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很适合飞行,大山看上去离我们很近。我靠着树坐着,看着鸟儿和正在吃草的猎物。恩古伊走过来问我有什么吩咐,我让他和切洛把所有的武器擦干净,抹上油,把长矛磨尖,也抹上油。凯蒂和姆温迪正在往外搬那张破床,准备放在耗子老板的空帐篷里。我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那床坏得并不厉害。中间一根支架上断开了长长的一截,还有一根支撑帆布的主杆断了。这很好修,我说我去弄点木头,然后去辛先生那里把它锯成合适的尺寸,把床修好。
玛丽小姐就要回来了,凯蒂很兴奋,他说我们可以用耗子老板的床,因为他的床尺寸是一样的。然后我坐回我的椅子上,继续看了会儿鸟类图册,又喝了点茶。这天早上的天气像是高原上的春天,我觉得自己像是为参加聚会而早早地穿上礼服的人。我走到用餐帐篷吃早餐的时候,心想,这一天会发生什么呢?结果,这天发生的第一件事是探子来了。
“早上好,兄弟,”探子说,“您的身体还安康吗?”
“安康得很,兄弟。有什么新情况吗?”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你吃过早餐了吗?”
“几个小时前就吃了。我在山上吃的早餐。”
“为什么?”
“那寡妇太难整了,所以我就离开她自己在夜里游荡了一宿,就像您一样,兄弟。”
我知道他在说谎,就说:“你的意思是你走到了公路上搭卡车和本基商店的伙计们一起去了拉伊托奇托克吗?”
“差不多吧,兄弟。”
“继续说。”
“兄弟,情况可不妙了。”
“给你自己倒点什么喝吧,再给我讲。”
“时间就定在圣诞前夜和圣诞节,兄弟。我觉得那是一场大屠杀。”
我想说:“是他们行动还是我们行动?”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
“多讲一点给我听吧。”我边说边看着探子那张褐色的脸,他脸上的皱纹里透着内疚却傲气十足。这时他正把一小杯掺了苦味酒的加拿大杜松子酒举到他那灰红色的嘴唇边。
“你怎么不喝戈登杜松子酒呢?那会让你活得长点。”
“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兄弟。”
“你的地位在我心中。”我引用了已故的费兹·沃勒[78]的话。探子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这么说,这次圣诞前夜就要成为圣巴塞洛缪[79]的前夜了,”我说,“难道就没有人对圣婴有丝毫的尊敬吗?”
“那是一场屠杀。”
“也包括女人和孩子吗?”
“没有人这么说。”
“那么有谁说了什么话吗?”
“本基商店有人谈论这件事。马塞商店和茶室谈论得更厉害。”
“要杀死马塞人吗?”
“不是,到时候马塞人会都来这里参加您为圣婴举办的恩戈麦鼓会。”
“恩戈麦鼓会很受欢迎吗?”我这么说是为了转换话题,也是为了显示即将发生大屠杀这种消息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可是经历过祖鲁战争[80]的人,我的祖先也曾在小巨角河战役[81]中废掉了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一个去过麦加的非穆斯林人,就如一个去过布莱顿或大西洋城的人一样,是不会为大屠杀的传言而动容的。
“山区那边谈论的是恩戈麦鼓会,”探子说,“不是大屠杀。”
“辛先生怎么说?”
“他对我太粗鲁了。”
“他会参加那场屠杀吗?”
“可能他是其中的一个头目。”
探子拿出他围巾里裹的一个包裹,把它打开。那是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瓶白杜鹃威士忌。
“这是辛先生送来的礼物,”他说,“我建议您在喝之前仔细检查一下,兄弟。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太糟了,兄弟。它的名字可能是新的,但这是一种好威士忌。新品牌的威士忌在一开始总是很好喝。”
“我有些关于辛先生的消息要告诉您。他绝对服过兵役。”
“这太难以置信了。”
“我敢肯定。没有为当局服务过的人哪里会像辛先生那样骂我呢?”
“你觉得辛先生和辛太太是颠覆分子?”
“我会调查一下的。”
“今天的消息有点虚啊,探子。”
“兄弟,这一晚上我过得太艰难了。我先是被寡妇的冷酷无情伤了一把,然后我在大山里乱逛也很受罪。”
“再喝一杯吧,你说的话听起来像《呼啸山庄》。”
“那是一场战役吗,兄弟?”
“算是吧。”
“您哪天一定要给我讲讲。”
“到时候提醒我吧。现在我想让你清醒着在拉伊托奇托克过一晚,给我带来点真实的信息。去布朗酒店睡觉吧。不,你要睡在门廊里。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在茶室的台球桌下面的地板上。”
“喝醉了还是清醒着?”
“喝醉了,兄弟。”
为了取邮件,玛丽当然会等银行开门。这天很适合飞行,也没有什么变天的迹象,我觉得威利是不会着急出来的。我在猎车上放了几瓶冰镇啤酒,和恩古伊、姆休卡开车去了跑道,阿拉普·梅纳坐在车后面。梅纳会负责查看飞机的情况,他穿着制服,看上去聪明干练,那支带背带的点三〇三步枪刚擦过,还上了油。我们围着草地绕了一圈把鸟都赶起来,然后退回到树荫下,姆休卡在那里熄了火。我们都在那里休息,感觉轻松自在。切洛最后也来了,他是玛丽小姐的扛枪伙计,他来见玛丽小姐也是合情合理的。
过了正午,我打开一夸脱瓶的塔斯克啤酒,姆休卡、恩古伊和我都喝了一些。阿拉普·梅纳最近醉过一次,所以正在戒酒。但是他知道我过一会儿会给他一些酒喝的。
我告诉恩古伊和姆休卡昨晚我做了个梦,我们在日出时应该对着太阳做一次祈祷,日落时再做一次。
恩古伊说,即使是为了我们的宗教信仰,他也不会像个赶骆驼的或是基督徒一样下跪。
“你不用下跪,你只需要转过身去看着太阳祈祷就行。”
“我们在梦里祈祷了什么?”
“勇敢地活着,勇敢地死去,直接去‘快乐的狩猎场’。”
“我们已经很勇敢了啊,”恩古伊说,“为什么我们还要祈祷?”
“你祈祷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好。”
“我祈祷有酒喝,有肉吃,再娶一位手掌结实的老婆。这老婆您可以分享。”
“这祈祷不错。你祈祷什么,姆休卡?”
“祈祷我们能把这车留下。”
“还有呢?”
“祈祷有酒喝,祈祷您不会被杀掉,希望马查科斯能下一场好雨,也祈祷我们拥有‘快乐的狩猎场’。”
“您祈祷的是什么?”恩古伊问我。
“希望非洲可以是非洲人的非洲。消灭茅茅分子,消除所有的疾病,处处风调雨顺,同样,也祈祷我们的‘快乐的狩猎场’。”
“祈祷我们过得开心。”姆休卡说。
“祈祷能和辛先生的老婆睡一觉。”
“必须祈祷好事。”
“那就把辛先生的老婆带到‘快乐的狩猎场’去吧。”
“想加入我们教派的人太多了,”恩古伊说,“我们要接纳多少人呢?”
“我们先从一个班开始,可能组成一个排,或者一个连。”
“一个连对于‘快乐的狩猎场’来说太大了。”
“我也这么觉得。”
“您来统领‘快乐的狩猎场’。我们会组成一个理事会,但是由您来统领。没有伟大的圣灵,没有曼尼托神,没有国王,没有女王大道,没有主教,没有行政长官,没有圣婴,没有警察,没有警卫团,也没有猎务部。”
“没有。”我说。
“没有。”姆休卡说。
我把那瓶啤酒递给阿拉普·梅纳。
“你有宗教信仰吗,梅纳?”
“那当然。”梅纳说。
“你喝酒吗?”
“只喝啤酒、葡萄酒和杜松子酒。我也能喝威士忌,还有所有透明和带颜色的酒。”
“那么你喝醉过吗,梅纳?”
“这您应该知道,我的爸爸。”
“你信奉什么宗教呢?”
“我现在是个穆斯林。”切洛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那你以前是什么?”
“伦布瓦。”梅纳说。姆休卡的双肩都颤抖了。“我从来没信过基督教。”梅纳带着尊严说。
“宗教我们说得太多了,但我还是代理猎长,而且我们要花四天时间庆祝圣婴降临日。”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我们把地上这些鸟赶走吧,在飞机来之前把这酒喝了。”
“飞机现在就来了。”姆休卡说。他发动汽车,我把啤酒递给他,他喝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恩古伊喝了另外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我只喝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递给了梅纳。我们开着车全速出发,靠近那些鹤的时候把它们都赶了起来,我们看着它们先是狂奔了一阵,然后伸直双腿,不情愿地飞起来,仿佛是飞机拉起起落架。
我们看着那架蓝色和银色相间、纺锤形腿的飞机飞了过来,它那“嗡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营地。我们在一侧的空地上高速飞驰。飞机就在我们的对面,大大的机翼已经降了下来。这时,它超过了我们,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在地上打着转,机头高高地扬着,神气十足,在及膝的白色花丛中扬起一阵尘土。
这时玛丽小姐已经在飞机上靠近我们的这一侧了,她钻出飞机,飞速地小跑着过来。我紧紧地抱了她并吻了她,然后她和每个人握手,从切洛开始。
“早上好,爸爸,”威利说,“我让恩古伊帮忙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吧,装的东西有点多啊!”
“你一定把整个内罗毕都买回来了吧。”我对玛丽小姐说。
“只要我能买的都买来了,但是他们不肯卖穆海咖俱乐部。”
“她把新斯坦利和托尔酒店都买下了,”威利说,“这样我们就能保证一直有房间住了,爸爸。”
“你还买了什么?”
“她还想给我买一颗彗星呢,”威利说,“现在买那些东西可以谈个好价钱,这你知道。”
我们朝营地开去,我和玛丽小姐在前排紧紧依偎着坐在一起,威利则和恩古伊、姆休卡谈着话。到了营地,玛丽小姐想把所有东西都卸下来放进耗子老板的屋里,我躲开不去看。有人告诉我不要仔细看飞机里的东西,所以我没看。卸下来的东西有一大捆信件、报纸和杂志,还有电报。我把这些东西拿到用餐帐篷里,威利和我一起喝着啤酒。
“旅途还愉快吧?”
“还算顺利。夜晚那么凉,所以地面也不烫了。玛丽在萨兰盖见到了她的大象,还有一大群野狗。”
玛丽小姐走了进来。她接待了所有的正式拜访,满脸容光。她很受爱戴和欢迎,人们都很拿她当回事。她也喜欢“女主人”这一称谓。
“我不知道耗子老板的床坏了。”
“是吗?”
“关于豹子我也什么都没说。让我吻吻你吧。你电报里提到的关于金·克的内容让他快笑死了。”
“他们捕到豹子了,不用担心了。没有人需要为此担心了,连豹子都不用担心了。”
“给我讲讲它的事吧。”
“不了,还是等什么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我把那位置指给你看吧。”
“你看完的邮件能给我看看吗?”
“都打开吧。”
“你怎么了?我回来你不高兴吗?我在内罗毕很开心,或者说至少每天晚上我都出去了,每个人对我都很友善。”
“我们大家会练习一下,也都对你友善起来,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这里像内罗毕了。”
“请对我好一点,爸爸。这才是我喜欢的。我去内罗毕只是为了治病和买圣诞礼物。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玩得开心一点。”
“很好,现在你回来了,紧紧地拥抱我吧,也好好吻吻我,让我觉得你讨厌内罗毕。”
她身材苗条,容光焕发,身子被卡其布衣服绷得紧紧的。她身上的香气扑鼻,金色的头发闪着银光,修剪得很短。我一下子又开始青睐白种人或欧洲人了,就像亨利五世的一位雇佣兵说的那样,巴黎是个适合做弥撒的城市。
威利看到我的这一变化很高兴,他说:“爸爸,除了豹子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没了。”
“没遇到麻烦吗?”
“夜路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难走。”
“在我看来,说沙漠无法穿越就有点言重了。”
我让人去给威利拿了一块鞍肉,玛丽走进我们的帐篷取信。我们开着车出去,威利开飞机走了。看到他起飞的角度,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光芒。等到飞机变成了天际的一颗小银点时,我们就回家了。
玛丽温柔可爱,恩古伊则因为我没有把他带上而心情很糟。夜晚将至,我可以读读《时代周刊》和从英国空运来的报纸,也可以欣赏渐渐退去的日光,坐在篝火旁喝上一大杯酒。
真见鬼,我想。我已经把我的生活搞得太复杂了,而那些复杂的事物还在扩大。现在我要随便找一份玛丽小姐不愿意读的《时代周刊》,她回来了,我要享受篝火,我们要好好喝一杯,然后好好吃顿晚餐。姆温迪正在帆布浴缸里准备她的洗澡水,我会接着洗。我想,我要把所有东西都洗去,好好泡个澡,然后帆布浴缸里的水被倒掉,冲洗干净,又倒上在篝火上烧热的用汽油罐装的水,我在水里躺下,好好地浸泡一番,再打上卫宝牌肥皂。
我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睡衣和那双中国产的旧防蚊靴,再披上浴袍。这是玛丽走后我第一次洗热水澡。如果有条件的话,英国人每晚都会洗热水澡。但是我更喜欢在每天早晨穿衣服的时候用水盆里的水擦洗一下,等晚上打猎回来的时候再擦洗一下。
老爷子很不喜欢这样洗澡,因为那是原先的游猎队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所以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注意洗热水澡。但如果用其他方式洗澡,你就会发现白天落在你身上的壁虱,那些你够不到的还得让恩古伊或姆温迪帮你弄掉。以前我单独和姆科拉打猎的时候,恙螨会钻进脚趾甲,每天晚上我们都会把提灯燃得亮亮的,我俩就坐在提灯的光亮下,他替我捉螨,我替他捉螨。这些东西是洗澡洗不出来的,我们也不洗澡。
我想着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打猎多辛苦啊,或者说,那时候打猎多简单啊。在那些日子里,假如你有一架飞机,那意味着你实在是太有钱了,非洲的任何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都会让你觉得有意思,或者说意味着你快要死了。
“洗完澡后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你玩得愉快吗?”
“我感觉不错,医生给我开的药和我原来吃的一样,只不过多了一些铋。人们对我很友善,但是我一直在想你。”
“你看起来棒极了,”我说,“这么漂亮的坎巴式发型你是怎么剪的?”
“今天下午我又把两侧剪平了一点,”她说,“你喜欢吗?”
“给我讲讲内罗毕的事吧。”
“第一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他把我带到了旅行者俱乐部,那里并没有那么差劲呢,然后他把我送回了旅馆。”
“他怎么样?”
“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是他人很好。”
“第二天晚上呢?”
“我和亚力克和他的女朋友出去了,去了一个很拥挤的地方。你得穿戴整齐,但是亚力克没有穿得多好。我也忘了我们是一直在那里待着还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听起来真有意思,这才像是基马纳[82]。”
“你一直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我和恩古伊、切洛、凯蒂去了几个地方。我想我们去参加了一次类似教堂晚餐的活动。第三天晚上呢?”
“亲爱的,我真的不记得了。哦,对。我和亚力克、他的女朋友还有金·克去了什么地方。亚力克真是难整。我们又去了几个其他的地方,然后他们就把我送回家了。”
“和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差不多啊,只不过难整的是凯蒂,而不是亚力克。”
“他怎么难整了?”
“我给忘了,”我说,“这些《时代周刊》你想读哪份?”
“我已经看过一份了。这对于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
“你还没说你爱我,我回来让你高兴呢。”
“我爱你,你回来我很高兴。”
“这就好,回家我真高兴。”
“在内罗毕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让带我出去的那个很好的男人带我去了柯林东博物馆[83]。但是我觉得他有点不耐烦。”
“你在格里尔吃了什么?”
“有大湖里打上来的鱼,味道鲜美。切成了片,味道像鲈鱼或斜眼狗鱼,他们也没说那是什么鱼,只叫它萨马基。还有他们打捞上来的新鲜的熏鮭鱼,味道真的很鲜美。我想还有牡蛎,不过我不记得了。”
“你喝了希腊干葡萄酒吗?”
“喝了很多呢。亚力克不喜欢。我觉得他在希腊和你那位在皇家空军服役的朋友克雷特待过一阵子,他也不喜欢他。”
“亚力克很讨厌吗?”
“只有在小事上讨厌。”
“我们还是不要在任何事上让人讨厌吧。”
“对啊。我能给你再倒一杯吗?”
“太谢谢你了。凯蒂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我要金巴利酒,加上少量的杜松子酒。”
“我喜欢你在家躺在床上的感觉。我们吃过晚饭就去睡觉吧。”
“好啊。”
“你保证今晚不会出去了吧?”
“我保证。”
于是,晚饭后我坐着读《时代周刊》航空版,玛丽则写着她的日记。然后她拿着探照灯沿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小路朝厕所走去。我关上煤气灯,把提灯挂在树上,脱掉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床下的箱子上,上了床,把蚊帐塞进床垫底下。
夜还不深,但我又累又困。过了一会儿玛丽小姐上了床。我把另一个非洲抛在脑后,又一次营造了我们自己的非洲。那是一个我曾经到过的非洲,一开始我感到有红色的东西从我的胸膛涌出,我便听之任之,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感受着我能感受的东西,躺在床上的玛丽这时候很可爱。我们开始做爱,一次,两次,三次,之后周围一片安静和漆黑,我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就那样睡着了,像寒夜中的一场流星雨。也许真下了一场流星雨,因为天气很冷,也很晴朗。夜里,玛丽下了床,去了她自己的床,我说:“晚安,保佑你。”
我醒来时天正在变亮,我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毛衣,穿上防蚊靴,用手枪皮套把浴袍束起来,走了出去,走到姆桑比那里,他正在生火,我在他旁边读起报纸来。边读边喝姆温迪拿过来的那壶茶。我先把所有的报纸按顺序整理好,然后从日期最早的开始读起。现在奥特伊和昂吉安的赛马刚刚结束,但是英国的航空版报纸是不会刊登法国的比赛结果的。我去看玛丽小姐是不是醒了,她已经起了床,也穿上了衣服,看起来清新闪亮,她正往眼里滴眼药水。
“你好吗,亲爱的?你睡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说,“你呢?”
“一直睡到现在。姆温迪把茶端来后我睡了个回笼觉。”
我把她搂在臂弯里,感受着她清晨刚穿上的那件衬衫的清新和她体态的优美。毕加索有一次把她称为我的袖珍鲁本斯画册,她确实如此,不过她的体重已经减到一百十二磅,她的脸也不像画中的人物。现在我摸着她刚洗过的干净清爽的肌肤,向她低语了几句话。
“噢,是的,你呢?”
“我也是。”
“在这里单独和我们的大山、我们可爱的土地在一起,也没什么东西能破坏这感觉,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妙极了吗?”
“是啊,来吃早餐吧。”
她的早餐还算丰盛,有培根烤羚羊肝,半个从镇上带回来的木瓜,上面挤上柠檬汁,还有两杯咖啡。我喝了一杯咖啡,里面加了罐装牛奶,但是没加糖。本来我还想再喝一杯咖啡,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我可不想在我们做事的时候有咖啡在胃里晃来晃去。
“你想我吗?”
“嗯,想。”
“我想你想得很厉害呢,但是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一点时间都没有,真的。”
“你看到老爷子了吗?”
“没有,他没有去镇上,我也没时间、没交通工具出镇。”
“那你看到金·克了吗?”
“有一个晚上他是在的。他说让你靠自己判断,但是也要严格按计划行事。他让我记住这句话。”
“就这句吗?”
“就这句。我记下来了。他邀请了威尔逊·布莱克过圣诞节。他们是前一天晚上到的。他说让你准备好喜欢他的老板威尔逊·布莱克。”
“这句话是他让你记住的吗?”
“不是,这就是一句话而已。我问他这是他的命令吗?他说不是,只是他希望我采纳的一个建议罢了。”
“我可以采纳建议,金·克他怎么样?”
“他和亚力克烦人的地方不一样,但是他很累。他说他很想念我们,他对人真是太坦率了。”
“怎么坦率呢?”
“我觉得他开始被那些笨蛋惹恼了,而且他开始对他们恶言恶语。”
“可怜的金·克。”我说。
“你俩就是臭味相投。”
“也许吧,”我说,“也许不是。”
“我觉得你给他造成了坏影响。”
“这个话题我们以前也谈论过一两次吧?”
“今天早晨可是第一次,”玛丽小姐说,“当然不是最近。我不在的时候你写了什么东西吗?”
“很少。”
“你写信了吗?”
“没有。哦,对,我给金·克写过一次。”
“那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
“完成一些小任务,做了些日常的工作。我们杀了那头倒霉的豹子后就去了拉伊托奇托克。”
“我们要去把那棵真正的圣诞树弄回来,那将会是一大成就。”
“好啊,”我说,“我们得弄一棵能用猎车拉回来的。我已经把卡车派走了。”
“我们就去弄那棵已经选好的。”
“你找到那棵树的种类了吗?”
“没有,但是我会从那本关于树的书中找出来。”
“好,我们去把它弄来吧。”
终于,我们出发去弄那棵树了。凯蒂跟着我们,我们带了铁铲、砍刀和用来铲装树根的麻袋布,还在前排座位后面的行李架上装上了大大小小的枪支。我还让恩古伊给我们带上四瓶啤酒,也给穆斯林们带上两听可口可乐。很明显我们这次出去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这是一桩高尚而无可厚非的心愿,我可能会就此写一篇文章,发表在宗教刊物中,虽说这是一棵大象吃了会醉上两天的树。
我们的表现都很不错,虽然看见了地上的脚印,但是谁都没说什么。我们看到了前一天晚上穿过公路的一串脚印。我还看到成群的松鸡摇摇晃晃地飞到盐碱地中的水塘边,恩古伊也看到了它们。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是猎手,但是这天上午我们是在为我主圣婴的林业部工作。
实际上我们是为玛丽小姐工作的,所以我们感到这样的效忠是大有不同的。我们都是雇佣兵,而且大家都很清楚地知道,玛丽小姐不是传教士。她甚至不听命于任何基督教会,不用像其他女主人那样去教堂,树的事和狮子的事一样,都是她个人的事情。
我们走老路进入那一片墨绿色、长满黄色枝干的森林。自从我们上次来过之后,这里已经长满了草。我们来到那片长着银叶树的林中空地上。恩古伊和我分头绕了一圈,看看灌木丛里有没有犀牛和它的牛犊。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但是发现了一些黑斑羚,我还发现了一头很大的豹子的脚印。它一直在沼泽边上捕猎。我用手量了一下它的足迹,然后我们回到那些挖树的人身边。
我们觉得一次只能那么几个人挖,凯蒂和玛丽小姐在发号施令,于是我们就去那片大树的边缘坐了下来,恩古伊递给我他的鼻烟盒。我俩一边吸着鼻烟,一边看那些林业专家干活。除了凯蒂和玛丽小姐外,大家干得都很卖力。在我们看来,那棵树肯定装不进猎车的后车厢,但是当他们最终把树挖出来时,很明显那树能装进去,我们该过去帮忙抬树了。那棵树很扎手,不太好抬,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把它给装了进去。我们用潮湿的麻袋裹住树根,再用绳子扎好,那棵树还是有一半从车子后面伸了出去。
“我们不能原路返回了,”玛丽小姐说,“在那些转弯的地方我们会把树碰坏的。”
“那我们就走一条新路回去吧。”
“车能通过吗?”
“当然。”
在这条穿过森林的路上我们看见了四头大象的足迹,还有一些新鲜的粪便。那些足迹是朝我们的南边走的。它们是个头很大的公象。
我一直把大枪夹在两膝之间,因为我和恩古伊、姆休卡都看见了那些脚印穿过我们进来时走的北边的那条路。它们可能是从那条流入丘卢沼泽的溪流穿过来的。
“现在都办好了,我们回营地吧。”我对玛丽小姐说。
“好啊,”她说,“现在我们就可以把这棵树漂漂亮亮地立起来了。”
在营地,我和恩古伊、姆休卡都没有上手,而是让一些志愿者和有兴趣的人给树挖了坑。等坑挖好后,姆休卡把车开出了树荫,人们把树卸下来,种在坑里。那棵树就在帐篷前种着,看起来漂亮而绚丽。
“真好看啊。”玛丽小姐说。我也表示同意。
“谢谢你这么顺畅地把我们带回家,没有因为大象烦扰任何人。”
“它们是不会在那里停下来的,而是要去南边寻找隐蔽所和食物。它们是不会打搅我们的。”
“你和恩古伊处理得很聪明。”
“那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公牛。它们才聪明呢,我们不聪明。”
“它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呢?”
“可能要在沼泽高处的树林里进食一会儿,到了晚上它们要穿过公路,朝安波塞利走去。”
“我要过去好好看着他们完工。”
“我要去公路那边一下。”
“你的未婚妻和她的看护人在那边的树下。”
“我知道。她给我们带了点玉米。我要开车把她送回去。”
“她不想过来看看这棵树吗?”
“我觉得她理解不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留在村里吃午饭吧。”
“没人让我在那儿吃饭。”我说。
“那就是说你要回来吃午饭咯?”
“我会在午饭前回来。”
姆休卡把车开到戴芭等待的那棵树旁,让戴芭和寡妇上了车。寡妇的小男孩用脑袋撞了一下我的肚子,我则用手拍拍他的脑袋。他和他的妈妈、戴芭一起坐在后座上,但是我下了车,让戴芭过来坐在前座上。她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来到营地,带来了玉米,并且一直在那棵树下等着我们回到营地。我只想让她坐在她平时坐的位置上回村子。但是玛丽小姐对于村子的事很爽快,她信任我们,我们好像是得了假释一样。
“看见那棵树了吗?”我问戴芭。她吃吃地笑了笑。她知道那是棵什么树。
“我们再去打猎。”
“好啊。”我们开车离开了最外围的营房,停在那棵大树下,她坐得很直。我下车看探子有没有留下什么植物标本,但是我什么都没找到。可能他的标本在标本册子里吧,我想。等我回来的时候戴芭已经不在了,恩古伊和我上了车,姆休卡问我们去哪里。
“回营地吧。”我说。然后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走大路。”
今天我们一直处在摇摆不定的状态,在我们的新非洲和我们梦寐以求、创造出来的旧非洲以及玛丽小姐的归来之间摇摆不定。过不了多久,金·克会带着某个侦猎员回来,威尔逊·布莱克也会大驾光临。他可能会宣布一项政策,把我们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或是把我们赶出这块地方,也可能是把一块地封锁起来,或者是给什么人判上六个月徒刑,轻易得就像我们去村里送肉一样。
虽说我们都不太兴奋,却也悠闲自在,而且我们也并非不开心。我们会杀一头大羚羊留着圣诞节吃,我也要确保威尔逊·布莱克过得舒服。金·克让我试着喜欢他,我会努力的。我见过他,觉得不喜欢他,那是我的错。我试着努力去喜欢他了,但是我可能还不够努力。也许是我老了,不能努力去喜欢什么人。老爷子就从来不努力去喜欢什么人。他是个文明人,或者说他在这方面是说得过去的,他会用他那戴着眼罩、有点充血的蓝眼睛观察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在看他们。他是在观察着他们犯下错误。
我们的车停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下,我坐在车里,决定做点特别的事,来显示我对威尔逊·布莱克的喜欢和欣赏。他不会很喜欢拉伊托奇托克,而且我觉得在为他举办的宴会上,他也不会真正的高兴。那宴会可能在某个非法的马塞饮酒村子举办,也可能在辛先生酒馆的后屋举办。我很怀疑他和辛先生能好好相处。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那绝对是一件很理想的礼物。我会让威利开飞机带布莱克先生飞过丘卢岭,让他看看他从没见过的那一整片自己的领地。这是我所能想出来的最好、最实用的礼物,我开始喜欢布莱克先生了,我要给他的几乎是最惠国的地位。我不会跟着一起去,而是让金·克、威利、玛丽小姐陪布莱克先生视察整个地区,我自己则会谦逊、勤劳地待在家里,给植物标本拍照,或者是辨认雀科鸟类。
“回营地。”我对姆休卡说。恩古伊又打开一瓶啤酒,这样我们就能在开车涉过小溪的浅滩时喝酒了。我们一边喝着同一瓶酒,一边看着在浅滩波纹里游荡的小鱼,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啊。小溪里有很好的鲶鱼,只不过我们都懒得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