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的这天到了,一切都已完成:那条沿着村路用来防水的堤墙加高了,那条经过教堂的路,它接着夏洛蒂所铺设的山径,不久就向上延伸到崖石,经过庐舍的左边,向左转了一个直角,把庐舍甩在下边,逐渐到达了高地。
这一天来的人非常多。人们来到教堂,全教区的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聚在那里。做过祈祷之后,孩子们、青年人和成年男人依次走出教堂,随后是主人和他们的来客及随从,少女、年轻的女人和妇女走在最后。
在路的拐弯处修建了一处加高了的石头场地,上尉让夏洛蒂和客人们在此稍事休息。整条道路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向山上行进的男人队伍,迤逦尾随其后的妇女,从他们身边一一走过。风和日丽,这场面十分壮观。夏洛蒂感到惊喜,极为感动,她热烈地紧紧握住上尉的手。
他们随着缓缓前行的人群,现在人群围着未来的房屋形成了一个圆圈。房屋的主人,他的亲属和高贵的来宾,被邀请到下面去。在那儿,准备安放的奠基石立在一边,一个穿着整洁的泥瓦工,一手拿着灰镘,一手拿着锤子,用韵文发表了一篇优美的演说,这里我们用散文复述便减色得多了。
他开始说:“建造房屋有三件事要加以注意:选择好正确的地点,打好地基,建造得完美。第一件,那是房主本人的事情,正如在城里由公爵和教区来确定房屋该建造在什么地方一样,在乡下,这种特权是属于地产主人的,他说:‘我的住宅应该建造在这里而不是别处。’”
爱德华和奥狄莉听到这话时,相互之间没敢彼此相望,尽管他们面对面站得很近。
“第三件,完成这个建筑是许多工人要操心的了,不参加这项工作的人为数不多啊。但是第二件,这是泥瓦工的事,我们敢说,这是整个工程的首要大事。这是一项严肃的工作,而我们的邀请也是严肃的;因为庆祝仪式要在下面举行。在这个狭小的坑里,承蒙诸位光临,作为我们这项神秘工作的见证人,我们深感荣幸。我们这就要把这块凿好的石头放上去,随后不久,这道用漂亮和高贵的人物装饰起来的地墙将被堵上,不能再通行了。”
“这块基石的角是这座房屋的真正的角,用它的直角标识出房屋的规矩,用它的水平和垂直位置标识墙壁的垂直和水平。我们可以顺利地把它放倒,它由于本身的重量会平稳地躺在那里。但这里也要有石灰,要有黏合物:在人世间,彼此性情相投的人,若再经法律的固定,那在一起就会更密切;形状相契合的石头之间也是如此,通过黏合的力量,它们联结得更紧。在劳动者之中无所事事,非适宜之举,因此你们不会不愿意在这儿与我们一道工作吧。”
随后他把灰镘递给夏洛蒂,她把石灰抹在石头下面。其他人做了同样的工作,不久石头就沉了下去。之后夏洛蒂和其他人都用递过来的锤子在石头上敲了三下,为基石和地基的联结郑重地表示祝福。
“泥瓦匠的工作,”演讲者继续说道,“虽然现在是在露天进行的,并不总是不被人看到的,但却是越来越被人看不到。按照规矩完成了的房基要被填实,甚至我们泥瓦工在白天所做的工作,到最后人们也几乎想不起我们。石匠和凿石工的劳动,那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到的,看到的很多;当刷墙工把我们双手所留下的痕迹完全抹掉,并把我们双手所留下的工作据为他们所有,在上面涂上一层灰浆,抹平,上色时,我们甚至还不得不表示满意呢。”
“这样,有谁比泥瓦匠更关心把自己工作做得正确无误,好使自己满意呢?有谁比他理由更充分地具有这样多的自我意识呢?当房屋建成,地面弄平,铺上石板,外面修饰完毕时,泥瓦匠透过所有外壳还一直能看到内里,还能认得出那些井然有序的精心操作留下的接缝。整个建筑的存在和得到支撑,都有赖于它们呢。”
“一个人做了一件坏事,他必然害怕,不管他如何防范,事情总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此相同,那些暗中做了好事的人,必然也会有一天,他做的这些善举在违反本人的意愿下,会被众人所知。因此我们把这块基石同时也当作是纪念石。在这上面凿得深浅不同的空格里,应当放进各式各样的物品,为遥远的后世留下凭据。这些焊接起来的金属小盒装有文字资料,在这些金属板上刻着各式各样引人注意的东西,在这些漂亮的瓶子里装有陈年好酒,标上了它的酿造年代,还有各式各样的钱币,这都是今年铸造的。这一切都得自我们慷慨的房主。若是哪位来宾和在场的人愿意拿出些什么东西留给后世的话,那这里面还有空地方。”
少顷,这位工匠环视四周,但正如在这种情况下经常会发生的那样,没有人有所准备,每个人都感到意外。终于有一个性格开朗的青年军官说话了,他说:“若是我该把这个宝匣中还没有的某件东西放进去的话,那我就把我的军服上的两个纽扣割下,它们也许值得保留到后世。”他说罢便做了。其他人也都做了类似的事情。女人们也不迟疑地把她们的小木梳放了进去,把小香水瓶和其他小装饰品也不加怜惜地拿了出来。只有奥狄莉在发呆,她心神专注地注视人们把东西拿出来,放到空格里去。直到爱德华向她说了一句亲切的话,才把她从这种神态中唤醒。她从颈上解下原是悬挂她父亲肖像的金项链,轻轻地放到其他一些小件宝物上面。爱德华随之稍显匆忙地提示,把严丝合缝的顶盖打开,把东西装到里面。
那个年轻的工匠显得最忙,他又做出演说家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们立下这块基石是永久的,是为了确保这所房屋的现在和未来的主人的长远享有。我们把它像一件珍宝埋在这儿,与此同时我们会想到人世间的事物,即使是最最牢固的,也会消亡;我们想到这样一种可能,这个封得牢牢的盖板会被重新打开,这种情形不外是说,现在我们尚未完成的一切都遭到毁坏。”
“但是,我们要把我们的思想从未来引回到现在!我们要把这座房屋建成。让我们在今天的奠基仪式之后,立即加快我们的工作,使每一个工人在我们的地基上继续工作,而不是无所事事。这建筑会迅速耸立起来,会很快竣工,从现在尚未安装的窗户里,房主人、他的亲属和他的客人能惬意地眺望这一带的风光,谨祝在场的诸位身体健康,干杯!”
他把高脚杯中满满的酒一饮而尽,并把它掷向空中;摔毁人们欢乐时用的容器,这表明了一种极度的欢愉之情。但这次却发生了点意外:杯子没有落到地上,可这并不是出于奇迹。
为了工程的进展,人们业已把对面角上的地基完全打好,并开始砌墙;为了工程的最终完成,已搭好了脚手架,架子很高,比所需要的要高出许多。
为了这次庆祝仪式,人们特地在架子上铺了木板,一部分观众攀登到上面,工人们自然是捷足先登。酒杯飞了上去,被一个人接住,这个人把这看作是一个吉利的兆头。他把杯子向周围的人炫耀,但却不放手。人们看到杯子上刻有两个缠绕在一起的优雅好看的字母:E和O。这是在爱德华青年时代为他烧制的酒杯之一。
脚手架上又空了,客人中一些最敏捷的人攀了上去,以便向四下眺望,他们对周围的景致赞不绝口。站在高处,只要是高出一层楼,有什么看不到呢?向前望去,许多新村庄呈现在眼前,河流的银带历历在目,甚至城市里的塔楼,其中一个亦隐约可见。背后,在草木葱茏的丘陵之后,远山中的几座青色山峰巍然突起,附近的景色尽收眼底。一个人喊道:“只差把三个池塘连成一个湖了,那样景致就尽善尽美了。”
“这是能做到的,”上尉说,“从前的时候,它们曾形成一个山湖。”
“只是我请求保留我的那些梧桐树和白杨树,”爱德华说,“它们长在中间那个池塘旁是那么美丽、漂亮。您看,”——他转向奥狄莉,引她向前走了几步,指向山下,“这些树是我亲手栽的呢。”
“它们大概有多少年了?”奥狄莉问。“差不多和您的年纪一样大,”爱德华说,“是的,亲爱的孩子,我栽它们的时候,您还躺在摇篮里呢。”
集会的人都重新返回府邸。在宴席结束之后,人们被邀请穿越村庄,来一次散步,以便在这里也能看到新的设施。村民们遵照上尉的提议,都聚集在自己家门之前。他们不是排列成行,而是按一家一户地自然划分开来,有的人家做着晚间的工作,有的人家在新的木凳上休息。一切都弄得整齐清洁,井井有条,这已成为他们感到愉快的义务了,至少在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是这样。
四个人组成的相互怀有爱慕之情的小型聚会,经常被一种大型的社交活动所中断,这是令人不悦的。当他们四个人又单独聚集在大厅时,每个人都感到愉快。可是有一封信送到爱德华手上,通知明天有新的客人到来,这使一种家庭般的感情受到了几分打搅。
“正如我们所猜测的,”爱德华向夏洛蒂喊道,“伯爵是不会不来的,他明天到。”
“这就是说,男爵夫人也不远了。”夏洛蒂说。
“肯定是不远了!”爱德华回答,“她明天也从她那里抵达。他们请求住一夜,后天再动身继续旅行。”
“这我们就得做些准备了,奥狄莉!”夏洛蒂说。
“您有些什么吩咐呢?”奥狄莉问。
夏洛蒂大体上做了些指示,奥狄莉便转身离去。
上尉问了问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仅是泛泛地知道一些。他俩早年热烈相爱,可他们都已分别结婚。一种双重的婚姻不会不使名望受到损害。他们想到离婚,这在男爵夫人是可能的,可伯爵却做不到。他们只得表面上分手,但仍保持着他们的关系。冬天他们不能在都城里相聚,夏季便外出旅行和到浴场,来加以弥补。两人的年纪比爱德华和夏洛蒂稍大,并且早年都是宫廷时期的朋友。他们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尽管他对他朋友的所作所为并不尽以为然。可是这次夏洛蒂对他们的到来却感到几分不宜,是什么原因呢?她仔细地想了想,这是因为奥狄莉的缘故。这个善良、纯洁的孩子是不该如此早就知道这一类事情的。
“他们该晚来一两天才好,”爱德华喊,这时奥狄莉又走了进来,“等我们把出售旧庄园的事情办妥。契约已经写好,我这里有一份副本,但是我们还缺少第二份副本,我们的老文书现在病了。”上尉表示自己来做,夏洛蒂也这样表示,但遭到了反对。“交给我好了!”奥狄莉急不可待地喊道。
“您没法抄得完的。”夏洛蒂说。
“可后天早上我必须拿到手,东西不少。”爱德华说。“能完成。”奥狄莉说,她正把文件拿到手中。
翌日清晨,他们从楼的高层上远望,看客人是否到来,以免耽误迎接。这时爱德华说:“那边公路上有人骑马朝这儿来了,骑得那么慢,是谁?”上尉更清楚地描述了骑者的形态。“一定是他,”爱德华说,“你看这个人的细部比我看得清楚,与我看到这个人的整体轮廓完全相符。这是米德勒,可他怎么骑得这么慢?”
这个人越来越近,确实是米德勒。他慢慢登上台阶,受到了亲切的欢迎。“您为什么昨天不来?”爱德华朝他喊道。
“我不喜欢热闹的节日,”他回答说,“可我今天来,是为了同你们一道安安静静地补庆我的朋友的生日。”
“您怎么能如此有闲?”爱德华诙谐地问。
“如果我的拜访对你们是有价值的,那得归于我昨天所做的一番观察。我为一家人进行了调停,恢复了和平,在他们那儿我极为快乐地消磨了大半天,随后听到了这儿庆祝诞辰的活动。我暗自思忖:‘你只与那些你为他们缔造了和平的人在一起感到快乐,这终归该称之为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为什么你就不应与那些维护和爱惜和平的朋友们在一起快乐快乐呢?’说到做到!我来到了这儿,按照我的想法来做。”
“昨天您在这儿看到的是一个大规模的聚会,可今天却只是一个小型的了。”夏洛蒂说,“您会看到伯爵和男爵夫人,他俩也曾给您带来过麻烦呢。”
四个人已经围在这位奇怪而受欢迎的人身边,可他却用不耐烦的动作使自己从他们中间脱身出来,随即去寻他的帽子和马鞭,他说:“每当我想休息休息,舒服舒服时,就总是有一个不吉利的星宿在我头上飘荡!我为什么要违背我的性情呢!我原本就不该来,现在我被赶走了。因为我不愿与那两个人待在同一个房顶之下。你们要小心,他俩除了灾难什么也带不来!你们的本性就像发酵了的酵母,细菌会马上繁殖起来的。”
他们试图安慰他,但没有用处。“谁破坏了婚姻生活,”他叫喊起来,“谁用言辞,甚至用行动埋葬了所有的道德社会的这个基础,那他就是在同我作对;或者,当我奈何不得他时,我就绝不跟他打任何交道。婚姻是所有文明的肇始和顶峰。它使粗鲁变得温顺,最有教养的人没有比婚姻更好的机会,来表示他的温顺了。它是不可解除的,因为它带来那么多的幸福,使一切个别的不幸都变得微不足道。人们谈论的不幸是什么呢?它是一种不时侵袭人的不耐和焦躁,可却偏说这是不幸。当这短暂的时刻一成为过去,那人们就会为这样一种长久的婚姻关系还依然存在而快乐得额手称庆。夫妇离异是绝没有充足的理由可言的。人的状况被置于如此极度的痛苦和高度的快乐之中,这使夫妇之间谁亏欠谁根本就不值一提。一笔无尽的债务,也只有通过永恒才能偿还。它有时也会是不愉快的,这我相信,可这也同样是正常的。难道我们不也是带着良知结婚的吗?我们经常喜欢摆脱这种良知,因为它比起我们成为一个丈夫或者一个妻子来更为令人不舒服呢。”
他热烈地讲着,若不是驿车的号角声报告伯爵和男爵夫人的抵达,他还会长时间地讲下去呢。两位客人正如预料的那样,从两个方向同时进入府邸。当家中的人迎向他们时,米德勒避而不见,吩咐人把马带到客店那儿,他心绪恶劣地骑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