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叠纪到侏罗纪开始进化、变大,在长达一亿五千万年内成为大陆上主宰一切的统治者的恐龙,竟然迅速消亡的原因至今还是一个谜。也许是它们不能适应气候和植被在白垩纪的巨大变化,到该纪元末期便全部死掉了。
都死了,只有我例外,Qfwfq说,因为我在某一时期内也曾经是一条恐龙。大概有五千万年光阴吧,我并不后悔,那时当恐龙就意味着掌握真理,就令人尊重。
后来情形变了,跟你们讲细节也没有用,反正是开始了一系列的失败,错误,怀疑,叛逆,瘟疫;一种与我们为敌的植物开始在地球上生长,它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进攻,而我们则没有一处获胜。有人说,对日落的爱好,对被毁灭的热衷,从一开始就是我们恐龙精神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这种精神我从未体验过,如果说别的恐龙有,也是因为它们已经预感到将要被历史淘汰。
我不喜欢跟着记忆回到同类大批死亡的那个时代,我从未想到能死里逃生。使我得救的是长途迁移,我穿越了大片白骨成堆的坟场,那里一颗头颅,一只角,一片甲壳或者一把鳞片覆盖着的表皮,都令人回忆起作为生者当年的辉煌。而现在这些亡者遗体上则是地球新主人们的嘴、额角、獠牙或吸盘在撕咬,在吸吮,直到看不见任何生者与死者时才停下来。
在那些荒芜的高原上,我度过了许多许多岁月,才逃脱了伏击、瘟疫、饥荒和严寒:但我却只身一人,我不愿意继续永远地留在那边,就开始登上了离开高原的路途。
世界变了模样:我不再认得出山岳、河流与平原,第一次见到有生命物时我就藏了起来:原来是一群新人,他们是身材虽小却强壮的典范。
“喂,你!”他们发现了我,我对他们那种亲密的毫无拘束的呼唤方式感到惊奇,拔腿就跑。他们在后面追赶。在多少个世纪内我已经习惯引起周围别人的恐怖,感受我引起的旁人的惊慌,现在却反了过来。“喂,你!”他们靠近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既无敌意,也无惊恐。
“你为什么跑?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他们是想让我给他们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好去我并不晓得的什么地方。
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本地人。
“那你还逃什么?”一个人问。“好像你见到了恐龙似的!”其他人笑了起来。在那场哄笑中,我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安,他们笑得有些勉强,其中一个人挺严肃地补充说:“这可不是玩笑,你可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那么,对恐龙的惧怕仍然继续缠绕着新人,但也许他们已经好几代再没有看见恐龙,也就无从识别恐龙。我继续行进,虽很小心谨慎,却急切地想再做一下这种试验。在一个泉水边,一位新人姑娘在喝水,只身一人。我慢慢走上前,伸长脖子想在她身边喝水。我预想她一见到我就会大声绝望地喊叫起来,惶恐不安地撒腿就跑,而这正是她发出的警报,将会有人赶来追猎我……那个瞬间,我已经后悔我的这一举动;如果我想救自己一命,就应立即把她吃掉,再重新开始……
姑娘平静地转过头来,说:“这里的水挺清凉,是吧?”接着就跟我很友好地攀谈起来,说的话就像一般人对外人那样,涉及周围环境,问我是否从远方而来,途中赶上下雨还是好天气。我从来没有想到能跟非恐龙的人进行这样的谈话,紧张万分,几乎无言。
“我总来这里喝水,”她说,“来找恐龙。”
我一阵头皮发麻,睁大了眼睛。
“是的,我们这么称呼它,恐龙泉,从很古老的时候就这么叫它。他们说当初这里藏了一条恐龙,是最后的恐龙之一,谁来喝水,它就扑上去把谁吃掉,我的天啊,真可怕!”
我真想快离开此地。“现在她知道我是谁了,”我想,“只要她稍微仔细看看,就会认出我来!”我像所有不愿意让人观看的人一样,一直低垂着双眼,盘着尾巴,想把它藏起来。我这番功夫搞得自己精神紧张,而她却微笑着向我道别,继续走她的路。我觉得好像刚刚撑过一场战斗,那种当年靠指甲和牙齿自卫的战斗,疲劳不堪。我发现连我回敬她的“再见”都没有说好。
我来到一条河边,那里有人筑的窝巢,他们靠打鱼为生。为了在河里水流不急的地方形成一个湾,以便拦住鱼儿,他们修了一道用树枝做的坝。一见到我,他们停下工作,抬起头来,看了又看,又互相看了看,好像在彼此询问什么,但一直默不作声。“现在又到时候了,”我心想,“我只能高价出卖自己的皮肉[1]。”我暗自准备好出击。
幸亏我及时制止了动作的开始,这些渔民没有任何与我对抗的意思,看到我强壮的样子,就想问我是否可以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搬运木头。
“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他们见我犹豫不决,便坚持说:“我爷爷的时候恐龙就消失了,再也见不到啦……”
没有任何人怀疑我是谁,我就留了下来。那里气候不错,吃的当然不合我们恐龙的口味,但也过得去。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丑儿”,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仅此而已。这些新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还是一种尚未完全定型的物种,他们后来又派生了其他物种。那时,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的相似,有的大不相同,而我虽完全属于另外一种,在那时也还不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我还不习惯,总觉得自己是一只恐龙生活在敌对群体之中。每天晚上,当他们开始讲述世代相传下来的恐龙的故事时,我就缩到后面的阴暗处,心情万分紧张。
那是些可怕的故事,听众脸色发白,不时发出受到惊吓的叫声,专心致志地盯着讲述者的双唇;而讲述者的激动情绪也不亚于听众,只是故作镇静罢了。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些故事是尽人皆知的(虽然他们有内容丰富的故事),但每次听起来都还是心惊胆战。对他们来说,恐龙像是许多妖魔,被描述得令人无法了解它的真正的模样,而且被看成是给新人带来损害的,好像新人从一开始就是地球上的最重要的居民,而我们则从早到晚被他们追着跑。对于我,想起我们恐龙,就使头脑再度回到那漫长的一系列灾难、苦恼、丧事;新人讲述的我们的故事都离我的经历那么遥远,我本应不以为然,只当它们是些素不相识的外人的故事。听着这些故事,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在别人面前曾经有过怎样的形象。在那许多胡说八道的故事里,在某些细节上,在他们的一些观点里,还抓住了部分真实。在我头脑里,他们与我们冲突对立的故事与我记忆中所感受到的恐怖相互混淆在一起,越是想我们当初让他们多么的战战兢兢,我就越战战兢兢。
他们每人讲一个故事,依次轮流,到一定时候,有人问:“丑儿,你给我们讲什么?你没有什么可讲的吗?你家人就没有碰上和恐龙遭遇的历险吗?”
“有是有,不过,”我结结巴巴地说,“过的时间太长了,嗨,你们知道,……”
出面帮忙的正是蕨花,那个泉水边相遇的姑娘:“你们让他安心待会吧!人家是外人,还没在这里待惯,我们的语言也说不好……”
众人换了话题,我才松了口气。
在蕨花与我之间建立了一种信任感,但没有过分到无话不谈:我从来不敢摸她,但是我们长谈,或者说是她给我讲她的生活故事。我怕我的恐慌会让她怀疑我的身分,因而也说些泛泛的琐碎事。蕨花讲她的梦:“今晚我见到一只巨大的恐龙,真吓人,鼻孔往外冒着火。它走近我,抓住我的后脖子,把我带走,想把我活活吃掉。这是个极其可怕的梦,可我根本不害怕,你说是怎么回事?我喜欢……”
我应该从那个梦明白许多事情,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蕨花希望被人进攻。这正是我拥抱她的时刻!可是他们想象中的恐龙跟当时的我差别太大,这个想法让我更加胆怯。总之,我坐失了良机。后来,蕨花的哥哥回到平原上来捕鱼,她就备受监视,我们的谈话机会就很少了。
她那个兄长叫Zahn,一见我就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位是谁?从哪里来的?”他指着我问别人。
“是丑儿,一个搬木材的外来人。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大家说。
“我要问他本人,”Zahn说着,恶狠狠地斜眼看着我,“你,你有什么奇怪的?”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没有啊!……”
“你为什么没有什么奇怪的,啊?”他笑了,那次就算过去了,可我没指望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个Zahn是村里最坚定果断的人,他曾周游世界,显得比别人更见多识广,他一听到关于恐龙的老一套故事就表现得不可忍受:“神话!”有一次,他说:“你们讲的是神话,我想看看假如一条真恐龙来到这里,你们会怎样?”
“现在过了很久啦,没有恐龙了……”一个渔民说。
“可不算太久,”Zahn说,“不能说没有小股恐龙还在战斗……在平原上,我们的人要昼夜值班站岗,在那里的人个个可靠,他们可不拉不认识的人入伙……”说着,他又把目光固定到我身上。
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还是尽快把积怨发泄出来更好!我向前迈了一步,问道:“你是跟我过不去吗?”
“我跟不知道生在何处从何而来,却想吃我们的饭,勾引我们的姐妹的人过不去!”
有几个渔民护着我说:“丑儿是自食其力的,他干活卖力气……”
“背上驮树干?!他当然可以,我不否认这点,”Zahn说,“不过,在危险时刻,当我们要用指甲和牙齿自卫时,谁能保证他会如何表现?”
于是,开始了一场辩论。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考虑我是恐龙的可能性,对我的指控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外来者,因而是不可靠的;争论的焦点是我的存在使恐龙重现的危险增加。
“我想看看他在斗争中凭那个蜥蜴式的小嘴会是个什么样子。”Zahn蔑视地继续向我挑衅。
我走到他面前,粗暴生硬地跟他鼻子顶着鼻子,“你现在就可以看见我的样子,假如你不想逃走的话!”
我向前迈进,扭了一下脖子,躲开了他的一咬,而我的爪子已经放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给仰面撂倒,我就势压到他的身上。这是一个错招,我好像不知道这一点,我也好像不曾看到恐龙是如何胸部和腹部被抓咬致死,它们原来以为这样能使对手动弹不得。好在我还会用尾巴让自己稳住;我不愿让自己被对方翻倒,尽力保持平衡,但感到正在有些顶不住……
那时,观众里有一个人喊了起来:“加油啊!恐龙!”得知他们识破了我和重返当年的自我是在同一瞬间:不论输赢,至少让他们再感受一次古老的惊恐吧!我向Zahn击去,一下,两下,三下……
人们开始拉开我们两个,“Zahn,我们跟你说了,丑儿可有肌肉呢,跟他可别开玩笑!”他们笑着向我祝贺,用爪子拍着我的肩膀。我以为已经暴露,却无法理解这番热情友好之举。我后来才知道“恐龙”是他们的一种叫法,在鼓励竞赛者时,叫“恐龙”就好比喊“加油!你是更强者!”,而且根本就说不清楚,他们当时的喊叫是对我还是对Zahn。
从那天起,我更受人尊重了,Zahn也鼓励我,跟在我后面观看我强劲有力的新表现。应该说,他们关于恐龙的那些老套话也有些改变,好像总是以同一方法评论一件事物评厌烦了,他们开始改变,转向其他话题。现在,如果他们要对村里什么事加以批评,都习惯说某某事在恐龙之间不会发生,说恐龙在许多方面可以成为典范,说恐龙在那样的情况下(如私生活方面)表现得无可非议,等等。总之,对于谁也不确切了解的恐龙,他们好像在其死后对它产生了钦佩与欣赏。
我有一次问:“我们别夸张,你们以为恐龙是个什么?”
他们说:“住嘴!你对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能说什么呢?”
也许到了直言不讳的时候了。“我当然见过恐龙!”我喊着,“你们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解释出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不相信,以为我想拿他们取笑。对于我,他们现在说恐龙的方式与过去同样不可容忍,因为除了我这一种族的惨痛命运引起的痛苦之外,恐龙的生活我是从内部亲身了解体验的!我知道我们之间起主导作用的是一种有局限的、充满成见的、缺乏跟上新形势的思想。现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以我们这么狭隘讨厌的世界为榜样!我倒觉得是他们让我对我的种族有一种神圣的崇敬,从未有过的崇敬!不过,说到底,这样是对的,这些新人与最好时光的恐龙有什么大不相同呢?有自己的坝和渔场,也有自己的尊严与傲慢……我对他们也有了当初对我周围环境的那种无法忍受的感觉,他们越是钦佩恐龙,我就越连恐龙带他们一起厌恶!
“你知道,我今天夜里梦见我们家门前将要有一只恐龙经过,”蕨花跟我说,“一只很神气的恐龙,是恐龙的王子或大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头上扎上带子,在窗口张望。我想引起恐龙的注意,向他致意,可他好像根本没有发现我,对我不屑一顾……”
这梦是我了解蕨花心理的一把钥匙,姑娘把我的胆怯当做了轻视的傲慢。现在想来,我就明白了,那时只要我以那种态度再坚持一点点,再卖弄一点高傲的洒脱,我就能完全征服她。然而她的揭示使我激动万分,以至泪花闪闪地扑到她脚下说:“不,不,蕨花,不像你想象的!你比任何恐龙都好,好上百倍。我觉得我比你低下……”
蕨花一惊,向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这不是她期待的!面对一幕不很愉快的场面,她困惑不解。我觉悟得太迟了,急匆匆恢复了平静,但是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的气氛。
后来发生的一切使我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件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信使到了村里:“恐龙又回来了!”一群陌生的妖魔正在平原上肆虐。按照它们的行进速度,第二天凌晨就会到村里。人们发出了警报,空气非常紧张。
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我闻讯后胸中那百般情感:我的种族没有灭绝!我可以重新与父兄团聚,重返我古老的生活!可是,古老的生活的回忆在我脑子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失败、逃亡、危险;再度开始那种生活也许只意味着对那种焦虑不安再做个短暂的补充,回到我以为已经结束了的阶段上。现在,在这个村里,我已经得到了一种新的平静,如果失去它,我会万分惋惜,终生遗憾!
新人的内心也有不同的情感,一方面是恐慌,另一方面是再次战胜旧敌的愿望,还有一种思想认为恐龙已经幸存下来,它们的大举进军就是其势不可挡的表现,而它们的胜利虽然残酷,却也不一定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益的。总之,想捍卫自己,又想逃跑;想消灭敌人,又想被敌人战胜。这种摇摆不定表现在他们的防御准备之中。
“等一下,”Zahn喊起来,“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指挥!我们所有人里只有丑儿最强壮!”
“真的!应该是丑儿指挥我们!”其他人众口一声,“是啊!丑儿指挥!”
“不!你们怎么能让我这么一个外来人来指挥呢?我没有那个水平!”我推辞,却无法说服众人。
我该怎么办呢?那一夜我无法闭眼,我的血液的声音提示我溜走,去跟父兄们团聚;而对于收容我、款待我、信任我的新人的忠心又让我站在他们一边;我知道,无论是恐龙还是新人,都不值得让我为他们去动一下手指:如果恐龙想以进攻和屠杀重新确立自己的统治,就表明它们没有吸取教训,不过是侥幸生存下来而已;新人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是找个最便当的办法,把一切责任推到一个外来人身上,这个人可以是他们的救命者,也可以在失败后拱手交给敌人当替罪羊,或者把他当做叛徒送给恐龙,以实现其不可告人的接受恐龙主宰的梦想。总之,我对这两种可能性都不想深究,哪怕兼而有之也无所谓!我应该尽快逃跑,让他们去烩自己的汤吧!我跟这段古老的故事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那一夜,借着夜幕沉沉,我离开了村子,最初的动机是离战场越远越好,再回到我那秘密的隐蔽处。可是好奇心又很强:再看看我的同类,知道谁胜谁负。我藏在山顶岩石中,这地方在河湾上方,我就在这里等待黎明?
东方破晓,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身影,它们快速前进,但是在它们还没到达之前我就可以排除一点:恐龙从未跑得如此优雅!当我看清它们时,我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害羞。那是一群犀牛,又大又粗又壮,但基本上不伤人,只是吃草。是谁把它们当成了地球上古老的主宰恐龙啊?!
犀牛群蹄声轰鸣地奔跑着,又停下来舔一些灌木,然后向天边跑去,连渔村都没有发现。
我跑回村里:“你们都没有弄清楚!不是恐龙!”我喊着,“是犀牛!它们都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开脱我连夜开小差的行为,我又补充说:“我去探查,就是想侦察了情况再告诉大家!”
“我们不可能不知道它们不是恐龙!”Zahn叫了起来:“但我们知道你不是个英雄!”说完就扭过去,后背对着我。
众人大失所望:既对恐龙,又对我。恐龙的故事现在变成了笑话,故事里可怕的妖魔已经显得可笑。我觉得这是一种小人的庸俗。我现在承认,恐龙当初宁可选择死也不肯继续在这个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上生存,心胸是多么伟大啊!我之所以幸存只是因为作为一只恐龙还继续觉得能待在这伙以表面上嘲弄他人来掩饰内心恐慌的人群中。对新人来说,除了嘲笑和恐慌,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蕨花在给我讲她的梦时,揭示了另外一种态度:“有一只恐龙,很滑稽,绿绿的,所有的人都拿它取笑,揪它的尾巴。我上去保护它,把它带走,抚慰它。从它的黄眼球红眼珠中淌出的泪河中,我发现它那么可笑,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家伙。”
我听了这些话有何感受?对梦中形象的反感,对变成一种怜悯的情感的拒绝,对恐龙威严降至低点的无动于衷?!我傲慢的情绪迸发了出来,全身僵硬,甩出几句轻蔑的话:“你为什么用这些越来越小孩子气的梦来烦我!你只会做这些呆笨无味的梦!”
蕨花眼泪滚滚而下,我却耸耸肩扬长而去。
这事发生在堤坝上,我们并不是孤零零的两个,渔民们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却看到我的发怒和蕨花的泪水。
Zahn觉得需要他介入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他酸酸地说,“还敢对我妹妹失礼!”
我停住脚步,并不回答,如果他想打架,我是准备好了。可这段时间村里风气变了,把什么都当做笑话。渔民群中发出一阵假嗓子的叫声:“去那里,去呀!恐龙!”我知道这是刚兴起的玩笑话,意思是“别盛气凌人,别夸大其词了!”,可是我的血液中有什么在涌动?
“对,我是,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我喊着,“我是一只恐龙!就是这么回事!你们要没见过恐龙,好了,就看看我吧!”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昨天见到一只!”一个老头说,“从雪里出来的恐龙!”周围很快静了下来。
这番话传遍全村,“我们去看恐龙吧!”所有人都跑到山上,我也和他们在一起。
跨过一段石块、树干、泥浆和鸟骨铺成的冰迹层,前面展现出一片山谷,最早的地衣已经开始在摆脱冰冻,给岩石披上绿装。山谷里,平躺着一副好像在睡眠中的巨型恐龙的骨架,它脖子伸得长长的,尾巴甩成一条蛇状,胸腔拱起,形成一道屏障,风吹着肋骨时,里面好像还有一颗看不见的跳动的心。头颅扭转着,嘴巴张开着,好像在发出最后的叫喊。
新人欢呼着跑到尸骨面前,面对头骨,他们在那空洞洞的眼眶面前发呆了,与它保持好几步的距离,默不出声了。然后又转过身,继续欢叫。当时,他们中间只要有一个人目光从骨架转向我看一眼,就足以发现,正在凝神望着骨架的我,跟它是一样的。可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做。那副骨头,那些牙齿,那曾经能杀人的肢体,都在讲述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没向任何人说出任何事,只是一个与现实已经毫不相干的空洞的名字。
我继续观看骨架,和我一样的骨架,它就是父亲、兄弟?还有我自己,我认出了自己失去了血肉的躯体,我的身形刻在岩石上。我们都曾经是那个样子,而又都不再是那个样子,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
现在,这些裸露的躯体将用来给地球上的新主人标作风景点,它们会随着恐龙这个名字的命运逐渐变得模糊,失去意义。我不应该允许他们这样做!关于恐龙的真实本性的一切都应该留在黑暗中!夜里,我趁人们在插了旗子的骨架旁熟睡,把死者的骨架拖走掩埋了。
早上,新人们找不到骨架的踪迹,所有人都把恐龙的概念与一种悲惨的结局联系在一起,讲故事时主调换成怜悯,好像为恐龙的遭遇感到难过。我不知道对他们这种怜悯如何是好。怜悯什么?哪个种族曾经有过完全的充分进化,有过那么长期的幸运的王国?只有我们!我们的灭绝是一部非常宏大的史诗,无论结局怎样都可以为那一段的辉煌而骄傲!这些傻瓜能懂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恐龙表示伤感,我就想拿他们取笑,讲些杜撰的无稽之谈。如今恐龙的真实已经不再被任何人所理解,这是一个只由我守护的秘密!
一伙流浪者在村里落了脚,他们中间有一个姑娘,我一见她就心惊肉跳起来。我的眼睛不会受骗的!那姑娘的血管里不是新人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一个恐龙的混血儿!她知道吗?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一定知道,也许不是她父母,而是她祖父母或更远的祖先中有一个是恐龙。我们这类动物的特征和举止在她身上几乎刺眼地表现了出来,只是她和别人都不善于识别罢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快乐的造物,身后总有一群追赶着献殷勤的男人,其中最坚持不懈、爱得深切的就是Zahn。
夏天来了,青年们在河边玩耍,“你跟我们一起来呀!”Zahn邀请了我,在多次顶嘴斗架后,他又试图做我朋友。他说完就在混血儿旁边继续游水。我靠近蕨花,也许是相互解释取得谅解的时候到了,“你今天夜里又梦见什么了?”我开始主动问她。
她低着头,“我看到一只受伤的恐龙在受折磨,低下高贵的头,奄奄一息,痛苦万分……我看着它,目光离不开它,看它遭受痛苦使我能感到快乐。”
蕨花的嘴唇抿成一种坏样子,这是我从未发现过的,我只想向她表示,我是不会进入她那种模棱两可、阴郁悲伤的感情游戏的。我是一个享受人生,有着幸福家世的后裔!我开始在她周围跳舞,舞动着尾巴向她身上洒水。
“你只会讲忧伤的话,”我轻佻地对她说,“丢下这些吧,来跳舞啊!”
她不明白我的话,做了一个鬼脸。
“你要不跟我跳舞,我可就跟别人去跳了!”我说着,拉起混血儿的一只爪子,把她从Zahn的眼皮底下带走。Zahn先是看着她离去,仍沉浸在爱情的沉思之中,后来被嫉妒心触动,才猛然醒悟。太晚了,我和混血儿已经沉入河中,向对岸游去,一下子藏进灌木丛中。
也许我只想向蕨花显示我是谁,纠正一下她对我的不太正确的想法?也许我是出自对Zahn的旧有的怨恨,顽固地要拒绝他的友好表示?也许超出一切的是混血儿不同寻常的熟悉的形态让我产生了建立一种自然的、直接的关系的欲望,没有思想的秘密,也没有回忆的欲望?
这伙流浪者清晨就要动身。混血儿答应在灌木丛中跟我过夜,我与她调情直到天明。
这不过是一段平静的缺乏历险生活的短暂的小插曲,我让有关我和我们王国的真实都在沉默中销声匿迹。现在人们再也不谈论恐龙,也许都不再相信曾经有过恐龙,在蕨花的梦里也再不见了恐龙。
她跟我说,“我梦到在一个洞穴里有一个谁也不记得名字的唯一幸存者,我去找他,那里黑洞洞的,我知道他在那里,却看不见他;我知道他是谁,却不会说出来。真不知道是他该先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我回答他的问题。”这对我来说是我们终于相爱的信号,就像我第一次在泉水旁停步,还不知道能否被接纳生存下来。
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很多,尤其是恐龙致胜的方式。原先我相信,对于我父兄来说,消亡是一种接受失败的宽宏大度的方式。现在我知道,恐龙越是灭绝就越能扩大其统治,对覆盖大陆的无边无际的森林的统治,对人的错综复杂的思想的统治。从无从知晓年代的恐慌和疑虑的阴影中,它们继续伸长脖子,扬着爪子;当它们的英姿连最后一点形象都被抹掉时,它们的名字则继续在一切意义上存在着,在一切活着的生物中永久地存在着。现在,连名字也给抹掉了,它们等待的就是变为无声的思想和无名的模式,通过这些思想和模式取得形态和实质,被新人和新人之后的生命们去永远地思念。
我环视四周:当初把我看成外来人的村子现在满可以说是我的村子了,还有我的蕨花,不过按照恐龙的规矩,我已经不能再说这种话了,为此,我默默地向蕨花做了个告别的动作,离开了村子,永远地离去。
路上,我看着树木、山岳、河流,不知道如何把它们与恐龙时代和以后岁月的同类相区别。在某些窝巢旁边,有些流浪者居住着。我远远地认出了混血儿,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胖了一点。为了不让人看到,我藏在树林里观察,她身后有一个刚能蹒跚而行的小男孩。我有很久没见过这么完美无缺的小恐龙了!他竟然如此充满了恐龙的实质,但对恐龙的名字的涵义又一无所知!
我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等着看他玩耍,他追赶一只蝴蝶,用一块石头打松果。我走近他,这是我的儿子!
他好奇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谁也不是!”我说,“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
“真怪,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新人!”
我想听到的正是这话!我抚摸着他的头,说:“好样的!”然后就走开了。
我穿越山谷与平原,到了一个地方的火车站,乘上火车,混入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