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点整,戈利亚德金先生在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立刻,昨天一天所有非同寻常的事,以及整个难以置信的奇异的夜,连同夜间几乎匪夷所思的奇遇,一下子,突然,令人毛骨悚然而又历历在目地呈现在他的想象和记忆里。他的仇敌的这种歹毒和凶狠,尤其是这种歹毒的最新证明,使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心都结成了冰。但与此同时这一切又是如此奇怪,如此匪夷所思,如此怪异,又好像是不可能的,这整个事的确很难信以为真;戈利亚德金先生甚至自己都准备承认这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梦呓,是想象力的一时紊乱,是脑子发蒙了,糊涂了,要不是幸亏他从痛苦的人生经验中知道心怀歹毒有时会把一个人弄到什么地步,为了自己的名誉和自命不凡一心想要报仇的敌人有时会残忍到什么地步。再说,戈利亚德金先生筋疲力尽的四肢,眩晕的脑瓜,酸痛的腰和恶性感冒,都有力地证明和肯定昨日的夜游是完全可能的,也多少说明在夜游时发生的其他一切也是完全可能的。再说,最后,戈利亚德金先生已经早知道,他们那儿正在酝酿某种阴谋,而且还有人躲在他们背后。但是怎么办呢?戈利亚德金先生仔细考虑过以后决定先不声张,先委曲求全,也不就这事提出抗议,到时候再说。“他们这样,也许只是想吓唬我一下,可是他们看到我无所谓,不提出抗议,完全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说不定他们就会偃旗息鼓,主动偃旗息鼓,而且还是首先偃旗息鼓。”

当戈利亚德金先生躺在自己的床上,伸着懒腰,舒展着疲惫的四肢,这回,正在等候的彼得鲁什卡照例到他的房间里来时,他脑子里就翻腾着这样一些想法。他等候彼得鲁什卡已经差不多一刻钟了;他听见那个懒虫彼得鲁什卡在隔壁拾掇茶炊,然而他却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喊他过来。进一步说:戈利亚德金先生甚至有点儿害怕跟彼得鲁什卡对质。“只有上帝知道,”他想,“只有上帝知道这骗子现在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尽管他在那里一声不吭,可是却一肚子坏水。”终于房门“嘎吱”一声响了,彼得鲁什卡双手端着茶盘进来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乜斜着眼,胆怯地看了看他,焦急地等待下文,等着看他会不会终于对那事说点儿什么。但彼得鲁什卡什么也不说,相反,却比平时更沉默寡言,更阴沉着脸,更加没好气,看什么都皱着眉头,斜着眼睛;总之,看得出来,他对什么事很不满意;他甚至一次也没有抬头看自己的主人,顺便说说,这多少刺痛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他把拿来的东西都放到桌上,接着就转身默默地走开了,走进隔壁的小屋。“他知道,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这无赖!”戈利亚德金先生喃喃道,一面动手喝茶。然而我们的主人公从自己仆人的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虽然彼得鲁什卡以后又有好几次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到他的房间里来过。戈利亚德金先生处在一种非常惊慌的状态中。一想到还要去司里上班就感到瘆得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正是那里会出现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去,”他想,“碰到什么事咋办?倒不如现在忍一忍?倒不如现在先按兵不动?——他们在那里爱说什么,随他们便;我今天还不如在这里等着,等我养精蓄锐,恢复了元气,把这事从头到尾先好好想想,然后再看准时机,给他们大家来个措手不及,我自己则以逸待劳,秋毫无损。”戈利亚德金先生一面这样思前想后,一面抽着烟斗,抽了一袋又一袋;时间飞也似的过去;已经差不多九点半了。“瞧,都九点半了,”戈利亚德金先生想,“去也晚了。再说我有病,自然有病,肯定有病;谁敢说我没病?我才不怕呢!让他们派人来查好了,让庶务官来好了;说真的,我有什么可怕的?瞧,我背疼,咳嗽,感冒;说到底,我想去也去不了,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不能出去;我会生病的,说不定以后就一命呜呼;尤其是眼下死亡率这么高……”戈利亚德金先生用这样的理由终于使自己的良心完全平静了下来,他预料安德烈·菲利波维奇肯定会说他玩忽职守,对他进行申斥,因此他先自我辩解了一番。总之,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主人公就极其喜欢用各种各样驳不倒的理由先在自己心目中为自己开脱,并用这样的办法使自己完全心安理得。总之,现在他已经使自己完全心安理得了,于是他拿起烟斗,装满了一袋烟,刚开始正经八百地抽了几口——又从沙发上猛地跳了起来,撂到一边,急急忙忙洗好脸,刮好胡子,梳好头,穿上制服以及其他等等,顺手拿起一摞文件,飞也似的跑到司里上班去了。

戈利亚德金先生胆怯地走进自己那个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会出现什么非常不好的事——这等待是无意识的、模模糊糊的,但与此同时也是不愉快的;他怯生生地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紧挨着股长安东·安东诺维奇·谢托奇金。他正襟危坐,不为任何事情分心,一头钻进放在他面前的公文的内容中。他打定主意并且发誓尽可能躲开一切带有挑衅性的东西,尽可能躲开一切有损他的美名的东西,比如:不礼貌的问题,有关昨晚情况的随便什么人开的玩笑和所做的无礼的暗示;他甚至打定主意回避跟同僚们寒暄,即问候健康等等。但是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保持这种态度做不到,也是不可能的。担心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接触犯他的事,常常比触犯本身更使他痛苦。所以,尽管他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事,一概不闻不问,而且躲开一切,不管是什么,戈利亚德金先生还是间或偷偷地,悄悄地微微抬起头来,偷觑两旁,忽左忽右,窥探同僚们的脸色,并由此努力推断有无发生什么新的特别的与他有关的事,以及抱着某种丑陋的目的瞒着他的事。他推测,他昨天发生的整个事件与现在围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一定有关系。他终于在烦恼中开始希望,但愿一切快点儿解决,尽管只有上帝知道怎么解决,哪怕出现什么祸事也不要紧——没有关系!蓦地,命运在这时逮住了戈利亚德金先生:他还没来得及希望,他的种种疑虑便突然解决了,但是解决的方法却是最古怪的,最出人意料的。

另一个房间的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轻轻地、胆怯地打开了,似乎以此表明进来的那人十分等而下之,接着一个人影,然而却是戈利亚德金先生极熟悉的人影,羞怯地出现在我们的主人公所在的那张桌子前面。我们的主人公没有抬起头来——不,他只是捎带瞅了这人一眼,微微一瞥,但已经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明白了一切,直到最微小的细节。他羞得满面通红,把自己倒霉的脑袋瓜埋进公文里,他这样做的目的,与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鸵鸟把自己的脑袋钻进热沙里的目的完全一样。新来的那人向安德烈·菲利波维奇鞠了一躬,紧接着就听到貌似亲切的官腔,举凡官衙里的长官同新来的下级说话都用这样的口吻。“来,坐这儿,”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向新来的那人指着安东·安东诺维奇的桌子,说道,“就这儿,与戈利亚德金先生面对面,至于工作,我们会立刻给您安排的。”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向新来的那人做了个迅速而又客气的规劝的手势,接着就立刻埋头批阅堆放在他面前的各种各样的公文了。

戈利亚德金先生终于抬起了眼睛,如果说他没有晕过去的话,那也仅仅是因为整个事情他早就预料到了,先就对一切心中有数,早猜到了来者是谁。戈利亚德金先生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在窃窃私语,有没有人就这事发表什么办公室常见的俏皮话,有没有什么人大惊失色,最后,有没有什么人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但是,让戈利亚德金先生感到十分惊奇的是,谁也没有出现任何类似的情况。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同事与同僚诸公的行为使他感到惊奇。似乎有悖人之常情。戈利亚德金先生对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感到害怕了。这事透着蹊跷;事情太奇怪、太不成话、太古怪了。总该有个风吹草动吧。不用说,这一切不过在戈利亚德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自己则如坐针毡。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那个现在坐在戈利亚德金先生对面的人,简直就是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克星,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耻辱,戈利亚德金先生昨天的噩梦,总之,这人就是戈利亚德金先生自己——不过不是现在坐在椅子上、张大了嘴、呆然不动地拿着笔的那个戈利亚德金先生;不是担任副股长的那个戈利亚德金先生;不是爱躲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个戈利亚德金先生;最后,也不是那个戈利亚德金先生,这人走路的样子就似乎在清楚地说明:“您不惹我,我也不会惹您”,或者:“您别惹我,我可没有招您惹您呀”——不,这是另一个戈利亚德金先生,完全是另一个人,然而同前者十分相像——一样的个头,一样的体型,一样的穿戴,连秃顶也一样——总之,像透了,没有任何地方不像,简直没有一丁点儿不像,如果把他俩放在一起,任何人,简直没有一个人敢说,哪位是真戈利亚德金,哪位是假戈利亚德金,哪位是老戈利亚德金,哪位是新戈利亚德金,哪位是原件,哪位是赝品。

我们的主人公,假如可以打个比方的话,现在正处在这样的境地,一个淘气包正拿他耍笑取乐,偷偷地用聚光镜照着他玩。“这是什么,是不是做梦呢?”他想,“是真的,还是昨天的继续?这是怎么回事呢?凭什么权利发生这一切?这样的官吏是谁批准的,谁给他这样做的权利?我睡着了呢,还是在做梦?”戈利亚德金先生试着拧了自己一把,甚至还想尝试着拧一下别人……不,不是梦,肯定不是梦。戈利亚德金先生感到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汗如雨下,他正在发生一种前所未有和至今从未见过的事,此外,简直倒霉透了,这还很不成体统,因为戈利亚德金先生明白和感觉到,在这种丑态百出的事情中由他开了这个先例是很不利的。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他这人是否存在,虽然他对一切早有思想准备,而且他自己也希望他的怀疑不管怎样能够得到解决,但是情况竟会这样急转直下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心头的烦恼使他感到压抑,感到痛苦。有时候他竟完全失去了理性,失去了记忆。当他从这样的瞬间清醒过来后,他发现他手中的笔正在公文上机械地和无意识地写着。他不相信自己,开始检查他到底写了什么——竟一句也看不懂。最后,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坐着的另一位戈利亚德金先生站了起来,在房门口不见了,好像有什么事到另一个科里去了似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向周围望了一眼——毫无动静,一切都静悄悄的;只听见笔尖的唰唰声,翻阅文件的沙沙声,离安德烈·菲利波维奇的宝座稍远的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声。戈利亚德金先生瞥了安东·安东诺维奇一眼,很可能我们的主人公的面容完全反映出了他现在的处境,与此事的真正含义也十分一致,因此从某方面看非常惹人注目,于是好心肠的安东·安东诺维奇放下手中的笔,非常同情地询问了一下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健康。

“我,安东·安东诺维奇,谢谢上帝,”戈利亚德金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安东·安东诺维奇,我完全健康;我现在没事,安东·安东诺维奇。”他又迟迟疑疑地加了一句,还不完全信任他常常想起的这位安东·安东诺维奇。

“啊!可我看,您好像不大舒服;不过,也难怪,难免会有个头痛脑热的!尤其现在时疫流行。要知道……”

“是的,安东·安东诺维奇,我知道现在时疫流行……安东·安东诺维奇,我不是因为这事,”戈利亚德金先生说,定睛注视着安东·安东诺维奇,“要知道,安东·安东诺维奇,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对您,就是说,我想告诉您,我都不知道这事该从哪方面下手了,安东·安东诺维奇……”

“什么?要知道……您的意思……不瞒您说,我听不大懂;您……要知道,您说详细点儿,对这事您有什么为难的。”安东·安东诺维奇说,他看到戈利亚德金先生甚至眼睛里都急出了眼泪,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儿为难了。

“我,说真的……这里,安东·安东诺维奇……这里有个官吏,安东·安东诺维奇……”

“哎呀!我还是听不懂。”

“我想说,安东·安东诺维奇,这里有个新官吏。”

“是啊,是有;跟您同姓。”

“什么?”戈利亚德金先生叫了起来。

“我说:跟您同姓,也姓戈利亚德金。该不是您兄弟吧?”

“不是的,安东·安东诺维奇,我……”

“唔!哎呀,我还以为也许是您的近亲呢。要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儿像,有点儿像一家人。”

戈利亚德金先生都惊呆了,一时张口结舌。这种不像话的、前所未见的事,就某一点来说确属稀罕,这种事甚至最不感兴趣的旁观者见了也会大吃一惊,竟说得如此轻松,明明像照镜子似的,却说有点儿像,像一家人!

“我说,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想奉劝您一句,”安东·安东诺维奇继续道,“您还是去找大夫看看吧。要知道,不知怎的,您脸上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您那眼睛尤其……要知道,眼神有点儿特别。”

“不,安东·安东诺维奇,当然,您的情我领了……就是说,我一直想问,这官吏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

“就是说,安东·安东诺维奇,您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什么太刺眼的地方吗?”

“这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说,安东·安东诺维奇,他与某人惊人地相似,比如说跟我。安东·安东诺维奇,您刚才说像一家人,您捎带地提到了这一点……您知道吗,有时候双胞胎就是这样的,就是说像两滴水,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分不清谁是谁?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是的,”安东·安东诺维奇沉思片刻后说道,好像头一回对这情况大吃一惊似的,“是的!有道理。真是出奇地像,您说得不错,因此的确可能把一个人当成另一个人。”他继续道,对这事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您知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这简直是酷似,太神奇了,正如有时候人们常说的那样,就是说,长得跟您一模一样……您发现了吗,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甚至都想请您说说怎么会这样像的,是的,不瞒您说,我起先还真没注意。奇迹,简直是奇迹!知道吗,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我说,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本地人。”

“他也不是本地人。也许,你俩是同乡。我想冒昧请问,令堂大部分时间住哪儿?”

“您说……安东·安东诺维奇,您说他不是本地人?”

“是的,他不是本地人。说真的,这简直太奇怪了,”爱说话的安东·安东诺维奇继续道,他就爱东拉西扯地闲扯,“这的确能引起我们的好奇心;要知道,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走过去,碰到一个人,甚至还推了他一下,却视而不见。不过,您也不要觉得难堪。这是常有的事。您知道吧——我给您说件事,我姨妈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她在临终前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双身……”

“不,我——对不起,我打断了您的话,安东·安东诺维奇,我想知道,安东·安东诺维奇,这官吏是怎么来的,就是说,他凭什么到这里来工作?”

“他是来顶已故的谢苗·伊万诺维奇的空缺,顶替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因为出现了空缺,就给补上了。您瞧,也真是的,听说这个可怜的谢苗·伊万诺维奇还留下了三个孩子 —— 一个比一个小。他的未亡人还跪在司长大人的脚下。不过听人家说,她隐瞒了实情:她还有几个钱,却隐瞒了她有钱……”

“不,我,安东·安东诺维奇,我还是想请问一下那个情况。”

“什么那个情况?噢,对了!我说,您怎么对这事有这么大兴趣呢?跟您说:您也不要觉得难堪。这一切多少是暂时的。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您跟这事不挨边儿;这是上帝安排的,这是上帝的意志,产生抱怨是罪过的。这事正好看出上帝的无比英明。我看呀,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这事您毫无过错。世上出现的奇迹难道还少吗!造化母亲是慷慨的;不会要您对这事负责的,您也用不着对这事负责。顺便说说,举个例子吧,我希望您也听说过,他俩叫什么,他俩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暹罗双生子 [1] ,他俩的脊背长在了一起,就这样活着,吃饭和睡觉都在一起;听说,赚了大钱。”

“对不起,安东·安东诺维奇……”

“我明白您要说什么,明白!是的!那有什么呢?——没什么!我说,就愚见所及,感到难堪是大可不必的。那有什么?他是个官吏就让他是官吏好了;看来,这人还挺能干。他说他叫戈利亚德金;不是本地人,又说他是一名九品文官。这话是他亲自跟司长大人说的。”

“可是,嗯,他是怎么来的呢?”

“也没什么;据说,他说得很透,举了很多理由;他说,是这么回事,如此这般,大人,因为没有财产,想找点儿事做,尤其有您这样的好领导……总之,该说的都说了,要知道,一切说得都很得体。想必是个聪明人。嗯,当然,是带了介绍信来的;要知道,没介绍信不成……”

“是吗;是谁推荐的呢……我的意思是说,到底是谁插手管这种混账事的呢?”

“是啊。听说,这是一封很有来头的介绍信;听说,司长大人和安德烈·菲利波维奇都笑了。”

“和安德烈·菲利波维奇都笑了?”

“是啊;也不过是微微一笑,说道:好吧,行啊,只要办事认真,他俩没意见……”

“是啊,您说下去。您只救活了我一半,安东·安东诺维奇;求您了——往下说吧。”

“对不起,我对您又有点儿那个……嗯,是的;嗯,不过也没什么;这情况不难理解;我对您说,您不要觉得难堪,这里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不。也就是说,我想请问您,安东·安东诺维奇,司长大人没有再补充说什么吗……比如,说我?”

“哪会呢!是啊!嗯,不,什么也没有说;您可以完全放心。要知道,它,当然,不用说,这情况是相当令人惊奇的,而且起先……比如就拿我说吧,起先我几乎没有看出来。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在您提醒我之前,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但是话又说回来,您可以完全放心。什么特别的话也没有说,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好心肠的安东·安东诺维奇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又加了一句。

“那么我,安东·安东诺维奇……”

“哎呀,请您多多原谅。我尽顾着聊天了,有件要事,急事。必须马上办理。”

“安东·安东诺维奇!”传来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客气的叫声,“司长大人有请。”

“马上,马上,安德烈·菲利波维奇,我马上就去。”于是安东·安东诺维奇抱起一堆公文,先跑到安德烈·菲利波维奇身边,然后又急忙跑进司长大人的办公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戈利亚德金先生暗自寻思,“原来我们这里在玩这把戏!原来我们这里现在在刮这阵风……这倒不赖;可见,事情有了令人非常愉快的转机。”我们的主人公自言自语道,搓着双手,高兴得心里都乐开了花,“那么说,咱们这事很平常。那么说,一切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可不嘛,谁也不敢放屁,谁也不敢说什么,这帮强盗只敢规规矩矩地坐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好极了,好极了!我就喜欢好心肠的人,过去就喜欢,并且永远尊敬和佩服……不过,这安东·安东诺维奇,想起来可也有点儿那个……也不能太信任他了: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不过最妙和最重要的事是大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这事随随便便放过去了:这太好了!我赞成!不过,安德烈·菲利波维奇干吗要嘻嘻哈哈地横插一杠子呢?这关他什么事?老谋深算,老挡我的道,老是想像只黑猫似的在别人面前横穿过去, [2] 总是挡别人的道和故意为难别人;故意为难别人和故意挡道……”

戈利亚德金先生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精神抖擞地充满了希望。不过,他还是感到,终究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一个不祥的想法使他不安。他甚至灵机一动,想要亲自过去跟同僚们套套近乎,像只兔子似的跑上前去,甚至(比如下班时,或者走过去,似乎有什么事)在闲谈中暗示一下,比如说什么,诸位,如此这般,真是出奇地像,真乃咄咄怪事,简直是一出丑态百出的滑稽戏——也就是自己先把这一切揶揄一番,借以探测一下危险的深度。“否则,要知道,在平静的深渊里常有魔鬼出没。”我们的主人公想。然而,戈利亚德金先生也只是这样随便想想而已;然而,他及时清醒了过来。他明白,这样做就走得太远了。“你呀,就是这性格!”他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自言自语道,“一高兴就玩过火了!你也太实心眼儿了嘛!不,咱俩还是少安毋躁为好,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先等一等,看看再说!”虽然如此,正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样,戈利亚德金先生又充满了希望,犹如人死了又死而复生似的。“没什么,”他想,“就像胸口压了一块五百普特 [3] 重的大石头落了地!瞧这事!而‘小匣子’本来是很容易打开的。 [4] 克雷洛夫说得对,克雷洛夫说得对……这个克雷洛夫是个行家里手;是个能人,是个伟大的寓言家!至于那家伙,那就让他去当差吧,让他好好当差吧,只要他不妨碍别人、不触犯别人就成;让他去当差吧——我同意,我赞成!”

这时时间在过去,在飞奔,不知不觉敲了四点。衙署下班了;安德烈·菲利波维奇拿起自己的礼帽,照老规矩,大家也都学他的样。戈利亚德金先生拖延了片刻,拖延了必需的时间,故意比大家走得晚,等大家都已散尽、分道扬镳之后才最后一个走出来。他走到街上,感到自己犹如上了天堂,甚至想绕个弯,去逛逛涅瓦大街。“时也,命也!”我们的主人公说,“事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转机。天气也放晴了,又是严寒,又是雪橇。俄罗斯人就喜欢严寒,俄罗斯人就爱冰天雪地。我爱俄罗斯人。雪花飞舞,猎人把这称为初雪;如果这时在初雪上看到一只兔子就好啦!哎呀!不过,也没什么!”

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欢天喜地就是这样表现出来的,然而他脑子里仍有什么东西在挠动,在痒痒,说烦恼不是烦恼——而是有时候感到心一阵收缩,戈利亚德金先生不知道何以自慰了。“不过,咱们还是再等一天吧,到时候咱们就会欢天喜地了。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得,咱们来想想,来好好看看。来,我的年轻朋友,让咱们来好好想想。嗯,有个人跟你一样,首先是完全一样。嗯,这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就算有这样的人,那,我就得哭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毫不相干;我吹我的口哨,管他呢!豁出去了,有什么了不起!让他去当差好了!哼,说什么暹罗的双生子,真乃咄咄怪事……哼,干吗非是暹罗的双生子呢?就算他们是双生子吧,但是连伟人有时候看起来也像是怪人。甚至历史书上也载明,著名的苏沃罗夫也学过公鸡叫……嗯,他当时这样做是出于一种策略;还有一些伟大的统帅……不过话又说回来,提统帅干什么?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别人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我是无辜的,我藐视敌人。我不是阴谋家,并以此自豪。我纯洁、襟怀磊落、为人正派、讨人喜欢、对人宽厚……”

突然,戈利亚德金先生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像一片树叶一样发起抖来,甚至一时间闭上了眼睛。不过,他希望他感到害怕的那人不过是个错觉,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胆怯地斜过眼去看了看右边。不,不是错觉!……他上午认识的那人,正迈着碎步走在他身旁,微笑着,望着他的脸,似乎在等候机会开始同他攀谈。然而,这话还是没有谈起来。他俩就这样走了大约五十步。戈利亚德金先生的全部努力就是尽可能紧地裹在和钻在大衣里,把礼帽尽可能低地扣在眼睛上。更可气的是,甚至他这位朋友的大衣和礼帽也跟他的一模一样,好像刚从戈利亚德金先生身上剥下来似的。

“先生,”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开口道,极力几乎用低语,而且两眼尽量不看自己的朋友,“咱俩好像不同路吧……我甚至对这一点有把握。”他沉默少顷后说道,“最后,我深信,您完全明白我要说什么。”末了,他又相当严厉地加了一句。

“我非常希望,”戈利亚德金先生的朋友终于开口道,“我非常希望……您能宽宏大量,定能惠予原谅……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应该去找谁……我的情况——我希望您能恕我冒昧——我甚至觉得,您富有恻隐之心,今天上午对我惠予同情。就我而言,从第一眼起我就对您抱有好感,我……”这时戈利亚德金先生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这个新同僚能一个倒栽葱掉到地缝里去,“如果我敢冒昧提出希望的话,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请您俯听卑职一言……”

“我们——我们在这里——我们,最好还是到我那里去吧,”戈利亚德金先生回答道,“咱们现在先到涅瓦大街的街对面去,那里咱俩比较方便,然后走小胡同……咱俩还是走小胡同好。”

“好吧。成啊,就走小胡同。”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谦恭的旅伴胆怯地说,他回答的口气似乎在暗示,他无可挑剔,以他现在的地位能走小胡同就蛮好了。至于戈利亚德金先生,他简直不明白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相信自己。他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

* * *

[1] 暹罗双生子名叫汉格和恩格(1811—1874),曾以盈利为目的在欧美各国巡回展出。

[2] 指惹是生非,制造不和。

[3] 1普特合16.38公斤。

[4] 源出克雷洛夫的寓言《小匣子》,意思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