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始终有益于玛丽·斯图亚特的个性。只是在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最艰难的时刻,人们才看清楚这女子身上蕴蓄着何等卓尔不凡的天赋:当机立断的钢铁般的果决;敏捷活跃的心智,对任何事物领会极快;一往无前的、称得上英勇的胆气。但是要促使这些力量勃发,必须触动潜伏在这丰富的天性中的深层意识。唯有如此,被她以孩子般的漫不经心随手乱扔的天赋才会浓缩成不可摧毁的力量。谁想摧残这女子,恰恰只会帮助她傲然屹立。我们如果往深里看,可以发现命运的任何打击恰恰玉成了她,是她的意外的财富,珍贵的礼物。
这一夜,玛丽·斯图亚特初次受辱,但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永远地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她的丈夫、哥哥、朋友和臣下一齐辜负了她的过于轻率的信任。在激烈的考验的熔炉中,这温顺随和的天性获得了钢铁般的坚强,同时也获得了百炼成钢的强韧的柔性。然而,正如一柄好剑两刃利,她的心灵从这个肇始了她的苦难的夜晚开始,也带上了两面的色彩;一出血腥的大悲剧从此开场。
女王被反锁在她的卧室里。她成了背信弃义的臣下的囚徒,她一心要报复,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反复琢磨着如何冲破她的敌人的包围,如何为她的忠臣的满腔鲜血复仇(这腔鲜血至今尚有热气,正一滴滴地从地板缝中渗下去)。那些大逆不道、竟敢对她这个奉天承运的君主行凶的人,她该如何叫他们就范呢,如何叫他们下跪或死在断头台上呢?作为骑士气质的女战士,在她痛切地尝到人间不公正的滋味之后,她以为旨在反抗她的敌人,她便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怎么干都行。她变了:原来冒冒失失的她,如今变得小心谨慎、深藏不露;原来天性十分诚实,不愿说谎的她,如今学会了伪装,学会了耍滑,原来为人公道,对人一贯直率的她,如今处心积虑要把自己非凡的天赋用来惩罚敌人,将他们的阴谋诡计还治其身。有时候,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能学会他几个月几年也学不会的东西。正是这样,玛丽·斯图亚特终于学会这严峻的一课;阴谋分子的匕首不仅是在她的面前杀死了忠臣李乔,而且也杀死了她内心的大大咧咧的轻信和率真。信任叛徒,同伪君子讲诚实,是多大的错误呵!向根本没有心肝的人披肝沥胆,又是多么不可原谅的愚蠢!不能这样了,该伪装的就该伪装,掩饰自己的情感,强压怒火,向终生仇恨的人表现自己的爱,把仇恨放在心里,等待时机,为死去的朋友报仇——等待复仇的时机!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意图,麻痹仍在陶醉于胜利的敌人,打消他们的怀疑;宁可假装它一两天,假装顺从了坏蛋,然后再彻底把他们制伏!对于这样骇人听闻的背叛,只能报之以背叛,还得比他们更大胆,更勇猛,更无耻。
人遇到了致命的危险,即使是漫不经心和萎靡不振的灵魂,有时也会突然激发灵感。玛丽·斯图亚特的灵感突至,她制订了自己的计划。只要达伦雷支持阴谋分子,她就无计可施,这是她一目了然的。唯有一个办法解救她。那就是乘为时未晚,分化阴谋分子,打进他们那一伙。如果勒住她脖子的锁链不能一下子扯断,那就得想个妙计选择最薄弱的环节把它锯开:在叛徒中选择一个人,让他背叛其他的人。那么,在这些死硬的叛党中是谁最怯懦呢?这,她心中有数:自然是达伦雷喽,他是软蜡做的心,任何一只有力的手都能任意把他塑造。
玛丽·斯图亚特的第一步,构思很巧妙,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也是正确的。她声称,她觉得她即将临盆。前一夜的激动,在妊娠四个多月的孕妇面前野蛮杀人——经历了这些之后,有充分的理由预言早产的可能。玛丽·斯图亚特装模作样,似乎她身体不适,躺倒在床上。谁也不敢担当骇人听闻的虐待女王的罪名,不敢禁止宫女和御医前来照料痛苦的女王。而她目前所需要的,其实也无非就是这个;她的被人严加看管的囚禁生活有了转机。她终于得到了机会,可以通过可靠的女仆向博斯韦尔和韩特莱传递消息,并且时时准备计划中的出逃。不但如此,早产的危险使阴谋分子尤其是达伦雷十分为难。她怀的孩子可是苏格兰的王储兼英国的王储。这个孩子的残忍父亲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报复心,竟下令在孕妇面前施暴;如果因而把婴儿害死在她的腹中,这父亲该负多大的责任!达伦雷吓蒙了,赶紧来到女王的卧室。
于是,演出了一场完全是莎士比亚气派的戏。它的别出心裁的辉煌构思,只有理查三世在被他杀死的爱德华灵柩前向未亡人求爱那场戏差可以拟,精彩之极。这里也有尚未落葬的尸体躺在地上,也有凶手兼凶手的同谋犯站在被他卑鄙地、丧心病狂地出卖了的受害者面前,也有用巧妙的伪装喷涌而出、滔滔不绝的魔鬼的雄辩。这场戏,没有他人在场,人们知道的只是它的开头和它的结局。达伦雷昨天还无情地凌辱了妻子,而妻子也在头一阵真心的愤怒中发誓要同样无情地报复他。此刻他急匆匆地来见女王。就像克林姬达在齐格菲的尸体旁,玛丽·斯图亚特昨天挥舞着拳头用镇压来威胁敌人;但一夜之间,也像克林姬达一样,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愤怒。今天,达伦雷发现玛丽·斯图亚特变了样,不再是昨天那个昂首不屈的敌人和复仇者;他面前只是一个苍白的、柔顺的妇女,累得要死,病恹恹,怯生生而含情脉脉地瞅着他——叫她知道了厉害的铁石心肠的暴君丈夫。虚荣的蠢才已经自以为是胜利者,因为他原来胆敢觊觎的东西,现在已全部实现:玛丽·斯图亚特终于重新匍匐在他脚下。高傲骄矜的她尝到了他的铁腕的滋味后,便屈服了。他把这意大利无赖收拾掉后,她便再一次决心侍奉真正的夫君和主宰。
对于一个深明事理的聪明人,这样突然的变化想必会叫他警惕。仅仅在一天以前,这女子还骂他是叛徒,是叛徒的儿子,眼睛闪烁着夺命利剑的光芒。她的尖叫声想必还在他耳际回荡。他想必会记得斯图亚特家族高傲的女儿绝不会原谅侮辱,绝不忘记自己受的气。但是达伦雷同所有爱虚荣的人一样,一遇到阿谀奉承便飘飘然,便轻易地相信;而且,他同所有的蠢人一样,记性不大好。另外——真是命运的恶作剧呵!——所有曾经爱过玛丽·斯图亚特的男人中,就数他这个热情的毛头小伙子对她特别贪恋。这好色的少年以狗的忠心劲儿眷恋她的肉体。近一段时间来,她如此明显地回避他的亲近;这份蔑视最叫他生气,最叫他伤心。突然之间——空前未有的奇迹呵!——朝思暮想的情人又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别走吧,今夜留下陪陪她吧——这个倔脾气的女子祈求他。他顿时软了下来,变得温柔而顺从,又成了她的仆人、她的忠实的奴隶。谁也不知道玛丽·斯图亚特用哪些甜蜜的谎话造成了这个奇异的变化。凶杀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同列位勋爵一道欺骗了她的达伦雷已经百依百顺,拼命想欺骗昨天的同党。当初,那些同党轻易地把他拉了过去;如今,女王更加轻易地把他重新变成了自己的奴隶。他把参加者的名字统统告诉了她;他愿意帮助她逃跑;他糊涂得答应做复仇的工具,而玛丽·斯图亚特复仇的结果,势必会搞掉他自己,搞掉他这个超级叛徒和阴谋魁首。当他走进这间卧室时仿佛是夫君,是主子,而离开时却已经是俯首帖耳的工具。玛丽·斯图亚特一使劲儿便扯断了折磨她的锁链,而这仅仅是在她受到无情的凌辱之后几小时:阴谋分子们不知道阴谋魁首已经成了他们的死对头,天才的装假作伪战胜了卑劣的装假作伪。
总之,玛丽·斯图亚特的恢复自由已经成功了一半。这时候,梅里和其他遭贬谪的勋爵们一路疾驰,到了爱丁堡。作为一个了不起的谋略家和权术家,梅里在凶杀案发生的当时并不在现场——你没法证明他同这案子有牵连;这个滑头总是能摆脱牵连,摆脱得一干二净。但是脏活一干完,他马上就赶到,不动声色,气派十足,扬扬得意,双手干净,准备摘取别人的果实。原先根据女王的意旨,凑巧选定那一天(3月11日)在议会里公开宣布他是叛徒,然而(真是奇迹呵)他的失去了自由的妹妹突然忘记了老账。她——天才的演员(并非出于自愿的演员)扑上来搂他的脖子,虚情假意地亲他,像昨天欢迎自己的丈夫一样。她温柔恳挚地向这位被贬的乱党征询为兄的忠告,求他帮忙。
梅里也是个洞察人的心理的行家里手,对局势有正确的估计。他肯定曾盼望并且赞成杀死李乔,以谋求拆散玛丽·斯图亚特同罗马教廷的秘密勾结。在他心目中,那个黑皮肤的阴谋家是新教利益、苏格兰利益的敌人,同时还是他个人实现野心的障碍。但现在,已经把李乔顺利地收拾掉之后,梅里准备把往事一笔勾销,愿意和解:让那些造反的勋爵立即撤走有损玛丽·斯图亚特女王尊严的看守人员,把帝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全部奉还给她。至于她,也得忘记已成为过去的委屈,爱国凶手们的罪孽一律赦免。
玛丽·斯图亚特在她的叛徒丈夫协助下详细地制订了逃跑的计划,连最琐碎的细节都考虑到了。她绝不会原谅凶手们。但是,为了麻痹乱党们的警惕性,她愿意作出宽宏大量的让步。凶杀之后四十八小时,整个事件,连同李乔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好像都已掩盖完毕,准备忘怀;人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干掉了一个臭乐师——有什么不得了的!用不了多久,谁也不会再记得那默默无闻的流浪汉,苏格兰从此天下太平。
有了口头协议,但是阴谋分子仍然不敢撤掉女王内宫门前的岗哨。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折磨着他们。他们之中悟性最高的人对玛丽·斯图亚特的高傲深有了解,不会相信那动听的说法:说什么玛丽·斯图亚特是真心愿意原谅,愿意忘记那些人卑劣地杀害了她的臣仆。他们觉得,不如把这倔强的女子锁起来更加保险,得让她没有任何报仇的机会;他们觉得,她一旦恢复了自由,将永远是他们的一个祸害。他们也不喜欢达伦雷不时跑到她那一边去,同假装身子不舒服的女王叽叽咕咕很长时间,不知他们两人说些什么。他们凭他们自己的经验,知道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这个窝囊废。他们公开散布,说玛丽·斯图亚特企图把他拉过去。他们劝达伦雷千万别信她的话,央求他别出卖他们,否则(不幸而言中!)他和她都没有好下场。虽然这撒谎的女人指天誓日地说她什么都原谅了,什么都忘了,他们还是拒绝撤去警卫,非得让女王先作出书面保证,担保绝不惩罚他们。这些法制的朋友为了凶杀,凶杀后为了得到赦免,两次都极力把一样东西搞到手,那就是白纸黑字的保证书——“盟约”。
很明显,仅仅是嘴上说说,那些经验丰富的背信弃义者是不会满足的——他们可知道口头上的承诺是多么的不牢靠、多么的虚飘!他们要求得到免罪文书!然而玛丽·斯图亚特不打算正式向凶手们保证,因为她太小心,太自爱,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这帮恶棍谁也甭想拿到她签署的“保证书”!但是决定不给阴谋分子免罪文书之后,她在口头上却更加痛快地表示同意,因为:她唯一的目的是好歹拖到晚上。达伦雷又成了一块任她塑造的蜡——给了他一项有失身份的任务:用虚情假意和女王答应签字的许诺去安抚他昨天的那帮同党。他像个忠心的保姆,在叛党中间转悠,同他们一道草拟免罪文书;最后,万事齐备,只缺玛丽·斯图亚特的签字。真遗憾,时间晚了,达伦雷对他们说:女王累了,已经就寝。但他发誓(说谎成性的人又何必在乎多说一次谎呢!),第二天一早就把女王签字的免罪文书交给他们。既然国王作了这样的保证,不相信他就会得罪他。阴谋分子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撤走了女王内宫门前的警卫。而这恰恰是玛丽·斯图亚特所需要的。她逃跑的道路畅通无阻了。
卫兵们一撤,玛丽·斯图亚特立刻从装病躺下的床上跳起来,精神抖擞地准备出走。博斯韦尔、韩特莱和其他在城堡墙外的朋友们早就得到了通知;午夜,几匹备鞍的马正等在墓园旁,由围墙的暗影掩护着。现在,主要是要骗过警惕的阴谋分子。这项不光彩的任务——用美酒和恩宠的表示把他们搞得晕晕乎乎,昏头昏脑——同别的不体面的勾当一样,落到了达伦雷头上。他听从女王的吩咐,把他昨日的同党请来欢天喜地地吃喝一番。客人们放怀畅饮,握手言欢。宴会闹到深夜才散。当酒友们喝醉之后去睡觉时,尽心竭力的达伦雷出于小心谨慎,甚至不敢回到女王的内宫。但列位勋爵对自己的胜利太有把握,想不起要戒备。女王答应赦免他们,国王亲自作了担保,李乔已经命赴黄泉,而梅里又回到了苏格兰——那还有什么好提心吊胆、逡巡踟蹰的呢?醺醺然于美酒和胜利的列位勋爵躺下休息,热闹了一天,该睡个好觉了。
半夜,城堡酣然入睡,走廊里寂静无声。蓦地,楼上某个地方悄悄开了门。玛丽·斯图亚特蹑手蹑脚地穿过仆役的房间,下了楼梯,来到地下室,那里有条地道,通到墓园下面的墓室。阴森森的地下,寒冷彻骨;拱顶和桁架散发出永恒的潮气。点燃的火炬把跳动的人影映照到黑黝黝的侧壁、朽腐的棺木和一堆堆白骨上。但很快就嗅到了清新纯净的气息。他们到达了出口处!现在,只要穿过墓园到达墙根,朋友们牵着备鞍的马就在墙外等待他们!但是正在这个时刻,达伦雷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女王跑过来。定睛一看,他们前面原来是一个新堆起的土丘——大卫·李乔的新坟,两人不禁浑身发抖。
这是最后的一锤,更锻炼了这个受了侮辱的女子,使她那颗心的装甲更加坚强。她知道她如今有两项任务要完成——以出奔来恢复她的女王的荣誉;生个儿子,生个王位的继承人。然后再向所有这般作践她的人复仇!也得报复这个眼下由于愚蠢而拼命讨好她的傻瓜!这个怀孕四个多月的女子,毫不迟疑跳上了一匹备着男式鞍子的马,那是她忠心耿耿的御林军统领亚瑟·厄斯金的坐骑。由别人保护,她觉得比丈夫陪她更安全。再说她那个丈夫也没有等她,而是踢马刺一夹,催动了胯下的马,绝尘而去。于是,厄斯金从身后抱住他的玛丽·斯图亚特,两人一骑,疾驰了二十多英里,来到塞顿勋爵的城堡。她终于在这里得到了一匹马和两百名骑士的卫队。次日,出奔的女子又成了发号施令的君主。晌午,她到达了在她名下的丹巴尔堡,但她没有休息,没有贪图片刻的安逸,而是马上着手办事,因为仅仅有女王的名义是不行的。在这种时刻必须斗争,从而真正做个女王。她口授手写的函件,发往各地,因为她必须召集忠于誓言的贵族,必须召集军队去攻打盘踞在霍利鲁德的乱党。性命虽说保住了,但事关王冠和荣誉呵!每当复仇的时刻来临,每当激情在她血液中翻腾,这个女子便抛开了柔弱,忘掉了疲累,从来如此;只有在这样的伟大的、关键的瞬间,才发现这颗心蕴蓄着何等强大的力量。
霍利鲁德的阴谋分子们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才知道大事不好:人去楼空,女王跑了,他们的盟兄弟兼保护人同她一道失踪。但他们并不是立刻意识到他们已彻底失败:君无戏言,他们对达伦雷的话抱着太大的希望,希望头天晚上达伦雷参加起草的大赦文书仍然有效。说实在的,这样出尔反尔确实不可思议。他们始终不相信这是骗局,恭顺地派他们的使者森庇尔勋爵到丹巴尔去,求女王把原先应许的免罪文书赐给他们。玛丽·斯图亚特让这位和平使者在上锁的大门外受了三天罪,仿佛是卡诺萨(1)的好戏重演。不行,她绝不自贬身份去同乱党谈判,何况博斯韦尔已经把军队集结起来。
阴谋分子们到这会儿才吓得后心透凉气。树倒猢狲散,他们很快地一个个走后门去觐见女王,恳求开恩。为首分子(如第一个揪住意大利人的鲁瑟文,或者胆敢把手铳对准女王的福堂赛德这样一些人)自然明白恩典轮不到他们,于是急忙逃离苏格兰。这一回,约翰·诺克斯也同他们一路逃亡;因为他过早也过于大声地颂扬杀害意大利人的事件,把这事件吹成合乎神意的事业。
假若女王可以任意宣泄自己那种强烈的复仇欲,她会狠狠地惩办乱党,叫那一伙不安分的叛逆贵族明白,造她的反是不可能逍遥法外的。然而,这样做风险太大,将来她得用更多的心眼和手段。她的异母兄梅里对阴谋自然知情(所以他才这样及时赶回来),但他本人并未参加叛乱。玛丽·斯图亚特懂得,最好别去动这个强有力的人。她不想树敌过多,因此觉得对某些事情不如睁一眼闭一眼。倘若她想认真审讯叛党,她首先就得追究自己的丈夫达伦雷——是他把阴谋分子带进她的内宫的,是他在凶杀时抱住了她的胳膊。但是回忆起那件严重损害她名声的夏特利亚尔丑闻,她不能让她的丈夫充当一个戴了绿帽子因而要捉奸的本夫角色。总是有事碍手碍脚,最好把事情说成这样:他——这个教唆犯和首犯同凶杀案无关。别看他在两份“盟约”上亲笔签了名,别看他一本正经地立了保证书,担保阴谋分子绝不受惩办,别看他把自己的匕首递给了另一个凶手(后来在意大利人的遍体鳞伤的尸体上发现了这把刀子)。虽然凡此种种很难洗刷干净,但这个傀儡既无意志也无人格,只要玛丽·斯图亚特一管他,达伦雷便俯首帖耳地围着她转。传令官在爱丁堡大广场上郑重其事地宣讲了当代最恬不知耻的谎话,由“王子的言词和荣誉证明”,他同“叛乱阴谋treasonable conspiracy没有干系”,阴谋分子的所作所为得到他的默许、建议、命令和同意的说法,纯属造谣诽谤。实际上,国王不仅“counseled,commanded,consented,assisted”,这是路人皆知的,而且还正式批准乱党叛乱。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在凶杀时扮演的角色,其卑鄙残酷似乎已达到了极点,但是达伦雷这一次却超越了自己:他在爱丁堡广场上向全国和民众所作的伪证,给他自己作出了判决。玛丽·斯图亚特发誓要向那一伙人报复,其中她惩罚最狠的是达伦雷——她把她内心十分瞧不起的丈夫推出来让全世界的人唾骂。
总之,凶杀盖上了谎言的雪白的尸衣。在号角声中,女王和国王以铺张的排场在重归于好的气氛中回到了爱丁堡。似乎万事顺遂,天下太平了。为了做做样子,表现一下司法的尊严,同时又不致吓着了什么人,绞死了一些凑巧碰上的倒霉蛋,几个一无所知的士兵和奴仆:当氏族的首领老爷们在楼上捅刀子的时候,隶卒们听他们的命令,在门口站岗放哨。显贵的老爷们倒是滑了过去。那个意大利人(对死者是个小小的安慰)被移葬至王家墓地,在那里给了他一个荣耀的位子让他安眠,死者的职位由他的胞弟接班;这悲惨的事件到此结束,旋即被人遗忘。
经历了这些刺激和激动之后,女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比什么都更能巩固她的摇摇欲坠的地位。这就是平平安安地生个王位继承人。一旦她成了未来国王的母亲,她才会绝对安全;而作为那小人物——那个傀儡国王——的妻子是不可能安全的。她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这一关的到来。奇异的怅惘和抑郁充溢了她的心,尤其是在最后几个星期。是不是对于李乔之死的回忆像挥之不去的鬼影追逐着她,使她苦恼?她是否强烈地预感到无法摆脱的灾难必将到来?不管怎么说,她反正写下了她的遗嘱。她遗赠给达伦雷一枚戒指——结婚之日他给她戴上的那只戒指。她也没有忘记朱瑟佩·李乔、博斯韦尔和四玛丽。这位无忧无虑、勇敢的女子生平第一次害怕死,或者是害怕不知什么的莫名的危险。自从那个悲惨之夜以后,她再也不觉得霍利鲁德安全,于是离开了它,移跸至起居极不方便,但地势高而工事坚固的爱丁堡内堡,以便在那里分娩,如果有必要的话,在那里以生命的代价创造一个小生命——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王储。
6月9日晨,爱丁堡内堡的隆隆炮声向全市民众报喜。王储、斯图亚特家族的王孙、苏格兰国王出世。为害甚烈的妇人当国从此结束。母亲的梦寐以求的心愿、举国一致企盼斯图亚特家族男性后裔诞降的愿望终于实现。玛丽·斯图亚特刚刚生下儿子,便觉得自己有责任确定他的地位。阴谋分子们曾把恶毒的流言蜚语悄悄传给达伦雷,说什么她失去了为人妻者的贞节,同李乔胡搞。这些闲话也飞越高墙在宫内流播,对此玛丽·斯图亚特想必也是了然于胸的。她知道,但凡能引起人们怀疑她的继承人的合法身份,从而可能怀疑其王位继承权的任何说法,伦敦都是万般欢迎,都会利用。所以她想预先在全世界面前一劳永逸地杜绝这种无耻谰言。她把达伦雷叫进卧室,当着大家的面让他看看婴儿,说道:
“天主赐给咱们一个儿子,这是你的种,这只可能是你的种。”
达伦雷很尴尬,因为他曾以一个嫉妒者的饶舌为这种可耻的诽谤推波助澜,作用之大超过任何人。对于玛丽·斯图亚特这样郑重的声明,他能说些什么回答她呢?他为了掩饰他的窘态,弯下腰去亲吻新生的婴儿。
但玛丽·斯图亚特抱起了婴儿,再一次大声说:
“我在天主面前作证,一如在末日审判中,证明他是你的儿子,他除了你没有别的父亲!我还请这里的男男女女作证,证明我担心将来他会因为是你的儿子而感到遗憾。”
重誓和十分奇异的担心:这伤心的母亲甚至在如此庄严的时刻也无法掩饰她对达伦雷的不信任。她甚至到了这一时刻都忘不了这个人曾如此无情地欺骗她、伤害她。她说完这几句意味颇为深长的话后,便把婴儿递给忠于她的一位勋爵威廉·斯丹东爵士。
“我希望这王子能成为第一个把苏格兰和英格兰两个王国结合起来的人。”
“不过,夫人,为什么呢?”斯丹东稍稍有些惶惑,问道,“他怎么能越过陛下和他的父亲呢?”
于是,玛丽·斯图亚特又以责怪的口气回答:
“因为他的父亲破坏了我们的结合。”
羞愧的达伦雷竭力提醒生气的妻子。
“这岂不是违背了你的诺言?——你可是答应过,忘记一切,原谅一切。”他难过地问道。
“原谅我是原谅,”女王答道,“可是忘记没法办到。倘使当时福堂赛德扳了枪机,那么这个孩子和我将会怎么样呢?他们将会怎样对待你呢?这只有天知道。”
“夫人,”达伦雷打断她的话,“咱们别去想过去的事情了。”
“好吧,”女王回答,“不去想了。”
这一场雷声隆隆、预示着山雨欲来的谈话到此结束。然而,玛丽·斯图亚特即使在她分娩的关键时刻也只是说了一半真话(她什么都没有忘记,但一切都愿意原谅);因为在这座城堡里,在这个国度里,从此再也没有宁日,直至以血还血,以暴力回报暴力。
母亲刚分娩,婴儿刚出世,詹姆斯·梅尔维尔——这个老成可靠的使臣便在正午时分跨上马背,傍晚时他已到达边界,夜间在贝里克休息,次日早晨又全速疾驰。6月12日晚——辉煌的体育记录——他骑着一匹周身大汗淋漓的马到达伦敦。他到达后便听说,伊丽莎白正在她的格林威治宫举行舞会。这位使臣不顾疲劳,换了一匹马继续飞驰,想在当夜向伊丽莎白女王报信。
伊丽莎白在这次豪华盛大的舞会上格外赏脸,居然跳了一会儿舞——在长期重病之后康复如初,她十分高兴。她心情愉快,兴致勃勃,搽了浓浓的胭脂,抹了粉,穿一袭华丽的长袍,看上去像是一株奇异的郁金香。她同往常一样,被一群忠诚的骑士簇拥着。这时,她的国务大臣塞西尔穿过人群向她挤过去,后面跟着詹姆斯·梅尔维尔。塞西尔到了她身边,轻声报告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人出世了,是个儿子。
伊丽莎白身为君主,是个了不起的权术家,她能够出色地控制自己,对掩饰真实感情的艺术颇有功夫。但是这消息仍然刺痛了这个作为女人的她,像是利箭穿心。伊丽莎白作为女人,敏感得近乎病态,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惊愕万分,以致她的充满怒火的目光、她的紧闭的嘴唇忘记了撒谎。她铁板着脸,血色从两颊褪去,双手直颤。她命令乐师停止奏乐,跳舞突然停了下来;女王觉得她的神经快要崩溃,匆匆离开了大厅。当她回到寝宫,在一群诚惶诚恐围住她的侍女中间,她才尽情发泄。她经不住这痛苦的重负,呻吟着倒在椅子上,放声号啕大哭:
“苏格兰女王生了儿子,可是我,我是不结籽的枯枝!”
这个命中注定终身不嫁的女子,她一生七十年的深重悲剧,以这一片刻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这一声叫喊是从她最最女性、最最隐秘、最最澄净的生命源泉的深处迸发出来,像一股突然涌出的鲜血,十分明显地暴露了她努力保守的秘密——这位由于没有爱的能力,由于意识到自己的不育而变得憔悴的女子,竟是如此痛苦地背负着她的十字架。似乎她愿意牺牲人世间的任何王国,但求换得普通的、明确的、自然的幸福——单纯做个女子,单纯做个被人爱的恋人,单纯做个母亲。她纵然嫉妒心重,却可能会原谅玛丽·斯图亚特的其他任何优势、其他任何成功。但这件事激起她极度的嫉恨,因为受伤害的是她最神圣的感情和愿望——做母亲的愿望。
然而,第二天早晨伊丽莎白就又成了单纯的女王、单纯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她以冷漠的冠冕堂皇的词句掩饰气恼、不满乃至剧痛的本事已运用自如,达到完美的境界。她脸上堆起亲切的微笑,以应有的礼节接见梅尔维尔。她说(如果相信她说的话),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让她高兴的消息了。她吩咐使臣向玛丽·斯图亚特转达她最诚挚的祝愿,她重申答应做新生婴儿的教母,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准备出席洗礼仪式。老天作弄,给了她这样一个妹妹;正因为嫉妒妹妹的幸福,她这位老是装出一副伟大模样的女人,想在全世界面前扮演善良仙女的角色。
总之,那位刚毅的竞争对手又时来运转了,所有的危险都已过去,所有的难题似乎都已奇迹般地得到解决。玛丽·斯图亚特刚到人世便不时笼罩到她头上的乌云再一次消散。但是,对于胆气豪迈的人,那些已成为过眼云烟的磨难不会使他获得丝毫教训,而只能使他越发好斗。玛丽·斯图亚特生来不是过宁静幸福的日子,她内心有一种无法遏止的力量支配着她。一个人的命运,其真实内涵和形式绝不是外部生活的变故和偶然事件造就的。唯有先天的、与生俱来的规律性的东西方能形成生活,或者破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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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诺萨是意大利北部一城堡,1077年,被革出教门的日耳曼皇帝亨利四世身穿罪服,在此地城门外站立三天,求教皇格里戈雷七世延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