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容易受到内部炽热的气体物质不断的干扰,在表面形成看得见的动荡:像开水一样会爆炸开的凸起,亮度减弱而形成的黑斑,从太阳强烈的耀斑里突然爆发的喷射。当一个太阳喷发出来的带电气体云穿越范艾伦辐射带,攻击地球的时候,就会产生磁暴和极光。

有些人觉得太阳能带来安全感,Qfwfq说,给人稳定和保护。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

人们总是说:“这不,太阳,它一直在这里,它养育着我们,温暖着我们,高高的挂在云和风的上方,光芒四射,始终如一,地球围着它转,却饱受灾难和风暴之苦,而它,它总是不可思议地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们可别这么想。那个我们称为太阳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团不断爆炸的气体,一个持续了五十亿年的爆炸,而且它绝对不会停止向外扔东西,它就是一个没有形状、没有规则的火焰旋风,一个无法预见的永恒的威胁和暴力。而我们就身处其中:事实并不是我们在这里而太阳在那里;这个整体就是同心气流形成的漩涡,中间没有任何的间隙,所有的物质连成一片,有时更稀松一些,有时更紧致一些,它原本所在的那片星云塌缩并燃起了火焰,太阳就从中脱离了出来。

当然,正是太阳扔到这里的大量物质——小东西的碎片,被破坏的原子——沿着两级间的磁力线排列,形成了包裹地球的一层看不见的壳,我们还可以假装相信我们的世界是独立的,在这里因和果都遵循一定的规则,只要了解了这些规则我们就可以掌控它们,可以躲过那些无序的元素随意回旋形成的漩涡。

比如说我吧,我得到了远洋船船长的任命,负责“哈雷号”轮船的指挥工作:我要在航行日志里记录纬度、经度、气流、气象情况、无线电信息等;我学会了在支配地球生活的短暂常规下分享你们的那种安全感。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航行是安全的,大海是平静的,明天我们就看得到熟悉的威尔士海岸了,再过两天我们会驶进默西河[7]沥青铺就的河口湾,我们会在利物浦港停泊,结束我们的航行。我的生活由一个制定好的日程表来安排,哪怕是最细小的细节:我算着下一次进港的日子,也算着在兰开夏郡的乡下我那平静的家里要度过的日子。

二副埃文斯先生面对着海图室的门,微笑着说:“太阳真好,先生。”我表示赞同,今天的太阳在这个季节这个纬度上真的显得特别的亮;如果我注目观看(我有盯着太阳看却不会眼花的天赋特质),我能清楚地分出日冕层,色球层,以及太阳黑子的位置,我发现……我发现的这些东西跟你们说也没用:比如此刻在太阳炽热的深处正在发生的灾变,燃烧着的陆地正在坍塌,烧红了的海洋膨胀着,从那个大熔炉里溢出,发出看不见的辐射流,几乎是以光速奔着地球而来。

舵手亚当斯哽咽的声音回荡在传音筒里:“指南针的指针,先生,指南针的指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转啊转的,就像一个小轮子!”

“他喝醉了吗?”埃文斯喊道,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是正常的,我知道过一会无线电报务员西蒙斯就会冲到这里来。这不,他来了,眼珠子都红了,差点就撞倒了门槛上的埃文斯。

“都死了,先生!我刚才正在听拳击赛的半决赛,都死了!我无法固定地接收任何一个台的信号!”

“我该怎么办,船长?”亚当斯在传音筒里大喊:“指南针疯了!”

埃文斯面色惨白。

这正是我展现优势的时候。“冷静,先生们,我们遇上了磁暴。没办法。把你们的灵魂交给你们的信仰,保持冷静。”

我走出来,来到艏楼。大海一片平静,天空中的太阳投下明亮的光辉。在这一片平静之中,“哈雷号”变成了一堆废铁,所有人类的技艺和才能都无力再指挥这艘船。我们正在太阳里航行,在太阳爆炸的内部航行,在这里指南针和雷达都靠不住了。我们一直受太阳的摆布,虽然我们总是忘记这一点,总是认为自己能脱离它的控制。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我顺着前桅的桅杆抬起目光,她就在那里。她抓住桅杆,像一面旗子一样悬挂在半空中,她的头发随风飘逸,而整个身体像她的头发一样又长又软,因为她整个身体都是由相同的微粒构成的,她的手臂从纤细的手腕到宽厚的肩膀,镰刀状的腰部就像一弯新月,她的胸膛就像笼罩在后甲板上的云,衣服上的褶皱盘旋着,与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融为一体,更远的地方又与天空融为一体。空气中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电流,而我在这之中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或许我只看到了她如船头雕塑一般的面孔,一个纪念碑一样壮观的美杜莎的脑袋,眼睛和哗哗作响的头发:Rah来到了我身边。

“你在这里,Rah,”我说:“你找到我了。”

“你为什么躲在那下面?”

“我想试试还有没有别的存在方式。”

“有吗?”

“我在这里用罗盘指挥着船在预定的轨道上航行,我用指南针辨认方向,我的设备可以接收无线电信号,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它的道理。”

“你这么认为?”

从无线电传出西蒙斯的咒骂,他一直想在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调出一个电台来,任何一个都行。

“也不是,但我喜欢这样做,就好像事情的确如此,我要继续这个游戏,直到最后一分钟。”我对Rah说。

“那如果发现不可能呢?”

“那就会偏离航线了。但我们随时准备着重新恢复控制。”

“你是说自己一个人吗,先生?”埃文斯总是把他那苍白的面孔插在中间。

我尽量严肃地说:“您去给亚当斯搭把手吧,埃文斯先生。来回摇摆的磁针正重复着一些常数。可以算出一个近似的航线了,同时我们等着今夜星星为我们导航吧。”

晚上,几道北极光弯弯地挂在我们头顶的苍穹,就像老虎拱起的脊背。Rah的头发冒着火苗,衣服的褶皱透着豪华,悬在桅杆上神气十足。不可能找到方向了。

“到极地了,我们完了,”亚当斯说,同时也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幽默;他很清楚磁暴时在任何纬度都会引起极光。

我看着夜色中的Rah:她华丽的发型,首饰,闪光的礼服。“你穿的很隆重。”我对她说。

“找到你了,我要好好地庆祝一下。”她回答说。

对我来说可没什么好庆祝的;我陷入了一个古老的恐惧之中;我那需要耐心经营的计划失败了。“你总是最漂亮的。”我表示赞同。

“你为什么逃走了?你掉进了这个洞,顺势落入了圈套,来到这个大小有限的世界里。”

“我是自愿来的,”我强调说,但我也知道她不能理解我。对她来说,在我们生活的自由空间里,辐射线穿越而过,一阵阵的太阳风暴永无止息地把我们推到这里或那里,没有距离,没有形状。

“你还是假装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自己决定的,是你自己在拿主意,”Rah说:“这就是你的毛病。”

“那么你呢,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我问。电离层不是坚不可破的吗?很多次我都听到Rah像一只扇着翅膀撞玻璃的蝴蝶一样,掠过电离层。“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耸耸肩膀。“一阵辐射风,一个屋顶上的缺口,就这样我来到这下面好好休息休息。”

“好好休息休息?但你现在也掉进了陷阱里。你怎么回到那外面去?”

“我就留在这里了。跟你在一起。”她说。

“一团糟,先生!”西蒙斯奔上甲板,向我跑过来:“船上所有的电器设备都跳闸了!”

埃文斯藏在船舱口的后面,抓住无线电报务员的胳膊;对他说(看那样子我就明白了),找我也没用,磁暴已经让我发疯了,我对着桅杆自言自语。

我试着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强大的电流正在穿过大海,”我解释说,“电线里的电压增高,所以跳闸了,这都很正常。”但现在他们看着我,从他们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对我地位的尊敬。

第二天磁暴对整个大海已经没有了影响,除了对我们这艘船,我们周围还有很宽阔的一片辐射区。“哈雷号”继续拖在Rah的后面,她软软地躺在空中,用一根手指挂在雷达或避雷针上,或者是烟囱的边上。指南针像水池里挣扎的一条鱼,无线电波仍然还是像在锅里煮着的鹰嘴豆。派来救我们的船只都找不到我们,刚一接近我们,他们的设备就坏了。

深夜,“哈雷号”上空散布着发光的条纹;整片的极光都是为我们准备的,就好像是我们的一面旗子。这也使得前来救援的船只可以看到我们。但为了避免传染上这种好像疾病一样神秘的磁性,他们不靠近我们地带着我们向利物浦港驶去。

我开始在各个港口名声大噪:“哈雷号”的船长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把电力干扰和极光带到哪里。还有我船上的那些官员到处给人讲,我和一些看不见的能量讲过话。自然,我也就失去了“哈雷号”的指挥权,而且也不可能再登上其他的船了。幸运的是,我用几年跑船攒下来的钱,在兰开夏的乡下买了一座老房子,在那里——就像我说过的——我已经习惯了住在这条或是那条船上,习惯了从事我喜欢的测量和预见自然现象的实验。我在家里放满了各种自制的精密仪器,其中有一台单色日光仪,每次我出海回来,都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关在这个房子里。

我就在兰开夏过起了隐退的生活,和我的妻子Rah在一起。很快,周围好几英里范围内的住户家里的电视都坏了。不管把天线转向哪个方向,都无法在电视上出现清晰的图像:电视屏幕上闪动着黑白的条纹,就好像电视机里跑进去了一匹被跳蚤叮咬的斑马。

我知道关于我们的传言满天飞,但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好像主要还是跟我所做的实验在生气;他们还停留在我的设备运转的时期,还没有怀疑到我的妻子,他们还从没见过她,他们不知道在我们家也没有任何机械装置还可以启动,我们也早就没电了。

然而,晚上从我们家的窗口又的确透出了烛光,这就给我们家赋予了一层不祥的色彩:那些天很多人夜不成寐,盯着我们家极光发出的光辉,这已经成了我们这一地区的特色。接着,人们发现候鸟迷失了方向:深冬的时候鹳来了,信天翁也降落在这片荒原上。

有一天,牧师尊敬的柯林斯神父来看我。

“我想跟您谈谈,船长先生,”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关于在我们的教区发生的一些现象……不是吗?……还有外面的一些传言……”

他站在门口。我让他进来。他不会掩饰他的惊愕,看到我们家一片狼藉他大吃一惊:玻璃的碎片,发电机的电刷,航海图的纸屑,全部都乱七八糟。

“这可不是我去年复活节来的时候看到过的那个家啊……”他喃喃地说。

那一瞬间我也怀念起过去那个整齐、实用、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了,去年我还让他参观过。(尊敬的柯林斯神父一直都很重视与周围的居民保持礼貌的关系,尤其是跟那些从来不迈进教堂一步的人)。

我回过神来。“是啊,我们换了一些摆设……”

牧师直奔此次来看我的主题。他说,在我结了婚(他尤其强调了这一点),又回到这儿来定居之后,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大家认为这一切或许与我本人有关,或许与Qfwfq夫人有关(我吓了一跳),但是还没人有幸见过她。我什么也没说。“这里的人怎么样,大家都知道,”尊敬的柯林斯神父继续说:“他们还有些无知,有些迷信……当然他们说的话也不能全信……”我不知道他来是因为他的教民对我不友好而来道歉的,还是来看看那些流言蜚语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没头没尾的流言满天飞。您简直想不到我都听到了什么:他们说看到您妻子半夜在屋顶上飞,在电视天线上闲逛。‘那怎么可能,’我问他们:‘那怎么可能是Qfwfq夫人?像个淘气鬼,像个精灵?’‘不,’他们回答我说:‘她巨大无比,总是像一片云一样躺在空中……’”

“不会,这个不会,我向您保证,”我开始讲话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否认这一切:“Rah由于健康原因总是躺着……您明白吗?……因此我们觉得还是不常露面的好……但她就在家……现在Rah几乎总是待在家里……如果您愿意我这就把她介绍给您……”

尊敬的柯林斯神父当然就等着这个了。我不得不带他去仓库,一个很大的旧仓库,当这里还属于一个农业公司的时候,这是用来放打谷机和草料烘干机的地方。那里没有窗户,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可以看到悬浮的尘埃微粒。在尘埃中Rah清晰可辨。她侧身躺着,身体蜷缩着,占据了整个仓库,一只手托着膝盖,另一只手抚摸着一个卢瑟福线圈,就好像在抚摸一只安卡拉猫。她低着头,因为屋顶对她来说有点矮;每当她抬起手好像要打哈欠,她就会在线圈的铜线冒出的火花中眯起眼睛。

“小可怜啊,她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她觉得有些无聊,还不太习惯呢,”我真的以为可以说清楚的,但我想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想说看到她我的心里充满了骄傲。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我,我想要说的是:“你们看她的变化有多大:她刚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谁能想到我可以说服一场风暴,可以克制她,驯服她?”

想着这些我几乎忘了牧师。我转过身。他不见了。他逃也似的跑开了!他在那儿,在外面奔跑着;用伞当撑杆跳过了篱笆。

现在我等着更糟糕的事情。我知道邻居们组成了几个小队,全副武装,包围了小山坡。我听到狗在叫,人们也在大呼小叫,前沿哨卡的树叶还会时不时地动一动,那是他们躲在篱笆后面在侦察。他们正准备对我的房子发起进攻,或者是想放把火:我看到点燃的火把遍布我的周围。我不知道他们是想活捉我们,还是要对我们严刑拷打,或者是要烧死我们。或许他们想要烧死的是我的妻子,就像烧死一个女巫;或许他们也明白她不会任由他们带走的?

我看着太阳:它好像进入了一个活动混乱的时期;太阳黑子在变小;溢出的凸起亮度是以前的百倍。我打开了仓库,让阳光照进来。我等待着一次更强烈的爆炸能向太空中喷发出一股强烈的电流,这样太阳就可以伸长它的胳膊直到我们这儿,撕开阻隔我们的薄纱,来接它的女儿,让她重新回到太空中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纵情奔跑。

那样过不了多久周围的电视就可以恢复使用了,清洁剂和漂亮女孩的图像又会回来占据电视的屏幕,追捕我们的小分队也就解散了,大家都恢复了理智。我也可以重新建起我的实验室,回到之前我所选择的生活中,这次中断非我所愿。

但你们不要认为,有Rah在身边,我就脱离了向预定目标前进的航线,你们也不要认为有那么一刻,看到无法避开Rah,看到她才是最强大的,我就屈服了,我已经构思了一个更困难的方案,来取代那个被Rah打乱的计划,一个根据Rah而制订的新方案,应该说是根据她的优雅而制订的,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为了她的爱而制订的,这是唯一可以让我们两人的爱情圆满的方式:星际间的太阳风暴无处不在,在我们这个虚幻世界的电离层之外,撼天动地,制约着一切,我要在那一堆破烂的设备中,在那颤抖的微尘中,设计一些其他的能够了解和控制这样的太阳风暴的设备、量具和计算工具。这,就是我想要的。现在她像闪电一样向着那个火球飞去,而我又重新成为了自己的主人,我收拾起所有机械设备的碎片,现在让我看看哪些可怜的东西才是我重新又获得的力量。

追捕我们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不,他们来了,他们拿着三叉戟、卡宾枪和棍子。

“你们满意了吗?”我对他们喊:“她不在了!你们回到你们的小木屋去吧,回到你们的电视节目去吧!一切都正常了!Rah走了!但你们不知道你们失去了什么。你们不知道我原来的计划是什么,那是我为你们制订的计划,你们不知道Rah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个乱七八糟的、无法忍受的Rah,对于我和你们这些想要对我严刑拷打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停了下来。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们不相信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害怕还是应该鼓起勇气。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觉得欣慰,我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