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青春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现在正是我的青春时代”之类的想法,就这样过来了。我的青春什么时候过完的呢?完全找不到分界线在哪里。如果说不成熟的人大行蠢事就是青春的标记,那我认为自己到现在也还正青春呢,恐怕等到七十岁也还很青春吧,这样的反省绝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还想嘴硬,虚张声势地说:“文学之精神就是要永葆青春。”但即便我像念经一般不停嘟囔文学、文学,也依然无法抵消自己的愚蠢。生来已有三十七年,就这样虚度光阴找不到人生的分界线,实在是悲哀。如果到七十岁时还是没有发现界线在何处,那又该变得何等无助啊!是不是自己划上一道分界线呢?有时候我会这样想。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划好呢”,想到这里我再次举手投降。我还会先行考虑“结婚”这一分界线,估计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吧。对于结婚,我绝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也没什么坚持,我打算顺其自然,如果水到渠成出现了需要结婚的情形,那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结婚。 [1] 但是,这样一来是不是我人生的分界线就能形成了呢?我觉得十有八九还是无法形成,假设说真的形成了,我也绝不认为这分界线会使我的生活变得真实且伟大起来。我确实愚蠢,但这愚蠢的成因却和结婚这事儿沾不上边。结婚,然后孩子长大,我年届七十,如此一来,果然青春———哪里都不见人生的分界线,这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话题,想到这里,我深感惶恐。
“青春一去不复返”,这话说得极为漂亮,而“青春永不逝去”这话就说得太可悲了。首要的一点,那样太没意思。那种累法儿与别的疲累不同,是一种无法治愈、走到穷途末路的感觉。世阿弥在流放佐渡 [2] 期间创作的谣曲 [3] 中有一部题为《桧垣》的作品。细节我都忘记了,故事大意如下:好像是有一座寺庙名为桧垣寺(如果您非常了解谣曲,还请略过此处,我极有可能会胡说八道),有一个老妪每天早晨都来寺中,在佛前供上阏伽水。这老妪总是一个人来,她带来的水清亮柔美,不同寻常。于是寺庙住持就问她说:您是哪里人?姓甚名谁?老妪吟出一首和歌,问住持是否知道此歌(很抱歉我把这首和歌给忘了,只记得是以类似于“汲水”这类的枕词 [4] 起句),住持并不理解这个枕词的意义。当然这首和歌也颇具重要意义,不过却并非故事的最关键之处,故还请谅解为盼。住持心内不解,就问说:这组枕词听起来很是陌生,究竟是何意思?老妪回答说:如果想知道意思,就请劳驾去一趟某某河边(河的名字我也忘了)。我自己就住在那里,到时候讲给住持听。说完就回去了。第二天(也有可能不是第二天。总之在传说故事里面明天也好十年后也罢都不打紧),住持去那条什么河边拜访老妪。到那里一看,果然有一间荒废的草屋,但却不见人影,而且那破屋荒废已久,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这时,不见人影的半空中忽然传来老妪可怕的声音:来,聊一下我的过去吧。很久以前,我在京城供职,青春时代过得非常快活,昨天那首和歌即是本人的作品,被收入到《新古今》 [5] 一类的和歌集中。随着年龄增长,年轻时候的美貌日渐衰败,越来越丑,这痛苦简直不堪忍受。我备受折磨,万分苦恼后最终死去,却因此不得往生,至今仍因执念被困于人世间,兀自迷茫。请大师前来唯有一事相求,万望大师能为我超度,助我早日往生。听到这里,和尚高声喝道:我自会为你超度,你先现出身来!老妪犹豫片刻后说:既是如此,我也顾不得容貌丑陋骇人,且来见过大师。一个执迷不悟的女鬼出现在和尚眼前。和尚开始诵经超度,这期间老妪追逐着昔日的青春梦想和旧时容颜,恍恍惚惚尽情起舞,最终往生。故事大意就是这样。
以流放北海孤岛之身创作出如此优美的故事来,世阿弥这个人确实是天才,令人折服。我每每和朋友们讲起这个故事,虽然每次讲的都不太一样(我对所有朋友都讲过这个故事),听完之后最受感动的人是宇野千代女士 [6] 。自那以后宇野女士就迷上了谣曲,经常去欣赏能剧。而我虽一直把谣曲当成文学在读,却几乎没去剧院看过,于是遭到了她的嘲笑。虽说所有的女人都担心人老色衰,这一点和男人绝对无法相比,但宇野女士听完故事之后深受震动的样子尤为真切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不去。宇野女士本人也已是这般年纪,她对女鬼的苦恼应能感同身受,故反应激烈,有这层意义在。而对于逝去的青春竟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或者说竟然会有如此执着的爱恋之情,这反倒让我羡慕起女人来。这份羡慕中丝毫没有身为男人狂妄自大的成分。
女人总是有很多秘密。男人和女人身处同样的生活之中,男人意识不到任何秘密,女人却总能发现各种微妙的秘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宇野女士的小说。她的私小说自不必说,不管是男孩的故事、女选手的故事还是音乐老妇人的故事,她讲述的大部分故事都带有这类微妙的褶皱。这些带有秘密色彩的心情一个个微妙又琐细,如同一颗颗被准确挖掘出的宝石一般精美,我很是爱读。话虽如此,那是不是我也写写这类作品试试看呢,还真是不行。就是把我的脑袋倒过来踢几脚,我也写不出这种东西。如果真能像宇野这样写故事,那就会不可否认地发现我自身其实也会有类似的心情,但在生活中我却不会围着这些转。当然,现在我的主要任务并不是要讨论文学。
女人一一感受着这种微妙的内心、秘密的气息来过活。我想,对于她们来说每一个小时肯定都至关重要,每一个小时都想紧紧抓在手中。女人能够从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感受到生命的存在,不管这个部分何等微小,哪怕是一根头发或是一根眉毛。我们男人就完全不懂这些,更何况是容颜老去的悲哀这类,即使男人的生活中也有同样的感情,男女之间依然存在天壤之别。宇野女士某篇小说中的一封信里好像有这么一句:“女人一个人睡觉时的凄凉,您大概不会明白吧”,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女人紧紧抓住这宝贵的每一个小时,她们对孤身一人的状态抱有何等痛切的诅咒之情,我差不多能猜得出来。
和这样的女人相比,我每天的生活完全称得上是空洞无物,每一分每一秒都缺乏实感,且邋遢散漫,感受不到任何生命气息。别说一根头发这样的傻话了,就是掉了一根手指一条胳膊,顶多也就觉得很不方便,还可能会担心外表不雅观,对微小生命的逝去应当不会产生任何感觉。
所以,对于女人来说,逝去的时间也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女人的生理之中,其绚烂的青春盛时与趋老凋谢之间存在可怕的差距,女人们已经本能地养成了以此时间差为核心的特殊思考方式。事实上,同样身处老年时,女人的老年往往比男人的老年表现出更多无可挽救之痛苦。女人以肉体来思考,这宝贵的肉体凋落之日无疑就是万事皆休之时。女人的青春很美,如同花儿盛开般惊艳。女人的一生全部都已变成秘密封印在青春之中。所以,如果仅从这点来看,女人比人类更具动物性,这样说也无甚不妥。实际上,女人拥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在面对人生丛林以及丛林中的歧路、敌人或涌出的泉水时,能够形成男人绝对无法想象的各种美好意象。假如去掉女人的理智,把她们限定在基于肉体做出的思考之中,那么女人的世界就会沦陷、只能亡国。女人失去贞操之时,她的祖国也随之沦陷。由是,她的肉体是绝对的,她的青春也是绝对的。
一说到女人一般如何如何男人一般如何如何这些时,我的舌头就打不过转来,讲得前言不搭后语,还是就此打住,来说说我自己个人层面上的那些事儿吧。不过,我想对刚才的内容稍加总结,即女人对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有着清醒认识,非常努力地过好每一个小时,这一点远非男人可及。她们具有非常明显的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仅从这一观点来看,不得不说女人是远胜男人的“生活者”。刚刚谈到的《桧垣》那个故事也是一样,换成是男人,即便是以光源氏 [7] 为主人公,因过于忧虑容颜老去而变成幽灵这样的故事也无法成立。并不是说不能把光源氏写成幽灵,最起码的,以男人写年老这事儿就行不通。试想一下,有一位老爷爷总是哀叹人老色衰,以至于魂魄一直在人世间游离而无法往生,这样一个故事带给读者的阅读效果必大有不同,不如说更像一个喜剧故事。女人的生活圈子非常狭窄,但她们却活得很是热烈。
三好达治 [8] 在评论我的时候好像说过,坂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恢宏气派的建筑物,但进到里面却发现没铺榻榻米。这据说是近来有名的辣评,我也不由得一笑,确如其言,在我寺庙正殿那般宽敞的伽蓝堂中却连一片镶边草席都找不到,只是百无聊赖地把这宝贵的时间迎来又送走。空虚的一天,空虚的一生。即使别人不脱鞋贸然进来,然后又一下子兀自出去,我也说不得半句怨言。因为我这里没有任何的分界线,连一块“请把木屐脱在这里”这样的公告牌也都没有。
我有可能到了七十岁也还很青春,可是却从未体验过因哀叹衰老而变成幽灵这样充实的生活。对于这样一个我来说,青春绝称不上美好,也谈不上特别。那么,青春是什么呢?青春就是让我活下去的力量,是诸多虽然愚蠢但却一直支撑着我生命燃烧的事物,支撑我生命的所有这一切事情都是我青春的对象,都是我的青春。
要说愚蠢,那我经常是蠢不可言,如果要从愚蠢如我的生存方式里举出一条正常的人生信条来,那就是“不可后悔”。并不是说我做得很好所以无须后悔,自己固然愚蠢,但即使后悔也终究不会有任何改观,所以不可后悔。说起来不过是类似于祈祷一般的蠢人的激情罢了。牧野信一住在鱼篮坂 [9] 上那会儿,在书房里贴有一张诗笺,上面写着“于我事皆无悔”,是菊池宽先生 [10] 所书。后来听说那原本是宫本武藏 [11] 的一句名言。看这冠冕堂皇大肆宣扬的架势就知道,宫本武藏的不可后悔和我的不可后悔大不相同。《叶隐论语》 [12] 里似有训诫云:不管是什么坏事,一旦自己做下了,则必须以美名掩饰之。我却从未想过如此明目张胆地把自我主义贯彻到底,我总不免会更多地考虑他人,还会经常反思自己的弱点,忍不住要唉声叹气。如果见到上述《叶隐论语》级的高手,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大打出手。
可以说,我所说的“不后悔”其实意味着一种达观,不管作恶的后果是抛尸荒野还是下地狱都不会后悔,总之我已竭尽全力去做。宫本武藏毅然决然地说“于我事皆无悔”,他总是会清晰地认识到“事”的存在,这和我的达观不是一回事儿。想来宫本武藏应是一个时常会后悔的家伙,不然他为何硬要编出“于我事皆无悔”这样一句名言呢?从这句话里足可听出武藏的悔意,入耳如同诅咒一般。
我绝非是要炫耀自己的愚蠢,不过既然我的生命燃烧于此,既然我凭此得以生存至今,那就必须在有生之年对它多加珍惜。尽管我的青春里没有“逝去的美”,有的只是“永远不会失去的愚蠢”,我还是必须要讲一讲我的青春。话说我的青春论同时也是沦落论,这一点诸位一读便知。
二 关于沦落
日本的小官吏劣根性非常严重,一旦给他点官儿似的权力,立马就会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起来。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最近刚刚有人在菜店或鱼店经历过,那里本应是对众生一视同仁的地方。我素来和菜店、鱼店这些都没什么关系,但却在别的地方沉痛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有老爸或是老妈带着孩子走进电车,或者是有青年人带着老太太进来,总会有人给孩子或老太太让座。不一会儿旁边的座位空出来时,尽管刚才把座位让给孩子或老太太的人还站在那里,却还是会自己一屁股坐下,或是让自己的同伴坐。这种事儿经常碰到,却从未见过有孩子老爸或老妈请刚刚让座的人来坐座位。
也就是说,这是一群利用别人对孩子和老太太的同情心来为自己谋取不正当利益的家伙。如果这群人当上了官儿,必然会发挥出官吏的劣根性,滥用权力,后果不堪设想。
我有一个极坏的毛病,当看到老太太等人摇摇晃晃走进电车里来时,心里就会觉得不让座不行。可是,一旦糊里糊涂让了座,对方马上就会把讨厌的小官吏劣根性展示给我看,让我非常不悦;但是如果不让座,心情也会很不爽。于是,为尽量避免和这类带有小官吏劣根性的家伙扯上关系,我决定除非电车里空荡荡的,否则就不落座。虽然多少有些累,但还是不和这些讨厌的家伙扯上关系来得更加幸福。
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在涩谷换车,从国营电车上下来,换乘巴士。巴士严重超载,那情形就连我都觉得要喘不上气来。在我旁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学习院 [13] 的小学生制服。我面前的座位空出来了,于是我示意旁边的少年过去坐。少年只是行了个礼,并没有坐上去。不一会儿座位又空出来,但少年仍旧站着被满员的人群挤来挤去,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前面的座位。
我钦佩这少年的良好教养。少年严守信念的坚定态度堪称完美,即使和宫本武藏相比也毫不逊色。当然学习院的孩子们也不都是这样,但至少让我深切感受到了家教的重要性。
像这样的良好教养未必都和原生家庭的荣耀或财富有关,但是我认为,家族的荣耀或对财富的自豪这些非常重要,当具备无后顾之忧的家庭背景时,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自行轻松保持这样的坚定态度。
不过,虽然名门子弟往往与生俱来就会拥有这样良好的教养,但那些名流所属的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却并不能一概而论,很多时候并非如此。更有甚者,成人世界里的所谓贵族品格仅仅指从容不迫的态度或坚定的外表,而那外表与精神并无关联,真正的贵族精神又自存在于别处。有着良好教养的人们不过是在与他人简单接触时表现得很懂礼貌,而当涉及实际的利害关系时,能否做到自我牺牲呢?能否心甘情愿地把座位让给别人呢?毋宁说伤害他人以保证自己不留遗恨这一深层性格其实更容易形成。
再者,在成人世界中,当牺牲、互让、体恤照顾这些并非出于礼貌,而是作为生活本身得以训练形成时,是为沦落的世界。在沦落的世界里,人们深知伤害他人的罪恶,对别人的困窘寄予怜悯和同情,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知道实际的救助方法并会身体力行。而且他们不会辜负别人的信任,总是以仁义来约束自己的行为。
尽管如此,他们的重仁义主要还是仅限于他们自己同志者的世界中。只要踏出他们那个世界一步,即当接触到不属于沦落世界的人们时,他们未必会信守仁义。这是因为沦落的那些人基本上都具有性格破产者的特征,而且又多恶徒无赖,他们保护同僚、守护他们的秩序,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但他们并不认为在对外时仍需遵守秩序。总的来说,他们的秩序与普通家庭的秩序很不一样,即使没有特别的恶意,也还是会招致诸多矛盾和发生龃龉。
都说只要过上三天悠闲的讨饭生活就会乐不思蜀,沦落世界里也是一样,如果能够扼杀掉独立不羁的灵魂,那就再没有比沦落世界更宜居、更易沉沦之所了。那里不需要华服美宅,也不缺天然野生的食物,真如南海仙岛一般。因此我强烈诅咒、憎恨沦落世界。一旦失去独立不羁的灵魂,我不过就是一具肉体垃圾而已。所以我的灵魂坚决不愿在此停驻,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的灵魂又在这个世界里感受到了休憩的闲适,为什么会觉得这就是故乡呢?
今年夏天我回到新潟,时隔二十年之后再次赶上了白山神社 [14] 的祭典。虽不如从前热闹,却还是有个松下杂技团正在表演。在马戏团里我最喜欢从一个秋千到另一个秋千飞来飞去的那种空中杂技。但这个松下杂技团里像样的艺人有可能被征入伍了吧,只有团长一个成年人,他们的表演非常拙劣,有一半左右的演员都掉到了地上,没有飞好。后来我看过一次柴田杂技团的表演,人家那次除了小丑以外没有一个人掉下来。乍看上去好像正中间的秋千最重要,其实不然,两侧的秋千上需要安排最熟练的指挥,由他们来控制中间那个人出发时的节奏。柴田杂技团那次中间秋千上是一位女艺人,两边的秋千上是两位老练的艺人,所以一点儿都没乱。松下杂技团表演时老艺人搭的是中间的秋千,两边都是孩子,根本没有指挥。
掉下来,又掉下来,然后再攀上去。他们上场时不过是一群少年少女,掉下去再上来,这回一定做好!看到他们下定决心瞪大眼睛上秋千的气势,我不禁流下泪来。一副拼尽全力的架势。除老艺人外,第二老练的是一个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这个青年总给人猥琐之感,我不愿意看他。就是这个青年,在最后的高难度动作那里失败落地之后,咬紧牙关瞪大眼睛,很带劲地用手重新系好耳边的绳子,再次抓紧绳索飞身攀上秋千。那时候猥琐之感已经完全消失,有的只是庄严神圣、全力拼搏的气概。那种美打动了我。
有一次真杉静枝 [15] 女士邀我一起去帝剧 [16] 欣赏轻歌舞剧。和轻歌舞剧中的女演员比起来,和她们一起跳舞表演的那些男的看起来简直傻极了。他们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低能、太傻,身为同性的我觉得有些郁闷,这时候真杉女士低声对我说:“为什么歌舞剧里的男的看上去这么傻呢?”本来我以为男观众觉得傻的,女观众或许会有不同的观感,听了真杉女士的话之后我才认识到,原来女人们也是那样觉得的。
不过我也曾遇到过一次例外。
那次是在京都。昭和十一年、十二年 [17] 左右。京都的夏天很热,我就每天拿着十文钱钻到新闻影院里去,一整天都待在休息室里看看书什么的。新闻影院是滑冰场的附属建筑,非常凉快。那段时间我对工作失去了自信心,不知多少次地想过要结束生命。新京极 [18] 那里有一座歌舞剧院叫京都红磨坊,我经常动身过去。动的真的只是身体而已,演出很是无趣。所以,我遇到的唯一一次例外当然不会发生在京都红磨坊。
我走进比京都红磨坊演得更好的工作棚里去,发现那里正在搞特别演出,演的是一幕轻歌舞剧。因为是狭窄工作棚里的特演,剧组非常简陋。只有七八个女人加一个男人而已。但是,这唯一的一名男演员颠覆了我迄今为止的所有观剧体验,他走上舞台,女演员们顿时黯然失色。回想起来,他当时是手敲木鱼,嘴里念着讽刺俚谣类的台词。他器宇轩昂的男子气概充满了整个舞台,形象显得非常高大。不仅如此,女演员们如同飞舞的蝴蝶一般,绕着男子悠然自得地飞来飞去,看上去很是安心。那景象真是赏心悦目。没想到歌舞剧的男演员竟表现得如此有威望、如此值得信赖,我本来对此是不抱期望的。
日积月累之后这一印象变得极端起来。男子的形象逐渐变得超常的伟岸高大,其他歌舞剧男演员们看上去愈加愚笨不堪。我心想,那种水平的演员没有理由不被请到浅草 [19] 去,希望能再见上一次,但遗憾的是我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不过如果见到自然就会认出来,于是每次去浅草、新宿等地看戏时我都很是留心,但却未能有机会再见。
然后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和淀桥太郎 [20] 先生在浅草一家名为染太郎的店里聊天。这染太郎是一家什锦铁板烧店,但它和花柳街上那些卖给雏妓的铁板烧不一样,不太烤牛肉菜饼或是虾菜煎饼这些,这家的顾客都是些爱喝酒的人,不管是西式蛋卷、牛排还是鱼和蔬菜,什么都可以烤。最近我们《现代文学》 [21] 这些人一聚会就往这家店跑,对这家店实在是青睐有加,除我们之外,歌舞剧圈儿的那些人也是每晚都来这里喝酒。于是经常碰到淀桥太郎先生,会和他聊上几句。某天谈到了京都红磨坊的事儿。当时我想那些不着交际的旧事他应该不会知道吧,但索性还是问了问,看他是否知道同一时期在工作棚特别演出中出场的那位男艺人的姓名。让我目瞪口呆的是,太郎君稍微想了一会儿之后就非常明确地回答说:那是森信。当时只有森信在京都工作棚中搞过特演,再没有别人。工作棚的地点还有人数都完全一致,因此毫无疑问就是他。几位在场的演艺界人士也纷纷给太郎做证。森信是绰号,他的艺名好像是森川信 [22] 这三个字,是这样一个人。这些人行踪漂泊不定,几年前在京都狭窄的工作棚里发生的事情竟然还能记得如此清晰。我很是吃惊,一时语塞。
比起梅若万三郎的能剧和菊五郎 [23] 的歌舞伎来,我更喜欢看杂技和轻歌舞剧。与此相同,和品尝第一流的美食相比,我更喜欢喝酒。但我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在喝到酩酊大醉闻不出酒味儿之前,我都是屏息凝气强忍着喝下去。
可能大家都会说艺术是魔法,对此我多少有些异议。那个年轻人,如果坐我对面的话我会觉得他猥琐到无法直视,甚至想要揍他。但当他攀上秋千之后却陡然神圣起来,那拼命的气势非常动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创造出奇迹。这是魔法般的现实,是奇迹,但这奇迹经常与我们的现实和生活同在,是极为普通的自然状态,绝不是超现实的存在。当看到歌舞剧舞台上那些软弱无能的男演员时我只好举手投降,但森川信却是一派威风凛凛的男子气概,女演员们绝对信任地围着他,看到这舞台上的游玩胜景,即使女演员们的舞蹈非常蹩脚,又或者她们长得不好看,也会觉得根本没有关系。美妙的游玩场景让我们精神愉悦。这也是一个奇迹,而且这奇迹常常发生在与现实紧密相连的地方,离不开现实。并不是艺术的奇迹,而是现实的奇迹,是肉体的奇迹。另外,酒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奇迹。
我爱好围棋,但很不喜欢赌钱,应该说我很厌恶、蔑视那些赌徒。整体而言,赌博就是听天由命,其最终的意义就在于撞大运。掷骰子和轮盘赌这些是真正的赌博。而围棋是理智的,胜负本身就是兴趣所在,其性质决定了不该用它来赌钱。假如听天由命就能从天上掉下金钱来那自是乐不可支,但是下围棋却需要在漫长的时间里倾尽所有理智,如果用围棋来赌钱,那么人们最不想见到的那些人类丑态都将暴露殆尽,卑鄙无耻,互相滋事,特别讨厌,根本分不出胜负,也享受不到胜利的喜悦。我敢断言,用那种理智的游戏来赌钱的家伙都是品性最为低劣的恶徒。
但是,赌场的轮盘赌这类却不需要任何理智,却也不会存在任何欺骗。这样的事物也是现实中的奇迹之一。人们在那里赌的并不是钱。是会落败还是会幸福,是绝望还是重生,赌的就是这些,实际上也真有人听天由命,把生和死都拿去赌。那里有的只是自我审判,没有任何人是牺牲者或被害者。理智的风暴死去之后,如果想要自裁,再没有比这更为理想的战场了。
我说过,我的青春就是沦落。而这沦落的含义如上所述,即沦落是在现实中追求奇迹。这个世界永远和家庭势不两立。毁灭吗?如其不然———啊,可是,除毁灭以外又能有何收获呢!即使有所收获,恐怕也根本不会令人满足。
今年春天,爱老婆的模范丈夫平野谦 [24] 盯着我这个单身汉干笑着说:听说敢死队那些人都必须是单身汉,已经结婚的人肯定去不了,大家都这样说。我认为平野谦这是走嘴失言了。如果要在稿纸上写下来,那他在下如此轻浮的论断之前肯定得先做诸多考虑。按他的说法,妻子很像某类特殊的魔女,能为男人大开方便之门。那换作普通的女人或是恋人又将如何呢?妻子如何暂且不论,试问有情的男人离了女人岂能活得下去?
话虽如此,我还有些别的想法。以上其实并非平野君走嘴失言。这种简单怪异的真理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说妻子或家庭本身具有这种魔力,而是世人对妻子或家庭持有此类想法在先,反过来赋予了这类想法以现实力量,让人觉得它也是真理。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人们这样认为,所以就被这样限制住了。真理确实存在这样一个侧面。
实际上,在日本,已婚者和独身者被明显地区别对待。我认为,这并不是自战争爆发以来鼓吹多生多繁衍 [25] 的后果,而是一种更为民族性的、极其独特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独身者总还是算不上健全、合格的人,如果从现实中男女共存这一人类本来的生活形态来看,或许确实可以说尚不具备健全人的形式,但是平野谦这样的人却借题发挥到思想、人生观的层面,认为这两者性质完全不同。这不仅仅是社会上的庸俗看法,就连平野君这样的思想者都认为该论调是理所应当,一副不以为怪的样子。
我绝无彻底否定此类想法之意。毋宁说,我认为,这种想法体现出了极其独特的国民性。
请切实地想想看。这种关乎整个民族的肉体的想法和它是不是真理无关,不是那个层面上的问题。实际上,我周围的人们都在那样想,都是那样生活着。或者说是在一边生活一边想。他们实际上就是那样想的,于是现实也就变成了他们所想的那样。这一点已无须争执。甚至连我都是一样,如果将来自己能够在家庭的港湾里安然入睡,该是多么享福啊。芥川龙之介在《河童》或是别的某作品中曾说:邻居太太做的炸肉排看着很干净。对此我深有同感。
不过,当想到人性的孤独这个问题时,无论妻子的炸肉排多么干净,也无法治愈灵魂的孤独。世间再没有像孤独这般让人憎恨的恶魔了,但也极少有如孤独这般绝对、这般庄严的存在。我倾注全部身心去诅咒孤独,因倾注全部身心之故,孤独又给了我最多的救赎和安慰。这孤独岂是单身汉的专利?在灵魂栖居之所,经常与之相伴的,唯有孤独。
懂得灵魂孤独的人是幸福的?圣经上就是这样写的吧?有可能是。但是在我看来,不懂灵魂孤独的人才是幸福的。心满意足地吃掉妻子做的肉排、安心入睡、最后死去,这样的人才是幸福的。今年夏天我回到新潟,和很多可爱的侄女们做朋友,她们百般央求让我给她们读自己的小说时,我很是为难。说到底,我一直写小说的目的是多少给人以助益。但那只是给有心病的人开的催眠药,对于心里没病的人来说,那不过是毒药罢了。我希望我的侄女们无须借助我开出的催眠药也能满意地安心入睡,希望她们能够拥有这样平凡的小幸福。
几年以前,我一个侄女在二十岁时去世了。这姑娘从八岁起就得了结核性关节炎,冬天的时候还好,到了夏天就会恶化,所以天一暖和她就来东京,在我家里卧床,一个月跑一趟医院去拆换石膏。到要换石膏的时候,整个家里都是脓味儿,真受不了。从下腹部到大腿周围都是伤口,好像是开了十一个窟窿。
她从八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卧床,影响了正常发育,到十九岁的时候身体和精神都还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她的感情完全处于死亡状态。不管吃什么都不会说好吃或是难吃,绝不会生气,也绝不会高兴。想念的人前来探望时笑都不笑一下,人家离开时也不会说再见。就只是稍微抬起头来看一下对方的脸,算作久别重逢和离别时的问候。没有心情去说那些空泛的寒暄之词。同样地,即使她想念的人很长时间不来玩,她也不会表现出任何不满。因为有小孩子需要照顾,她的母亲无法经常来东京。即便是这样,当母亲来的时候她还是不会笑,连“您来了”这句都不说。母亲走的时候也不说再见,看起来也并无悲伤,甚至连使小性子发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但是有一次,她的母亲早晨起程回老家去,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已经到家了吧。于是我才意识到,她果然还是在想着呢。她每天都在看《少女之友》《少女俱乐部》这类的杂志,要不就是呆呆地望着空中。
偶尔当身体情况相当好的时候,会让我带她去东宝剧院看少女歌剧 [26] 。没有伴儿的话估计还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当时刚好另一个侄女也来借住,这姑娘是胸部疾病刚刚治愈,学校生活比较轻松,整天看少女歌剧看得欢天喜地。她把少女歌剧的杂志啊演员照片什么的拿给卧病的侄女看,对方也就非常想去了。不过,看完后侄女还是既没说有趣也没说无聊,依然面无表情、一语不发。这时胸部有病的姑娘蹲下来说:喂,笑一笑吧,哪怕只是一下也好,高兴一点儿怎么样?啊,我来挠你痒痒吧。一顿胡闹之后,患关节炎的这姑娘只是不耐烦地转了转脖子,然后很罕见地有些脸红了,两个人说起话来。但也就说了个三言两语,之后复又沉默,不想再理对方。胸部有病的这姑娘非常开朗、无忧无虑的,没想到她在二十一岁那年竟然自杀了,原因不明。她跳到故乡雪国的沼泽里死了。自杀的消息传来时,关节炎的姑娘还是一点都不惊讶,也不说话,什么都没有问。
后来我读子规的《仰卧漫录》 [27] ,发现子规和我侄女得的好像是同一种病。位置也一样,都是在腹部。子规那时候看来还没有石膏,他每天都要拆换绷带。文中写道,每当拆换绷带的时候,都要“号哭又号哭”。我侄女有时候的确也会表示自己全身都很痛苦,但却一次都没有哭过。
子规在明治三十五年 [28] 三月十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十点的时候,“今日方才看到腹部的窟窿,大吃一惊。本以为是个小窟窿,看了之后头脑一片空白,心情恶极而泣”。接着写道,那天下午一点的时候“始终觉得难受,哭泣”。子规是成年人,却忍不住总要哭泣,而我家姑娘看到整整十一个窟窿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压根儿就没哭过。子规独以进食为乐,每天的日记里都会记下这天的食物是什么、是否美味。我家姑娘不管吃什么都一语不发。在这两个人的世界里,大人和小孩好像完全错位了一般。读《仰卧漫录》时我有好几次笑到无法继续读下去。(写下这些事情时,仿佛看到有人会像指责涩川骁 [29] 君那样批评我说:极其不谨慎,惹人不快。既然如此,那我索性再加上一句极其多余的“真是久违的大笑”如何?实在是不好办。)
不过,这件事情就写到这里为止,并未得出什么结论。没有结论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写呢?这是因为,在我意气用事要写什么青春论(或者说是沦落论)的时候,就好像是在嘲讽我似的,侄女的脸突然浮现出来。的确,对这个侄女来说青春和沦落都是耳旁风,在我稍感挫败、灰心丧气之余,忽然又想姑且写来看看。立时觉得必须要写,不写不行。仅此而已。
我渐渐无法再追随诗歌的世界,我的生活和文学都只剩下了散文。只是原原本本按照事实在写,抓住的问题也仅限于事实,文章修辞上的诗歌让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
在京都那会儿,我在围棋会所认识了一些特高 [30] 刑警,其中有一个人爱好俳句。一天晚上我在四条车站碰到了他,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在电车里聊起俳句。那人说他喜欢虚子 [31] ,讨厌子规,因为子规“太过激情”。
而在《仰卧漫录》里,写下号哭又号哭、第一次看到窟窿哭个不停的子规,在同一部日记里也记了些空泛的俳论:“‘梅雨收集遍,奔流最上川’ [32] (芭蕉)在还不知俳句为何物时就觉得这句很是大气磅礴,深信这是迄今为止古今为数不多的名句之一。今日突然记起此句,细细想来,‘收集’一词匠气十足,很是无趣。由此来看,‘梅雨不停下,面对大河两户人家’ [33] (芜村 [34] )这句已有长足进步。”子规这里讲的只是与细微的措辞相关的诗意问题,而对应该歌咏何物、应以何种事项作为诗歌题材这最重要的散文精神却未做思考。号哭又号哭的子规固然激情,但写俳句的子规却很平凡,激情不再。菱山修三 [35] 说他讨厌和歌《白描》 [36] ,因为作者写得太过激烈。这部歌集确实过激,菱山认为讨厌的说法倒也无可厚非,但我却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激情所吸引。
很久以前我也看过菊五郎的歌舞表演,并以之为乐,但现在却已提不起兴趣。杂技团啊、轻歌舞剧啊、酒啊、轮盘赌啊,只有这些现实与奇迹的融合、对肉体奇迹的追求才是我生活的价值所在。
子规囿于单纯的词义在吟作俳句,他的日常却是号哭又号哭,无法放纵自己,享受不到在现实中追求奇迹的快感。而我不一样,我对内心不为一切语言的诗情所动这一顽固的不快深有体会,同时我也无法忘记在现实中追求奇迹这一愚蠢的快感。不仅是无法忘记,我以之为生存的信念。
大井广介 [37] 曾说自己绝不会死在榻榻米上。要么被汽车撞死,要么走在街上突发脑溢血倒地而亡,要么在打仗时中弹而死,他说自己只会是这类死法。死在哪里、如何死去其实都无甚差别,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种见弃于家庭的感觉实在令人不悦。我自来无法被家庭中那份不自然、互相束缚的虚伪所同化,即使如此,有时候我也会祈祷,希望自己能受缚于那份虚伪并心甘情愿地安睡。
我这一生都将不停地横冲直撞,没有目的地可供抵达,在某个地方猝然倒地即勉强算作结束。说什么永不逝去的青春、年届七十仍会追逐着现实的奇迹流浪,我也会觉得这些说法很是恶毒、讨厌。因为看似并不轻松之时,其实却是最轻松的,看似深刻之处,其实也是最浅薄的。
司汤达 [38] 在年轻时邂逅了玛蒂尔德这位妇人,据回忆二人可能只见过一次,分开之后便无缘再见,但司汤达却说这是我永远的恋人。他还说不时想起玛蒂尔德时总是非常幸福,还说即使这个世界不允许他们在一起,那么在上帝面前应该就能获准了吧。实在是大话连篇。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出于真心,但这种若无其事地说着甜言蜜语、厚颜无耻的劲头儿就很有趣。
和司汤达关系时好时坏的作家梅里美 [39] 也是一个怪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在写一个女人。这女人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只存在于他的文字之中。她是高龙巴,是卡门,就这样在他的作品中不断生长,变成维纳斯像,杀死了追求她的男人。
并不是只有梅里美或司汤达才会如此。所有人都拥有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恋人。这种人类精神的非现实性可悲可叹,与现实的家庭生活、恋爱生活之间存在差距。总有人努力想使这种差距合理化,但从理论上来看这是不可能的。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方,别无他途。
在很久以前,我也曾喜欢过一个女人。不见面的时候,如果收不到她的任何书信,晚上就睡不着觉。但那个女人在我之外还有别的恋人,而且我认为她更喜欢那位而不是我,因此我未能表明心迹。渐渐地不再和女人会面,而我很快又发现了一个沦落的新世界。我已经彻底改变。我实在无法像司汤达那样说些厚颜无耻的情话,老实说,这个女人已不再住在我的心里。然而,不再见面大约三年以后(那期间我也曾和别的女人一起生活过),女人突然找到我责问说:那时候你为什么都不说一句喜欢我?这样问时,女人应该也是心慌意乱的吧,但外表看上去却万分冷静,不动声色。我已经完全乱了;已经遗忘的激情重又喷涌而出,我产生了和这个女人结婚的想法。随后大概持续了有一个月吧,我们两个人每隔三天左右见一次面。然而陷入沦落世界里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虽然当时突然之间心慌意乱沉迷于激情,但其实这位已经不能占据我的内心,我对她再无那种强烈的感情。
女人觉察到之后先行收手,我认为这确属明智之举。她在信里说:不要再见面了,见面只会徒增痛苦。收到她的信,我也很有同感。于是就回信说:我也深有同感,那就不再相见了吧。就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情明确地告一段落,我甚至感受到了幸福。明明白白杀掉了此前一直视为偶像的东西,是这样一种喜悦。这个偶像灭亡,又会有不会灭亡的偶像出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我没有胆量像司汤达那样厚着脸皮大写那些玛蒂尔德式的托词,且过去都已成过眼云烟。不过,我切实地感到,司汤达的墓志铭“活过、写过、爱过”说的就是我的生活,但爱过这句稍嫌多余,本就是活着的同义词;或者也可以说,活着就是爱着的同义词。
三 宫本武藏
突然一下子出现了宫本武藏的剑法,可能有人会吃惊并生起气来,可我并非要虚张声势吓唬人,更丝毫没有要糊弄读者的想法。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和我的性格一起养成了一种思考方式,如果无法顺着那种特别的思考方式来,无论如何都难以把我的观点说清楚。在我的青春论里,如果宫本武藏不现身那就无论如何都收不了尾,所以只好请大家多多谅解。
太平洋战争以来,“割我皮以取你肉,斩我肉以断你骨”这种所谓背水一战、舍身杀敌的古语被广泛使用,以增强日本人的自信。前些日子读到的评书里说这是柳生流 [40] 的秘诀,但其可信度却无法保证。总之这肯定是某个剑道流派的秘诀,我下面要讲的宫本武藏比武时的情形完全就是按照这个秘诀来的。
但是,“斩我肉以断你骨”的剑术秘诀与武士道之间却存在不一致的地方。武士道认为趁敌不备发动进攻是卑鄙的,在战场上须得一一通报姓名之后再开战,这些所谓的武士道的形式与剑术秘诀根本对不上。要说“剑术”和“武士道”是两回事,的确如此,武士道未必就是剑道。这是因为,武士道是从臣下对君主的组织结构中产生出来的一整套伦理性生存方式,很难用区区一两句剑术秘诀来加以制约。反过来看,假如想以武士道来约束剑道,说什么“用剑之本在于防身”,或是村正之剑 [41] 是杀人的邪剑、正宗之剑 [42] 是防身的正剑,从这些说法中即可明确看出两者的矛盾之处。
据说剑术中本无防身的手段或方法。也就是说,根本无法靠抵挡敌人砍下来的剑以获胜。如果像大人和孩子那样实力悬殊则另当别论,而练武之人在交手之时总是先命中对方的人获胜,哪怕只是快了一点点。“斩我肉以断你骨”确实是剑术的秘诀所在,并不限于某一流派,是剑术界的普遍真理。
武士一般都会在腰里别着大刀和小刀,为一丁点侮辱也必得拔刀相争。而且因为某些偶发事件就会招来别人的愤恨,不一定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就必须得钻到刀丛剑林中去,完全不可预测。如此一来,一旦拔刀相向时,如果不把对手打倒,被杀死的就一定是自己。如果死了可是大煞风景,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取胜。身为武士必须时刻做好听天由命的思想准备,在我看来,剑术就是用来应对天命的万全之策。
虽然剑术的本来面目是“无论如何都要打倒对手”,但这种精神太过杀气腾腾,如果直接当成处世信条则难免有扰乱安宁之忧,在和平时期这种精神状态有诸多不宜之处。由于这个原因,剑术隐匿锋芒,转向背离其本来的第一精神的方向,武术家们在步入老年锐气衰退之后也想退隐家中韬光养晦,于是剑的用法也逐渐滑向形式主义,本来充满杀机、置人于死地的剑发生了变化,看起来像是要追求某种类似于悟道的圆融。想来剑本身的那种致命第一主义太过粗暴疯狂,练武者本人在精神上也难以抵抗,因此必然会适当做出妥协。
如果不干掉对手,自己就要赔上性命。这绝对是最后的生死关头,所以如果能够做好随时可以去死的精神准备,那自然最好不过,但这种决心虽然嘴上说说容易,实际上如果不是高手还真做不到。
前些日子我读了胜海舟 [43] 的传记。结果发现,海舟的父亲胜梦醉 [44] 这位老先生实乃一大怪人,从不良少年、不良青年一直到不良老年,一辈子把不良进行到底,从御家人 [45] 落魄成一名武术家。但是梦醉又说不上是正经八百的武术家,他自称剑术家。步入老年之后回顾自己的一生,认为这一辈子过得实在没有意义,为了让子子孙孙引以为戒,就动了自己写一本自传的念头,留下了这本弥足珍贵的《梦醉独言》。
梦醉老先生是一位终生放荡不羁的剑术家,对文章之道几乎一无所知。要说他是怎么学会写字的,还得追溯到他二十一二岁的时候,那年他因为生活太过浪荡被关进了禁闭室。当天晚上他很快就卸掉窗棂,随时都能逃出去,但他忽地有了一个想法:俺也是恶事做尽才被关到这禁闭室里来的,算了,姑且在这里待一阵儿试试看吧。结果这一待就是两年,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写字。
他只学了那点有限的书文,除实际应用以外,一点儿不懂文章的修饰技巧。《梦醉独言》是一部名副其实言文一致的自传,“像俺这样干坏事可不行啊”,写的全是些这样的大白话。
我只读过《胜海舟传》中引用的那段《梦醉独言》,没有看过原书。我想尽各种办法,一一写信咨询那些了解幕府末期情况的朋友,结果没有一个人读过《梦醉独言》。不过仅从读过的《胜海舟传》中所引的那一部分也能看出,这确实是一本让人称奇的文献。
这部自传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妖气,有一种精神不停地流动其间,那就是“随时可以去死”这一坚定不移的大无畏精神。本来想多少引上几段让诸位读者一饱眼福,不巧不知道把《胜海舟传》丢到哪里去了,没有找到,实属遗憾。只需引上一页,诸位立刻就能感受到这是一本多么奇特的好书。在书中,作者以平淡的笔调记录下自己一生放荡不羁的生活。
作为儿子,海舟的身上也流淌着无赖恶徒的血,不,是相当大程度上继承了“随时可以去死”这类的东西。不过,老父亲那种悠然自在的不良之状却呈现出某种奇特的精彩,带给人一种艺术性的稳定感。“随时可以去死”这话说起来很简单,但现实中在一百年里充其量也就区区几个人能够具备这种精神觉悟,极其难得。
那些勤于练功的习武之人经常要与对手白刃相见,按理说他们应该会有这种精神准备,但实际上绝非如此。从结果来看,这种精神觉悟其实与白刃相见之类并无直接关系,它建立在更为宏远的人格和更为宽广的胸怀之上,是一国的君主才有的品格,是志于革新的大实业家该有的品格。而胜梦醉坐拥这罕见的宏大精神,镇定自若地过完放荡不羁的一生,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位不可思议的老先生,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伟大到创造出了胜海舟这个作品。
和梦醉的精神相比,宫本武藏很是平凡,是一个糊涂蛋。把武藏六十岁上写下的《五轮书》与《梦醉独言》做个比较,意境高低立现。《五轮书》中有道学者的高尚,《梦醉独言》中有通俗小说家的低微。但从文章本身的个性化精神的深度来看,二者根本不具可比性。《梦醉独言》中的精神之高、个性之深,只有最顶级艺术家的文笔才可勉强达成。
但是,晚年了悟后的武藏姑且不论,青年时期血气方刚的武藏已然是一名罕见的高手,我想先讲一下这事儿。
晚年宫本武藏住在细川家 [46] 时,主公曾问武藏:我这些家臣里面,有没有您能看上眼的已经领悟到剑术秘诀的人?武藏说确有一人,就推荐了都甲太兵卫。但都甲太兵卫这个人剑术水平是出了名的低,除此之外也不见有什么可取之处,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主公也甚为惊讶,就问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武藏答道:您问问他本人平日有何精神觉悟,自然就会明白。于是主公就把都甲太兵卫叫来,问起他素日的精神觉悟。
太兵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且容在下回复。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宫本先生赏识的过人之处,不过既然承您问起平日的精神觉悟,我确实有一个觉悟,说出来也许会贻笑大方。本来我的剑术就极其拙劣,而且生来又胆小怯懦,一想到不知何时就会有刀架在脖子上让我人头落地,就十分担心以致夜不能寐。即便如此,但自己又没有剑术才能,无法靠剑的力量来安身立命,因此我最终想到一点,我深信,如果自己能够修成“无论何时被杀都无所谓”的觉悟,那就得救了。我用尽各种方法,比如夜里睡觉时把利刃悬在脸的上方,尽量让自己不再害怕利剑钢刀。结果最近总算有了何时被杀都无所谓这样一个觉悟,晚上也能睡得着觉了。如果说自己有什么精神觉悟,大概也就是这个吧。听到这里,在旁边待命的武藏补充道:这正是武道的奥秘所在。
后来都甲太兵卫获得重用,做到细川家在江户城中的藩邸的家臣总领,那时他还立下一件出人意料的功劳。当时正赶上新建藩邸,房屋已经盖好,但园林还没有完工。而主公来到江户和其他藩的主公闲聊时,一时逞强说走了嘴,说区区园林一个晚上即可建成。其他主公也是些不知人间劳苦的主儿,一旦抓住别人的短处就不肯放过。“既然如此,那请您今晚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建成庭园给我们看看。”“啊,没问题。”“那就一言为定喽。”事已至此,主公脸色苍白地回到藩邸,马上召见都甲太兵卫,让他在今晚无论如何都要修好园林。“请您放心,没问题。”太兵卫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当天晚上数千名劳工进出藩邸。到了第二天早上,短短一夜时间一片苍翠茂密的树林出现在眼前。其实这片树林只能挺过三天时间,所有的树都没有根。宫本武藏的高足的确具备这种才能。据传都甲家繁衍生息,直到现在都还生活在熊本。
宫本武藏有一本书名为《十智》,其中讲的好像是“变”的重要性。他论述说,有智慧的人能够从一变化到二。但没有智慧的人却固执地认为一只能是一,说智者从一变到二是在骗人,是不守约定,于是没有智慧的人就会怒不可遏。但其实根据情形改变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是兵法要义。
宫本武藏生于剑也死于剑。他只在考虑一件事情:如何才能胜过别人?尤其是在面对那些比自己更有经验、剑术比自己更高的对手时,该如何取胜呢?
虽然武藏说都甲太兵卫“无论何时被杀都无所谓”的觉悟正是剑法的秘诀所在,但他本人却完全没有走这条路。武藏身上有更多凡人的弱点,是一个愚笨到无可救药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修炼不出“随时可以去死”这样的精神觉悟,于是就想出了一套独特的剑法。换言之,他的剑法是凡夫俗子的剑法。无法笃定心志的凡夫俗子该如何战胜敌人呢?这就是他的剑法。
松平出云守 [47] 本人属于柳生流一派,他的家臣中也颇多武林高手,武藏曾当着出云守的面和他家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比试过。
被选中的那位好汉用的是棍,持一条八尺有余的八角棍在院子里等候。武藏手提木刀从大厅走下来时,那位对手正在大厅出口的台阶旁边干站着,等着武藏出来。当然,他尚未做好过招的准备。
武藏见对手毫无防备,在还没完全走下台阶时就突然刺向对手的面部。比武时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出刀,实在是无法无天,于是对方很是震怒,待要重新拿起长棍出击时,武藏早已手持双刀啪啪地打在敌人的双臂上,然后从头顶砍将下来,把对手打倒在地。
据称,在武藏看来,身处比武场上万不可丧失警惕心。可以不择手段。剑术就是要抓住敌人的空子;剑术就是要制敌取胜。为求制胜,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并非只有刀剑才是武器。心理、疏忽或者是其他什么弱点,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来赢取胜利,这就是武藏发明的剑术。
前些日子我读吉田精显写的《宫本武藏的战法》一书,觉得煞是有趣。据说吉田是武德会 [48] 的教师,他本人还是二刀流 [49] 的高手。经由武术专家之手写出来的武藏比武的情形甚为独特,其表现力直在小说家之上,显示出光怪陆离的个性来。以下是我从吉田那里现买现卖的,借来略谈一下武藏的战法。不过肯定会因为我的叙述风格出现一些偏差,不过我本人的想法就是如此,实在没有办法。
武藏和吉冈清十郎比武是在二十一岁那年的秋天。武藏的父亲无二斋 [50] 打败了吉冈宪法 [51] ,而武藏对于自己父亲的武功并不满意,为了检验自己的剑法,他首先必须亲自战胜此前曾败在父亲手下的吉冈。
武藏特地晚出门,前往约定地点。清十郎已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武藏就立刻拔长刀出鞘。但武藏的右手里只提着一把木刀,虽然看到敌人已拔出刀来,却丝毫没有止步,也没有调整架势,就那样提着木刀,以和之前相同的速度和身形走上前来。他完全没有要比武的样子,只是一步步靠近。清十郎看他如此不设防,不由得愣住了,待要再定睛看时,武藏的速度却出乎意料地快起来,眨眼间已经来到刀锋可攻击范围之内。彼时已不容犹豫,清十郎立刻准备出手,不想武藏早已抢先一步把木刀向上刺出。清十郎以为必定要刺过来了,正要闪身躲过时,却见武藏并未真刺,而是双手将刀抡过头顶从上面砍下来,一击之下即把敌人打倒在地。清十郎并没有死,却落了个残废。
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递来战书,要求比武以报仇雪恨。人说传七郎力大无双,功夫更在其兄长之上。武藏前去赴约,又比约定的时间晚到。武藏心想此次比试是复仇战,应真刀真枪一决胜负吧,于是没有带木刀过去,结果到那里一看就惊住了。传七郎手持一把五尺多长的木刀,远远地看到武藏的身影之后就摆好了架势。武藏犹豫了一瞬后马上打定主意,空着手没有拔刀,以和之前同样的步伐走上前去。传七郎端住架势不敢大意,在心里盘算着不知武藏什么时候会拔出真刀来。说时迟那时快,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武藏已经靠近身前,他那五尺木刀太长,一时竟无法施展。那时候武藏如果自行拔刀有可能就要被砍,却见他突然猛扑过去,夺下了传七郎的木刀,继而一击之下杀死了对手。
吉冈门下一百多名弟子簇拥着清十郎之子又七郎,要求与武藏决一死战。敌方人多势众,此次武藏在约定时间之前就早早动身,躲在树荫里。吉冈军赶了过来,纷纷议论着武藏这次是不是又会迟到。武藏听在耳中,拔出大小两把刀握在手里,径直飞奔过去斩下又七郎的头颅,而后一路砍杀逃将出去。待全歼敌人之后,武藏才注意到箭头扎进了衣袖,本人却完全没有受伤。
武藏曾与一位叫宍户梅轩的锁镰高手比试过。锁镰这种武器的镰刀刀锋部分大致长一尺三寸左右,刀柄有一尺两寸左右。刀柄后面连着锁链,锁链另一头是铁砣。使用的时候,左手拿着镰刀,右手握住锁链的中间位置,然后用右手转动铁砣。评书中说可以用砣和镰刀交替发动攻击,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交战双方隔着一段距离时,不一定知道砣什么时候飞过来,但镰刀却只有靠近时才能发挥作用。所以双方隔开的时候只需注意砣的动作就可以。再者,切不可忘记,锁镰的一大特色在于锁链的用法,把锁链拉直就是铁棍,可以用来格挡长刀,还能把刀剑撞飞出去。评书中说如果用锁链缠住大刀就能把对手锁住,这样一来使锁镰的一方可以从容不迫一点点地把敌人拖过来。话虽如此,使锁镰的人应该不会呆傻到那种地步,用砣缠住对方之后估计立刻就会出镰斩杀。
宍户梅轩一见到武藏就开始转动铁砣。武藏在离他五六十步远的地方站住,右手拔出大刀握定,仔细观察旋转的铁砣,一会儿之后把右手的大刀换到左手,随后用右手拔出了小刀。武藏并不是左撇子(这从他的肖像即可看出),本来应是右手持大刀、左手握小刀,这时却正好反过来,请大家注意。只见武藏把左右双手都举过头顶,而后开始转起右手里的小刀来,转速与对方铁砣的速度相同。就这样控制小刀的旋转,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梅轩惊呆了。如果用砣去打武藏的脸,就会被以同样速度转动的小刀挡住。如果用砣去缠住碍事的小刀,那左手的大刀必会砍来。不得已他只好步步后退,武藏步步紧追。忽然,在锁链向下转去的一个瞬间,武藏的小刀离手,飞向梅轩胸口。张皇之间梅轩的转砣已乱,武藏抓住时机展开长刀刺向梅轩胸口。危急关头梅轩闪身躲过,但下一刻大刀又从头顶砍下来,一刀毙命。这次比武梅轩的弟子也在场,正当他们嚷嚷着师傅让人杀了开始乱起来时,武藏已重提双刀杀入众弟子中。
剑法中本无固定的套路,这就是武藏的观点。他主张应根据对手不同随时调整变化,并谴责柳生流太过拘泥于形式。柳生流中大刀小刀共计六十二种,要求预先学习所有刀法以应变。武藏否定了这一点,他认为变化是无限的,无论记住多少种套路都不管用,能够应对一切变化的原则才是最重要的,对柳生流的形式主义加以谴责。
上述柳生流与武藏见解上的差别,同样存在于佐佐木小次郎 [52] 和武藏之间。
小次郎原本是富田势源 [53] 的得意门生,势源门下无人能敌,还打败了势源的弟弟次郎左卫门,于是很是自信,另立门户开创出“严流”这个派别。本来富田流一派就极为尊崇快剑,所以小次郎的剑法也是独爱快技。据说他通过斩杀钻过桥底的燕子习得独门快剑。简单来说,小次郎认为,如想杀燕子,在燕子躲过第一刀转身飞行时,以快于它转身的速度出刀斩杀即可。这是一种基于相对速度的剑术观点。
而在武藏看来,相对速度本身存在局限。换言之,这与为应对变化预先制订出各种套路一样,即使预先定出了某种应对燕子速度的速度,在遇到比燕子更快的速度时也根本发挥不了作用。所以武藏认为,面对敌人的速度时己方的观察力最为重要,练出能够应对一切速度的眼力才是关键。
小次郎将斩燕习得的快剑命名为“虎切剑”,到各诸侯国巡回比武并大获全胜,被聘请到小仓 [54] 的细川家,剑名大震。当时武藏身在京都,听到小次郎响亮的大名之后很想去会一会他的快剑。他认为快剑本身并非剑法的本义所在,当然会有此试剑的想法。
他远赴小仓,向细川家提出比武请求。细川家答应下来,定于船岛 [55] 比武。他们安排武藏住在第一家臣长冈佐渡家中,只待第二天早晨派船前往船岛。但武藏自己另有想法,悄悄地隐匿行踪,住到了下关运输船行的小林太郎左卫门家里。
第二天,有人来报称小次郎已经抵达船岛,武藏这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吃罢早饭,他从主人那里要来一根橹,又借来木工工具,开始制作木刀。使者多次来催他启程,武藏却充耳不闻,专心刻他的木刀。他做出一把四尺一寸八分长的木刀。
说起来,小次郎使一把三尺三寸的长剑,人称“晾衣竿”,很是有名。武藏这次也带着一把不同寻常的大刀,长达三尺八分,但还是不如晾衣竿长。不仅如此,小次郎练的是快剑,在用这把长剑砍下的同时又会返身再打。返身时用的就是小次郎的独门虎切剑。因此,在身处虎切剑的攻击范围之外时武藏就要单手持刀快速出击,这就是武藏制订的作战方案。他做那把特殊的木刀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武藏比约定时间晚了三个小时才到达船岛。岸边是平滩,于是武藏从船上下到水里。小次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武藏下船便愤然向着浅滩跑来。
“来得这么晚却是为何?不是怕了吧?”
小次郎高声怒吼,武藏并不应声,只是默默地盯着小次郎的脸。果如武藏所料,小次郎越发愤怒起来,拔出长剑之后即把剑鞘扔到海里,亮好架势。
“小次郎已败。”武藏平静地说。
“怎么我就败了?”
“若有胜算,又岂会把剑鞘扔到水中?”
我认为这段问答堪称武藏一生中最精彩的部分。我必须承认,武藏的确是一个天才。不过他属于那种努力型的天才,一路勇往直前创造出独特的剑法,正是因为他的个性如此,剑法才得以创成。他的剑法精髓在于总是随敌人而“变”,到了这生死关头,他之所以能够条件反射般抓住敌人扔剑鞘入海这一行为并加以利用,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冷静和修炼,但我认为,根本原因在于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并非是格外冷静所致,而是因为他这种人即使身处绝境也会抓住救命稻草拼死挣扎,他充分发挥这种个性成就了自己的剑法。快被淹死的时候也要抓住稻草拼命求生,要彻底利用每时每地能够抓到的所有条件,向着最后的生路划行。这就是他的本性,同时也是他的剑法。充分利用个性,在个性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就是他的剑法,也可以说就和他的艺术品一样。他很擅长绘画、雕刻等,都说画道同于剑道,我更是深以为然。
我认为,这段船岛问答是武藏这个男人创作出的一件艺术品,一件非常冒险却也因此非常优秀的艺术品。
比武本就凶险,都是在对手失之毫厘之处取胜。
小次郎怒气冲天地举起了长刀。长刀抡过头顶,其中饱含着小次郎对武藏之回答的震怒。武藏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给小次郎留下时间,这位剑术纯熟的高手必会从那高举过头的姿势之中清醒过来,恢复冷静。
武藏快步赶上前来,大胆地钻到小次郎身前的空处。小次郎向下砍来。不过,和这第一刀相比,小次郎快剑剑法里返身时的第二刀更为骇人。当然武藏并未忘记止住前进的脚步。千钧一发之际他避过小次郎的刀尖,把在前进中就已经举起的木刀单手送出。小次郎倒在地上,同时武藏的头巾也裂成两半飘落下来。
小次郎虽已倒地但气息尚存。武藏被吸引着走上前去,小次郎果又挺起长刀砍将过来,但武藏早有防备,轻巧地向后退去,只是和服的裙角被砍掉了三寸左右。与此同时武藏挥起木刀,往小次郎的胸口处补上一击。小次郎的嘴里和鼻子里流出血来,当场毙命。
虽然武藏称都甲太兵卫“无论何时被杀都无所谓”的觉悟是剑法的秘诀所在,但他自己的剑法却并非建构于上述悟道的基础之上。他晚年所著的《五轮书》之所以无趣,也是因为存在这样的差异。他的剑法成立的基础在于其自身个性,而非悟道,但他却在书中以看似悟道般的统一精神去讲剑法。
要说武藏的剑法,不仅要利用敌人的怯懦,甚至也要利用自己的怯懦,反过来把它当作武器使用。溺水者必须拼命抓住救命稻草,这一卑鄙的弱点反而被提升为武器,利用这一点来取胜。武藏的剑法就是如此。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剑术。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失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如何只能获胜。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取得胜利活下来的人才能拥有一切,就连正义都是属于胜者一方。无论如何必须获胜,所有的战斗都是一样,不成功便成仁。
不过,甚为可悲的是,武藏的剑法并未为当时的社会所认可。当时形式主义的柳生流盛极一时,武藏这样的胜负第一主义太过激进,根本行不通。
我认为,武藏的剑法也可以说是一个沦落的世界。并不是因为它不为社会所认可就称它为沦落的世界,但可以说,不为社会认可的原因之一确实在于其沦落的性质。
虽说是听天由命,但其实并非全是那样,而是要在超常发挥之处定胜负,争取最后的生路。和传七郎的那场比武,当他看到对手带着硕大的木刀时一时愣住了,但反过来就利用这一点想出了空手上前的方法;和小次郎比武时,他并没有放过对手扔掉剑鞘这一点;而在松平出云守跟前的那场比试中,当看到对手麻痹大意时,未打招呼就把对手打翻在地。
武藏在比武之前总是小心谨慎地做好准备。故意晚到让对手着急,或者反过来提前行动,比武时从不忘占尽心理上的先机以把握主动权,比如他自己的木刀要自己来削制,注重保持踏实稳健的精神状态,而在面对锁镰时即高举双刀应战,在做这类特殊准备时也毫不懈怠。在比武前虽然已经周密、详尽地考虑和计算过,但是,最终到了比武的时候,仍需更进一步于超越先前的计算之处谋求最后的生路。不管这种临场发挥具有何等深意,终不能成为正统的真谛,这是在每一场比武时赌命去换每一个奇迹。把自己掷于远离自己的理念的地方,在那里殊死一搏。或许为那场赌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且又充满自信,但它的性质就是赌博,一点儿都没变。
“小次郎已败。”
武藏抓住顷刻之间的变化说出这句话,但是当时难道尚有任何余地吗?武藏只能拼尽全力,全力以赴之念化为溺水者的疯狂,创造出救命稻草般的奇迹。我认为,这是无任何后路可退时无意识中产生的白热化策略,美到骇人。在万般考虑、拼尽一生的修为之后,仍需超越这些考虑和修为才可成功,因为全力以赴,所以美。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死,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这执着一念凝聚起无穷的丑恶之相汇于他的剑上,抓住能够抓住的一切去拼出一条血路来。当置身于最后的生死关头时,武藏不经意间就耍出了这套计策。那无可救赎的极为贪婪的性格反而被当成武器驱用,这就是武藏。
但是,武藏身上并没有通常所说的那种可怕的匪气。他在松平出云守面前趁对手不备时,没打招呼就出手攻击,要说卑鄙确也卑鄙,但那并非可怕的匪气,毋宁说更像是愚蠢的乡下土包子那样的鬼迷心窍死心眼儿。他老实巴交地一心只想求胜,执迷不悟。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剑术高手,和一国的主君该有的那种匪气没有半点关系。
他并不具备“随时可以去死”这种大丈夫般的觉悟。因为无此觉悟,所以才得以创造出举世无双的剑法,但也是这个原因,导致他在放弃剑术之后再无可以另辟他径的技能,生活缺少可能性。都甲太兵卫做了家臣首领,上演了一夜之间建成园林的惊人绝技。而武藏在二十八岁时就金盆洗手不再比武,拉上华美的青春大幕之后,终其一生都不过是一名碌碌无为的剑术高手,只是在兀自空恨自己发明的剑法不容于世而已。他虽然在六十岁时写了《五轮书》,但当年于个性之上创出坚忍不拔之谋略的天才剑士的光辉已不再,他没有自信也没有力量坦诚地宣讲自己的剑术,只是一味装腔作势徒劳无功地玩弄一些秘籍风格的言辞,煞有介事分成《地》《水》《火》《风》《空》五卷,故弄玄虚俗不可耐,不过是暴露出了蠢笨的本性而已。
剑术说到底就是“青春”,尤其是武藏的剑术,代表的就是青春本身。他的剑术是在听天由命这一绝对意义层面上的赌博,是沦落之术,是奇迹之术。但武藏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奉正统为真谛,这是他错误的根源,他的这种性格本就无法为世人接受。
武藏在二十八岁时金盆洗手不再比武。在此之前他一共与人比试过六十多次,一次都没有败过。如果一生都能保持这种高强度,那只能说他是一个让人惊叹的超人。但那样要求武藏未免太过残酷,虽然他满怀激情、炽热地追逐名誉,但每一场比试时也都是如履薄冰,在万般细心、周到之上还必须心怀全力以赴、拼死一搏的信念,想想我都不禁毛骨悚然,难以止住同情的泪水。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一辈子坚持走到底该有多好,其间即使被人打败或是被人杀死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一来他即可得救,除此以外武藏这个人再无药可救。锐气尽失之后去写什么《五轮书》,实在是下下之举。
其实武藏的剑术本就成立于剑术最本真面目的基础之上,但是他把剑术本来的精神发挥得太过,这反而使他不为社会所容,而他自己又未能认清这真相,终生愤懑不平。武藏的人生是一个悲剧,同时也予人以漫画般的滑稽之感。他输给了社会上的大人们,输给了柳生派的那些大人,也输给了武艺方面更加微不足道的所有那些大人。假如他自己不想去做大人,那应该就不会输。
据说武藏曾在柳生兵库 [56] 那里盘桓了许久。兵库好像是柳生派一等一的高手,他很欣赏武藏,武藏也很欣赏他。二人每日喝酒下棋,相谈甚欢,结果没有比试,武藏就告辞而去。他们互相都认为彼此于心法上不相上下,所以无须再行比试。我承认也有可能真是这么回事儿,但是为武藏着想我非常不愿意接受这一说法。不比武就相当于武藏败了,武藏的剑只在比武时才有意义,在比武之外武藏这个男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对于武藏来说,比武是他创作的艺术品,如果没有比武,他自身也将不复存在。说什么谈笑间见对手与自己不相上下于是就含笑离去,真要学会了这些成年人的处世方式,武藏这个作品也就已经死了。
总是活在输赢之中,凡事都要讲究输赢,这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我有时会去观摩日本棋院的段位赛。比赛结束后,他们肯定会重新摆出这次的棋局,这里如何如何,那里如何如何,一起讨论交流感想。不过,每次都是获胜的人谈笑风生地在那里摆弄棋子讲自己的想法,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而失败的一方就像棋子一般消沉,仿佛已经结下永久的仇恨,根本无法释然。我下棋下输了的时候也会悔恨不已,但这和该领域的专家们那愤恨至极的样子存在质的不同。他们是用生命在拼输赢,所以必然如此,而失败的人那副永远无法释怀的表情,看上去绝不惹人讨厌。因为他完全没有敷衍,并未讪讪笑着来遮羞。
将棋界的木村名人 [57] 被称为稀世名家,还活在世上就已获得如此高的评价,大概在所有艺能领域都是极其罕见的。他把全部心力都倾注于小小的棋盘之上,拥有让人惊叹的雄雄斗志。在将棋棋士中没有一个人的斗志能赶得上他的一鳞半爪。相扑力士中也根本没人能望其项背。
即使如此,木村名人也已经输过不知多少回了。和他相比,武藏这行更为凄惨,如果失败就会命丧黄泉。佐佐木小次郎一生只败过一次就命丧黄泉,武藏总算是从未败过因此得以善终,死在了榻榻米上。然而,即使是围棋或将棋棋士这类与生死完全无关的行业,到了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也会觉得无法继续承受比赛的巨大压力,由此来看,让武藏把剑术贯彻到底这一要求实在是非比寻常。我提出的这个期望无疑是不合理的,但是,停止比赛的时刻就是武藏的死期,武藏的剑就已经败了。
说什么完全不会因为取胜而兴高采烈,即使胜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说什么对活着已不抱任何兴趣,其实并非如此,武藏并不是因为认识到这些魔鬼缠身般的空虚才停止比赛的,只要读一读《五轮书》这本平庸之作即可明白这一点。武藏拖拖拉拉地活下来写出了《五轮书》,因为这本书,时至今日依然盛名广传,但是这样的盛名究竟有何意义呢?
四 再论我的青春
我一直在说沦落的青春,各位或许会觉得我的青春就是意味着自暴自弃、颓废这些东西,但我并无此意,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类意思。
话虽如此,但如我刚才所交代的,我自己的生活中确实未曾有过清晰的青春记忆或是青春颂歌,我这个人好像一生都在暗夜里徘徊。不过,在这迷茫和徘徊之中,我自有属于自己的一道灯光作为指引,在一片渺茫之中亦有需要探索追寻之物。
有一句老生常谈说:如果没有信念,即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信念并非轻而易举即可拥有之物。如果有人问“你的信念是什么”,那我第一个就回答不上来。又有人会说:即使没有信念,人生在世也不会有任何的不自由,也是很幸福的。如此想来,那信念或许就只是蠢人的玩物而已吧。
其实,就如先死才能后生一样,信念也总是与死亡连接在一起,贯穿成一条直线,可以说,这也是一种沦落,正是青春本身。
但是,如果是盲目的信念,无论它是何等强烈地连接起生死并贯彻到底,都没有任何伟大可言,那歇斯底里般过剩的激情反而会让人觉得庸俗,很不舒服。
我非常喜欢天草四郎 [58] 这个横空出世的日本少年选手。这三年多来我一直在努力,想把这个少年的巨大野心和出色谋略写成小说。为此就必须大量阅读天主教相关文献,我读到日本有无数的殉教者带着狂热的信仰前仆后继、大义凛然地赴死,但我时时感受到的却只是无益的歇斯底里般的饶舌,很是不快。
天主教有不准自杀的戒律,当时这一戒律执行得特别严格,像Don Agostinho小西行长 [59] 就未能自杀,而是被拉到刑场,选择了最不像武士的死法。再者,天主教还有一项规定,如果拿起武器来抗敌就无法被认定为殉教。于是岛原之乱 [60] 中的三万七千名战死者都未被认定为殉教者。因为有这条戒律,为了在被捕时做得像一个天主教徒,竟有思虑周全的武士特地把腰里的刀连鞘一起拔出来扔到远处去,自己束手就擒。无独有偶,还有天主教徒会对着执行斩刑的官员献上感谢的话并为他祈祷,感谢他让自己得以为主殉教、光荣赴死。据说当时大量发放印有殉教心得体会的册子,信徒们都在学习天主教徒该有的死法等内容。由此来看,当时那些所谓的教会首领简直是在鼓励教众选择死刑,他们已经陷入到令人发指的癔症中无法自拔。无数教众被蒙蔽了双眼,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而教会首领们却只是一味地唆使人们尽快去死,这种歇斯底里的性格有时让我极为愤怒,那愚蠢气得我不禁咬牙切齿。
即便是生命,其中应该也存在交易。在上面的故事中,生命的代价低得无以复加,为了信念,即便死了也是活该,没有任何意义。人们会为售价十钱的茄子讨价还价,且并不会导致歇斯底里,但唯独在生命的交易中却会歇斯底里、不明就里地争相赶着破产,这绝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在和吉冈一门百余名对手血战的那个早上,宫本武藏抢先一步赶往决战地一乘寺下松 [61] 。狂奔途中碰巧从八幡神 [62] 的神社前经过,于是他突然想到须得拜一拜祈祷必胜才好。待要俯身在神前行礼时复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激起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赢取最后胜利的勇猛意志。
我觉得这个武藏非常让人同情,但仅限于那时那地而已,我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和他的一生结合起来并赋予其重要意义。不仅仅是武藏,不管是哪位尊神,当人站在神的面前时,又有谁能做到平静安然不为所动呢?因为神社和寺庙的院内很是幽静,我经常去那些地方散步。虽然我并无任何信仰,但当路过正殿或是正堂前时,心里总是一阵慌乱,觉得不祈祷不行,这个可悲的念头总是会蹦出来。但是内心又没有真正结成必须顶礼膜拜的虔诚意念,可就这样犹豫不定也是不像话,所以我打定主意从下次起一定坚决敬拜。在某一天下定决心去参拜土地神,结果到最后也就鞠了个躬了事,可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如此笨拙,果然像我这样的家伙,不管心中生出了何等悲悯想要祈祷的想法,那也不过是内心的波纹而已,终究不能实际去鞠躬行礼。于是我就此死心。
自杀而死的牧野信一是个时髦之人,他很担心会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土气,总是小心谨慎,但经过神社寺庙门前时却无论如何都要进去。只有那个时候他不惧怕任何人的目光,一定会奉上香火钱并恭恭敬敬地叩拜。我非常羡慕那份自然和虔诚,但却总没有勇气和他站到一起参拜,只好离得远远的,踢踢那些喂鸽子的豆子什么的。
几年以前,菱山修三在启程出国的一周之前从台阶上摔下来,肺部咳血,一度对能否活下去感到绝望。当时我也总觉得菱山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没想到他用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竟然恢复了。据菱山说,肺结核这种病,只要病人能够坚定地把治病当成人生目标就肯定能治好,扔掉其他所有的人生目标,仅以治病为唯一目标。此外还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
那之后我搬到小田原 [63] 的松林中居住,附近的邻居都是些肺病患者,真是悲哀,很快我就看出来,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具备放弃其他一切、专以治病为人生目标的精神觉悟,他们无法完全超越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全心全意彻底地与疾病斗争。那些看上去病情比菱山轻很多的人,正在沉迷于读书的时候,或是在出门散步的时候,忽然就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由此我不得不承认,把治病当成人生目标也很了不起,也是一份大事业,治疗肺结核绝对需要病人具备相当高的教养。
死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活着却很难。即便是像我这样过着空虚的生活,即使每一个小时都过得空洞不实,我还是切身感受到了这一点,多么痛彻的感悟。虽然生活如此空虚不实,但身处其中的我却一直都在竭尽全力投入地活着,我要祈愿,我要醉酒,我要忘却,我要呐喊,我还要狂奔。我这里毫无从容可言。活着,就是全部。
对于这样一个我来说,青春说到底就是活着的同义词,好像既无关年龄,也不会有尽头。
我之所以写小说,也是因为我必须要超越自我创造某些奇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值得一提的动机。说出来或许会被人嘲笑,但事实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可以说,我的小说本身就是我沦落的象征,将自己的现实原原本本与奇迹合二为一,这是我今生唯一的激情所在,除此以外其他的生存方式我一概不知。
这话听起来像是自信满满,其实不然,再没有比这更无自信的生存方式了。总是在追求奇迹,每每想来便会沮丧不已,这两种状态互为表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能力实在是最可悲伤难过的事情。
但是,人的能力与生俱来,事到如今即使后悔也是于事无补,所以我所能做到的,唯有奋力向前而已。
我的朋友里面有一个人叫长岛萃 [64] ,八年前精神错乱死掉了。长岛萃的父亲名叫长岛隆二,是一个曾经很有名的阴谋政治家。据说这个政治家平日里经常教导他的孩子说:不要做那些正儿八经的工作,做一个投机的淘金者吧,炒炒股或是做小说家都可以。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那会儿我喜欢的一个女人,结果她严肃地仰起脸来说:“小说家是投机的淘金者吗?”
当时问得我哑口无言,“不,小说家并不是一份投机的工作”,可能我是这么回答的(记不清楚了),但现在细细想来,那阴谋政治家的话说得还真是漂亮。也有可能他所说的淘金者的意思和我所想的并不相同,但我认为小说的确和淘金很像,就是一份投机的工作。能挖到金子,挖到镍矿,还是只有山石而已?如果不挖挖看根本无法判断,总之必须拼上十二分的力量,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认为,即使是从更普通的意义上来看,小说家也是淘金者。如果不是,那就是专业赌徒。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
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这一生都是令人憎恶的青春,也是迫不得已。我必须坦言,对此我也并非没有半点自卑,我甚至缺乏自信,但有时候又觉得很是自豪。而且我还有一个恶毒的想法,“殉于沦落”,以后就在我的墓碑上刻这行字以作告别。
总而言之,活着就是全部,我只能这样说。
《文学界》第九卷第十一号、第十二号,1942年11月1日、12月1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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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于1953年8月24日与梶三千代正式登记结婚,但从1947年9月开始两人便已同居。
[2] 佐渡是日本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的新潟县佐渡岛。1434年,71岁高龄的世阿弥被室町幕府第6代将军足利义教流放佐渡。
[3] 谣曲是日本传统艺术形式能剧的唱词和剧本。
[4] 枕词:日本古时常用于和歌等的修辞手法之一,指那些加在固定词句前面起到修饰和调整语调作用的词。多为五个假名。
[5] 《新古今和歌集》是镰仓时代的敕撰和歌集,共20卷,收歌约1980首。1205年编成。
[6] 宇野千代(1897—1996),日本小说家。
[7] 光源氏是日本平安中期作品《源氏物语》的主人公。
[8] 三好达治(1900—1964),诗人。
[9] 鱼篮坂位于东京都港区三田四丁目和高轮一丁目之间。
[10] 菊池宽(1888—1948),小说家、剧作家。
[11] 宫本武藏(1584—1645),江户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著有兵书《五轮书》。
[12] 《叶隐论语》,即《叶隐》一书的别称。由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阵基笔录的武士道德书录。共11卷,1716年成书。
[13] 学习院是1877年在东京为教育日本皇族和华族子弟设立的学校。二战前由日本宫内省管辖,1947年成为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小学直到大学,学制齐全。
[14] 白山神社位于新潟县新潟市,历史悠久,主祭神是菊理媛大神(亦称白山大神)。
[15] 真杉静枝(1901—1955),昭和时代的小说家。
[16] 帝国剧场简称帝剧,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丸之内。1911年启用,是日本第一座纯西式的剧院。
[17] 昭和十一年是1936年,昭和十二年是1937年。
[18] 新京极是日本京都市中京区的一片繁华街区。
[19] 浅草位于日本东京都台东区东部,二战前曾是东京数一数二的繁华地区。
[20] 淀桥太郎(1907—1991),轻歌舞剧剧作家、导演,主要活跃于浅草地区。本名臼井一男。
[21] 《现代文学》:文艺同人杂志。1940年1月创刊,1944年1月终刊,共46册。由大观堂发行。主要参与者有大井广介、杉山英树、小熊秀雄、菊冈久利等。
[22] 森川信(1912—1972),演员,本名森川义信。
[23] 尾上菊五郎是日本的歌舞伎演员世家,堂号为音羽屋。其中,第6代菊五郎(1885—1949)在昭和初期成立日本演员学校,1949年去世后获颁文化勋章。
[24] 平野谦(1907—1978),评论家。日本战后文学评论界的代表人物。
[25]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后,亟需增加兵士人数。1941年1月日本内阁决议通过了《人口政策确立要纲》,号召国民“多生、多繁衍”,堪称军国主义人口政策的典型。
[26] 少女歌剧是日本独有的、仅由女性演员演出的歌剧。以轻歌舞剧、音乐剧、轻歌剧、舞蹈为主,舞台华美,深受女性观众欢迎。
[27] 正冈子规(1867—1902),诗人,日本近代俳句和短歌革新运动的领导者,《仰卧漫录》(1901—1902)是他的病中日记。
[28] 即1902年。
[29] 涩川骁(1905—1993),小说家、评论家。
[30] 特别高等警察:明治末期到二战结束期间,专事打击政治和社会运动的日本警察组织。1911年初设,1945年解体。简称“特高”。
[31] 高滨虚子(1874—1959),俳句诗人、小说家。师从正冈子规。
[32] 该句中文译文引自松尾芭蕉等著、林林译《日本古典俳句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第39页)。日文原文为“五月雨ヲアツメテ早シ最上川”。
[33] 中文译文出处同上,第94页。日文原文为“五月雨ヤ大河ヲ前ニ家二軒”。
[34] 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的俳句诗人、画家,俳号芜村。
[35] 菱山修三(1909—1967),诗人、法国文学研究者。
[36] 歌人、画家明石海人(1901—1939),在25岁时被诊断出患有麻风病,1936年失明,深受病痛折磨,却一直坚持写作。《白描》是他在1939年临终前出版的和歌集。
[37] 大井广介(1912—1976),评论家。
[38]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法国小说家。
[39] 普罗斯佩·梅里美(Prosper Merimee,1803—1870),法国作家、历史学家。下文提到的女性人物分别出自梅里美的小说《高龙巴》(Colomba ,1840)、《卡门》(Carmen ,1845)、《伊勒的维纳斯像》(La Vénus d’ille ,1837)。
[40] 柳生流是日本剑道派别之一,创始人为剑术家柳生宗严(1527—1606)。
[41] 村正是日本室町时代的刀剑名匠,生卒年不详,其刀剑以锋利著称。德川家康的祖父、父亲皆被村正刀所杀,在歌舞伎等的故事传说中视之为妖刀。
[42] 正宗是日本镰仓末期的刀剑名匠,生卒年不详。“正宗”一词在近世以后成为日本刀匠和名刀的代名词。
[43] 胜海舟(1823—1899),幕末、明治时代的政治家。与山冈铁舟、高桥泥舟合称“幕末三舟”。
[44] 胜惟寅(1802—1850),江户时代后期武士、下级幕臣。胜海舟之父。俗称小吉、左卫门太郎,号梦醉。《梦醉独言》(1843)是其自传作品。
[45] 江户时期,将军直属家臣中无权谒见将军者称为御家人。
[46] 宫本武藏晚年曾一度效命于熊本藩主细川忠利(1586—1641)。
[47] 松平直政(1601—1666),江户前期诸侯之一,德川家康之孙,1638年成为出云松江藩主。
[48] 武德会的全称是“大日本武德会”,日本武术团体。成立于1895年。二战期间,于1942年被收编为政府的外围机构,在战争中助纣为虐。二战之后于1946年解散。
[49] 剑术流派之一,作战时双手各执一刀。宫本武藏始创的流派二天一流最为有名。
[50] 新免无二斋,江户时代初期的剑客。有说法认为他是宫本武藏之父。俗称太郎左卫门。
[51] 吉冈宪法,室町末期的剑术家,生卒年不详。剑派吉冈流的始祖。后来吉冈流的历代掌门都袭用此名。吉冈清十郎是第四代吉本宪法,曾任足利将军家的剑术教头。吉冈传七郎是吉冈清十郎之弟。
[52] 佐佐木严流(?—1612),江户初期的剑客,俗称小次郎。
[53] 富田势源,生卒年不详,日本战国时代的剑术家。
[54] 小仓藩是江户时代位于丰前国的一个藩,藩厅设在小仓城(福冈县北九州市小仓北区)。
[55] 船岛位于山口县下关市,又称严流岛。
[56] 柳生利严(1579—1650),江户初期的剑术家,俗称兵库助。
[57] 名人:日本江户时代授予围棋、将棋领域最高段位(九段)的棋士的称号。现在用来称呼名人赛的优胜者。木村义雄(1905—1986),日本将棋名家,第十四代名人。
[58] 天草四郎(1621—1638),江户初期的天主教信徒,本名益田时贞。年仅16岁即被推选为岛原武装起义的领袖,在岛原的原城(现南岛原市南有马町)兵败身亡。
[59] 小西行长(?—1600),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肥后国诸侯之一,基督教徒,洗礼名为唐·奥古斯汀荷(Don Agostinho)。关原之战中属西军阵营,兵败后与石田三成等在京都六条河原被处以斩刑。
[60] 1637年到1638年,日本九州地区的岛原和天草地区爆发农民武装起义。起义的农民多为基督信徒,目的在于反抗幕府的禁教政策和领主的苛政。以天草四郎为首的约四万名农民和下级武士被困原城,顽强抵抗,后被幕府军打败。
[61] 一乘寺下松位于现在的京都市左京区,是古时候的交通要道。
[62] 八幡神是八幡宫的祭神,古时候是日本皇室的祖神,后成为日本武士的守护神。
[63] 小田原位于神奈川县西南部,周边有箱根、伊豆等旅游、疗养胜地。
[64] 长岛萃(1909—1934),作家。其父长岛隆二(1878—1940)是日本前首相桂太郎的女婿,曾任财政高官,众议院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