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告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梯弗利斯送出的。一八五一年除夕,一个信使在途中赶坏了十匹马,把十个车夫抽得满脸流血,把报告送到当时的陆军大臣——切尔内绍夫那里。
一八五二年元旦,切尔内绍夫朝觐皇帝尼古拉,除了呈递其他公事外,还有沃龙佐夫的那份报告。
切尔内绍夫不喜欢沃龙佐夫,不仅因为沃龙佐夫受到普遍的尊敬,而且因为他有巨大的财富,特别因为沃龙佐夫是一个真正的贵族,而切尔内绍夫只能算是parvenu[62],主要的,还因为皇上对沃龙佐夫特别有好感。所以切尔内绍夫一有机会就中伤沃龙佐夫。在上次关于高加索军事的报告中,由于军事长官的不慎,一支不大的高加索部队几乎全被山民歼灭,切尔内绍夫用这件事成功地使尼古拉对沃龙佐夫不满。现在他企图提出沃龙佐夫对于哈吉穆拉特问题处理的不利的方面。他想暗示皇上:沃龙佐夫总是特别使俄国人吃亏,而袒护甚至姑息土人,把哈吉穆拉特留在高加索是不智的举动;并且暗示,哈吉穆拉特很可能只是为了窥视我们的防御工事才投我们的,因此最好把哈吉穆拉特送到俄罗斯中部,等到他的家属从山里救出来,并且确信他的忠诚以后,再利用他。
切尔内绍夫这个计划没有成功,仅仅因为尼古拉在元旦那天早晨心情特别不好,仅仅由于心里别扭而不能采纳任何人的任何建议;况且他素来不喜欢接受切尔内绍夫的建议,他不过是勉强任用着切尔内绍夫,觉得暂时没有可以代替他的人,而且,当他知道切尔内绍夫在审判十二月党人案件中竭力陷害扎哈尔·切尔内绍夫[63],企图占有他的财产的时候,他已经认为他是个大无赖了。这样一来,由于尼古拉心情恶劣,哈吉穆拉特就留在高加索了,他本来可能有一个不同的命运的,如果切尔内绍夫是在别的时候来报告的话。
九点半钟的时候,在零下二十度严寒的雾气中,切尔内绍夫的留着胡子、头戴浅蓝天鹅绒尖顶帽子的胖车夫,坐在和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所乘的一样的小型雪橇的驭者台上,驶到冬宫的小停车场,向他的朋友多尔戈鲁基公爵的车夫亲切地点一点头,这个车夫伺候主人下车后,早就停在宫廷的车场旁边,把缰绳塞在穿着臃肿的棉裤的大腿下面,正在摩擦冻僵了的手。
切尔内绍夫穿着一件绒毛柔软的灰色海狸皮领子的外套,按照一定的样式戴着雉毛三角帽。他掀开暖脚的熊皮,小心翼翼地把他那没有穿套鞋的(他以不知套鞋为何物而骄傲)、冻僵了的两腿从雪橇里腾挪出来,抖起精神,响着马刺,从地毯上走进那阍人恭恭敬敬给他打开的门里去了。在前厅把外套掷给一个跑向前来的老内侍手里,切尔内绍夫走到镜子前面,小心地把帽子从波纹形假发上脱下来。他对着镜子照一照,用那衰老的手习惯地卷一卷鬓角和前发,整一整十字勋章、穗带和带绣花字的肩章,于是软弱无力地迈动他那不听使唤的两条老腿,踏着铺着地毯的平缓楼梯向上走去。
经过那些穿着大礼服站在门旁边向他谄媚地鞠躬的内侍,切尔内绍夫走进了候见室。毕恭毕敬地迎接切尔内绍夫的值日官,是一个新任命的侍从武官,只见他那崭新的军服、肩章和穗带,以及那黑色小胡子和像尼古拉·帕夫洛维奇那样拢近眼角的鬓发衬托着尚未受到丧的红润面孔,浑身上下都是亮堂堂的。陆军大臣的副手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迟钝的面孔上带着沉闷的表情,颊须、胡髭和鬓角也像尼古拉那样打扮,站起来迎着切尔内绍夫,向他问好。
“L’empereur?”[64]切尔内绍夫转向侍从武官,眼睛疑问地望着办公室的门。
“Sa Majesté vient de rentrer,”[65]侍从武官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很得意地听着自己的声音;他踏着轻巧而平稳的步子——平稳得甚至头上顶着满满一杯水都不会流出来——往那无声地打开的门走去,他以整个存在对他走进去的那个地方表示着敬意,然后就在门后消失了。
在这工夫,多尔戈鲁基打开自己的公事包,查看一下里面的公文。
而切尔内绍夫却在那里紧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活活腿,回想一下要向皇帝报告的事情。切尔内绍夫正在办公室的门旁站着,这时办公室的门又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比前一个更辉煌、更恭敬的侍从武官,做一个手势请大臣和大臣副手去见陛下。
冬宫遭过大火以后,早已修复了,但是尼古拉还是住在冬宫楼上。他听取大臣和高级官员的报告的办公室是一间有四面大窗的高大房间。正面墙上挂着一幅亚历山大一世的巨像。在窗与窗之间放着两张公事桌。靠墙放着几把椅子。在屋的中央有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旁边是尼古拉的靠背椅和几张给被接见的人预备的椅子。
尼古拉穿一件没有肩章,只有小肩章的黑礼服,他把鼓鼓的肚皮箍得紧紧的庞大身躯往后仰着坐在桌子旁边,用他那发直的、无生气的目光瞅着进来的人。从梳得光滑的、巧妙地连接那遮盖着秃顶的假发的两鬓之间,露出高大扁平的额头,长长的大白脸今天显得特别冰冷和呆滞。他那一对常常是昏沉的、现在看来比平时更加昏沉的眼睛,在往上翘的胡髭底下紧闭的嘴唇,被高领子顶着的、新剃过的、上面摆一对整整齐齐的灌肠似的颊须的肥胖腮帮,以及那给领子挤着的下巴颏,——这一切都给他的面孔增添一种不满、甚至愤怒的表情。心情不好的原因是由于疲倦,疲倦的原因是因为他昨晚参加假面舞会;在舞会上他像通常一样,戴着顶上有一只鸟的近卫骑兵钢盔,在那向他拥挤过来又畏怯地让开他那刚愎自用的庞大身躯的人群中间走过,这时他又遇见那个蒙面女人;在上次假面舞会的时候,她那雪白的皮肤、美好的身段、娇柔的声音,在他身上唤起了老年人的情欲,可是她躲开了他,约他在下次假面舞会上相会。昨天假面舞会上,她走到他面前,他已经不肯放走她了。他把她领到一所专门为了可以和女伴幽会而准备的单房间。默默地走到房间门口,尼古拉环视一下,想找侍者,可是侍者不在。尼古拉紧皱着眉头,自己推开房间的门,让女伴先进去。
“Il y a quelqu’un,”[66]蒙面女人停了下来,说道。单房间真的给人占了。一个枪骑兵军官和一个年轻的、好看的、金发曲鬈的、穿着化装斗篷和摘掉假面具的女郎,紧紧偎依着坐在天鹅绒的小沙发上。一看见直挺挺的、愤怒的尼古拉的身躯,那个金发女郎连忙带上假面。枪骑兵军官吓呆了,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双直瞪瞪的眼睛望着尼古拉。
尽管尼古拉已经看惯了人们在他面前的悚惧,然而这种悚惧总是使他感到愉快,并且,他有时爱对受惊的人们反而说几句亲切的话而使他们吃惊。现在他就是这样做的。
“喂,兄弟,你比我年轻,”他对那个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说道,“可以把位置让给我。”
那个军官一跃而起,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弯着腰,默默地用假面护着脸,从单房间里走了出去,剩下尼古拉单独地陪着他的女伴。
蒙面女人是一个二十岁的美丽贞洁的姑娘,瑞典籍的家庭女教师的女儿。这个姑娘对尼古拉说,她童年时候,看见他的相片就爱上他和崇拜他了,并且下决心无论如何要得到他的注意。她现在果然得到了,她并且说,她再也不需要什么了。这个女孩子被载到尼古拉通常同女人们幽会的地方,在那儿尼古拉同她消磨了一点多钟。
这一夜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又窄又硬的床上,——他以睡这种床而自豪,盖上他的大氅,——他认为(并且也这样对人说)这大氅就像拿破仑的帽子一样名贵;他许久没能入睡。他时而想起那姑娘白净的脸上又惊又喜的表情,时而想起和他经常同居的情妇涅利多娃的有力而丰满的肩膀,并且把她们俩作一个比较。关于已婚的人的放荡是件不好的事,他是连想都没去想,如果有人为这事非难他的话,他甚至会觉得非常奇怪。但是,虽然他自信他的行为是对的,然而他心里总留下一种不愉快的余味,为要消除这种感觉,他开始想那常常能使他安慰的事情,就是想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
虽然他很晚才睡着,但他仍像平时一样,八点钟就起床了;做完了照例的化装,用冰摩擦他那又大又肥的身体,在祷告上帝之后——他念那从小就念的照例的祷文:“圣母”,“虔诚”,“我主”,对所念的语句并不认为有任何意义,——就穿着军大衣和军帽,出了小门往河岸上走去。
在滨河街中间,他遇见一个像他一样巨大身材、穿着制服、戴着制帽的法政学校的学生。看见那个因有自由思想而为他所不喜欢的学校的制服,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紧皱了眉头,但是那学生的高大身躯,笔直的立正,和那肘弯突出得惹人注目的敬礼,这一切都缓和了他的不满。
“姓什么?”他问道。
“波洛萨托夫,皇帝陛下。”
“好小子!”
那个学生仍然用手举到帽檐站在那儿。尼古拉停了下来。
“愿意服兵役吗?”
“不,皇帝陛下。”
“蠢材!”尼古拉转身向前走去,大声念着首先闯到他嘴边的话。“科佩尔魏因,科佩尔魏因,”他把昨天那个姑娘的名字重述了几次。“讨厌,讨厌。”他不思索自己所说的话,而是用说话来压制自己的情感。“是的,如果没有我,俄国会成什么样子,”他自言自语道,不满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是的,如果没有我,不仅俄国,而且整个欧洲会成什么样子。”于是他想起内弟——普鲁士的国王,想起他的懦弱和昏庸,不禁摇了摇头。
他走回来经过冬宫门前的时候,看见叶连娜·帕夫洛夫娜[67]的马车,一个穿红制服的仆人把马车驰到萨尔特科夫门前。叶连娜·帕夫洛夫娜在他心目中是废物的化身,这些废物不仅议论科学和诗歌,而且还议论政治,设想他们能够把自己管理得比他尼古拉管理他们更好一点。他知道,不论他怎样压制这些人们,他们还是浮上来,甚至浮到水面上来。于是他想起不久前才去世的弟弟——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68]。一种又懊恼又忧戚的心情抓住了他。他阴沉沉地皱起眉头,又开始低语着那首先闯出唇边的语句。他一走进宫门,就停止了低语。他走进自己的房里,在镜子前面理一理颊须、鬓发和天灵盖上的假发,然后他捻着胡须,一直向那听取报告的办公室走去。
他首先接见切尔内绍夫。切尔内绍夫立刻从尼古拉的脸上,主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今天特别不高兴,他知道他昨天的猎艳经过,所以明白他不高兴的原因。冷冷地问过好,请切尔内绍夫坐下,尼古拉用他那无生气的眼睛盯住了他。
切尔内绍夫报告的第一件事,是关于军需官们的盗窃案;然后是关于在普鲁士边境调动军队的问题;在这以后是审定第一次名单遗漏的年终得奖的人;在这以后就是沃龙佐夫关于哈吉穆拉特的投降的报告了,最后是关于医学院的一个学生谋杀教授的令人不愉快的事件。
尼古拉默默地紧闭嘴唇,用他那又大又白的、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抚摩着公文纸,目不转睛地盯着切尔内绍夫的额头和前发,听着关于盗窃案的报告。
尼古拉相信,所有的人都在盗窃。他知道现在应当惩办那些军需官们,决定把他们全送去当兵,但是同时也知道,这并不能妨碍那些填补遗缺的人做同样的事。官吏的本性就是盗窃,而他的责任就是惩办他们,这事无论怎样令他厌烦,他仍然认真地尽他的职责。
“看来在我们俄国只有一个廉洁的人。”他说道。
切尔内绍夫立刻就明白,在俄国唯一廉洁的人就是尼古拉本人,于是微笑一下表示同意。
“大约是这样的,陛下。”他说。
“行啦,我来批。”尼古拉说道,拿起公文,把它放在桌子的左边。
在这之后,切尔内绍夫开始报告奖金问题和调动军队问题。尼古拉看了看名单,画掉几个名字,然后简短而坚决地命令调两师人到普鲁士边境。
尼古拉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普鲁士国王在一八四八年后所颁布的那个宪法,所以,虽然在信中和在口头上对内弟表示最友爱的情感,但他认为必须在普鲁士边境上驻军以防万一。这支军队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普鲁士人民如果发生骚动(尼古拉看见到处都准备骚动),可以出兵保护内弟的王位,就像他出兵保护奥地利对抗匈牙利人一样。并且为了他对普鲁士国王的忠告更有分量和更有意义,边界上有这支军队也是必要的。
“是的,如果不是我,现在俄国会成什么样子啊。”他又想道。
“还有什么?”他说道。
“从高加索来一个机密使者,”切尔内绍夫说道,于是开始报告沃龙佐夫信中所写的关于哈吉穆拉特投降的事件。
“原来这么着,”尼古拉说道,“倒是一个好的开端。”
“可见陛下手订的计划开始收效了。”切尔内绍夫说道。
这句对他的战略才能的夸奖,特别使尼古拉高兴,因为他虽然以自己的战略才能而自豪,但他内心却意识到,他是没有这种才能的。现在他想听一听对自己更详细的夸奖。
“你的看法是怎样的?”他问道。
“我的看法是这样,如果早遵照陛下的计划,砍伐森林,消灭储备的粮食,虽然缓慢,可是逐渐地向前推进,那么高加索早已被征服了。哈吉穆拉特的降服,我只有归功于这个。他看出他们支持不住了。”
“对的。”尼古拉说道。
虽然在敌境内砍伐森林、消灭食粮、逐步推进的计划是叶尔莫洛夫[69]和韦利亚米诺夫[70]的计划,是完全跟尼古拉的计划相反的,依照他的计划,必须一举占领沙米尔的根据地,捣毁强盗的老巢,并且依照他的计划采取了付出那么多性命的一八四五年达尔戈出征;虽然如此,而尼古拉仍然把这个缓进的逐步砍伐森林和毁灭食粮的计划也归功于自己。为了要相信缓进、伐林和绝粮的计划是他的计划,似乎应当隐瞒他曾坚持的那个完全相反的一八四五年的军事措施。但是他没有隐瞒这个,并且以一八四五年的远征计划连同缓慢向前推进的计划都引为骄傲,虽然这两个计划显然是互相矛盾的。他周围的人们经常露骨的令人作呕的阿谀弄得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的矛盾,已经使自己的言行不能跟实际、逻辑、甚至起码的常识相符合,而一味地相信他所有的命令,不管这些命令是多么无意义、不公正和彼此不一致,都成为有意义的、公正的和相互一致的,只因为是他下的命令。
他这次关于外科医学院的学生的决定就是这样的。在高加索报告之后,切尔内绍夫就开始关于学生的报告。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青年学生两次没有考及格,第三次考试的时候,考试委员又没有给他及格,这个神经有毛病的学生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抓起桌子上的削鹅毛笔尖的小刀,一时发疯,向教授扑去,使他受了几处微伤。
“姓什么?”尼古拉问道。
“布热佐夫斯基。”
“是波兰人吧?”
“原籍是波兰,一个天主教徒。”切尔内绍夫答道。
尼古拉皱起了眉头。
他对波兰人做了很多坏事。为了解释这些坏事是对的,他就得相信所有波兰人都是坏蛋。于是尼古拉就认为他们是这样的,并且随着他对他们做的坏事增加,他对他们的憎恨程度也相应地增加。
“等一会儿。”他说道,闭上眼睛,把头低下来。
切尔内绍夫不止一次地听过尼古拉说这话,所以知道他每当决定重要的问题的时候,他只需要聚精会神地沉默数秒钟,等他灵机一动,自然就形成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就好像内心有一种声音告诉他应当怎样做似的。他现在正在想如何才能更充分地满足他心中被这学生的事件所引起的对波兰人的愤恨,于是内心的声音启示了他做如下的决定。他把报告拿过来,在空白地方用他那粗大的字体写道:“应处死刑。但是谢天谢地,我们没有死刑,并且我也不愿意使用死刑。让他穿过一千人行列十二次。尼古拉。”用他那不自然的大大的花体字署了名。
尼古拉知道,一万二千下鞭打,不仅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受苦的死刑,而且是过分的残酷,因为只要五千下笞杖就足以打死一个最强健的人了。然而做一个无情的残酷的人他却觉得愉快,并且想到我们没有死刑也觉得愉快。
他写完关于学生的批示后,把它移给切尔内绍夫。
“这就是,”他说道,“读一遍。”
切尔内绍夫读了一遍,把头垂下来,对那圣明的决定表示恭而敬之的惊奇。
“并且把所有的学生领到操场上,让他们参观笞刑。”尼古拉补充说。
“这对他们是有益的。我要消灭这种革命精神,连根儿拔掉。”他想道。
“是,是,”切尔内绍夫说,沉默了一会,整一整他的前发,又谈起高加索的报告。
“关于回复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您有什么吩咐?”
“坚决地遵照我的政策:烧光房屋,消灭光车臣尼亚的食粮,用奇袭惊扰他们。”尼古拉说道。
“关于哈吉穆拉特您有什么吩咐?”切尔内绍夫问道。
“沃龙佐夫不是写着他想在高加索利用他吗?”
“这会不会太有点冒险了?”切尔内绍夫回避着尼古拉的视线说道,“我怕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太信任他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尼古拉看出切尔内绍夫想把沃龙佐夫的措施往坏的方面解释,突然插嘴问道。
“我想,把他送到俄罗斯内地比较保险点。”
“你想,”尼古拉嘲笑道,“而我却不想,我同意沃龙佐夫的意见。就这样回复他。”
“是,是。”切尔内绍夫说道,站起来鞠躬告辞。
多尔戈鲁基也鞠躬告辞;在整个报告时间,他仅仅回答了尼古拉几句关于调遣军队的询问。
在切尔内绍夫之后,被接见的是一个来辞行的西部边区督办比比科夫。尼古拉赞同了比比科夫对付那些不愿信仰正教而骚动的农民[71]的办法,命令他把所有不服从的老百姓都按军法从事。这就是说,判决他们受夹鞭刑。此外,他还命令把那登载关于数千个国家农民[72]划入皇室领地当农奴的消息的报馆编辑送去当兵。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必须的,”他说道,“我不许任何人议论这件事。”
比比科夫当然懂得对合并派教徒的处理是如何残酷,以及把当时唯一的自由民——国家农民改为皇室采地的农奴是如何不公平。但是不能反对。不同意尼古拉的命令就等于丧失他四十年来获得的和现在享受的显赫的地位。他只得顺从地低下他那黑发已经花白的头,表示遵从并且准备执行这残忍的、疯狂的、不正当的最高统治者的意志。
接见完了比比科夫后,尼古拉觉得完满地履行了自己的职务,伸一伸懒腰,看一看表,于是走去穿衣裳准备出去。他穿上那带有肩章、勋章和绶带的军服,走进了会客大厅,那里一百多位穿军服的男人和袒胸露臂的盛装的女人,都按照规定的位置排列着,战战兢兢地等待他出来。
他眼神死气沉沉,挺着胸脯,鼓起那从上到下箍紧了的肚皮,走向那些等待着的人们,因为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战栗的卑屈向着他,他拿出了更庄严的样子。他的眼睛遇到熟人的面孔,寻思着谁是谁,停住脚步,时而用俄语,时而用法语说几句话,并且用冰冷的、无生气的目光死盯着他们,听他们对他说话。
受了新年朝贺之后,尼古拉就到教堂里去了。
上帝也像凡人一样,通过他的仆人神父的嘴来问候和夸奖尼古拉,这些问候和夸奖虽然使他厌倦,但他仍然像领受应得的东西一样领受了。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全世界的平安和幸福都系在他身上,虽然他已经倦于这些事,但他仍然不拒绝给全世界以帮助。午前祈祷终了,一个头发梳得漂亮、服装华美的助祭高呼“万岁”,唱经诗用洪亮的嗓音一致附和着,这时尼古拉环顾一下,看见站在窗户旁边的涅利多娃和她那丰满的肩膀,他从对她有利的方面把她和昨天那个姑娘作了一番比较。
午前祈祷后,他到皇后那里,同妻子和孩子们逗逗笑,在家庭里混了几分钟。然后他经过“爱尔弥达日”[73]到宫廷大臣沃尔孔斯基那里,除了其他事情,他还叫他从自己的私产中每年发给昨天那个姑娘的母亲一笔养老金。从他那里出来,就去作通常的散步去了。
这天的午餐设在庞贝大厅[74];除了两个幼子——尼古拉和米哈伊尔,被邀请的还有:利文男爵,勒热武斯基伯爵,多尔戈鲁基,普鲁士的公使和普鲁士国王的侍从武官。
在等待皇后和皇帝的时候,因为最近从波兰接到令人不安的消息,普鲁士公使和利文男爵开始了有趣的谈话。
“La Pologne et le Caucase,ce sont les deux cautères de la Russie,”利文说道,“Il nous faut cent mille hommes à peu près dans chacun de ces deux pays.”[75]
公使对这话假装吃惊。
“Vous dites la Pologne.”[76]他说道。
“Oh,Oui,c’était un coup de maitre de Maeternich de nous en avoir laissé d’ambarras……”[77]
话说到这里,皇后进来了,她颤颤巍巍地摇着头,带着死板板的微笑,在她后面跟着尼古拉。
吃饭时,尼古拉讲起哈吉穆拉特的投降,讲起由于实行他的用伐林筑堡来围困山民的政策,高加索的战争现在快要结束了。
公使和普鲁士的侍从武官递一个眼色,今天早晨他们俩还说尼古拉自认是一个伟大的战略家是一个不幸的弱点,而现在却大大夸奖这个计划,说它又一次证明了尼古拉的伟大的战略天才。
饭后尼古拉去看芭蕾舞演出,演出时有数百个穿着紧身裤的裸露的女人作进军式。其中一个女演员特别叫他看中,尼古拉把舞蹈指挥师叫来,向他称谢,并吩咐赠给他一只钻石戒指。
次日,在切尔内绍夫向皇上报告工作时,尼古拉重申一次对沃龙佐夫的命令,要他趁哈吉穆拉特出走,加强对车臣尼亚的骚扰,以碉堡群步步为营缩紧它。
切尔内绍夫照这意思给沃龙佐夫写了信,于是另一个机密使者,赶伤了很多马,打伤了很多车夫的脸,向梯弗利斯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