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巴霞仍然卧床不起,受着重病的煎熬。假若不是医生担保她会康复,小个子骑士和扎格沃巴爵爷定会以为她的生命之火依然随时都可能熄灭。直到这段时间过去了,她的病情才出现明显的好转,她的神志才完全恢复。虽说医生预测她需卧床一个月或半个月,但有一点已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她不仅能完全康复,而且还能恢复她原有的活力。
在她卧病期间,伏沃迪约夫斯基一直守在她的枕边,几乎是寸步不离。在经历了这种生死关头之后,他对妻子的疼爱更加炽热——如果人世间真有这等奇事——他眼里只有她,除了她,他对整个世界都熟视无睹。每当他坐在她的床边,每当他深情地望着她那依然是瘦削、憔悴但已显露出内心欢悦的脸蛋儿,望着她那双日渐恢复早前光彩的眼睛,他总是禁不住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乐得叫嚷起来:
“她在康复,巴霞,我惟一的爱,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说着他就一头扎到她的手上,而有时又亲吻她那双可怜的小脚,她正是凭借那双纤纤小脚无畏地跋涉荒原深深的积雪才回到赫雷普蒂奥夫的。简而言之,他是异乎寻常地爱她并崇拜她。他感到自己欠下了救世主莫大的恩情未报,有一次他对扎格沃巴爵爷和众位军官说:
“虽说我并非出自富埒王侯的贵族,但我有一双能吃苦耐劳的手,哪怕累死累活也要聚资修建一座小教堂,哪怕是木结构的也好。因为我每次听到教堂的钟声,就会想起上帝的慈悲,也就会由于感恩而心潮激荡,思绪万千!”
“愿上帝保佑我们,首先得打赢这场跟土耳其的战争。”扎格沃巴爵爷听后对他说。
小个子骑士当即抖动起了他那两撇小小的八字胡,回答说:
“只有天主最清楚,什么更能使他心满意足;如果他想要一座教堂,打仗时他自会保全我;如果他宁愿要我的热血,我也会毫不吝惜地奉献给他,一切听凭上帝的圣裁!”
随着身体的康复巴霞也恢复了幽默情趣。两个礼拜后,有天傍晚她吩咐人将通往内室的门打开一道缝,那时众位军官都聚集在游艺室里,她用自己银铃般的嗓音对他们说道:
“晚安!各位!我已是死不了啦,啊哈!”
“感谢至高无上的天主!”军人们异口同声回答说。
“赞美上帝,可爱的孩子!”只有莫托维德沃长官单独高声叫嚷说,他以一种特殊的父爱爱着巴霞,而每逢他特别激动的时候总爱讲乌克兰语。
“瞧瞧吧,各位!”巴霞接着说,“发生了什么事!谁能预见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幸好,结局还不错!”
“上帝总在关照无辜者。”门外又响起了合唱般的回应。
“扎格沃巴爵爷不止一次嘲笑我,说我喜欢舞刀弄剑更甚于喜欢纺麻线、做女红。不错!一架纺车或是一根绣花针能有什么力量帮助我!多亏我一向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不是吗?’”
“说得对,即便是天使也不能表现得更好!”
扎格沃巴爵爷关紧了内室的门,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因为他担心巴霞过于疲累。巴霞却像只猫儿冲着老爵爷发威,鼻子呼哧呼哧地出气,因为她乐意继续这么闲聊,特别是乐于听到对自己的英勇和坚韧不拔精神更多的赞扬。如今危险已经过去,留下的只是对往事的缅怀,她对自己抗击阿齐亚的壮举感到非常自豪,也亟须听到别人的嘉许。她不止一次转向小个子骑士,用一根手指戳着丈夫的胸口,带着一个娇纵的孩子的顽皮神情说道:
“夸夸我吧,夸夸我的骁勇吧!”
而他,也就惟命是从,大加赞美她,爱抚她,一再亲吻她的眼睛和她的双手,直到在内心深处同样对她宠爱有加的扎格沃巴爵爷假装生气,开始嘟囔道:
“哼!这么娇纵她,真不成体统,把她完全惯坏了!……”
由于巴霞的康复,在赫雷普蒂奥夫笼罩着一派欣慰、欢腾,只是有些烦心的事儿搅乱了这种祥和的气氛。一想到图哈伊–别伊之子阿齐亚的叛变给共和国造成的损失,想到诺沃维耶斯基老爵爷的厄运,想到博斯卡夫人和小姐母女二人以及艾芙卡的悲惨境遇,巴霞便感到痛心疾首,所有的人也都跟她一般郁郁寡欢。因为拉什科夫发生的事件已经准确无误地传遍了赫雷普蒂奥夫,甚至也传遍了卡缅涅茨和更远的边塞地区,几天之前,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正好在赫雷普蒂奥夫作过短暂停留,虽说他已尽知阿齐亚、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兵变的详情,却仍不失希望,心想或许还能将其他立陶宛鞑靼连队长成功地吸引到波兰方面来。紧随梅希利舍夫斯基爵爷之后,博古什御膳官也来了,而在他俩之后,从莫吉廖夫、扬波尔,也从拉什科夫直接传来了一些消息。
在莫吉廖夫,统领步兵的戈任斯基指挥官显然是位优秀的军人,虽说不善辞令,但并未中计。他截获了阿齐亚对留在当地的部分立陶宛鞑靼骑兵的命令,独自带领一支数量不多的马祖尔步兵对他们来了个突然袭击,不是将他们砍死,就是活捉为俘虏;除此之外他还及时向扬波尔报警,使得第二座城池也得以保全。随后不久外出的部队就都返回了镇守地,故而只有拉什科夫成了兵变的牺牲品。伏沃迪约夫斯基正是从那儿收到比亚沃格沃夫斯基的书信的,信中通报了在那里发生的事件和其他涉及整个共和国的问题。
比亚沃格沃夫斯基骑士在信中说:
“幸好我也已返回,因为本该接替我的诺沃维耶斯基校尉此刻的状况是难以履行军务的。而今他更像一副骷髅,而不像个大活人,因为悲伤对他身心的摧毁已达到了极点,我们肯定要失去一位伟大的骑士。他的父亲给杀害了,他那个受到莫大凌辱的妹妹已由阿齐亚赏给了阿杜罗维奇,而博斯卡小姐则由阿齐亚留下自己消受。她们两个是彻底没救了,哪怕是能将她们从俘虏中成功夺回也无济于事。我们是从一名立陶宛鞑靼骑兵口中获悉详情的,此人在渡河时扭伤了脖子,我们的人将他活捉了,给他施了火刑,这才让他把一切和盘托出。图哈伊–别伊之子阿齐亚、克雷琴斯基和阿杜罗维奇已经去了阿德里亚诺波尔。诺沃维耶斯基向我据理力争,定要跟踪追击,说哪怕是追到苏丹兵营的中心,也要将阿齐亚生擒活捉,让那歹徒为自己的滔天罪行付出代价。他一向倔强而果敢,现在如此执拗自然不足为怪,尤其是因为事情涉及到博斯卡小姐,她的险恶处境让我们所有的人无不为之伤心落泪,她是个那么甜蜜的姑娘,我不知道在这儿谁的心不曾为她所征服。我一直劝阻诺沃维耶斯基,对他说,阿齐亚自会找上门来,因为大战确已临近,而且还有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旦开战,敌人派来打前锋的必是鞑靼部队。我们已从穆尔塔内方面的那些友好的市政长官那里得到消息,就连土耳其商贾也都言之凿凿,说在阿德里亚诺波尔附近已开始结集部队,有庞大的汗国兵马,被他们称之为‘重装甲’的土耳其重甲骑兵也在集结待命。苏丹本人将麾统精良的土耳其正规步兵前来进犯。司令官大人!入侵之敌将会像蚂蚁一样多得不可胜数,因为整个东方都在进军,而我们的军队不多,乃至可说是屈指可数。我们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卡缅涅茨的山岩塞堡上。上帝保佑,但愿能备足枪械弹药和粮秣,整修好工事,使之固若金汤。在阿德里亚诺波尔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们这里差不多也已是春天,因为已淫雨成灾,青草也开始往上冒。我正要去扬波尔,因为拉什科夫已是一堆灰烬,在那里既没有足以安身的破落村舍,也没有什么可入口的食物。何况,依据我的料想,我们恐怕要从所有这些警备要塞撤走。”
小个子骑士得到的消息,与书信中提及的同样可靠,甚至更加翔实,因为那是直接来自霍奇姆,说是一场大战必不可免。不久前,他甚至把所有消息都报告了大统帅。尽管如此,比亚沃格沃夫斯基的书信毕竟是来自最边远的塞区,而且印证了他所获得的情报的可靠性,故而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小个子骑士并不惧怕一场鏖战,他担心的只是巴霞。
他对扎格沃巴爵爷说:
“大统帅从各警备要塞撤军的命令,随时都有可能下达,军务毕竟是军务,如军务需要,撤退是不可延宕的。可这里,巴希卡还卧病在床,又碰上这种糟糕的时刻。”
“即便一连下达十几道军令,”扎格沃巴爵爷回答说,“巴希卡的问题还是根本,反正我们得呆在这里,直到她完全康复。须知战争不仅不会在冬天结束之前爆发,就是在彻底解冻之前也是打不起来的;何况他们要对付卡缅涅茨的坚壁高垒,还得运来重炮。”
“阁下身上总摆脱不了老志愿兵的自由习气。”小个子骑士不耐烦地回答说,“阁下是想为一己之私而置军令于不顾的。”
“哈!如果你觉得军令比巴希卡更重要,那你就把她塞进一辆大车,赶紧走人!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她没有力气自己爬上马车,你为了执行命令,是准备哪怕是用禾杈把她挑上车去也得开拔。你们这种纪律性真是活见鬼!照老规矩人只干他能干的事,不能干的事他就只好不干。你满嘴说你有善心、爱心,但只要有人喊一声‘去揍土耳其佬!’你便会把你那善心像吐瓜子皮一样吐掉。你回头就把这可怜的女人用套马索绑在马背上牵着走好了!”
“我对巴霞没有善心和爱心?!阁下你该敬畏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小个子骑士喊叫道。
扎格沃巴爵爷恼怒地喘着粗气,过了片刻,他瞧了瞧伏沃迪约夫斯基那副忧伤的面孔,便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语:
“米哈乌,你知道我之所以说这种话,完全是出于对巴希卡一片亲情,出自父辈的爱。要不是我疼爱巴希卡,我岂能宁愿呆在这里,把脑袋伸到土耳其的板斧之下,而不愿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享清福,即便我要去逍遥养老,就我这把年岁,谁还能说三道四跟我过不去?你娶巴希卡是谁做的大媒?如果不是我,你就让我喝光一桶清水,不放任何东西调味!”
“为此我一生也报答不了阁下的恩情!”
他们张开了双臂相互拥抱在一起,彼此之间立刻出现了最完美的和谐。
“我是这样筹划的,”小个子骑士说,“一旦大战临头,阁下就把巴希卡带走,你跟她一起去投奔斯克热图斯基夫妇,去乌库夫。鞑靼部队无论如何到不了那里。”
“为了你我会这么做,虽说照我的愿望我更乐意去打土耳其佬,因为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不喝葡萄酒的野猪样的族类更无耻,更可恶的了!”
“我只担心一件事,巴希卡为了呆在我身边会坚持要去卡缅涅茨。一想到这一点,我浑身都难受。我敢担保,她定要给我施加压力,非去卡缅涅茨不可的。”
“你千万别答应她。你什么都听她的,这后果难道还不够糟糕吗?她之所以遭此横祸,全怪你允许她远去拉什科夫,虽然我当时立即就叫嚷着反对她去冒险!”
“此话不实!阁下当时是说,你不想出主意。”
“既然我说我不想出主意,那就说事情比我极力阻止的更糟糕。”
“巴希卡理应接受教训,不过,她这个人真难缠!如果她见到有把利剑悬在我头顶,她是一定要呆在我身边的,绝对不会退缩!”
“再说一遍,千万别答应她。我的上帝,你是个多么窝囊的丈夫!”
“不错,confiteor,一看到她用两个小巧的拳头捂住眼睛开始哭天抹泪,或者只是开始装哭,霍!我这颗心就像黄油落到了煎锅上,立刻就融化了。没有办法,必定是她用什么魔力迷住了我。要打发她走,这我能办到,因为对我来说,她的安全比我的生命更要珍贵,可一想到这样做要让她多么担心着急,天啦!我就会伤心得喘不过气来。”
“米哈乌,你心中该有个谱儿,千万别让她牵着鼻子走!”
“罢了,说什么‘千万别让她!’……如果不是阁下,刚才是谁还在怪我对她没有一点儿善心的?”
“嗯?”扎格沃巴一时语塞。
“阁下似乎不缺少睿智,怎么现在自己却只会搔耳朵,拿不出点子来!”
“因为我是在考虑,如何用最有力的言辞劝说她,让她信服。”
“要是她一下就把两个小拳头捂住眼睛,你怎么办?!”
“是呀,她会这么做的!怎么办?”扎格沃巴爵爷显然有些茫然,一时也慌了神儿。
他们就这样绞尽脑汁,无计可施,因为说真的,巴霞已把他们两个的心思彻底看透了。在她养病期间,他们俩都把她宠得无以复加,对她都疼爱到了极点,以致对她想采取任何违背她的心意或愿望的必要行动都使他俩充满了畏惧。他们两个全都清楚,巴霞最终是不会抗拒的,会顺从他俩的安排,但不用说伏沃迪约夫斯基,就是扎格沃巴爵爷也宁愿他们三个一起去迎击整个大部队的土耳其精兵锐卒,也不愿看到她把那小巧的拳头捂到眼睛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