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后的第三天,布特勒起得比较晚,他从后门走到街上,想在早点前散散步,换换空气,通常他是同彼得罗夫一块吃早点的。太阳已经从山后升起。街道右边的白土墙被阳光照得非常刺眼,然而向左边远眺,那步步高升、覆满森林的黑色山峦,那从山峡口露出、总是竭力模拟云彩的绵绵不断的乳白雪山,却令人悦目舒适。

布特勒望着这一带山,深深地呼吸,觉得很高兴,高兴他,正是他,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他还有一点高兴他昨天在战斗中,在进攻时,尤其在战斗颇为激烈的退却中,做得很漂亮;还高兴昨天那一段回忆,当他们行军回来时,玛沙或者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就是彼得罗夫的情妇,请他们吃东西,她对所有的人都特别爽快和妩媚,但他觉得尤其对他亲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由于她那粗大的发辫、宽宽的肩膀、高耸的乳房、满盖雀斑的和善面孔上的光辉微笑,无意中在引诱年轻力壮的独身汉布特勒,他甚至觉得她对他有意。但是他认为这会对不起那位和善而憨厚的同事的,所以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保持着最普通的、恭敬的关系,而且很高兴自己这种做法。现在他正在想这件事。

他的思想被尘土道路上的频繁的马蹄声分散了,像是有好些骑马的。他抬头望去,看见街的尽头一群骑者缓步跑过来。在二十来个哥萨克的前头,有两个骑马的人:一个穿着白色束腰无领袍,戴着高皮帽,缠着头巾;另一个是在俄军服务的军官,黑脸膛,鹰鼻子,身穿青色束腰无领袍,衣服和武器闪耀着许多银饰。那个缠头巾的骑着一匹头颅小巧、眼睛美丽的赤兔骏马;那个军官骑的是一匹高大华美的卡拉巴赫马[83]。爱马的布特勒立刻认出第一匹马的雄壮体力,于是停住想打听这些人是谁。那个军官向布特勒说话了。

“这是军事长官的住宅吗?”他用鞭子向那座屋子指着问道,从他那用词不变语尾和口音,看得出他不是俄罗斯人。

“就是这儿。”布特勒说道。

“这是谁?”布特勒问道,他走到军官跟前,用眼睛指着那缠头巾的人。

“这是哈吉穆拉特。他来这儿要在军事长官这儿住下。”军官说道。

布特勒听说过哈吉穆拉特,也听说过他投降俄国,但是绝未料到在这小小的要塞里见到他。

哈吉穆拉特和善地看着他。

“你好,科什科利德[84]。”他用他刚学会的鞑靼人问好的话说道。

“绍布尔[85]。”哈吉穆拉特点头答道。他催马走到布特勒跟前,把他那两个指头挂着马鞭的手伸给他。

“你是长官?”他说道。

“不是,长官在这儿,我去叫他。”布特勒对军官说道,一面走上台阶推门。

但是“正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样叫它——是闩住的。布特勒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兜一个圈子绕到后门进去。喊自己的勤务兵,也没有人答应,两个勤务兵连一个也找不到,他走进厨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扎着头巾,满脸通红,把袖子卷到白胖的胳膊上面,正把那跟她手臂一样白的和好的面切成小块准备包包子。

“勤务兵到哪里去了?”布特勒说道。

“灌酒去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您要干吗?”

“把大门打开;在您门前有一大队山民。哈吉穆拉特来了。”

“您真会胡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微笑着说。

“我不开玩笑。是真的。他们在门口站着呢。”

“真有这回事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我跟您扯什么谎。您去看看,他们在门口站着呢。”

“这真是想不到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放下袖子,抬手摸一摸她那粗大发辫上的卡子,“那么我就去叫醒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她说。

“不,我自己去。喂,邦达连科,你去把门开开。”布特勒说。

“那好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又做起自己的活来。

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得知哈吉穆拉特来到他这里,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他已经听说哈吉穆拉特到了格罗兹纳亚。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拿出一支香烟捻一捻,点着它,开始穿衣裳,粗声粗气地咳嗽着,咕咕哝哝地埋怨长官给他送来“这个鬼东西”。穿好了衣裳,他叫勤务兵拿药来。勤务兵知道所谓药就是伏特加,就拿给他。

“再没有比同时喝几样酒更坏的了,”他咕哝着,一面喝伏特加,一面嚼黑面包,“昨天喝了奇希尔,头痛。好,准备好了。”他完了事就到客厅去,布特勒已经把哈吉穆拉特和陪他的军官领到那儿了。

送哈吉穆拉特的那个军官把左翼长官的命令交给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命令中指示他接待哈吉穆拉特,允许他通过密探和山民发生联系,但除非有哥萨克跟随,不得让他走出要塞。

伊万·马特维耶维奇一面读公文,一面不断地向哈吉穆拉特注视,然后又伏在公文上研究起来。这样把眼睛从公文移到客人身上好几次,最后他把眼睛盯着哈吉穆拉特,说道:

“亚克希,贝克,亚克希[86],让他住下来好了。告诉他说,有命令给我,不准放他出去。命令就是神圣。咱们把他安置在——布特勒,你看呢?——咱们把他安置在办公室里,行吗?”

布特勒还没来得及回答,从厨房里走来站在门口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说:

“干吗安置在办公室里?就安置在这里。咱们把客厅和储藏室腾给他们。好歹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她说,向哈吉穆拉特看了看,遇见他的目光,连忙避开了。

“对了,我觉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得对。”布特勒说。

“去,去,去,这儿没有你们娘儿们的事。”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蹙着眉头说。

在整个谈话的时间,哈吉穆拉特坐在那里,手按着剑柄,微微露出轻蔑的微笑。他说,他住哪里都行。他所需要的和总司令准许他的一件事,就是同山民发生联系,因此他希望许可他们见他。伊万·马特维耶维奇说这办得到;在给客人拿吃的东西和准备房间的时候,他请布特勒陪他们坐一会儿,而他本人到办公室去写必要的公文和下必要的命令去了。

哈吉穆拉特对他这些新相识的态度,立刻就非常分明。对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哈吉穆拉特同他初次见面就感到一种厌恶和轻视,并且以后总是大模大样地对待他。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她给他做饭并给他拿饭,特别得他的欢心,他喜欢她的朴实、她那异民族所特有的美,并且喜欢她对他的一片好心,这片好心不自觉地感染了他。他竭力不看她,不同她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不由得转向她,注意她的动作。

而他同布特勒一见面就产生了好感,很高兴和他谈话,并且谈得很多,问他的生活和给他谈自己的生活,告诉他密探给他带来的关于他的家属情况的消息,甚至同他商量他应当怎样办。

密探给他的消息是不好的。他在要塞住的四天之内,他们去他那里两次,而两次的消息都是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