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某些哲学家看来,令人惊异的事情是,虽然全人类都具有同样的本性,并被赋予了同样的才能,但是他们的追求和爱好,竟有天壤之别;而且,人们竟然还拼命谴责他人所天真地追求的东西。据另一些哲学家看来,更令人惊异的事情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竟然判若两人;在拥有了财产之后,竟会以轻蔑的态度抛弃以前所立的一切誓约的夙愿。我认为,在人类的行为中,这种冷热无常和摇摆不定似乎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即使是一个本应沉思上帝和上帝作品的理性灵魂,当他沉迷在肉体快乐或俗人热衷的卑贱消遣中时,也不可能享有安宁或满足。上帝是极乐和天福的无边大海,人类的心灵是涓涓小溪,它们最初由大海所生,经历了曲曲折折的漫游,仍企图复归大海的怀抱,并把自己融化在至善的无限之中。当这种自然的进程被恶或愚行所阻止时,它们就变得狂暴而激怒;终于增涨为滚滚洪流,把恐怖蔓延开来,使邻近的原野遭到无情的劫掠。
每一个人都以华丽的言辞和激昂的腔调吹嘘他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并请求轻信的人们效仿他的一套生活方式,这是枉费心机。他的内心与外表并不一致,因为即使在获得最大的成功时,他也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一切的快乐由于脱离真正的对象,而含有不能令人满意的性质。我细查那享乐前的骄奢淫逸之徒;我估量着他的情欲的强烈,以及他的对象的价值;我发现,他的一切幸福仅仅出自思想的骚动,这种骚动使他飘飘然,并改变了他负罪和痛苦的看法。之后,我端详了他一会儿;现在他已经享受过了他曾轻率地追求的快乐,负罪和痛苦的感觉带着加倍的苦恼重又回到他的身上:恐惧和悔恨折磨着他的心灵;憎恶和厌腻压抑着他的肉体。
但是,在我们对人类行为苛刻的责难面前,一个更为尊严的、至少是更为崇高的人物,大胆地站了出来;而且,以哲学家和道德人士的资格,表示甘受最严峻的考验。他以虽然隐瞒着但仍明显的急躁态度,非要使我们对他称颂赞美不可;由于我们在对他的德行爆发出赞美之前犹豫了片刻,他似乎被触怒了。看到他这样急躁,我更加犹豫了;我开始检查他那表面德行的动机。不料,看哪!在我能够进行这种探究之前,他却从我眼前突然避开了,而去向漫不经心的一大群听众发表演说,梦想以自己动人的主张去欺骗他们。
哦,哲学家!你的聪明是徒劳的,你的德行是无用的。你追求人们无知的喝彩,而不是你自己良心上可靠的见解,或是更为可靠的上帝的认可,他那洞察万物的目光,可以穿透整个宇宙。你其实只有自诩正直的虚伪的意识,却自称为一个公民,一个国民,一个朋友。你忘记了你那高高在上的主宰,你真正的父亲,你最大的恩人。哪里有对于至善的崇敬,哪里的万物才能达于健全、荣贵!你的创造者使你从无中诞生,把你安置在与你的同类们的所有这些关系之中,并且要求你对每一种关系尽其职责,不允许你在他面前玩忽职守,通过最牢固的纽带使你系身于他这最完美的存在——对于这样的创造者,你的感激又何在呢?
相反,你自己把自己作为偶像,你向你 假想 中的至善顶礼膜拜;甚而至于,即使觉察到自己 真正 的不完善,你也只是企图诓世欺人,并企图通过多拉几个无知的赞赏者,使你的空想得到满足。这样,由于妄想成为宇宙中的佼佼者,你竟想去做最邪恶、卑鄙的事情。
仔细想一想人类所支配的一切工作,人类具有如此精密分辨力的智能所做出的一切创造,你将发现,最完美的作品还是要出自最完美的思想。当我们对一尊健美雕像匀称感人的神采或一座宏伟大厦稳静优雅的对称美大加赞赏时,我们所称颂的仅仅是它的精神。雕塑家,建筑师,同他们的作品一样是看得见的,他们能够从一大堆不成形的材料中,提取出如此高妙的表现方式和比例,他们的技艺和设计所表现出来的美,足以使我们沉思。当你要求我们在你的行为举止中,仔细考虑感情的和谐、情趣的崇高,以及所有那些最值得我们注意的精神的魅力时,对于这种思想和智力的较高的美,你自己也是承认的。然而,为什么你又突然止步不前了呢?你没有进一步看到任何更为有价值的东西吗?你已经对于美与秩序做出热烈的称道了,你怎么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寻找最完善的美与最理想的秩序呢?比较一下技艺的工作与自然的工作吧,前者仅仅是后者的摹写、较为逼真的技艺更接近自然,它所受到的评价也就更高。但是,即使在技艺同自然极为接近的情况下,两者还是相去甚远,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之间仍有一个多么巨大的间隔。技艺摹写的仅仅是自然的外表,脱离开实质和更为美妙的源泉和根本;因为自然大大超出了她的模仿力,也大大超出了她的理解力。技艺摹写的仅仅是自然在瞬间的产品,至于要达到造物主高明的工作赋予自然原型的那种惊人的壮观宏伟,技艺是望尘莫及的。我们怎能如此蒙昧,以至于在宇宙精巧、瑰玮的设计中,竟没有发现那隐含在其中的智慧和构思?我们怎能如此愚蠢,以至于在冥想着明智的上帝那无限的慈善与贤明时,竟感觉不到崇拜和敬慕的激情中那种最热烈的狂喜?
确实,最完美的幸福,必出自对最完美的对象的沉思。哪里有可以同宇宙之类相比的美啊?哪里有可以同上帝的仁慈公正之德相比的德行啊?假如说有什么事物会削弱这种沉思的意向,那必然要么是由于我们才疏量浅,这使我们看不到美和完善的最根本要素;要么是由于我们缺乏生活,这使我们没有充分的时间去领教那些要素。然而,假如我们使分配给我们的才能运用得当,那么这些才能将在另一种生活状态中得到发挥,从而使我们成为我们伟大创造主的更相称的崇拜者。而那永远不能最终完成的工作,将会成为永恒的事业,这就是我们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