住了;特别是费利西泰的小卧室,里面塞满了物品,那是她的生活还有她主人生活中的纪念物,椰子木做成的圣水盆位于一块蓝色肥皂旁,那只著名的标本鹦鹉则是俯临着一切,它几乎就象征着这名可怜的女仆在生命中得不到的东西。我们是通过费利西泰的眼睛看到这一切:透明的句子是呈现她的纯真与自然高贵性的唯一可能媒介,费利西泰接受生命中好与坏的一切。
在《善人圣朱利安传奇》中,视觉世界存在于织毯画、手稿中的彩饰或者教堂的彩绘玻璃中,不过我们是从内部经历这个世界,仿佛我们也是被绣进去的,或是用彩色花纹装饰的图形,或是由彩色玻璃所构成的。故事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动物,这是典型的哥特艺术。雄鹿、鹿、鹰、松鸡、鹳:猎人朱利安被血腥的本能推向动物的世界,故事则是踩在残忍与同情两者间的细线上,直到我们似乎终于进到这个动物世界的中心。在一个出色的段落中,朱利安发现一切有羽毛、有毛发或是有鳞片的东西都让他感到窒息,他周遭的森林变成一本拥挤、纠结的动物寓言集,包括最具异国情调的动物(其中甚至包括鹦鹉,仿佛在遥遥地向老费利西泰致意)。那时,动物已经不再是我们视线偏爱的目标了,反倒是我们被动物的凝视所攫获,被注视着我们的眼神的穹苍所攫获:我们会觉得自己好像跨到另一边,通过猫头鹰无动于衷的圆眼睛观看人类的世界。
费利西泰的眼睛、猫头鹰的眼睛、福楼拜的眼睛。我们发现这名看似自闭的男子,其真正主题是与他者认同。在圣朱利安与麻疯病人的肢体拥抱中,我们可以看出福楼拜的禁欲主义所致力的艰难目标,这象征着他的生活计划,以及与世界产生关联的计划。或许《三个故事》是一个证明,是我们在任何宗教之外所完成的最出色的一趟精神之旅的证明。
1980年
(李桂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