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样一些事件,于是产生了一种纠缠不休的人生无常、世事易逝的思想。此后奥狄莉得到消息,知道了爱德华投身于变化不定的战争,这该是多么奇怪啊。她不能不对事情进行观察判断,设想种种可能,遗憾的是她无法摆脱那些不吉利的念头。幸运的是人只能承受一定程度的不幸,超出这个限度,它就消亡了,或者无动于衷地被放到一边。有这种情况,恐惧和希望化为一体,彼此相互抵消,消逝在一种阴暗的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否则的话,我们知道了那些身在远方的至亲至爱的人时刻都在危险之中,怎能依然如故,习以为常地继续我们的生活呢。

这真是天假其使,就在奥狄莉陷入孤独寂寞、百无聊赖的当儿,一队人马闯入了这平静之中,这使奥狄莉有足够的事情可做,无暇去沉思默想,并同时使她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夏洛蒂的女儿绿茜安刚从寄宿学校进入社会,刚踏进她姑妈的家门,就被一大群人包围了。她那讨人喜爱的样子确实博得了人们的好感,一个非常富有的青年人很快就产生了占有她的强烈愿望。他拥有巨大的财富,这使他有权利把任何优秀之物都据为己有,他似乎除了一位十全十美的妻子之外,一概不缺了。他要让世界妒羡他有这样一个女人,就如同妒羡其他东西一样。

家中发生的这件事,使夏洛蒂一直十分忙碌,她的思虑、她的书信往来都花在这件事上,只是还没有影响她去打听有关爱德华的一些新消息。这样一来,奥狄莉在最近一段时间多是一人独处。她知道绿茜安要来这里,因此就在家里做些必要的准备。但绿茜安来得如此之快,却没有人料到。在此之前一直在写信,商量,做些细致的安排,然而这场风暴一下子就闯入了府邸,压到奥狄莉头上。

女仆和用人,以及装载皮箱和包裹的车辆抵达了,家里多了两倍或三倍的人;现在客人出现了:姑妈带着绿茜安和一些女友,未婚夫也同样有一些人陪同。前厅里堆满了皮箱、装大衣的口袋和其他皮制的行囊。把许多许多的小箱子和小盒子分拣出来花费了不少力气。行李和带来的用品仍一直没完没了。这期间大雨骤然而至,带来了一些麻烦。面对这乱糟糟的一切,奥狄莉毫不慌乱,做得井井有条,是啊,她那灵敏的才干大放异彩。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住地,令每个人都感到舒适愉快,使每个人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们都各得其所,不受妨碍。

经过一次长途跋涉之后,所有的人都想好好休息休息。未婚夫想接近他的岳母,向她表示他的敬意和他的良好意愿。可是绿茜安却不肯安静下来,她曾幸运地被允许骑马兜风,现在有了机会,未婚夫带来些骏马。她飞身上马,不顾疾风暴雨,不管雷鸣闪电,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把自己淋得透湿,然后再把自己弄干似的。若是她灵机一动,想下马步行,她也不管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服装,脚上穿的是什么样的鞋。她要浏览一下她多次听到过的设施和建筑,在不能骑马的地方就步行。不久,一切她都看过了,并且也都加以评论了。她生性匆忙急切,不容人反驳;这样她周围的人便大有苦头可吃,受罪最多的是那些侍女,她们总是洗熨、拆缝个没完没了。

府邸周围的环境她刚看过,就又想起去拜访四邻,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她不管是骑马还是乘车,速度都快得惊人,这样连地处相当远的毗邻人家都拜访到了。而回访也使府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为了不致扑空,就事先把日子定好。

夏洛蒂和姑妈以及未婚夫的管家忙于商谈姻亲间有关的事情,而奥狄莉同她的手下人则忙于料理一切;尽管事情繁杂,她却处置得井然有序,使猎师、园丁、渔夫和小贩都各司其职。与此同时,绿茜安却一直像一个燃烧着的彗星核,在她的后面跟随着一群人,拖着个长尾巴。与来访客人的通常交谈,很快就令她感到索然无味。她刚刚使一些年龄较大的人在牌桌上得到安闲,随即就又把一些好动的人招来——有谁能受到她那迷人的催促而不应允呢——不是跳舞,而是玩有趣的典当游戏,玩惩罚游戏,玩猜谜游戏。这一切,例如玩典当游戏时的赎当,全都以她本人为中心;另一方面,所有的人,特别是男人,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会空无所得。她甚至成功地把几位年高德勋的人完全拉到了自己这边,因为她把他们恰巧在这段时间里的生日和命名日打听出来,进行特别的庆祝。她使用了一种独有的灵活手腕,使所有的人都得到了青睐,甚至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最受优待。人的这种弱点,在这些人中间甚至年龄最大的人的身上,都最清楚不过地表现出来了。

这看来像是她的计划,把那些有地位、有名望、有荣誉或者重要的人物吸引到自己身边,毁坏他们的智慧和长处,使他们想方设法向这个任性的古怪女人争宠。那些年轻的人呢,也收获不少,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她知道如何去使他们快乐,把他们牢牢地掌握住。不久,她注意到了那位建筑师。他满头长长的黝黑鬈发,目光炯炯,无所顾忌,笔直而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所有的询问,回答得简短明了,并显出没有兴趣与他们为伍的神情。这终于使绿茜安,一半是出于勉强,一半是出于狡黠,决定把他弄成一个中心人物,使他也成为她的追随者之一。

她带来那么多的行囊不是没有用的,甚至在她抵达之后还到了一些。她不断地变换自己的服装。高兴的话,白天三件、四件地换,从清晨到深夜,通常社交场合流行的服装换个不停。在此期间,她还要乔装打扮一番,装扮成农妇、渔妇、仙女或卖花女。她也不鄙弃去打扮成一个老妇,为的是戴老太婆的头巾能更娇嫩地显出她那青春的面容。凡此种种,她也确实把现实和幻境弄得混淆起来,使人们认为自己成了这个女精灵的亲属和姻亲。

一天,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休息期间,根据她本人私下的吩咐,人们像是即兴似的,要求她进行一次表演,她装出一副为难和出乎意料的表情,与她惯常的做法不同,让人们长时间地不断请求。她显出不知演什么好,于是让人们为她选择,像给一个即兴表演者那样给她出题目。终于那个演奏钢琴的人——事先已同她约好——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一首挽歌,请求她扮演阿特美茜娅117,这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角色。她告退片刻,随后便出场了。她化装成一个国王的孀妇,伴着哀婉悲怆的哀乐,迈着矜持的脚步,手捧着一个骨灰罐。在她身后,有人抬上来一块大黑板,一支削好的粉笔放在金黄色的笔筒里。

她对她的一个崇拜者和追随者附耳说了几句,随之请求或者说是强求建筑师出场,甚至是硬把他拖了上来,让他以建筑师的身份画一个陵墓。同时要求他绝不是作为一个道具,而是作为一个认真的共同演出者。尽管建筑师显得十分窘迫——因为他那一身全黑的、紧凑的现代平民装束与那些罗纱、绉绸、流苏、珐琅饰物、璎珞和王冠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比——但他立刻镇定下来,这使得他看起来就更加奇特。他郑重其事地站在巨大的、由两个童仆扶住的黑板前面,认真而精确地画了一个寝陵,它看起来用于伦巴第218国王比用于卡林国王更适合,但是它的比例匀称,各个部分画得庄重,饰物显得雅致,人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如何画成,一等到画毕,大家都惊奇地叫起好来。

在这整个时间里,建筑师几乎从没有把头转向女王,而是聚精会神地画画。最后,他在她面前躬身并示意他已完成了她的吩咐。这时她把骨灰罐朝他捧了过去,要求他把它画在寝陵的顶端。他照办了,尽管不大高兴,因为这骨灰罐与他所画的性质不符。至于绿茜安呢,现在终于摆脱了焦急不耐。她原本的意图并不是要他画一幅精致的画,只需简单几笔勾勒出一幅看起来像一座陵墓的东西就够了,而把其余的时间用在她的身上,这样才符合她最终的目的和她的愿望。可他的做法却完全相反,使她陷入极端狼狈的境地。虽然她相当频繁地变换她的表情:她的哀痛、她的吩咐和暗示,她对慢慢画出来的陵墓表示出的赞赏,有几次她几乎把他扯了过来,好和她共同表演,可他却表现得十分生硬,她为了下台阶只好一再地捧起骨灰罐,把它抱在胸前,仰望天空。到最后,由于这种类似动作愈做愈甚,她看来更像埃菲苏斯119的遗孀,而非卡林王后了。这场表演拖了很长时间,那位向来有耐性的钢琴师,现在可不知该弹什么曲子才好了。感谢上帝,当他看到骨灰罐画到陵墓顶端时,于是不由自主地,仿佛是女王要表达她的谢忱似的,弹起了一个快乐的主题。这样一来,这场表演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却使观众喜笑颜开,立即分为两部分。一些人向绿茜安表示他们对她出色的表演的赞叹,另一些人向建筑师表示他们对他精美的艺术绘画的钦佩。

未婚夫特地同建筑师进行交谈。他说:“我感到惋惜,这幅画不能长时间地保留下来。但至少请您允许我把它带回我的房间,并同您在这方面长谈一番。”“如果这使您感到愉快的话,”建筑师说,“那我可以把这类建筑和陵墓的精致绘画拿给您看。这幅画只是偶然想到的一种模仿而已,画得比较匆忙。”

奥狄莉站得离此不远,于是走到两人跟前,她对建筑师说:“您不要错过向男爵先生展示您的收藏的机会,他是一位艺术和文物的爱好者,我希望你们能多多接近。”

绿茜安走了过来,问道:“在谈什么呢?”

“在谈这位先生收藏的艺术品,”男爵回答说,“他要找时间给我们看看呢。”

“他马上拿来好了!”绿茜安喊了起来,“您马上拿来吧,不是吗?”她妩媚地加了这一句,同时用双手亲切地抓住他。

“现在不是时候。”建筑师回答说。

“什么呀!”绿茜安专断地说,“您不服从女王的旨意?”随之她撒娇地提出请求。

“您不必固执了!”奥狄莉声音不高地说。

建筑师鞠了一躬,随即离开,既没有表示许诺,也没有表示拒绝。

他刚一走开,绿茜安便和一条赛狗在大厅里追逐起来。“啊!”她叫起来,突然扑到母亲身上,“我是多么不幸啊!我没有把我的猴子带来。他们劝我不要带来,这只是他们图自己方便,可却把我的乐趣葬送了。我要人把它送来,派个人去替我把它带来。只要能看到它的画像我就感到高兴。我一定要人给它画个像,不让它离开我的身边。”

“也许我能安慰你,”夏洛蒂说,“我让人从图书馆给你取一本大画册来,那上面尽是猴子的奇奇怪怪的画像。”绿茜安高兴地叫了起来。对开本的画册拿来了,这些近似人类而借助画家的手笔更加酷似人类的可憎生物,给绿茜安带来极大的乐趣。她在每一只猴子身上都找到了与某个熟人的相似之处,这使她开心极了。“这个看起来不像姑父吗?”她粗鲁地喊道,“这个像首饰商M,这个像神父S,这个像那个人,这个——真是像极了。从根本上讲,这些猴子才是真正的因克罗扬勃勒呢120,把它们排除在上流的社交活动之外,简直不可理解。”

她是在上流的社交场合讲这种话,可是没有人因此而怪罪她。由于对她的娇宠,人们已经习惯于容忍她所做的一切,后来甚至连她的不文雅行为也都容忍了。

奥狄莉在此期间同绿茜安的未婚夫在交谈。她希望建筑师返回,这样他的那些庄重美观的收藏便能把大家从这场猴子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她就是在这种期待之中同男爵谈话,并提醒他对一些事情加以注意。可是建筑师一直没有露面,而当他终于返回时,却消失在人群之中了。他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做,仿佛有什么问题似的。一瞬间奥狄莉感到——该怎么说呢?——嫌恶、气愤、惊愕。她为他说好话,她乐于看到那未婚夫能按他自己的意愿,过一个快乐的时辰。他对绿茜安有着无尽的爱,可对她的举止似乎感到难堪。

到吃茶点的时候了,猴子的话题结束了。随后大家聚在一起玩各种游戏,甚至也跳舞,到最后,乐趣减退下来。坐一阵,再站起来玩下去,没有什么兴致了。像通常一样,这种活动延续到深夜。绿茜安已经习惯于早晨晏起,夜晚不眠了。

这段时间在奥狄莉的日记里很少记有什么大事,相反却记的是些与生活相关和源于生活的格言和警句。其中大部分可能不是出于她本人的内省,大概是她从别人那里拿到个什么本子,把其中她喜爱的记了下来。有些涉及她内心情感,是出自她本人的,这从那条贯穿它们的红线上可以看得出来。

奥狄莉日记摘录

我们都极为高兴地瞻望未来,这是因为我们想通过默默的希望,从动荡在未来之中的偶然那里,引导出对我们有利的东西。

在一个大型的社交团体中,我们觉得难以不去进行思考。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偶然,也会把我们的朋友带来。

不管人们如何喜欢隐居独处,可在转瞬之间就成了一个债务人或一个债权人。

当我们遇见一个欠我们情分的人时,我们就会想到,他应该感谢我们才是。可是当我们欠某个人的情分,遇见他时,却没有想到应该去感谢他,这种情况太多了!

倾吐心里话,这出自天性;听取别人说心里话,正如所说的,这出自教养。

在社交场合,如果一个人意识到他经常误解别人,那他是不会多讲话的。

在复述他人的言辞时,如果他不理解其意,那会弄得面目全非。

谁在他人面前独自一人夸夸其谈,而不去取得听者好感,那定会激起反感。

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引起反面的意思。

驳斥和吹捧,两者都使一场谈话变得恶劣不堪。

最令人愉快的聚会是这样的:在这样的聚会中,成员之间彼此都怀有一种欣悦的仰慕之情。

一个人觉得什么可笑,借助这点,最能描绘出他的性格。

可笑的东西出于一种道德上的对比,这种对比是以一种对感官无伤大雅的方式把两者联结在一起的。

感性的人在不该笑的场合经常发笑。不管有什么使他激动,他都把他内心的喜悦表现出来。

感性的人觉得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可笑的,理性的人觉得几乎没有什么是可笑的。

一个上了年纪仍竭力去博得少女青睐的人受到责难。可他说:“这是使自己重返青春的唯一手段,每个人都要这样做的。”

人们为自己的缺点受责备,受惩罚,并因这些缺点而忍耐所遭受的某些痛苦,但一当他们要克服这些缺点时,便感到焦躁不安了。

有一定的缺点,这对一个人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老朋友的某些禀性都被克服掉了,我们会感到不舒服的。

当一个人做了某些与他的方法和方式相悖的事情时,人们要说:“他不久就要死去的。”

有哪些缺点我们可以保留下来,甚至在我们身上得到培育?是那些讨他人喜欢而不是伤害他人的缺点。

激情是缺点还是德行,只是在变化的程度上不同而已。

我们的激情是真正的凤凰。老的自焚而死,而新的随即又从灰烬中生长出来。

巨大的激情是不治之症。能够医治它们的,却格外使它们变得危险。

激情借助表白而增强或减弱。对我们所爱的表示亲热或缄默,也许都不如走中间道路更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