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让·韦尔德纳尔(1889—1915)

死于达达尼尔海峡

如今你能够

理解到,我心中对你怀着的爱是

多么挚热,我甚至忘了我们是幽灵,

把阴魂当作实体的东西看待了。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如果我认为我是在回答

一个可能回到世间去的人的问题,

那么这火焰就将停止闪烁,

人说从未有谁能活着离开这里,

如果我听到的这话不假,

那我就不怕遗臭万年来回答你。[1]

那么就让咱们去吧,我和你,

趁黄昏正铺展在天际

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

让咱们去吧,穿过几条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

到那临时过夜的廉价小客店

到满地是锯屑和牡蛎壳的饭店

那夜夜纷扰

人声嘈杂的去处:

街巷接着街巷像一场用心诡诈冗长乏味的辩论

要把你引向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那是什么?”哦,你别问,

让咱们去作一次访问。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鼻子和嘴,

把舌头舔进黄昏的各个角落,

在阴沟里的水塘上面流连,

让烟囱里飘落的烟炱跌个仰面朝天,

悄悄溜过平台,猛地一跳,

眼见这是个温柔的十月之夜,

围着房子绕了一圈,便沉入了睡乡。

准会有足够的时间

让黄色的烟雾溜过大街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准会有时间,准会有时间

准备好一副面孔去会见你要会见的那些面孔;

会有时间去谋杀和创造,

也会有时间让那些在你的盘子里

拿起或放上一个疑问的庄稼汉干活和过节;[2]

有你的时间,也有我的时间,

还有让你犹豫不决一百次的时间,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时间,

在你吃一片烤面包和喝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准会有时间

让你怀疑,“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掉转身子走下楼去,

带着我头发中央那块秃斑——

(他们准会说:“瞧他的头发变得多稀!”)

我的大礼服,我的硬领紧紧地顶着我的下巴,

我的领带又贵重又朴素,但只凭一根简朴的别针表明

  它的存在——

(他们准会说:“可是他的胳膊和大腿多细!”)

我敢惊扰

这个世界吗?

一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

作出一分钟就会变更的决定和修正。

因为我对它们这一切早已熟悉,熟悉它们这一切——

熟悉这些黄昏,晨朝和午后,

我用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

我知道从远远的那个房间传来的音乐下面

人语声随着那渐渐消沉的节奏[3]正渐趋消寂。

  所以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领教过那些眼睛,领教过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说一句客套话盯着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别针尖上,

等我被别针钉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古脑儿吐个干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熟悉它们一切——

那戴着手镯的臂膀,赤裸而白皙

(可是在灯光下,长满了一层浅棕色的软毛!)

是衣衫上飘来的芳香

弄得我这样离题万里?

那些搁在桌边,或者裹着围巾的臂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又该怎样开始?

……

要我说,在黄昏时分我已走遍了小街狭巷

也观看了那些穿着衬衫在窗口探出身子的孤独的男人

从他们的烟斗里冒出的烟?……

我真该变成一副粗粝的爪子

急匆匆穿过静寂的海底。

……

而且这午后,这黄昏,睡得多安静!

让修长的手指抚慰着,

睡熟了……倦极了……或者是在装病,

张开身子躺在地板上,在这儿,在你和我身边。

喝过茶,吃过糕点和冰淇淋,难道我就会

有气力把这瞬间推向一个转折点?

尽管我哭过了也斋戒过了,哭过了也祈祷过了,

尽管我已经看见我的头颅(稍微有点秃了)给放

  在盘子里端了进来,[4]

我可不是先知——这一点在这儿无关紧要;

我已经看到我的伟大的时刻在忽隐忽现地闪烁,

我也看到了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上衣在暗暗窃笑,

总之一句话,我害怕。

那么到底值不值得,

喝过了酒,吃过了果酱和茶以后,

在杯盘之间,在人们对你和我的闲聊之间,

值不值得带着微笑

把这件事就此一口啃掉,

把这世界捏成一个球

然后把它滚向一个使人窘困的问题,

说:“我是拉撒路[5],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

我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要是有个人,她一面把枕头往头边一塞,

  却说:“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压根儿不是。”

到底值不值得这样,

值不值得为此破费工夫,

经过多少次日落,多少个庭园和多少微雨迷濛的大街

  小巷,

经过多少部小说,多少只茶杯和多少条裙裾曳过地板

  以后——

还要来这一套,还有那么多吗?——

要说出我真想说的意思根本不可能!

可是仿佛有一盏幻灯把神经变成图案投射在屏幕上:

这值不值得破费工夫

如果有个人,放上一只枕头或者甩下一条头巾,

一面向窗子转过身去,却说:

  “那压根儿不是,

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为王子;

我是侍从大臣,一个适合给帝王公侯出游

炫耀威风的人,发一两次脾气,

向王子提点忠告;毫无疑问,是个随和的爪牙,

恭顺谦虚,以对别人有用而感到高兴,

精明,细心而又慎微谨小;

满脑子高超的判断,只是稍微有些迟钝;

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6]——

有时,差不多是个丑角。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裤腿卷上翻边的裤子。[7]

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在后脑分开?[8]我敢吃下一只桃子吗?

我要穿上白法兰绒的长裤,在海滨散步。

我听到美人鱼在歌唱,一个对着一个唱。

我可不想她们会对我歌唱。

我看见她们乘着波浪向大海驰去

一面梳理着风中向后纷披的波浪的白发

当大风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间的时候。

我们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闺房

她们戴着红的和棕色的海草编成的花环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

汤永宽 译

* * *

[1] 题铭引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27歌。当时但丁在地狱中遇见归多,于是向他询问他是谁。归多因在世间饶舌而犯罪,故必须借火舌方能说话。上述引文即系归多对诗人的回答。

[2] 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活跃时期约为前650—前750年)写有一首关于农事的训悔诗,题名《干活和节日》(Works and Days)。

[3] a dying fall,参见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1幕第1场第4行。

[4] 《新约·马可福音》6∶17-29,《新约·马太福音》14∶3-11以及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中均述及:古犹太之王希律王以凶残著称,强占其弟施洗者约翰之妻为妻。后因酬答莎乐美的献舞,应莎乐美的要求将约翰斩首,由莎乐美盛在盘中捧入宫来。

[5] Lazarus,基督使其在死去后第四天又复活。见《新约·约翰福音》11∶1-44。

[6] 诗中主人公普罗弗洛克心目中似指《哈姆雷特》中的国王的咨议大臣波洛纽斯。

[7] 男士穿裤腿有翻边的长裤是当时流行款式,普罗弗洛克显然很趋时。

[8] 头发在脑后分开,在当时亦是新颖的款式,同上句穿裤脚翻边的长裤,意义相同。

一位夫人的画像[1]

你犯下了——

私通罪:但那是在另外一个国家里,

而且,那个姑娘已死了。

《马耳他岛的犹太人》[2]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烟雾正浓,

你让这场景自己来安排——仿佛足以达意——

一句话:“这个下午,我留下给你”;

四支蜡烛燃在黯淡的房中,

朝天花板扔上了四个光束,

一片朱丽叶坟墓的阴森气氛,

准备着让所有的事都说,或者都不说。

我们,让我们说,听过最近来的波兰钢琴家

演奏序曲,运着指尖,甩着头发,

“如此亲切,这个肖邦,他的灵魂

只应在几个朋友中间再生,

大约两个或三个,他们不会将这朵花触动,

这朵花在音乐厅中遭人挤擦、质问。”

就这样我们的闲聊渐渐离题

在微小的愿望和细细捕捉的遗憾里;

伴着小提琴降低的调子

和遥远的短号混在一起,

于是开始。

“你不知道他们对我的意义多大,我的朋友们,

啊,多么、多么稀罕,多么稀奇,

在由这么多、这么多的零碎组成的生活中找到他们,

(因为我实在不爱它……你不知情?你真是没看见!

哦,你的眼光多么敏锐!)

要是能找到一个富有这些美德的朋友,

他拥有,并给予这些美德,

而友谊就在这个基础上生存,

没有这些友谊——生活,什么样的噩梦!”

在小提琴的萦绕之中,

还有破铜号的

咏叹调之中

我的大脑里开始了一种沉闷的节奏。

荒唐地敲打出一支它自己的序曲,

任性的、单调的歌曲,

至多有一个确凿无疑的“错音”。

——让我们到外面走走,吸一阵烟,

赞美赞美那座纪念碑,

讨论讨论最近的事件,

按着公共大钟将我们表的发条扭一扭。

然后等上半个小时,喝我们的啤酒。

现在紫丁香花事正浓,

她有一盆紫丁香在她房中,

手指捻着一朵,她一边说,

“啊,我的朋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生活是什么——而你是个将生活握在手中的人;”

(慢条斯理地将一根紫丁香茎捻着)

“你让生活从你的身边溜掉,你让生活流逝,

青春是残酷的,不容悔怨,

青春对着它所认不出的处境微笑。”

我微微一笑,当然,

继续用着茶点。

“然而四月的落日,不知怎的使我想起了

我已埋葬了的生活,春天的巴黎,

我感到无比的宁静——看到这个世界

奇妙万分,青春洋溢,说到底。”

声音回旋,像八月的下午的一把破提琴

走了调的,但吱吱不停的旋律;

“我始终深深相信:你懂

我的感情,始终深信你觉得肯定

会越过鸿沟,伸出你的手。

你无懈可击,你没有阿喀琉斯的脚踵[3]。

你将继续向前,当你最后取得成功,

你能说:这一点上许多人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我有什么,我有什么,我的朋友,

能给你,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只是一个快走到她旅程尽头的

人的友谊以及同情。

我将坐在这里,招待朋友饮茶……”

我取下我的帽子,我怎能懦夫般地报答

她对我说的这一切话?

哪一天早晨你都可以看到我在公园里

读着报纸的趣事栏和体育栏。

尤其我特别注意

一位英国公爵夫人走上舞台。

一个希腊人在一场波兰舞中被杀,

另一个贪污银行的家伙作了交待。

我脸色不变,

我镇定自若,

啊,可是当一台街头钢琴机械地、疲惫地

重新奏出一支老掉了牙的普通曲子,

还有风信子的花香飘过花园,

使人回忆起其他人也曾向往的事。

这些念头是错还是对?

十月的夜色降临:像以往一样地回返,

只是带着一种轻微的不安感,

我登上楼梯,扭动门拉手,

觉得自己仿佛是爬上了楼。

“那末你要出门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那是个无用的问题。

你很难预料什么时候你能回来,

你将会发现有这么多需要学习。”

我的微笑沉重地落在那些小摆设里。

“也许你能给我写信。”

刹那间我的自制力火焰般地闪亮;

这和我猜测的一样。

“近来我一直纳闷地想

(但我们的开始从不知道我们的终结!)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展成为朋友?”

我感到像一个微笑着的人,但转身

猛然看到:他在镜子中的表情。

我的自制力熄灭了,我们真是在黑暗中。

“因为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们所有的友人,

他们全都深信,我们的感情会紧紧

相连!我几乎自己也不懂。

现在我们只得听天由命。

不管怎样,你要写信。

或许时间还不算太晚。

我将坐在这里,招待朋友饮茶。”

而我必须借来每一种变化着的形状

来表达自己……跳舞,跳舞,

像熊一般跳舞,

似猿那样叽哩呱啦,似鹦鹉那样喋喋学舌。

让我们到外面走走,吸一阵烟——

噢!万一某个上午她死了怎么办?

下午昏暗,烟雾弥漫,傍晚暗黄,玫瑰般红,

她死了,留我茕茕独坐,笔在手中,

烟从房顶上散落下来;

狐疑重重,好一阵子,

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是否理解,

聪明还是愚蠢,太慢还是太快……

她真不愿利用这一个好处,话说到底?

这支曲子的“突降”十分成功,

现在我们谈论到死亡突降——

我真应该有权微笑?

裘小龙 译

* * *

[1] 这首描写“反英雄”式恋爱的“戏剧性”诗,分三段也就是三幕。第一幕:十二月一个烟雾弥漫的下午,音乐会后无聊的对白与谈情,这些话又与音乐术语的暗示混合在一起。“夫人”试图建立起一种亲切的“朱丽叶坟墓”的气氛,“我”的内心却是混乱和犹豫,“大脑里……敲打出一支序曲”,下面的乐章又将是什么呢?但是艾略特使用了一个破折号表示转折:“让我们到外面走走……”这实际上是“我”突破夫人的包围的一种挣扎。第二幕:四月的落日,春天,诗在音乐意象上加了花卉的意象——“夫人”称为友谊的发展,她的感情和“我”的紧张都在增强,她那“埋葬了的生活”咄咄逼人,“我”,“懦夫般地报答”是故意含糊其辞。报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并未使“我”不安;不安的是音乐和花香又来了。这里“夫人”的吸引力和可厌性是掺杂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第三幕:十月,“我”决定要离开“夫人”,但决定被怀疑的阴影笼罩着;“登上楼梯”象征着一种紧张的努力。“夫人”说了一番充满弦外之音的话语,接着又出现了第一幕中的蜡烛意象——“我的自制力熄灭”;“我”的笑是硬逼出来的,“我”只能借用动物的形状来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我”走了,但幻想到自己走后“夫人”可能的死亡,就感到一走并未解决问题,仅仅是不负责任的逃之夭夭。

[2] The Jew of Malta,英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作品。

[3] Achilles' heel,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出生后被母亲倒提在冥河水中浸过,除未浸到水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之后“阿喀琉斯之踵”成为固定说法,意为“致命的弱点”。

序曲

一[1]

冬日的傍晚来临,

走廊里一股炸牛排的味儿。

六点钟。

烟蒙蒙的白天燃尽的烟蒂。

此刻,一阵狂风暴雨

把一摊摊肮脏的枯叶

和从空地吹来的旧报纸

卷到了你的脚边。

阵雨猛鞭着

烟囱管帽子和破百叶窗。

在街的那一个拐角上

一匹孤独的出租马车的马冒汗、踢蹬。

接着一下子亮了路灯。

二[2]

早晨开始意识到

踩满锯屑的街上传来的

微微走了气的啤酒味儿,

还有向早市的咖啡亭

匆匆走去的沾满污泥的脚。

还有那个时刻重新上演的

其他的化装舞会,

于是人们想起那在无数间

摆满家具的房间里

拉起灰暗的窗帘的手。

三[3]

你从床上掀掉一条毯子,

你仰卧着,等待着;

你瞌睡着,观望着黑夜显示出

成千上万个污秽的意象——

这些意象构成了你的灵魂,

这些意象在天花板上隐现。

当人世生活全都重新回来,

阳光在百叶窗中间爬上,

你听到一只麻雀在街沟中歌唱,

对你,街道呈现这样一个景象,

对这景象,街道自己也几乎不能理解;

坐在床边上,那里

你卷着头发中的纸带子,

或用两只腌臜的手掌

捏着黄黄的脚底心。

四[4]

他的灵魂紧紧拉过了那片

消失于一座城市大钟后面的天空,

他的灵魂给不停的脚步踩踏着,

在四点、五点和六点钟。

又短又粗的手指填着烟斗,

一张张晚报,还有深信

某些必然的事物的眼睛,

一条暗黑的街道的意识

急于要掌握这个世界。

我被那缭绕着、紧抱着

这些意象的幻想感动,

一种无穷地温柔的

无穷地痛苦的事物的概念。

用手擦一下你的嘴,然后大笑,

世界旋转着,像个古老的妇人

在空地中拣煤渣。

裘小龙 译

* * *

[1] 《序曲》共有四章,第一章提出“燃尽的烟蒂”等充满暗示的意象,使人去想接下来将讲什么。四章之间自然应有一定的联系,但这联系究竟是时间上的还是空间上的,艾略特没写明。艾略特在评论法国诗人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时说过一段话:“诗的晦涩是由于略去了链条中的连接物,略去了解释性和连接性的东西,而不是由于前后不连贯,或爱好写别人看不懂的东西……读者须让意象沉入他的记忆,这样做时对每一个意象的合理性不抱任何怀疑;到头来,一个总的效果就得以产生了。这种意象和思想的持续的选择毫无一点混乱,不仅仅有概念的逻辑,也有幻想的逻辑。”这段话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首诗。

[2] 第二章从“意识到”起一直写到“化装舞会”为止,全是早晨的意识的内容。这里选择的意象抨击了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早晨开始的生活仅是“化装舞会”而已。“拉起灰暗的窗帘”更是富有暗示的意味。

[3] 第三章从第二章中“无数间摆满家具的房间”以及“化装舞会”的带有强烈暗示的场景中延伸下来。房间里的这个女人显然是堕落的;艾略特始终对现代社会中“有欲无情”的性生活极为不满。不过这个女人是象征性的。诗的末尾,艾略特故意用丑恶的意象,造成了与后期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截然不同的效果。这正是他的所谓时代感性。

[4] 有评论家认为:诗中的“他”是街道——大地,下面“一条暗黑的街道”与之呼应。但也可以说“他”是“失去了人性的”人。在一长串客观地不加评论的意象后,诗人为另一种幻想感动了,最后三行又突然把这种抒情“拆台”了,改变了整首诗的格调,但也暴露了诗人的束手无策,只能把一切付诸苦笑。

大风夜狂想曲[1]

十二点。

沿着合成的月光映照下的

街道的延伸,

低语着的月夜的咒语

融去了记忆的地面,

和它一切清晰的联系,

以及它的间隔与度数。

我走过的每一盏路灯

像一面虔信宿命的鼓似的敲着,

在黑暗的空间中

午夜抖动着记忆,

仿佛疯子抖动着一棵死天竺葵。

一点半,

路劈啪地响,

路灯咕哝地讲,

路灯说:“瞧这个女人,

她犹豫地向你走近,借着门里的光,

那光像一个微笑似的向她展开。

你看看她裙子的镶边,

镶边撕得粉碎、沾满沙土;

你再留神看她的眼角,

眼角拧动得像扭曲的针。”

记忆将一大堆扭曲的事物

高高抛起、晒干;

沙滩上一根扭曲的树枝,

让海水冲洗得平整、光滑,

仿佛这个世界吐出了

它骷髅一般的秘密,

又硬,又白。

一家工厂院子里的一根破弹簧,

铁锈附上那已消失了力量的外形,

脆硬、卷曲、随时都可能折断。

两点半,

路灯说,

“瞅一瞅那只仰卧在阴沟里的猫,

那猫伸出舌头,

吞下一口发臭的黄油。”

于是一个孩子的手机械地伸出,

将沿着码头奔跑的小玩意儿装进口袋,

在那孩子的眼睛后面我一无所见。

这条街上我看到过

那些试图透过明亮的百叶窗凝视的眼睛;

还有个下午一只蟹在小坑里;

一只年迈的、背上有着藤壶的蟹;

钳住我伸给它一根棍子的顶端。

三点半,

路灯劈劈啪啪地响着,

路灯在黑暗中咕哝着,

路灯哼哼唧唧地唱着:

“瞧那轮月亮,

她从来不念旧怨,[2]

她眨着一只无力的眼睛,

她的微笑落进了角落。

她抚平青草一样的乱发。

月亮已丧失了她的记忆。

那淡淡的天花痕毁了她的面容,

她的手捻着一朵纸做的玫瑰,

玫瑰沁着尘土和古龙水味。

她孑然一身,

尽管那一遍遍越过她脑海的

陈腐的小夜曲的韵味。”

记忆——不见阳光而干枯的天竺葵,

细小裂缝中的尘土,

街道上栗子的气味,

百叶窗紧闭的房间中女人的臭味,

走廊上烟卷的烟味,

酒吧间中的鸡尾酒酒味,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路灯说

“四点,

这就是门上的号码。

记忆!

你有这把钥匙,

小灯在楼梯上投下一个光束。

登吧。

床已铺开;牙刷插在墙上,

把你的鞋放在门口,睡吧,准备生活。”

刀子的最后一扭。

裘小龙 译

* * *

[1] 说话者(诗人)踏月走回他的住处,月色的“合成的”魅力融去了记忆的寻常秩序,提供了一种新的自由联想方式,在这种自由联想中事物仿佛获得了不同寻常的秩序和认识。诗中的路灯似乎是在衡量着时间的过程,每一盏路灯投出光束,照在它自己的意象上,让记忆从它一般的联系中解脱出来,给意象一种新的合成意义。这些意象全集中于生活中恐怖的扭曲面——种种扭曲的事物。不过,“大风夜的狂想”仅仅是试图从有秩序的记忆里逃脱,结果却并不能从恐怖里逃脱。最后一盏灯将说话者带回到了白天的秩序——回到现实了——他的住处、责任和走马灯般的生活。然而他无能为力,无路可逃,这是记忆最后的痛苦一扭,在诗中比喻成“刀子的最后一扭”。

[2] 原文为法文,La lune ne garde aucune rancune。

窗前晨景

地下室厨房里,她们把早餐盘子洗得乒乓响;

沿着众人践踏的街道边沿,

我感到女仆们潮湿的灵魂

在地下室前的大门口沮丧地发芽。

一阵阵棕色波浪般的雾从街的尽头

向我抛上一张张扭曲的脸,

又从一位穿着泥污的裙子的行人的脸上

撕下一个空洞的微笑,微笑逗留在半空,

又沿着屋顶一线消失了。

裘小龙 译

波士顿晚报

《波士顿晚报》的读者们

像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晃。

当暮色在街头微微加快步子,

在一些人身上唤醒生活的欲望,

给其余的人带来了《波士顿晚报》。

我登上楼梯,按着门铃,疲惫地转过身,

像一个人转身向拉罗什富科[1]点头告别——

如果这条街是时间,他在街的尽头,

我说:“哈里特表弟,给你《波士顿晚报》。”

裘小龙 译

* * *

[1] François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散文作家,以《箴言录》著称。

海伦姑姑

海伦·斯林斯比女士是我未嫁过人的姑姑,

住在一所小房子里,靠近一块时髦的地段,

前前后后地照顾她,仆人足足有四个。

现在她与世长辞了,天国里一片安静,

她居住的那条街的尽头,同样是阒寂无声。

百叶窗已拉下,殡仪员擦了擦他的鞋——

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他清楚。

那些狗倒是照看得好好的,食料挺足,

但过了不多久,那鹦鹉却也一命呜呼。

德累斯顿出产的钟依然在壁炉上滴答响,

而那个男仆高高坐在那张餐桌上,

膝盖上把那第二号女仆搂抱得紧紧——

他女主人在世时,他曾一直是那样谨慎小心。

裘小龙 译

南希表妹[1]

南希·艾略考特小姐

大步迈过山岭,穿过山岭,

骑马越过山岭,穿过山岭——

这些新英格兰贫瘠的山岭——

与猎狗一起

驰过牧牛场。

南希·艾略考特抽烟

还要跳所有的现代舞;

她的姑姑们不知道该做如何感想,

但她们知道这就是现代。

在涂釉的书架上,马修[2]和华尔多[3],

信仰的守护神——密切注视着

那不会更改法律的部队。

裘小龙 译

* * *

[1] 据国外评论家考证,南希表妹实有其人。诗中的南希表妹,是一个不满并反抗传统生活方式的形象,诗的最后三行写到传统的“信仰的守护神”,是画龙点睛之笔。

[2] 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批评家兼诗人,艾略特曾撰文抨击他陈旧的文艺批评方法。

[3] 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诗人。

阿波利纳克斯先生

多么新颖!凭赫拉克勒斯名义起誓,这些是何等样的悖论!是一个多么有创见的人!

——卢奇安

阿波利纳克斯先生访问美国时,

他的笑声在一只只茶杯之间丁丁丁作响。

我想起了弗拉吉里安,那白桦林里腼腆的人物,

想起了灌木丛中的普里阿普斯

对着荡秋千的女子目瞪口呆地张望。

在弗拉库斯太太的华府里,在钱宁-奇塔教授家里,

他笑得像无责任感的胎儿。

他的笑声是那样的深沉

仿如藏在珊瑚岛下的

那个海中老人[1]

那儿被溺死的人的一具具碎尸从浪花指尖

漂沉在碧绿的寂静里。

我寻找阿波利纳克斯先生的头正在椅下转动。

或者对着屏幕龇牙咧嘴地笑

海藻沾在头发上。

当他枯燥而激昂的谈话吞没整个下午时

我听到了半人半马怪在坚实的草地上嘚嘚的蹄声。

“他是可爱的人”——“但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尖尖的耳朵……他必定精神错乱了,”

“他说的某些话我也许反驳了。”

我又想起了寡妇弗拉库斯太太,奇塔教授和奇塔太太

另一次茶会上的一片柠檬,和一块咬过的杏仁饼。

张子清 译

* * *

[1] 指希腊神话里听从波塞冬的海神老人,能变成任何形状。

歇斯底里

她笑的时候我感到卷入了她的笑声并成了笑声的一部分,最后的她的牙齿成了仅仅偶然出现的星星,仿佛富有班组训练才能一般地偶然出现的星星。我被一次次短暂的喘气吸进,在每一个短暂的恢复中吸下,终于消失在她咽喉的漆黑的洞穴中,在那看不到的肌肤的波纹中擦得遍体鳞伤。一个年迈的侍从,颤抖着手,匆忙地把一块红白格子的台布铺在生锈的绿色铁桌子上,说:“如果先生和太太愿意在花园里用茶,如果先生和太太愿意在花园里用茶……”我得出结论,倘若她胸脯的起伏能够停下,这个下午的一些断片也许还可以收拾,于是我集中精力,仔细又巧妙地要达到这一目的。

裘小龙 译

献媚的谈话[1]

我说:“月亮,我们多愁善感的朋友!

或者也可能(异想天开,我承认),

它是祭祀王约翰[2]的气球,

或是一只高挂的古老破灯笼,

向可怜的旅人映着他们的贫穷。”

  于是她说:“你扯远了,真神!”

于是我说:“有人在琴键上演奏

优美的小夜曲,用曲子我们解释

夜色和月光;我们把音乐紧搂,

只是象征着自己的寂寞。”

  于是她说:“这指的是我?”

  “噢不,是我,我愚蠢无比。”

“你,夫人,是永恒的幽默家,

绝对之物的永恒的死敌,

把我们游移的情绪再轻轻地扭一下!

以你无动于衷和傲慢不羁的神情

一下子就驳倒我们疯狂的诗意——”

  那末——“我们就如此严肃认真?”

裘小龙 译

* * *

[1] 这首诗是说话者和月亮(当然也可把月亮理解成一位女性)的对话,通过似乎是聪明实际是无聊的谈话,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一些人的精神空虚。

[2] Prester John,传说中中世纪的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东方统治者。

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1]

姑娘,我该怎样称呼你呢……[2]

站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上——

倚着一只花园中的瓮——

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痛苦地一惊,将你的花束抱紧——

又将花束放到地上,然后转过身,

眼中一掠而过的是哀怨:

但是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就这样我愿意让他离开,

就这样我愿意让她伫立,悲哀,

就这样他愿意远遁,

像灵魂离开那被撕碎和擦伤的躯体,

像大脑遗弃它曾使用过的身子。

我愿意找到

一条无可比拟地轻娴的途径,

一种你我两人都能理解的方式,

简单而无信,恰如握手和一笑。

她转过身去,但随着深秋的气候,

许多天,激发着我幻想,

许多天,许多小时;

她的头发披在臂上,她的臂上抱满鲜花。

我真诧异它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本应失去一个姿势和一个架子。

常常这些深思熟虑依然

在苦闷的午夜和中午的休息使我感到惊讶。

裘小龙 译

* * *

[1] 原诗标题为意大利文,La Figlia Che Piange。

[2] 原为拉丁文,O quam te memorem virgo。据艾略特的朋友约翰·海沃德(John Davy Hayward,1905—1965)回忆,1911年艾略特参观意大利的一个博物馆时,找寻一座雕塑未果,于是在这首诗的上面引了阿多尼斯对维纳斯的一段话:“姑娘,我该怎样称呼你呢?”一般认为,这是艾略特让读者去思考诗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小诗中三个人物——姑娘、那离开她的人(爱人)和诗人,很微妙地共处在戏剧性场景中;视角在变换,意识在流动,诗人和情人有时合二为一,场景也随着段落而变化。整首诗是种微妙的象征。第一节塑造了一幅美和痛苦的图景,从诗的创作过程来看,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诗人幻想着情人分手的情景,是这幻想的第一幕的导演,要姑娘摆一种浪漫主义的姿势,第一节的祈使语气说明了此点。接着,第二节明了地将诗人(情人)的想法写了出来。诗的虚拟语气提示这个场景仅存在于幻想之中,诗人和情人的双重身份故意写得含混。“我愿意找到一条无可比拟地轻娴的途径”一句,既可视作诗人在研究他的创作,也能理解为以一个情人的身份,他在考虑怎样和姑娘分手。第三节中,姑娘真的转身去了,毫无诗人幻想中罗曼蒂克式的夸张,“深秋的气候”暗示着肃杀的场景,诗人依然是苦恼的,美和痛苦的幻象重新萦回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