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特勒这一向唯一的娱乐,就是他不仅在公务上,而且在私生活上也醉心于战斗的诗意。他穿着切尔克斯人的服装,卖弄骑技,并且同波格丹诺维奇做过两次埋伏,虽然这两次他们都没遇见一个敌人,也没杀死一个敌人。这种勇敢行为和同有名的勇士波格丹诺维奇的友谊,布特勒觉得是一件愉快而重大的事。他在一个犹太人那里以高利贷借来钱把债务付清了,也就是说,只是把那未曾解决的窘况拖延了,逃避了。他竭力不去想自己的窘况,并且,除了战斗的诗意,还竭力沉溺在酒里。他越来越喝得多,一天比一天的更萎靡不振,他现在对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态度已经不是一个高贵的约瑟[92],相反,他鲁莽地追求她,可是出乎他意外,却遭到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坚决抗拒。

四月底,要塞里来了一支部队,这支部队是巴里亚京斯基预备作越过被认为不可逾越的车臣尼亚全境的新的进军用的。来的是两连卡巴尔金团的人,照当时高加索的习惯,这两连人应该被库林团的连队当做客人般招待的。士兵们分配到各个营房里,不仅请他们吃晚餐、米饭、牛肉,而且还请他们喝伏特加,军官们被安置到各军官那里,当地的军官也照例设宴招待新来的军官。

宴会快结束时,大家开怀豪饮,歌咏队唱歌助兴,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喝得烂醉,脸色已经不是发红,而是青灰的,他骑在椅子上,拔出长刀,砍杀假想的敌人,时而骂人,时而大笑,时而同别人拥抱,时而唱着他所喜爱的歌曲跳舞:“沙米尔开始暴动在前几年,特啦—啦—哒哒,在前几年。”

布特勒也在席上。他在这里也努力看出战斗的诗意,但在心灵的深处,他是可怜伊万·马特维耶维奇的,可是没有法子劝止他。布特勒觉得有几分酒意,便悄悄地溜回家去了。

圆圆的月亮照耀着白色的小屋和路上的石头。月光很亮,连路上每个石子儿、每根禾秆、每堆粪都看得很清楚。快到家的时候,布特勒遇见用头巾包着头和肩胛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自从布特勒受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抗拒后,他有点不好意思,避免同她碰面。现在喝了几杯酒,又在月光下,布特勒对这次相遇很高兴,又想向她表示亲热。

“您上哪儿去?”他问道。

“瞧我那老头子去,”她和善地答道。她拒绝布特勒的追求完全是诚心诚意而且坚决的,但他这一向总是躲着她,却使她不痛快。

“干吗要瞧他,他会来的。”

“到底来了没有呢?”

“不是来,是给人抬来。”

“哦,是这么着,这真不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这么说来就不必去了?”

“用不着去了,咱们最好回家吧。”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转身同布特勒并排走回家去。月光是这么亮,人的头影周围有一个光圈随着路旁移动着的身影移动着。布特勒望着自己头影的光圈,想对她说他仍然欢喜她,但不知从何说起。她等待他说话。他们这样默默地快走到家了,这时从拐角闪出几个骑者。骑马的人是一个军官和几个随从。

“这是什么风刮来的人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闪到路旁。

月亮照着骑者的背后,当他差不多走到他们身旁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才认出是谁。这个军官是卡梅涅夫,伊万·马特维耶维奇以前的同事,所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认得他。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是您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他说。

“就是我,”卡梅涅夫说道。“啊,布特勒!您好!还没睡,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块儿溜达?当心伊万·马特维耶维奇找您算账,他在哪儿?”

“您听,在那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朝那传来鼓声和歌声的地方指了指。“他们在吃酒作乐呢。”

“怎么,是你们的人在吃酒作乐吗?”

“不,从哈萨夫-尤尔特来人了,在请他们吃饭呢。”

“啊,这是好事儿。我还赶得上。我到这儿来只要一分钟就行了。”

“怎么,有事吗?”布特勒问道。

“有点小事。”

“好的还是坏的?”

“这要看对谁说啦!对我们是好的,对于某些人是坏的。”卡梅涅夫笑起来。

这时候,步兵和卡梅涅夫都走到伊万·马特维耶维奇的家门口了。

“奇希列夫!”卡梅涅夫对一个哥萨克喊道,“到前面来。”

那个顿河的哥萨克,从其余的人中间策马走到前面来。哥萨克穿着平常顿河的军服,外罩军大衣,脚上穿着靴子,马鞍后放着褡裢。

“喂,把那玩意儿拿出来。”卡梅涅夫说道,一面下马。

哥萨克也下了马,从褡裢里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口袋。卡梅涅夫从哥萨克手里接过口袋,把手伸进去。

“给你们看一个新鲜玩意儿,好吗?您怕不怕?”他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有什么可怕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这就是,”卡梅涅夫说道,一面拿出一个人头,把它摆在月光下面,“你们认得吗?”

这是一个剃光的头——眉骨高高地隆出,黑胡须剪得齐齐的,唇上的小胡子剪得短短的,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半合着,剃光了的脑壳上刀痕横七竖八,在鼻孔里凝结着黑色的血。脖颈上缠着一条血淋淋的手巾。虽然满头都是伤痕,但那发青的嘴唇的样子,却有一种儿童的善良的表情。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看了看,二话没说,就扭头快步走回家去。

布特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可怕的人头。这就是不久以前同他一起消磨夜晚时谈得非常亲热的哈吉穆拉特的头。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杀的?在什么地方杀的?”他问道。

“他想逃跑,被人捉住了。”卡梅涅夫说,把人头交给那个哥萨克,他同布特勒走进屋里。

“连死都死得英雄。”卡梅涅夫说。

“全部的经过究竟是怎么样的?”

“你等一等,等伊万·马特维耶维奇来了我把一切详细情形告诉你们。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巡回各要塞各村庄示众。”

派人去找伊万·马特维耶维奇,他醉醺醺的和两个同样醉得晕天倒地的军官回来了,拥抱了一下卡梅涅夫。

“我把哈吉穆拉特的头带到您这儿来了。”卡梅涅夫说道。

“胡说!杀死了吗?”

“是的,他想逃呢。”

“我说过,他靠不住。那么在哪儿?人头在哪儿?拿给我看。”

把那个哥萨克叫来了,他拿来装人头的口袋,把人头掏出来,伊万·马特维耶维奇睁着醉眼矇眬的眼睛对它瞅了好久。

“总算是条好汉,”他说,“让我来给他亲个嘴。”

“一点不错,一条剽悍的汉子。”一个军官说道。

大家都看了一遍,又把人头交给那个哥萨克。他把人头装到口袋里,小心地放下来,尽可能轻一点碰地。

“怎么样,卡梅涅夫,把人头示众,另外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一个军官说。

“不,得让我给他亲亲嘴,他送过我一把剑。”伊万·马特维耶维奇喊道。

布特勒走到门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第二级台阶上坐着。她看了布特勒一眼,立刻生气地转过脸去。

“您怎么啦,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布特勒问道。

“你们全是些刽子手。我简直受不了。的确,都是刽子手。”她说道,一面站起来。

“这种事人人都可能碰到,”布特勒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战争嘛。”

“战争!”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喊起来,“说什么战争啊?一句话,全是些刽子手。人死了应当埋在土里,而他们戏弄着玩。全是些刽子手,一点不错。”她重复着说,下了台阶,从后门回家去了。

布特勒回到吝厅里,请卡梅涅夫详细地讲讲全部的经过。

于是卡梅涅夫讲了一遍。

经过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