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觉得快乐、幸福。她喜欢这个强壮的男孩,他那非常惹人喜爱的长相使她的目光和心思整小时地无暇他顾。通过这个孩子,她同这个世界、同她的产业有了一种新的关系。她早先的那种事业感又活跃起来,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她看到了她在去年所做的许多事情,这一切令她欣喜。为一种特有的感情所激励,她同奥狄莉和孩子一道登上那间庐舍。她把孩子像放在家庭祭坛上那样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当她看到还有两个空位时,她忆起旧日的时光,一种新的希望,她的和奥狄莉的,就涌上心头。

年轻的姑娘在顾盼这个或那个青年时或许都感到羞怯,心中暗自思量,是否希望他做自己的丈夫。可是谁要想为自己的女儿或一个女学生物色一个配偶的话,他就得在更大的范围内加以观察。夏洛蒂在这一瞬间便是如此。她觉得上尉和奥狄莉之间的结合并不是没有可能,他们那个时候在这间庐舍里并肩而坐,谈笑风生。可这样一种有益的婚姻的前景随之又消逝了,此中的原因她不是不清楚。

夏洛蒂继续向高处登去,奥狄莉抱着孩子。夏洛蒂在沉思,在陆上也会出现覆舟之厄。若能最快地从中缓过劲来,振作起来,是美好的,值得称赞的。难道生活只是在于得益和受损?有谁不是有着计划而遭受挫折!有谁不是经常迈上一条道路而误入歧途!我们不是经常离开我们已认定的目标,转而想去达到一个更高的目标吗!旅人最大的烦恼是途中坏了一个车轮,可通过这种不愉快的偶然事件,却结识了一些对自己的一生有着影响的朋友,与他们建立了极为愉快的友谊和联系。命运在满足我们的愿望,但却以自己的方式,为的是能给予我们某些超越我们希望之上的东西。

就在这样或类似的沉思之中,夏洛蒂到达了高地上的新建筑。在这里,她的这些思想完全得到了证实。因为这周围比人们所能想到的要优美得多了。四周所有碍眼的琐细之物都被清除,景色的旖旎——大自然和时令所造就——洁净地展现开来,映入眼际。为了填空补缺和使彼此相离部分和谐地联结起来而栽植的幼嫩植物都已一片茵绿。

房子本身差不多可以住人了。尤其是从顶层的房间眺望,景色极为绚丽。向四周望得越久,发现的宜人景色就越多。在这里,在一天中的不同时刻,月亮和太阳带来的种种影响该是何等情景!在这里流连该是多么惬意的快事。建筑和创造的乐趣又在夏洛蒂身上油然而生,因为她看到已完成的还仅仅是初具规模!一个木匠,一个裱糊匠,一个能描金的画匠,这就够了。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房子已整修完毕。地下室和厨房很快便安排停当,因为此地远离府邸,所有的日常用品必须先行储备齐全。两个女人和孩子住在上层。这个住地仿佛成了一个新的中心点,由此到各处散步,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她们在高地上欢快地享受着自由和新鲜的空气。

沿着一条舒适的人行小径前往那片梧桐树林,这是奥狄莉最喜欢走的一条路,她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孩子。这条小径直通向小船停泊的地方,人们经常从这里乘船到湖上泛游。她有时也高兴水上荡舟,但只能独自一人,不能带孩子,因为夏洛蒂感到几分担心。奥狄莉每天从不耽误去府邸花园看望那位园丁,非常高兴同他一道护理那些现在享受到自由空气的幼嫩的花草。

在这美好的时刻,一个英国人的来访使夏洛蒂甚为称心。此人在旅行期间认识了爱德华,见过几次面。爱德华向他谈了自己庄园中的许多美好景致,这令他十分好奇,急于参观这些美丽的设施。他带来了伯爵的一封介绍信,同时也带来了他的旅伴,一位安静的讨人喜欢的人。他有时和夏洛蒂、奥狄莉在一起,有时同园丁、猎人一道,但经常是和他的那位旅伴,有时也独自一人四下漫游。从他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他是这一类设施的爱好者和鉴赏者,他本人大概也从事过这一类工作。尽管他已上了年纪,但仍兴致勃勃,热心于能使生活增添色彩、赋予生活以意义的各种活动。

两位妇女当他在场时才能充分领略她们周围的一切。他那熟练的目光对每一种景色和设施的感受是如此清新。他在此之前不熟悉这个地方,因此对这儿的一切,几乎分辨不出是人力所为还是浑然天成,这使他尤为喜悦。

人们可以说,这花园借助他的评论而成长、充实。那些新的、生机勃发的花草树木会带来什么样的景致,他事先就了然于胸。凡是能显示出或带来某种美的地方,他无不细加观察。这儿,他指着一股泉水说,若加以净化就会点缀一大片树丛;这儿,他指着一个石洞说,若加以展宽就能成为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只消把几株树伐倒,就能从这里眺望壮观的层崖叠石。他祝愿居住在这里的人幸福。还有某些遗留的工作要做,但他请她们不要匆忙,而是在以后的年代里,消受这建造和布置所带来的乐趣。

除了大家在一起交谈的时间之外,这个英国人也绝不是令人不快的。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忙于把花园里如画的景致摄入他随身带的一个黑匣子里并进行绘制,以便借此使自己和别人能从他的旅行中获得一种美好的享受。多年以来,他在所有的名胜之地都这样做了,并因此而有了一批极为有趣和极为珍贵的收藏。他把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巨大的皮箱拿给两位妇女看,有时借助画片,有时借助说明,使她们得到消遣。在她们寂寞的时刻里,她们很高兴能如此惬意地漫游世界,浏览海岸、港口、群山、湖泊、江河、城市、古堡以及某些在历史上负有盛名的地方。

两个女人各有自己的独特兴趣。夏洛蒂对通常的、恰恰是那些历史名胜怀有喜爱之情,而奥狄莉主要是对爱德华经常讲过的地方格外留意。那些地方令他流连忘返,那些地方使他渴望再度登临,因为每一个人,不论是在近旁或在远方,都会发现某些地方吸引他,与他的性格相投。或者是因为第一个印象所致,或者是因为某些情况、习惯的原因,这些地方他特别喜爱,特别入迷。

因此奥狄莉问这位爵士,他最喜欢什么样的地方,若是他必须选择的话,他会把他的住宅建在哪儿。他当下拿出好几张风景优美的照片,把他在这些地方的经历,他对它们的喜爱和珍视,都兴致盎然地用发音清晰的法语一一述说。

对现在他通常住在哪里,他最想返回到什么地方的问题,他回答得十分直截了当,但却令两位妇女愕然:

“我习惯处处为家,总的来说,没有比其他人为我建造、为我栽植、为我操持家务更为舒适便利的了。我并不向往回到我自己的庄园里去,一部分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而主要是因为我儿子对于我给他安排的一切——我把一切都交给他,希望同他一道享受——弃之不顾,竟前往印度,他想在那里,像某些人那样,去更好地利用他的生命,或者说是去浪费他的生命。”

“我们的生命,已经浪费得太多、太多了,确实是这样的。本来我们开头就能在一个正常的情况下得到安适,可我们却总是向广阔的遥远之处去追求,总是把我们自己弄得不顺心。现在谁在享受我的房屋、我的花园、我的庭院?不是我,也不是我的亲人。而是陌生的客人,好奇的人,不安静的旅游者。”

“虽说我们广有钱财,但家中亦不可能应有尽有,特别是在乡间,我们就缺少城市中某些经常必备之物。我们最热心渴求的书不在手头,那些我们最急需之物恰恰被忘掉了。我们布置家庭,却是为了再次出门远游。若是我们愿意和执意留在家里,那种种关系和激情,种种偶然和必然,以及其他等等却逼使我们远离家门。”

爵士没有料到,他的这番话是如何深深地刺痛了这两位女友。一个人经常会陷入这样一种危险之中,即使他是在一个他通常熟悉其中种种关系的社交场合发表议论,也难免不如此!好心和不怀恶意的人,他们的这样一种偶然伤害,在夏洛蒂看来,并不是什么新奇之事。这个世界早已十分清楚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即使有人由于思虑不周和无意之中,迫使她把自己的目光望向这儿或那儿的令人不快之处,她也不会感到特别痛苦。奥狄莉不然,她处于一种半清醒的青年时代,较之于看到的,她更多地耽于想象;她可以,是啊,她必须把她的目光从她不想看也不要看的地方移开。爵士的这番由衷之言使奥狄莉陷入一种可怖的境地,因为它用暴力撕碎了她面前的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她觉得,迄今为止,她为这个家、为庭院、为花园、为园林以及整个周围环境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价值,因为拥有这一切的那个人,不想去享受它,因为他也像眼前这个英国人一样,浪迹人间,并且偏偏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并且是受他的至亲至爱的人所逼。奥狄莉一向习惯于静听和缄默不语,但是这次她处于一种极为痛苦的境地,这位陌生人的滔滔不绝更加深了痛苦,而不是减轻,他依然带着一种特有的兴致和悠闲继续说个不停。

“我相信,”他说,“我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因为我总是把自己看作一个游人,他舍弃了许多,为的是更多的享受。我习惯于变动,是啊,这种变动已成为我的一种需要,就像人们在剧院里总是期待着一种新的布景那样,这正是因为已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布景的缘故。我对最好和最坏的旅舍的期待是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不管是怎样好还是怎样坏,反正没有一个地方我会感到习惯。最终呢,若是有那么个习惯的话,它完全取决于一种必然的禀性,或者完全取决于极为随意的偶然性。现在至少我没有什么可苦恼的了,东西放错了地方,或者丢失了,这都无所谓;一间天天住的房子坏了,我也不必让人去修理,人们打碎了我的一个心爱的杯子,一段时间里用别的杯子也不会感到不是滋味。我超脱了所有这一切,当我头顶上的房间开始着火时,我手下的人泰然地打点好行装,我们从庭院动身到城里去。总之,有这么多的长处,若是我详细计算的话,那我到年终所花费的,绝不会比在家时多。”

他的这番描述使奥狄莉的眼前出现了爱德华,他在荆棘丛生的路上挣扎着,匮乏、困苦,冒着风险,历尽艰难,躺在战场上,动荡不定,出生入死。他已习惯于无家无友,抛弃了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可丧失的了。所幸的是,这种聚会终于散了。奥狄莉找个地方,独自恸哭了一场。这种醒悟比任何一种鲁钝的痛苦更为有力地攫住了她,可她还要设法使这种醒悟更加透彻,如人们通常所做的那样,一旦人受到折磨时,他就要折磨自己。

她觉得爱德华的处境太悲惨,太痛苦了。她决定,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竭尽全力使他和夏洛蒂重归于好,而把她自己的痛苦和她的爱情埋藏在某一个幽静的地方,并借助某种劳作来克制它们。

在这期间,爵士的旅伴是一个安静的、通达事理的人,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他注意到了这种谈话的不智,于是向他的朋友说明,爱德华的情况与他的谈话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爵士对这一家的情况一无所知,可是那个人却不同;他在旅行中感兴趣的是那些由于自然的和人为的关系而引起的特殊事件,是由于法律和为所欲为之间的冲突,由于感性和理性、激情和偏见之间的冲突所引起的异常事件;再说,他对这一家早已有所了解,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现在的情况如何,他都清清楚楚。

爵士为此感到歉然,但并不因此而窘迫得不知所措。人们若是不想碰到这类情况,那在社交场合就得完全缄口不语,不仅仅是那些有分量的议论,就是最最琐碎的言谈也可能以一种不谐的方式与在场者的兴趣发生抵触。“我们今天晚上设法弥补,”爵士说,“不泛泛而谈。您把您的那些令人愉快的、有意义的逸闻趣事讲给我们听听,用您的皮箱里的东西和您的记忆来丰富我们的旅行!”

虽说有美好的意愿,可这次两位客人却没能成功地用一种不伤大雅的谈话使两位女友高兴起来。随后这位旅伴讲了一些奇怪的、有意义的、快乐的、感人的、恐怖的故事,这激起了她们的注意力和至为强烈的同情心。他想用一个虽说奇特却是缠绵的故事作为结束,可他没有料到,这个故事与他的听众正好密切相关啊。

离奇的邻家孩子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比邻而居,均出自名门望族。两人年纪相仿,有朝一日会成为夫妇,人们都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意愿,看着他俩一道成长,双方的父母也为日后这样一种结合感到喜悦。可不久人们就觉察到了,这种意愿看来要落空,在两个孩子的天性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敌意。也许他们彼此太过于相似了。两人遇事自有主见,提出要求直截了当,做起事来坚决果断。两人各自受到小伙伴的喜爱和尊敬。每当他俩在一起时,总是成为对手,总是互不相让,总是相互作对;每逢两人见面时,他们不是为了一个目的而竞争,却总是斗来斗去。他俩都十分善良可爱,可彼此之间竟然怨恨不已,怀有恶意。

这种奇怪的关系还在儿童游戏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明显。一次,男孩子玩打仗游戏,分成两批人马。可这个倔强好胜的女孩自告奋勇当了一方的头领。她扑向对方,骁勇善战,猛烈无情;若不是她那唯一的对手勇敢坚定,到最后把这个女对手解除武装,抓住俘虏的话,这支人马就会叫骂连声,四下溃逃。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拼命挣扎。他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和不伤害他的女对手,就扯下丝围巾,把她的双手反背起来,紧紧缚住。

她为此绝不原谅他。是的,她暗地想方设法伤害他。早已对这种奇怪的欲望有所注意的双方父母,经过商量,决定把这相互敌对的两个人分开,而那个美好的愿望自然也就归于破灭。

男孩在新的环境里很快就显出卓尔不群,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根据他的监护人的愿望和他本人的爱好,他跻身军界。所到之处,他都得到人们的喜欢和尊敬。他那刚强的性格,似乎只是为了使他人得到安宁和快乐。他失去了那个大自然给他安排的唯一的对手,内心感到十分幸运,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并不清楚。

相反,那女孩却突然进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她的年纪,她逐渐增长的教养,更多的是某种深沉的情感,使她远离男孩之间的那些她过去一向参加的激烈游戏。总的来说,她觉得若有所失,在她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去恨,可也没有什么人值得她去爱。

一个青年人,比她过去那比邻而居的对头大几岁,有着地位、财产和权势,在社交场合受到喜爱,为女人们所垂青。他现在向她表露了一片爱慕之情。有这样一个朋友、一个情人、一个仆人向她大献殷勤,这在姑娘还是第一次。他在许多年龄比她长、教养比她高、容貌比她美、魅力比她大的女人当中单单喜欢上了她,这使她感到得意。他对她一往情深,但并不咄咄逼人。在许多不愉快的场合里,他都忠实地站在她的身边。他已经向她的双亲提出了求婚,这是从容的、充满期待的求婚,因为她还十分年轻。这一切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习惯的力量,表面上为社会所承认的那种关系,也必然促进了事情的发展。就这样她经常被称为他的未婚妻,到后来她本人也默认了。在她和那个人交换戒指时,不管是她还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还需要什么考验,长期以来他一直被看作是她的未婚夫。

整个事情的发展过程是平静的,即使通过订婚,速度也没有加快。双方仍如以往一样,快乐地在一起相处,把这美好的年华当作是未来严峻生活的一个春天,尽情地加以享受。

在此期间,那位远离故土的人,学业上有了极高的造诣,登上了人生使命中的一个相称的阶梯。现在他趁度假之便,回家省亲。他又一次站在他那漂亮的女邻面前,神态十分自然,却又异乎寻常。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在内心只是培育自己友爱的、未婚妻般的感情,她同周围的一切都融洽无间。她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从某种方式看确也如此。但是现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又站在了她的面前,可这不是要她去恨,她已经无力去恨了。是啊,孩子时代的仇恨,原只不过是内在价值的一种隐晦的承认罢了,而现在它外化为惊奇而欣然的观察、快意的承认以及相互间半是心甘情愿半是勉为其难的必然接近。这一切双方都有同样的感觉。阔别必然促成长谈。甚至儿童时代那些不智之举也成为这两个青年人的愉快的回忆。他俩仿佛借助一种友好的、殷勤的行动来清除往日那些无谓的仇恨,坦率地承认他们昔时那些粗暴的误解。

从他这一方来看,一切都做得明智、得体。他的地位、他的处境、他的志向、他的抱负使他感到充实。他对这位妩媚的未婚妻的友谊只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把它当作是一种值得感激的赐予加以领受,绝不存在某种非分之想,或者为她而对未婚夫产生妒忌之心,何况他同他相处得十分友好哩。

而姑娘这一方则全然不同了。她像是大梦初醒。她同童年时邻居的争斗,是她的初次的激情,这种激烈的争斗,借助反抗的形式,只是一种激烈的、像是天生的爱恋的一种表现。在她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除了对他的自始至终的爱以外别无其他。她想起那时自己手执武器到处搜捕他的情形,不禁莞尔一笑。她忆起他解除了自己的武器,一种最快意的感情就油然而生。她想象着,他把她反缚起来,那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她所做的一切,去伤害他,惹恼他,只不过是她要引起他对她注意的一种稚气的手段罢了。她诅咒那次分离,她哀叹自己的酣睡,她咒骂那呆钝的、昏昏然的习惯,正是因为这种习惯她才有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未婚夫。她变了,在双重意义上变了,是变得前进还是后退,这随人们去说好了。

若是有人对她的这种不可告人的感情能够理解和同情的话,那就不会对她进行责备。每当未婚夫和这位邻居站在一起时,人们就看得出,他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如果说,其中一个只是博得了你的某种程度的好感,那么另一个则激起了你的全部信赖之情。如果说你喜欢与前者交往,那你便希望另一个成为你的挚友。一旦遇到意外情况,需要有人做出牺牲,那人们对前者还会有所怀疑,对后者则可以完全放心。对这类事情的比较,女人们天生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她们既有理由也有机会去培植这种敏感。

这种思想在美丽的未婚妻的内心深处暗暗地滋长,越来越甚;反之,对未婚夫有利的话,劝导和提醒她注意分寸、看重义务的言辞则越来越少;也没有人向她说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的道理。这样一来,她那颗美丽的心,越来越变得偏颇。一方面,她被世俗和家庭,被未婚夫和自己的许诺牢牢地束缚;另一方面,那位奋发有为的青年人却对他的思想、他的计划和他的理想丝毫不加隐瞒,待她如一个诚实的、然而却说不上是亲昵的兄长。他率直地提到了他即将启程的事情。这时,仿佛她昔时孩子气的脾性连同所有的乖戾和粗暴重又苏醒过来,并且在生命的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怀着恶意,因而就变得更为严重、更为可怕。她决定一死了之,以此惩罚他的无情无义。她无法占有他,但至少也要同他的想象力、他的追悔结成伴侣,永世永生。让他摆脱不掉她死时的景象,让他不停地谴责自己:为什么竟不去了解她的思想,不去探宝,不去珍惜她的感情!

这种奇怪的疯狂念头无时无地不在。她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把它掩饰起来。虽然人们觉得她有些异常,却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足够聪明地发现她心底的真正原因。

在此期间亲朋好友都在准备欢度几个节日。几乎每天都有新奇和意想不到的安排。四周每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几乎无不装饰一新,准备迎接众多的快乐游客。我们的这位青年游子在他启程之前也尽主人之谊,邀请这对年轻的未婚夫妇以及一些关系密切的亲朋做一次水上之游。人们登上一艘漂亮的、装饰华丽的大船。这是一艘游艇,上面有一间不大的客厅和几间舱室,在艇上如同在陆地一样舒适。

在音乐声中,船沿着大河驶去。日间由于天气炎热,人们都聚在底层,在那里做智力游戏和打牌取乐。我们这位年轻的主人感到无事可做,于是坐到舵旁,代替年迈的船主掌舵,船主在他旁边不久便沉入梦乡。船这时临近两岛之间河床狭窄的地段,平展的沙岸时而在这一侧时而在另一侧伸过来,形成了一条危险的水道,需要这位掌舵人格外小心。这个谨慎而目光犀利的舵手,本想把船主唤醒,可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狭窄的水道驶去。就在这一瞬间,他那妩媚动人的女对头,头上戴着花环出现在甲板上。她取下花环,扔向掌舵人。“接着,留作纪念吧!”她喊道。“别打扰我!”他冲着她喊,随手接住了花环。——“我不再打扰你了,”她喊道,“你不会再见到我了!”说完她就跑向船头,纵身跳进水里。一些人叫了起来:“救人!救人!她要淹死了。”他恐怖至极,不知所措。嘈杂声把老船主惊醒,他想接过青年人手中的船舵,可这时不是换舵手的时候,船搁浅了。就在这同一瞬间,年轻人甩掉累赘的衣服,跳进水中,向他昔日的漂亮女对头游去。

水对于那些熟悉它并善于对待它的人来说,是一种可亲的元素。它载着他,这个熟练的泅水者驾驭着它。不久,他就追到前面那个被水冲走的美人身边。他抓住了她,把她托出水面,负着她游去。可一股激流把他俩猛然冲走,一直冲到离小岛和搁浅的船很远的地方。这里的河面又变得开阔了,河水也变得平缓了。此时他才振作起来,脱离了危险,恢复了镇定。那当口儿他无暇思考,只是机械地游动,现在他抬头望四周,拼力游向一块平坦的、灌木丛生的地方。那儿伸向河心,显得舒适宜人。他把美丽的姑娘带到旱地上,但是她已没有一丝气息。他绝望了,这时他眼前一亮,看到一条穿过树丛的人行小径。于是他重新背起这珍贵的包袱,走了不久就看到一所孤零零的房屋。他到了那里,遇到了好心人,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不幸和灾难。他略加思索,提出了他的要求,他们马上就照办了。他们燃起了一堆旺火,在床上铺了毛毯、兽皮以及其他取暖之物。当务之急是救人,为了使这美丽的、半僵的、赤裸的胴体苏醒过来,各种方法他们无不一一尝试。终于成功了。她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她的朋友,她伸出天使般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泪水涌出她的眼眶,这完成了她的康复。“我现在又得到了你,你还离开我吗?”她说。——“永远不,”他喊道,“永远不!”他不知道他还要说些什么,他还要做什么。“你要保重,”他加了一句,“保重自己!要想到自己,为了你,也为了我。”

她想到了自己,现在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她在她的爱人、在她的拯救者面前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可她高兴让他离开,因为他得照料一下自己,他浑身上下精湿,滴水不止。

那对青年夫妇经过商量,分别把他们的结婚礼服给这对青年人穿上,这套礼服还完好地挂在那儿。他们把这对青年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打扮起来,在很短时间之内,这对落难者不仅穿戴整齐,而且焕然一新。当他俩再度在一起时,两个人看起来光彩照人,彼此十分惊奇。怀着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他俩热烈地拥抱起来,为几乎难以辨认的打扮粲然微笑。青春的力量和爱情的欢愉,瞬间就使他们情欢意洽。所差的是缺少音乐,否则他们就翩翩起舞了。

从水里到陆地,从死亡到生存,从家庭圈子进入荒郊之地,由绝望而变为狂喜,由冷漠而变为爱恋、激情,这一切仅发生在瞬时之间,一个普通的头脑几乎无法理解。他会脑涨欲裂,或者一片茫然。承受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惊喜,只有心灵竭尽全力才能胜任。

他们忘情于你我,好久才想起留在船上的人对他们的忧虑和恐惧,想到再次和他们见面时,自己又怎能没有忧虑和恐惧!“我们该逃走?还是该躲起来?”男的说。“我们应该待在一起,”她说着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位当地人从他俩口里知道了船搁浅的消息,没有多问什么就奔向岸边。船顺利地自江面缓缓驶来,人们费了很大气力终于使船从搁浅处驶了出来。船上的人一路行来,希望能重新找到落水者,因此那位当地人一边呼叫一边招手,引起了船上的人的注意。他跑到船容易靠岸的地方。不停地一边喊叫一边招手。船终于向岸上靠过来。当他们走下船来,出现了一个何等精彩的戏剧场面!这对相爱者的双亲首先冲到岸上,那位热恋中的未婚夫几乎昏厥过去。当这对青年穿着别致的衣服在树丛中出现时,他们的双亲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亲爱的孩子已经得救。直到他们走近,仍几乎不敢相认。“我看到的是谁?”两位母亲喊出声来。“我看到了什么呀?”两位父亲叫道。两位得救的人儿跪倒在他们面前。“我们是你们的孩子呀!”他俩喊道,“是一对夫妻呀!”——“请原谅!”姑娘说。“请为我们祝福!”青年叫道。“请为我们祝福!”两个人又一齐喊了起来。四周的人惊得瞠目结舌。“为我们祝福!”这第三次请求,又有谁能予以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