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说,他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是个世界公民。[1]
姆拉尔特[2]在1760年6月21日致阿尔布雷
希特·封·哈勒[3]的一封信里这样谈论卡萨诺瓦
卡萨诺瓦在世界文坛上堪称特例,是个绝无仅有的幸运案例,尤其因为这个大名鼎鼎的江湖骗子,其实毫无资格地混进了独创性人物的先贤祠,就像彭蒂乌斯[4]混进《信经》之中一样的不可思议。因为他那诗人的贵族身份和他那放肆地用字母瞎拼出来的德·珊加尔骑士的称号都同样经不起推敲:他匆匆忙忙地在眠床和牌桌之间为了献给一位无名女士即兴写就的几首诗,发出麝香和学术胶水的陈腐味道。倘若我们好样的基阿柯莫[5]甚至开始大谈起哲理来,那么请你们最好托住颚骨,免得哈欠连天。不,卡萨诺瓦既不属于诗坛贵族,也不属于哥塔年鉴[6],即使在这里也是个寄生虫、闯入者,既无权利,亦无头衔。他一辈子行事放肆大胆,作为寒酸的戏子的儿子、遭到驱逐的神父、开小差的士兵、臭名昭著的打牌搞鬼的赌徒,和皇帝国王交往,最后在最后一位贵族德·里涅[7]侯爵的怀抱中死去,他身后留下的阴影也同样放肆大胆地挤进不朽者的群体之中,虽然似乎只是一个渺小的文人,许多人中的一个[8],时代疾风中的灰尘。但是——稀奇古怪的事实!——不是他,而是他所有的那些享有盛名的同胞们和阿卡狄亚[9]的诗人们,“天神般的”梅塔斯塔西奥[10]、高贵的帕里尼[11]和所有这些人全都变成图书馆里的垃圾和语言学家的饲料,而卡萨诺瓦的名字,获得人们充满敬意的微笑,今天还挂在大家嘴边。根据一切尘世的可能性,他的爱情的伊里亚特[12]还将继续存在下去,拥有热情的读者,而《被解放的耶路撒冷》[13]《忠实的牧羊人》[14]早已变成受人尊敬的旧书,无人阅读,存放在书柜里,积满灰尘。这个狡猾奸诈的赌徒一下子战胜了但丁[15]和薄伽丘[16]以后所有的意大利诗人。
更疯狂的是:为了赢得这永无止境的收益,卡萨诺瓦根本就不敢下注,他硬是直截了当地骗取了这永垂不朽的美名。这个赌徒从来也没有预感到真正艺术家的难以名状的责任。他对于艺术家熬过的一个个不眠的长夜一无所知;对于艺术家不得不日复一日地殚精竭虑,在沉闷的、奴隶般字斟句酌、推敲字眼的工作中度过的漫长白昼,一直到词句的含义最终纯净清澈像彩虹似的透过语言透镜放射出来,一无所知;对于诗人作坊里多种多样,却又无法看见的工作,这些没有得到报酬,往往要经过几代人的岁月才能得到承认的工作一无所知;对于诗人英勇地放弃人生的温暖和辽阔也一无所知。他,卡萨诺瓦,上帝知道,总是把人生安排得轻松愉快,他从来没有把一丁点儿欢乐、一丝一毫享乐、一小时的睡眠、一分钟的乐趣,奉献给永生不死的严峻女神:他活着的时候,为了博取荣誉,没有动过一根指头,可是荣誉源源不断地流到他手里。只要他兜里还揣着一枚金币,爱情的灯里还剩下一滴灯油,他就根本不想认真地用墨水去沾污他的指头。一直等到他被扔出所有的大门之外,为所有的女人所耻笑,孤苦伶仃,囊空如洗,阳痿不举,这时,他这个瘦骨嶙峋闷闷不乐的老头,才遁迹于写作之中,以此当作人生经历的代用品;仅仅是由于兴致全无,百无聊赖,极度烦恼,就像一只长满疥癣的无牙野狗,卡萨诺瓦这才牢骚满腹、怨声载道地开始向这业已死去的七十岁的卡萨奈乌斯-卡萨诺瓦讲述他自己的人生。
卡萨诺瓦向自己讲述他的生平——这便是他全部文学上的贡献。但是,当然啰,什么样的一生啊!五部长篇小说,二十出喜剧,一大堆中篇小说和小故事,一连串内容丰富的极端富有魅力的场景和逸闻,安插在一个独一无二的、奔流不息汹涌澎湃的人生之中:这里出现的一个人生,本身就丰富多彩圆满完整,是一部完美无缺的艺术品,不消艺术家和杜撰者插手安排,加以调整。这样就以最令人信服的方式解决他得以声名卓著的那个令人困惑的秘密——因为,卡萨诺瓦并没有像他自己描述的人生中那样,是个天才。换一个人不得不杜撰瞎编的事情,他可是活生生地亲身经历到了,换一个人不得不用脑子塑造的事情,他可是用他温热的肉欲旺盛的身体塑造的,因此在这里,羽毛笔和想象力用不着事后把现实生活精心绘画,修饰一番:他的作品只要是一个人生的复印品就够了,这个人生本身就已经精雕细刻戏剧性很强。他那时代没有一个诗人编造出那么多变奏曲和场景,像卡萨诺瓦所经历的那样,更没有一个真正的人生历程拐过那么险峻的弯道,经过整整一个世纪。倘若仅仅在纯粹事件的内容上(而不是精神的实质和认识的深度上)把歌德,让-雅克·卢梭和其他同时代人的传记和卡萨诺瓦的传记相比较,就会发现那些人目的明确,为独创性的意志所控制的人生经历与这个冒险家的江河奔流般充满自然力的人生经历相比,显得多么缺乏变化,空间多么狭窄,社交范围多么乡里乡气。这个冒险家变换国度、城市、阶层、职业,世界和女人,就像永远在同样的肉体上变换衬衣——那些人在乐享人生方面都纯属外行,就像这人在塑造人物方面是外行一样。因为这一点正好是精神性人物永恒的悲剧,因为恰好是他,天赋使命,自己也渴望认识人生的辽阔天地和强烈欲念,可是紧紧地拴在他的任务上面,成为他工场的奴隶,通过自己强加的种种义务,不得自由,拴在秩序和地球上面。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在孤寂中度过大半生,和他的创作进行搏斗——完完全全献身于直接的现实世界,只有没有独创性的人,纯粹乐享人生,为生活而生活的人才能自由自在,恣意挥霍。谁若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就和偶发事件失之交臂:每一个艺术家大多塑造的,总是他疏忽了的未能亲身经历的事情。
但是他们的对手,那些轻浮放荡只图享受的人,却几乎总是缺乏把他们千姿百态的经历撰写成文的能力。他们忘情于眼前的瞬间,这样,这个瞬间对于一切其余的人也全都遗失,而艺术家也只会使少得可怜的经历得以长存。于是两端便截然分开,未能互相补充,共同获益:一个没有酒水,另一个没有酒杯。无法解决的矛盾:只会行动者和乐享人生者本可以比一切诗人报导更多的经历,但是他们干不了——而有独创性的人又只好凭空杜撰,因为他们经历过的事情拿来报导实在太少。只有很少的诗人写作一部传记,而有真实传记题材的人又很少具有写出传记的才能。
于是就出现了那一个绝妙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幸运的巧合卡萨诺瓦:终于有一个激情四射的享乐之人,一个典型的尽情乐享眼前的馋鬼,前来讲述他非同寻常的人生,不带任何道德的美化,不作任何诗意的修饰,也不加任何哲理的点缀,完全就事论事,是怎样就怎样,激情,危险,不修边幅,肆无忌惮,逗乐,卑劣,有伤风化,放肆大胆,放荡腐化,可总是充满悬念,出人意表——他讲述这一切不带任何文学的野心,或者教条的吹嘘,或者追悔莫及的悔恨,或者裸露成癖的忏悔欲念,而是毫无思想负担,而且毫不在意,就像一名老兵嘴里叼着烟斗,坐在小酒店里的桌旁,向毫无成见的听众们讲述几则轻松愉快、也许内容刺激的冒险故事。在这里并不是一个艰难思索的空想家和发明家在凭空杜撰,而是一切诗人中的大师——生活,自身在叙述。而他,卡萨诺瓦只不过满足了艺术家最普通的要求:把几乎难以置信的事情弄得使人相信而已。尽管他用的是巴洛克法语,他的艺术和他的力气还完全绰绰有余。这个哆哆嗦嗦、被痛风病整得摇摇晃晃、叫苦连天的老头,在杜克斯弄个闲职混事,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灰白胡子的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会低头弯腰趴在他的回忆录上,把它当作十八世纪最珍贵的羊皮纸来进行研究。尽管这个善良的基阿柯莫很喜欢看见自己的映象,他要是听说,他死后一百二十年居然会成立一个独立的卡萨诺瓦协会,他一定会把这看成是他的那个卑鄙无耻的对手,庄园总管费尔特刻尔希纳先生开的粗野玩笑。这个协会的宗旨只是为了把他手写的每张纸条、每个日期检查一番,追查那些如此愉快地受到牵连、名誉受损的女士们的姓名,这些名字业已被人细细地擦去。这个虚荣成性的人并没有预感到他的荣誉,因此很少动用伦理学、激情和心理学,我们不妨把这看成一件幸事,因为只有不抱目的、无所企求的人,才能达到那无忧无虑,因而自然而然的坦率真诚。这个老赌徒在杜克斯和平素一样,懒洋洋地走近他的书桌,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张赌台,把他的回忆录当作最后一笔赌注,扔给命运:然后站起身来,在他还没有看见效果之前,过早地被上帝召了回去。奇妙极了,恰好是这最后一掷,达到永生不死的境界。可不是,他这次赌局,大赢特赢。对于这个碰运气的老赌徒[17],这个无与伦比的碰运气的演员,任何激情、任何抗议都无济于事。人们可以鄙视他,鄙视我们这位尊敬的朋友,因为他缺乏道德,在道义上很不严肃,可以反驳他这个历史学家,否认他这个艺术家。只有一点大家都办不到了:那就是再一次把他弄死,因为尽管有诸多诗人和思想家,世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撰写过一本比他的生平更加浪漫的长篇小说,再也没有创造出一个比他的形象更加光怪陆离的形象。
* * *
[1] 原文是法文。
[2] 贝阿特·路特维希·封·姆拉尔特(1665—1749),早期启蒙主义和德国新教激进虔信派的瑞士代表,因撰写旅行信札(1725)而著称。
[3] 阿尔布雷希特·封·哈勒(1708—1777),瑞士解剖学家、生理学家、博物学家、百科全书编纂者、书目学家和诗人,被称为“现代生理学之父”。
[4] 彭蒂乌斯·彼拉多(?—39?),古罗马犹大省总督,他迫害基督教徒,判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信经》是基督徒表示对耶稣笃信的经文。
[5] 卡萨诺瓦的名字是基阿柯莫。
[6] 记载贵族家世的年鉴。
[7] 查理·约瑟夫·德·里涅侯爵(1735—1814),奥地利军官、外交官、作家。
[8] 原文是拉丁文。
[9] 阿卡狄亚,古希腊地名,风景优美,居民多以牧羊为生,此处指世外桃源。
[10] 彼哀特罗·梅塔斯塔西奥(1698—1782),意大利诗人和剧作家,被认为是意大利歌剧最重要的作家。
[11] 朱塞佩·帕里尼(1729—1799),意大利讽刺诗人和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
[12] 《伊里亚特》是荷马的史诗。
[13] 《被解放的耶路撒冷》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托夸多·塔索的作品。
[14] 《忠实的牧羊人》为意大利诗人乔阿万·巴蒂斯塔·古阿里尼(1538—1612)的剧作,1595年初演后引起极大反响,毁誉参半。
[15] 但丁·阿利基耶里(1265—1321),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者之一,代表作《神曲》。
[16] 乔万尼·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杰出代表,人文主义作家,代表作《十日谈》。
[17] 原文是意大利文。
青年卡萨诺瓦的肖像
您知道吗,您是一位非常英俊的男人。
腓特烈大帝[1]1764年在无忧宫的花园里突然停住脚步,仔细端详了卡萨诺瓦一番,对他说道。
在一个小国首府的剧院里,女歌唱家刚刚以令人惊愕的花腔唱完了她的咏叹调,全场顿时掌声雷动,清脆响亮犹如一阵冰雹打了下来,现在,渐渐插入宣叙调,场上观众的注意力才稍稍松动。那些穿着打扮分外时髦的男子开始造访包厢,太太小姐们举起长柄眼镜四下张望,用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精致的冰淇淋和橙色冰糕;与此同时舞台上小丑搂着一个快速旋转的村姑,一边插科打诨一边转着圈子,这简直没有必要。突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转向一个陌生人。此人迟到,他以一种高贵男子倜傥潇洒的神气,大胆而又慵懒地走进正厅的前排座位,谁也不认识他。他那穿戴得富丽堂皇的身体像赫剌克勒斯一样魁梧伟岸,一件灰色天鹅绒外套打着褶裥,盖在精工细绣的缎子背心上面,珍贵的花边,金子的绦饰,从布鲁塞尔衬衫上的颈部别针一直到长筒丝袜都衬托出这华丽衣衫的深色线条。这位高贵的陌生人手里似乎漫不经心地拿着一顶缀了白色羽毛的大礼帽,身后留下一阵淡淡的甜腻的玫瑰香油或者新式发蜡的香味。他此刻正随随便便地靠在第一排的栏杆上,一只戴着戒指的手颇为倨傲地拄着英国纯钢打造的缀有宝石的佩剑。似乎没有感觉到众人的关注,他举起黄金的长柄眼镜,故作冷漠地细细打量各个包厢。从所有的座位上都悄声发问:是位亲王,是位有钱的外国人?大家脑袋凑在一起,带着敬畏之意悄声耳语,冲着他那枚缀满钻石的勋章,正别在斜挂胸前的那条镶着红宝石的绶带上微微摆动(他把这枚勋章放在一堆闪闪发光的宝石当中,谁也认不出这是教皇领地微不足道的普通十字架,比黑莓还便宜)。舞台上的歌手们立刻感觉到观众的注意力大大减弱,宣叙调便唱得更加轻浮,因为在小提琴和嘎巴提琴声中,从布景后面像风似的跳出来的舞女四下窥探,是不是有位腰缠万贯的公爵飘然而至,预示着收入可观的夜晚。
可是大厅里的几百号人还没来得及猜透这个陌生人的哑谜,弄清楚他的出身来历,包厢里的女人们已经注意到另一件事,简直令人震惊:这个陌生男人多英俊啊,多么帅气,多有男人味啊。魁伟的身材,宽宽的肩膀,肌肉发达,而多肉的双手手感极好,在刚劲挺拔钢铁般男子气的身体里没有一丝柔弱的线条,他站在那里——微微低下脖子,就像一头冲锋前的公牛。从侧面看这张脸活像一枚罗马的钱币,轮廓分明,坚毅如钢,黑色脑袋上的每根线条都刻在黄铜上,轮廓分明,闪着金属的光泽。从栗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中显出,这个陌生人额头高耸,形状优美,每个诗人见了都艳羡不止。——隆起的鹰钩鼻放肆大胆,下巴是坚硬的骨头,下面是一个两倍榛子大小的弯弯的喉结(根据女性的信念,这是男性精力充沛的最佳保证)。这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意味着进攻、征服,坚毅果决。只有他的嘴唇,出奇的红润而且性感,呈现柔软的弧形,总是湿漉漉的,露出石榴肉一样洁白的牙齿。这个美男子现在慢条斯理地把他的侧面转向剧院那些黑咕隆咚的包厢,在他那两道非常匀称的呈圆形向上挑起的浓眉下面,两只黑色的眸子射出一道不耐烦的焦躁不宁的目光,纯粹是一道猎人寻觅猎物的目光,时刻准备像鹫鹰一样冲向一个牺牲品。但是这道目光还只是闪闪发光,还没有完全燃烧起来,只是像闪光灯似的沿着包厢扫了一遍,越过男人们,打量着阴影中这些小巢里的那些温暖的、赤裸的、白皙的东西,就像打量一些可以买到的物品:那就是女人。他挨个地端详她们,带着挑肥拣瘦的神气,一副行家的样子,感到自己也受人注视;这时他那性感的嘴唇才松开一些,他的丰满的南国人的嘴巴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第一次露出两排宽宽的、雪白的动物的牙齿,白得耀眼。但是这丝微笑还并不针对某一个女人,而是属于她们大家,属于隐藏在衣服下面的那些赤裸温热的女性。可是现在他在包厢里发现了一个熟识的女人:他的目光立即凝聚起来,方才还放肆地带着询问神气的眼睛,立即射出一道天鹅绒般柔和的,同时又闪闪发光的目光,他的左手放开佩剑,右手抓起沉重的羽毛礼帽走了过去,唇上挂着一句暗示认出熟人的客套话。他优雅地低下肌肉发达的脖子,亲吻向他伸过来的素手,彬彬有礼地向她问好;但是那受到奉承的女人直往后缩,一脸迷惘,可以看出,他的嗓音发出的咏叙调,缠绵悱恻悦耳动听地浸入那个女人的心田,因为她窘迫地身子往后直靠,把这陌生人介绍给她的陪同人员:“德·珊加尔骑士。”大家鞠躬如仪,彬彬有礼,互致问候,他们给客人在包厢里腾出一个座位,骑士谦和地拒不接纳,大家极有骑士风度地谦让再三,终于攀谈起来。渐渐地,卡萨诺瓦抬高嗓门,超过其他人的声音。他以演员的方式把元音柔美地吟诵出来,而让辅音节奏分明地滚动。他越来越明显地说话让包厢外的人也能听到,说得声音很响,引人注意;因为他要让弯着身子凑过来倾听的隔壁包厢里的邻人也能听到,他用法语、意大利语和人交谈,说得多么俏皮风趣,机敏巧妙,而他引用贺拉斯[2]的诗句又是多么熟练、灵巧。他仿佛纯属偶然似的把他戴着指环的手放在包厢的栏杆上,让人从远处就能看见他名贵的衬衫花边袖口,尤其是他手指上的那块独粒大钻石熠熠生辉——此刻他从镶嵌了钻石的鼻烟壶里,把墨西哥鼻烟献给那些骑士们。“我的朋友,西班牙公使昨天刚派信使给我带来这个鼻烟,”(这句话隔壁包厢里听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位先生十分客气地称赞鼻烟壶上那幅袖珍画像,他就漫不经心地,却声音相当响亮地说道,以便让大厅里能广为流传,“这是我的朋友科隆选帝侯大人的一件礼物。”他似乎是毫无目的这样聊天,但在这故意炫耀的过程中,这个吹牛大王一再向左右两边飞快地射出鹰隼般锐利的一瞥,窥测一下他的话语效果如何。可不是,大家都在关注他,他感觉到女人的好奇心都集中在他身上,感到自己被人注意,受人艳羡,为人尊敬,这使他更加大胆。他巧妙地话锋一转,把谈话转向隔壁的包厢,亲王的宠姬就坐在那里——他感到——正非常满意地倾听他那一口纯正的巴黎法语;他一边讲述着一位美女,一边以谦卑的神气向那位宠姬百般讨好,大献殷勤,那位宠姬面带微笑,照收不误。于是他的朋友们别无他法,只好把这位骑士介绍给这位高贵的夫人。这场赌博算是赌赢了。明天中午他将和城里最高贵的人士共进午餐,明天晚上他将在某座宫殿里建议进行一场小小的法老牌的赌博,大大地掠夺一下他的东道主们,明天夜里他将和这些穿得珠光宝气,而在衣衫下面一丝不挂的女人当中的一位共度良宵——所有这一切,全仗他那英勇无畏、稳健自如、坚毅果决的举止,他那胜利者的意志和他褐色脸膛呈现出来的男性十足、无拘无束的俊美,他的一切全仗这个:女人的微笑,手指上的独粒大钻石,缀满钻石的表链和衣服上金线的镶边,银行家处的信用,贵族的友谊,比这更加妙不可言的乃是:在生活中享受变化无穷的自由自在。
与此同时,首席女高音已经做好准备,要开始演唱一阕新的咏叹调。卡萨诺瓦善于交际,谈笑风生,吸引住了那些骑士们,他为他们所邀请,宠姬也十分仁慈地约他第二天晨起时觐见。卡萨诺瓦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回到他的座位坐下,左手拄着他的佩剑,俊美的褐发头颅微微前倾,十分内行地倾听歌唱。在他背后,同样冒失的问题,一个包厢又一个包厢地悄声传递,同样的回答也口口相传:“德·珊加尔骑士。”没有人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消息,既不知道他从何处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到何处去。只有他的名字,在这漆黑的好奇的大厅里嗡嗡直响,到处飞舞——那不可见的、闪闪烁烁的唇上的火焰——一直传到舞台上面,传到同样好奇心切的歌女们的耳里。蓦然间,一个来自威尼斯的小舞女笑出声来:“什么德·珊加尔骑士?啊,这个骗子手!这是卡萨诺瓦,布拉奈拉[3]的儿子。这个小神父五年前夺去了我姐姐的贞操,在老布拉戛丁的宫廷里充当弄臣,这个吹牛大王,无赖,冒险家。”可是这个欢快的姑娘似乎对卡萨诺瓦的这些劣迹恶行并不特别生气,因为她从布景当中老熟人似的冲他眨巴眼睛,并且卖弄风情地把手指放在唇上。卡萨诺瓦看到了这个手势,想起她来:不用担心,这个小妞不会破坏他和这些高贵的傻瓜开个小小的玩笑,宁可今天夜里和他欢度良宵。
卡萨诺瓦 安东·拉斐尔·门斯 绘
卡萨诺瓦 肯特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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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腓特烈大帝(1712—1786),即弗里特里希二世,普鲁士国王,欧洲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还是一名作家、作曲家。
[2] 贺拉斯(前65—前8),古罗马诗人、文学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艺》等。
[3] 卡萨诺瓦的母亲是一位女演员,出生在威尼斯的布拉诺岛。“布拉奈拉”乃“来自布拉诺的小女人”之意。
一帮冒险家
她知道吗?你唯一的财产
在于这些人的愚蠢。
卡萨诺瓦对打牌老千克罗夫说
从七年战争[1],到法国大革命,整整二十五年,欧洲上空云雾弥漫,风平浪静,几个伟大的王朝,哈布斯堡、波旁、霍亨佐伦[2]相互征战,打得疲惫不堪。市民们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喷吐烟圈,士兵们在辫子上扑粉,擦拭变得毫无用处的枪支,备受蹂躏的各国终于可以喘息一下。但是君王们不打仗,百无聊赖。德意志、意大利境内的袖珍王国和其他一些小国的国君,待在他们小人国的首府里无聊得要命,很想找些乐子开心开心。这些可怜的家伙,这些渺小而又伟大的、似乎伟大的选帝侯们、公爵们住在他们刚刚竣工的,还又冷又湿的罗可可宫殿里,尽管有各式各样的游乐花园、喷泉、橙子花林,尽管有畜兽场、长廊、野生动物园和宝库,还是活得极端无聊。因为百无聊赖,他们甚至变成了艺术保护人和文艺爱好者,他们和伏尔泰、和狄德罗[3]通信,收藏中国瓷器、中世纪的银币、巴洛克的绘画,延请法国的剧团、意大利的歌手和舞者,只有魏玛公爵,出手不凡,把几个名叫席勒、歌德和赫尔德尔的德国人请到他的府里。在其他地方,只是把逐猎野猪、水上哑剧换成了戏剧消遣而已,因为一旦全世界都已疲倦,娱乐世界的戏剧、时尚和舞蹈便博得了特别的重视,君王们便以金钱和外交行动互争高低,争相追逐最有趣的消遣解闷的人:最佳舞者,音乐家,阉人歌手,哲学家,淘金者,阉鸡饲养员和管风琴演奏家。格鲁克[4]和亨德尔[5],梅塔斯塔西奥和哈瑟[6],相互之间换来换去,就像犹太神秘教徒和交际花,烟火制造者和逐猎野猪者,台词撰写者和芭蕾舞教练一样。所幸现在君王们拥有了宫廷典礼官和典礼,剧院和歌剧院,舞台和芭蕾,现在只还缺少一样东西来消除小城生活的无聊,让这永远一成不变的六十张同样的贵族脸庞造成的无法挽救的单调乏味能真正具有社交活动的外表:那就是高贵的客人,有趣的宾客——就像在小城生活这极端无聊的发酵面团里加上几粒葡萄干,在这只有三十条街的首府污浊沉闷的空气里吹进一缕宏伟世界的熏风。
戴着几百张面具和伪装的冒险家们刚在一个宫廷里听到这个风声,嗖的一下,他们就窜到这里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个旮旯儿哪个隐蔽的所在冒了出来。但是一夜之间他们已在这里,乘坐一辆旅行马车和英国马车而来,一到这里,出手阔绰,立即租下最上层旅馆的最高级客房。他们身着某个印度斯坦或者蒙古军队稀奇古怪的军装,采用富丽堂皇的名号,实际上却和他们的鞋扣一样,尽是冒牌宝石。他们说着各种语言,声称认识所有的君王和大人物,据说曾在各个部队里服役,上过所有的大学。他们口袋里塞满了各种项目,他们张口就作出大胆的许诺,他们计划发行彩票,征收额外税金,建立国与国之间的联盟,创办各种工厂,他们提供女人、勋章和歌剧演员;尽管他们兜里连十个金币也没有,却悄悄告诉每个人,他们深谙点铁成金的秘密。他们用占星算命抓住迷信之徒,用各种项目拴住轻信之人,用假牌蒙骗赌徒,用上流社会的高贵气派,镇住浑然不觉之辈,——所有这一切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不透明的奇特和神秘的祥光之中,让人难以认清,因而显得特别有趣。他们像鬼火似的突然亮起,进入险境,在各国宫廷懒散腐烂的沼泽空气之中摇曳不定,在鬼气阴森的弥天大谎之中匆匆而来,匆匆消逝。
君侯们在宫廷里接见他们,觉得他们很是有趣,并不重视他们,很少问及他们贵族身份的真伪,也很少关心女人们是不是戴着结婚戒指,他们带来的女孩是不是处女。因为谁若让人开心,把无聊,这一切君王疾病中最令人憎恶的顽疾减轻一些,哪怕只是一个小时,那么在这不讲道德的、被唯物主义的哲学弄得非常松动的气氛里也是受人欢迎,不会引出多少疑问。只要他们能使人开心,不是盗窃得太狠,君侯们还是会容忍他们,就像容忍婊子一样。有时候,这帮艺术家或者骗子手(譬如莫扎特)屁股上遭贵人们踢上一脚,有时候他们从舞厅一滑就滑进监狱,或者甚至像那位皇家剧院经理阿弗利西阿[7]那样,一直滑到苦役船上去。最最狡猾奸诈之徒骗来骗去居然站住脚跟,变成收税官,君侯宠姬的情人,或者充当一个宫廷婊子的讨人喜欢的丈夫,甚至变成真正的贵族和男爵。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采取的上策,乃是绝不等到事情穿帮,因为他们的全部魔力在于他们新来乍到,隐姓埋名;倘若打牌搞鬼搞得过于邪乎,掏别人的腰包掏得太狠,在一个宫廷里安顿下来时间太长,很可能会突然跑来一个人,掀起他们的大氅,揭发他们的偷窃行为或者露出他们当罪犯时受过鞭刑的伤疤。只有经常变换空气,才能使他们免上绞架,因此这批碰运气的家伙,也乘坐马车在欧洲不断奔忙,是一批从事他们阴暗手艺的公务旅行者,从一个宫廷窜到另一个宫廷的吉普赛人,因此整个十八世纪,就是一个旋转木马,载着同样的一拨骗子手从马德里到圣·彼得堡,从阿姆斯特丹到普莱斯堡,从巴黎到那不勒斯,转来转去;起先大家看见卡萨诺瓦在每张赌台上、在每个小国的宫廷里碰到同样的一批无赖弟兄,碰到塔尔维斯[8]、阿弗利西阿、施维林[9]和圣·日耳曼[10]还称之为偶然事件,但是这种毫不间断的到处漫游,对于这些炼金术士,与其说是娱乐,不如说是逃难——只有时间待得短暂,他们才感到安全,只有互相帮衬,才能彼此掩护,因为他们大家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氏族,一个没有砌墙抹子和标志的共济会[11],一个冒险家的修会。这些人不论在哪儿相遇,骗子遇到骗子,都是互相补台,一个把另一个推进上流社会,承认了他的同伙,也证明了自己的合法身份;他们交换女人、外套、姓名,只有一样没法交换:他们的职业。他们大家寄生在各个宫廷里,充当演员、舞者、乐师、冒险家、婊子和炼金术士,和耶稣会的修士和犹太人一起,成为当时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国际主义者,介乎一个定居恋栈、眼光短浅、心胸狭窄的显赫贵族和一个还不自由、颇为迟钝的市民阶级之间,随着这批人开启了一种新时代,一个崭新的掠夺的艺术;他们不再掠夺手无寸铁之人,也不抢劫大路上的马车,而是诈骗虚荣心重之徒,骗取漫不经心之辈的钱财。这种新型的抢劫行为全都干得风风光光,派头十足,举止高雅;不是用老式的杀人放火的方法,图财害命,而是用打牌赢钱,用汇票抢劫。他们不再有粗大的拳头,醉酒的面孔,下级军官粗暴的举止,而是双手清秀,戴着戒指,扑粉的假发懒散地盖着前额。他们用长柄眼镜四下观望,转身灵活,犹如舞者,说话优美,活像演员在咏诵宣叙调,行动捉摸不定犹如哲人;他们大胆地掩饰自己躁动不宁的目光,在赌台上巧妙发牌,大肆舞弊,用机智聪明的对话,给女人抹上爱情的迷魂膏,向她们献上假冒的珠宝。
不容否认:他们大家都有几分聪明,懂得一点心理学,这使他们讨人喜欢,他们当中有几个人甚至达到天才的境界。十八世纪下半叶可是他们的英雄年代,他们的黄金时代,他们的经典时期;就像先前在路易十五时期,光辉灿烂的七女神把法国诗人集结起来,后来在德国,那美妙无比的魏玛时光,在少数几位永续长存的人物身上,把独创性的天才形式汇总起来,那么当时崇高精深的骗子手和永垂不朽的冒险家汇成的宏伟的昴星团,也在欧罗巴世界的上空大放异彩。不久之后,这批骗子手不再满足于去掏君王们的口袋,他们粗暴而出色地抓住时代的现实,转动世界历史硕大无朋的轮盘赌的转盘。约翰·劳[12],一个到处流浪的爱尔兰人,用他的纸币把法兰西的财政搞得一塌糊涂;德翁[13],一个男女同体的双性人,性别和名声都值得怀疑,领导着国际政治;一个脑袋滚圆的小个子男爵诺依霍夫[14]变成货真价实的科西嘉国王,当然最终还是在关押欠债人的塔楼里了此残生;卡里奥斯特罗[15],一个来自西西里岛的小伙子,一辈子没有学好念书写字,把臭名昭著的项链,给法兰西王国编了一根绞索,把王国勒死;特伦克[16],这个老家伙,是这帮人当中最可悲的一个,因为他身为冒险家却并没有丧失高尚品德,最后拿脑袋去顶撞断头机,头戴红帽子,扮演了自由英雄的角色;圣·日耳曼,这个没有年龄的魔术师,看见法兰西国王谦卑地跪在他脚下,直到今天还以他未被发现的出生的秘密戏弄着学术界的热忱。他们大家手里都握着比最有权势的人更大的权力,他们使学者们目眩神迷,勾引诱骗妇女,大肆掠夺富人,既无职位亦无责任,却秘密地牵动政治木偶的线索。他们当中最后一个,并不是最坏的一个,我们的基阿柯莫·卡萨诺瓦,这个行会的历史编纂学家,描述了他们大家,他叙说自己的故事,把这些并未被遗忘和难以遗忘的人,以最令人愉快的方式统统包括在七星之内。——他们每一个都比所有的诗人更享有盛名,都比他们那个时代的政治家、那些注定了即将沦亡的世界短暂的主人更有影响。因为欧洲的这些狂妄放肆、神秘表演的伟大天才,他们的英雄时代总共只有三四十年,然后这个英雄时代就被它那超群出众的典型,完美无缺的天才,那位真正具有妖魔气息的冒险家拿破仑所彻底破坏。事情总是这样,有才气的人只是游戏人生,而天才则总是认真对待,超乎寻常,他不满足于只在插曲中扮演一个角色,而是霸气十足地要求把整个世界舞台由他独自占有。当那个科西嘉的穷小子波拿巴自称为拿破仑的时候,并不再像卡萨诺瓦-珊加尔、巴尔萨莫-卡里奥斯特罗那样,把市民阶级的身份心虚胆怯地隐藏在贵族的面具后面,而是要求精神上的优越感,专横粗暴地超越时代,强烈要求夺取胜利,作为他的权利,而不是狡诈巧妙地骗取胜利。拿破仑是所有这些有才干的人当中的天才,随着他,冒险家就从君王们的前厅冲进金銮宝殿;随着他,这不合法的人登上权力巅峰,也使这种攀登随之终结,他把欧罗巴的皇冠戴到冒险家的头上。
* * *
[1] 七年战争发生于1756—1763年,当时欧洲的主要强国都参与了这场战争。
[2] 分别是奥地利、法兰西、普鲁士的王室。
[3] 德尼·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家,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
[4] 克里斯托弗·威利巴尔德·格鲁克(1714—1787),德国作曲家。
[5]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1685—1759),英国籍德国作曲家。
[6] 约翰·阿道尔夫·哈瑟(1699—1783),德国作曲家。
[7] 裘色帕·阿弗利西阿(1722—1788),意大利作家,曾经当过剧院经理。
[8] 德·塔尔维斯骑士,应是法国人,生卒年不详,曾与卡萨诺瓦决斗。
[9] 亨利希·封·施维林伯爵,乃普鲁士著名将军库尔特·克里斯多夫·封·施维林之侄,生卒年不详,因游手好闲,被普鲁士国王投入狱中。
[10] 圣·日耳曼伯爵(1710—1784),冒险家、发明家、作曲家,身份成谜。一说是匈牙利亲王之子,也说是法国国王的私生子。
[11] 共济会出现在18世纪英国,是一种带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
[12] 约翰·劳(1671—1729),苏格兰经济学家。
[13] 查理·德翁·德·波蒙(1728—1810),一般被人称为德翁骑士,法国外交家、间谍、军人,扮为女人有三十三年之久。
[14] 台奥多尔·封·诺依霍夫(1694—1756),德国冒险家,曾一度短暂地当上科西嘉的国王。
[15] 亚历山德罗·地·卡里奥斯特罗(1743—1795),意大利冒险家,因项链事件而臭名昭著。参看茨威格的传记《玛丽·安多瓦奈特传》。
[16] 弗里特里希·封·特伦克男爵(1727—1794),普鲁士军官、冒险家和作家,自称与普鲁士公主有染,被捕入狱。越狱后,流亡到法国,发表激进言论,在法国被捕入狱,被认为是奥地利间谍。后来又到巴黎,是否作为奥国的观察员探听法国大革命的情况,并不清楚。1794年,被当做间谍送交革命法庭,在罗伯斯庇尔下台前两天在断头台上处死。
教养和天赋
据说,他是一个文人,不过脑子里装满了阴谋诡计。据说他在英国和法国待过,在骑士们和女士们那里得到过不该获得的好处,因为他处世的方式,一直是让别人付出代价供他生活,让轻信者对他产生好感……倘若熟悉上述的这个卡萨诺瓦,就会发现在他身上不信宗教、欺骗、淫乱和肉欲,以令人吃惊的方式融为一体。
——威尼斯宗教法庭的秘密报告,1755年
卡萨诺瓦从不否认他曾是冒险家。相反,他鼓起腮帮子骄傲地自诩,在一个就像拉丁诗人已经知道的,任何时候都乐意受骗上当的世界,宁可充当捉弄别人的人,也不要充当被愚弄者,宁可充当剪羊毛的人,也别当被剪掉毛的羊。但是只有一点,他断然拒绝。他拒绝人家因此之故把他和那些苦役船上的弟兄、上绞刑架的坏小子们混为一谈。这些家伙只会粗鲁地、直截了当地去掠夺别人的口袋,而不是文质彬彬、帅气十足、变魔术似的从那些笨蛋手里把金钱变过来。每当他不得不承认和那些打牌搞鬼的家伙阿弗利西阿或者塔尔维斯相遇(实际上是对半分账的搭档)时,卡萨诺瓦总要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摘出来,因为卡萨诺瓦和他们尽管在同一个层次相遇,他们毕竟还来自不同的世界,卡萨诺瓦来自上层,来自文化阶层,而那些人来自下层,来自一无所有的境地。就像席勒笔下的那个道德高尚的强盗头子,当年的大学生卡尔·莫尔[1],看不起他的伙伴斯皮格尔贝尔格和舒夫特勒[2],因为他们是在干他们粗暴血腥的本行,而卡尔·莫尔则相反,是被激情所驱使,才干这一行当,所以卡萨诺瓦也永远把自己和这批打牌作弊者截然区分开来,这批家伙把妙不可言、精彩绝伦的冒险家行径所拥有的一切高贵体面糟蹋尽净。因为事实上我们的朋友基阿柯莫要求赋予冒险家行径一种贵族称号,希望人家把这江湖骗子的花招看成一种高雅精深的艺术。要是听他说话,那么哲学家在这世上别无其他道德上的职责,只是以一切蠢货为代价拼命取乐,愚弄那些虚荣心重的人,诈骗那些天真汉,掠夺那些悭吝人,给丈夫们戴上绿帽子,简而言之,作为上天正义的使者,来惩罚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愚蠢行为。欺骗对他而言,不仅是门艺术,而且是一种超乎道德的职责。而他,这位好样的罪犯王子,良心坦荡,怀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理所当然的神气在尽忠职守。
的确,这点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卡萨诺瓦,他并不是因为手头拮据,懒得干活,而变成冒险家,而是出于天生的激情、难以遏制的天才。他从父母亲身上继承到演员的天才,把整个世界当作舞台,把欧洲当作布景;欺诈、蒙骗、愚弄、迷惑对他而言就像当年对奥伦斯皮格尔[3]一样,是自然至极的技能,没有嘉年华时对面具和玩笑的乐趣,他简直活不下去。他有上百次机会,可以从事规规矩矩的职业,但是任何诱惑都无法使他留下,任何引诱都无法使他安于市民的生活。就是赠送给他几百万财产,献给他职位和尊荣,他都不会接受,他总是一而再地遁回到他原来到处漂泊、轻若羽毛的生活状况之中。所以他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怀着某种倨傲,把自己和其他闯荡江湖、瞎碰运气的人区分开来。卡萨诺瓦先生怎么说也是婚生之子,出生在一个还算受人尊敬的家庭里。他的母亲,人称“布拉奈拉”,是个著名的女歌唱家,在欧洲各大剧院的舞台上都大放异彩。在每部艺术史里都能读到他哥哥弗朗西斯柯的名字,其宏伟的大幅战争油画在基督教世界的一切画廊里都能看到。卡萨诺瓦所有的亲戚都从事极端正派的职业,身穿律师、公证人和神父的值得尊敬的长袍——由此可见,我们的卡萨诺瓦不是来自臭水沟,完全和莫扎特、和贝多芬一样来自同样有着艺术家色彩的市民阶层。和他们一样,他也享受了出类拔萃的人文主义的和欧洲的语言教养,尽管精通各式各样的胡闹,早早地就掌握女人的知识,依然把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希伯来文都学得很是精通,还学了一点儿西班牙文和英文——只有我们亲爱的德文,他经过了三十年之久,依然说得结结巴巴。他在数学和在哲学方面同样超群出众,作为神学家,他十六岁时便在威尼斯的一座教堂里发表了他的处女演讲。他有一年之久,作为小提琴手在圣·萨姆埃尔剧院,靠演奏赢得他每天的面包。至于他是不是十八岁时就像他说的,在帕多瓦大学赢得了法学博士头衔,对于这一重要问题,直至今日,声名卓著的卡萨诺瓦研究家们,还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反正卡萨诺瓦学到了许多艰深的学问,由于他熟悉化学、医学、历史、哲学、文学,尤其精通一些因为更加暧昧,使他收入更丰的学问,例如占星术、炼金术、炼丹术。另外在那些宫廷技能、体育技巧上,在舞蹈、击剑、骑术、牌艺上,这个相貌英俊、手脚灵活的小伙子也技艺显著,不亚于任何一个高贵的骑士,除了他认真而快速学得的这些本领之外,他还拥有一个过目不忘的惊人记性,七十年里,从未忘记过一个人的相貌,凡是听到的话、读过的书、说过的话、见过的东西,无一忘怀。这一切凑在一起就变成一种特殊的品质:几乎成了一个学者,几乎成了一个诗人,几乎成了一个哲学家,几乎成了一位骑士。
是啊,仅仅是几乎而已。这个“几乎”,无情地标明了卡萨诺瓦的多才多艺的缺陷。他几乎是个全才,是位诗人,可并不全是,是个小偷,可并不专业。他都已经挨到了最高的精神领域的边缘,也几乎挨到了苦役船,但是没有一种天赋,他是全力发挥,没有一种职业,他是全力从事的。作为一个行行精通、通晓一切的外行,他对各种艺术、各门学问都知之甚多,甚至多得难以置信,他就缺少一点,只能功亏一篑:他缺乏意志,缺少决心,没有耐心。只要埋头专攻书籍一年,就没有一个法学家,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能出其右,能比他更有见地,更有才智,他完全可以当上每一门学科的教授,可是卡萨诺瓦不想穷经皓首,专攻一门。他不想当任何人物,只满足于像是任何人物就行了:表象可以骗人,而骗人的把戏正好是一切活动中他最乐于从事的行当。他知道,为了欺骗傻瓜,用不着许多高深的学问,只要证明他有必要的学问就行;只要他在某个题材上有一丁点知识,一个绝妙的帮手就立即跳出来给他帮忙:那就是他那巨大无朋的厚颜无耻。无论卡萨诺瓦确定什么事是他的任务,他绝不承认,他在这门学科纯属新手,他会立刻装出一副严肃已极的精通此道的专家的面部表情,作为天生的骗子手,巧妙地随机应变,避开困难,几乎总能体体面面地从不光彩的事件中抽身出来。在巴黎,红衣主教德·贝尔尼问卡萨诺瓦是否对博彩业略知一二。卡萨诺瓦自然对此一无所知,同样,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家伙自然对这问题严肃地给以肯定的答复,并且向一个委员会坚定沉着雄辩滔滔地发挥各项财政项目,仿佛充当老谋深算的银行家已有二十年之久。在瓦伦西亚,有部意大利歌剧缺少歌词,卡萨诺瓦便坐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撰写了文学脚本。倘若也有人请他谱写音乐,他会毫无疑问从老旧的歌剧里七拼八凑巧妙地弄出一部乐曲出来。在俄国女沙皇面前,他以日历改造者和饱学的天文学家的身份出现,在库尔兰,他迅速地即兴成为一个矿山专家,考察矿山,他向威尼斯共和国推荐一种新的染丝方法,他作为土改专家和殖民者在西班牙出现,他向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呈上了一份长篇谏言,阻止高利贷。他为封·瓦尔德斯泰因公爵撰写喜剧,为封·乌尔菲公爵夫人建造了一株狄亚娜树[4]。他还会其他炼金术的骗人把戏,他用所罗门的钥匙[5]为鲁曼夫人打开了钱箱,为法国政府收购股票,在奥格斯堡扮演葡萄牙公使的角色,在波罗涅撰写关于医学的论战文章,在特里哀斯特撰写波兰王国的历史并且用意大利文八行诗体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简而言之,这个样样精通的万金油,没有专门的本领,可是只要叫他干什么,他都干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翻阅一下他遗稿的目录,就会以为这是一个通晓万物的哲学家,一位崭新的莱布尼茨[6]。遗稿中有一本篇幅很大的长篇小说,还有一出关于奥德修斯[7]和喀耳刻[8]的歌剧,一篇试论立方体加倍的文章,一篇和罗伯斯庇尔[9]进行的政治对话;倘若有人要求他在神学上证明上帝的存在,或者撰写一篇对贞洁的赞歌,他也不会迟疑两分钟之久。
不论怎么说,什么样的天赋啊!在每个方面只要投入,在科学、艺术、外交、经商方面他的天赋都足以达到令人惊讶的成绩。但是卡萨诺瓦故意在他即将全面成功的时候,把他的才气搞得四分五裂,宁可一事无成,什么也不是——但是自由自在。自由使他幸福,无拘无束,宁可无限努力地浅尝辄止,也不要在某个职业安营扎寨,以此为家。“想到我在什么地方蛰居下来,我都感到反感,那种非常明智的生活方式完全违反我的天性。”他觉得他真正的职业,就是不操任何职业,所有的行当和学科都是浅尝辄止,然后换掉,就像演员变换服装和角色。干吗要让自己困死在一处——他什么也不想拥有,不想保持,什么也不算数,什么也不占有,因为他那极端强烈的激情不是要求度过一生,而是在这一辈子要过上几百个人生。他骄傲地说:“我最大的财富,乃是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不怕遭到任何不幸。”——一句丈夫气十足的座右铭,远比他借来的德·珊加尔骑士的称号更显出这个勇士的高贵。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他以令人目眩神迷的无忧无虑的劲头飞越别人的道德障碍;只有在快速前进、被迫行动之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乐趣,绝不是在静止状态、舒舒服服的休憩之时才感到惬意;因此多亏这样轻浮放荡地越过障碍,这样凌空俯瞰,他觉得所有这些好样的人才显得相当可笑。这些人热心地埋头从事他们的一项事业,永远从事这同一项事业:无论是军事统帅、学者还是银行家都无法使他敬佩。这些蓄着大髭须的军事统帅们神气活现地挂着铿锵直响的佩刀,碰到上峰怒吼,纷纷屈从;那些书蠹虫一样的学者老是啃啮书籍纸张,啃了一本又啃一本;而银行家们则胆战心惊地坐在他们的钱袋之上,守着钱柜,夜不能寐——没有一个阶级,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件衣服吸引他。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待在她的怀抱里,没有一位国君能把他留在自己国家的境内,没有一种职业能让他耐得住它的无聊:便是在这里,他也是大胆地穿透一切铅皮屋顶[10],宁可一辈子大胆冒险,也不愿一生一世都萎靡不振,幸运时纵情恣肆,不幸时处之泰然,不论何时何地始终勇气十足,信心百倍。因为勇气是卡萨诺瓦人生艺术真正的核心,他天才中的天才:他不求生活稳定,而是一生冒险;这里,在许多人,许多谨小慎微的人当中,有个人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勇气十足,什么都敢干,敢把自己,把每个运气、每个机会都拿来冒险。但是命运厚待放肆之徒、甚于勤奋之人,厚待粗鲁之辈甚于驯服之人,所以命运赋予这个漫无节制的人比给予整整一代人还多;命运把他攥在手里,让他高升,让他落魄,让他周游列国,让他一举青云直上,在他跳得漂亮已极时又绊他一跤。命运让他饱餐女人,在牌桌上捉弄他,用各种激情刺激他,用实现计划欺骗他;但是命运从来也不把他放开,让他跌进无聊的境地。这不知疲倦的命运总给这个不知疲倦的人——它的真正乐于一搏的伙伴新的转折,新的风险。于是他这一生便变得辽阔广袤,色彩绚丽,错综复杂,变化多端,光怪陆离,多姿多彩,几百年来几乎没有一个人生能与之匹敌,只不过在他陈说他这一生时,便变成了最无与伦比的描述人生的诗人之一,当然不是通过他的意志做到这点,而是通过人生的意志自己。
* * *
[1] 席勒处女作《强盗》中的主人公。
[2] 《强盗》中的人物。
[3] 蒂尔·奥伦斯皮格尔,为十六世纪德国民间话本的主人公,有许多关于他的幽默故事流传甚广。
[4] 狄亚娜树是一种由银或者汞经过化学变化制成的树状物品,为当时流行的装饰品。
[5] 所罗门的钥匙为根据中世纪术士们撰写的有关魔法的书进行的“黑魔法”,与所罗门无关。
[6]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逻辑学家、数学家和科学家。
[7] 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角。
[8] 喀耳刻,《奥德赛》中的一位女巫。
[9] 马克西米连·弗朗索瓦·马里·伊西多·德·罗伯斯庇尔(1758—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家。
[10] 卡萨诺瓦年轻时曾被囚禁在威尼斯的监狱里,他曾突破其铅皮屋顶成功越狱。
肤浅的哲学
我是作为哲学家度过了一生。
——卡萨诺瓦最后的遗言
生活面如此宽阔地以汹涌澎湃之势展现开来,与之相应的几乎总是一个有限的心灵的深度。要想像卡萨诺瓦一样在任何领域都能驾轻就熟应付裕如,就得像软木在水面上那样轻松灵活地婆娑起舞。因此仔细观看他那备受称赞的人生艺术的特点,就不是什么特别正面的美德和力量,而主要是负面的特性:那就是完全不受任何伦理道德的心理障碍的羁绊。如果把这朝气蓬勃、精血充裕、激情洋溢的人从心理学上来加以剖析,首先就会发现,他缺乏一切道德上的器官。心、肺、肝、血液、脑子、肌肉,最细小的精索,所有这一切在卡萨诺瓦身上都发展得极端强劲,正常已极,只有在那里,在那心灵的位置上,平素各种道德特点和信念汇聚成性格的神秘莫测之物的地方,在卡萨诺瓦身上,令人深感意外的是,竟是一片空白,一个真空的场所,是个零:一无所有。用各种酸液、碱液,用柳叶刀和显微镜,都无法在这个极端健康的机体上,找到那个人们称之为良心的物质残存的碎片痕迹。这样一来就解释了卡萨诺瓦的轻松自在,出色天才的全部秘密:他,这个幸运儿,只有肉欲,没有灵魂。对于其他人神圣或者只是重要的东西,对他而言,分文不值。试图向他解释道德的或者时间上的责任,不啻对牛弹琴,——他一点也不会明白,就像一个黑人不明白玄学一样。对祖国的爱?——他,这个世界公民,七十三年之久没有拥有一张自己的眠床,总是听凭偶然随处憩息,他对爱国主义嗤之以鼻。哪儿过得舒服,那儿就是祖国。[1]什么地方他最容易赚得钱包鼓鼓的,最容易把女人弄上床,他就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在桌子底下伸开双腿,觉得那里是家。尊重宗教?——他完全可以接受任何宗教,接受割礼,或者长上一根中国人的辫子,只要皈依这个宗教能给他带来些许好处:因为一个不相信彼岸世界,只相信温暖狂野的现世生活的人,要宗教干什么?“这后头也许什么也没有,或者我们会及时获悉此事。”他这样进行辩论,完全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因此把所有这些玄而又玄的玄学蛛网全都一扫而光吧!及时行乐[2],乐享今天吧,牢牢抓住每个瞬间,使劲吮吸每个瞬间,就像吮吸每粒葡萄,把渣滓扔到一边——这是他唯一的座右铭。严格把握住感官世界,把握住看得见,够得着的东西,每一分钟都用拇指夹把甜蜜的肉欲的快感最大限度地压榨出来——卡萨诺瓦就把哲学演变到这种程度,不再向前推进一寸,因此他可以把一切伦理的、市民的铅球,诸如名誉、体面、责任、羞耻和忠诚,这些阻止人们自由自在地进入直接境地的铅球,全都哈哈大笑地抛在身后。因为什么名誉?卡萨诺瓦要名誉干什么?他对名誉的评价,和那个肥头胖耳的法尔斯塔夫[3]作出的评价相差无几。法尔斯塔夫对于这不可怀疑的东西这样确定:这个名誉既不能吃也不能喝。那位诚实的英国议员曾经向议会提出问题:他老是听人说起死后哀荣,可是他却终于想知道一下,后世对于英国的富裕和舒适究竟有何建树。名誉无法享受,甚至只能通过诸多责任和义务,阻止人们乐享人生,因此足以证明,它纯属多余。因为卡萨诺瓦在人世间最痛恨的莫过于责任和义务。他不承认其他任何义务,也不愿认识其他任何义务,他只知道唯一方便而自然的义务,即让他那好样的精力充沛的身体得到充分的享受,也能尽可能多地把同样的情欲魔汤奉献给女人们。因此他从来也不询问,他那热气腾腾的生活,别人品尝起来究竟是好还是坏,是甜还是酸,别人是不是会把他的态度斥为没有名誉或者没有羞耻。因为羞耻——这又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字眼,多么不可理解的概念!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词汇。带着一个流浪汉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会在聚集一堂的公众面前,高高兴兴地脱下裤子,哈哈大笑,连眼睛都满是笑意,露出他的性器官,毫不隐讳、爽爽快快地随口说出别人即使受到刑罚也不会承认的事情:说出他的招摇撞骗,他的失败,他的丢丑,他在性方面遭受的损害和他梅毒的治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在伦理上进行区分的任何神经,没有接受道德上情结的任何器官。倘若有人责备他赌钱捣鬼,他只会不胜惊讶地回答道:“是的,我那时身无分文了呀!”倘若有人指责他诱惑了一个女人,他只会仰天大笑:“我对她伺候得很好啊!”从老实巴交的市民们的腰包里像磁铁一样地吸出他们的储蓄,为此他没说一句话来表示歉意,相反,在他的回忆录里,他用玩世不恭的论据为他的欺骗行为做铺垫:“欺骗一个傻瓜,是在为理性复仇。”这条掉光了牙齿的老狗在他那毁掉的一生在贫困潦倒、完全仰人鼻息的状态中终结时,不作辩护,毫无反悔,在圣灰节的星期三,非但不对他那彻底毁掉的一生发出怨诉,反而写下了以下放肆已极、乐不可支的几行字:“倘若我今天腰缠万贯,我也许会认为我自己有罪。但是我身无分文,我把一切全都挥霍净尽,这使我得到安慰,也为我作出辩护。”
所以卡萨诺瓦的全部哲学可以很方便地装进一枚核桃壳之中。这个哲学以这样的准则开始和结尾:完全过着尘世的生活,无忧无虑,全仗本能,不受可能进入天国的远景所胁迫,天国当然可能存在,但是极为虚无缥缈。某一个奇特的神明给我们摆好了世界这张赌台;咱们若想在那儿找乐子,那我们就得接受现存的游戏规则,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瞎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果不其然,卡萨诺瓦从来也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来对这个问题进行理论思考:这个世界可能是,或者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卡萨诺瓦在和伏尔泰谈话时说道:“请您热爱人类,但是人类是什么样,就这么样爱它。”千万不要掺和到世界缔造者的陌生事物中去,他对这个特别的事情负有全部责任;千万不要去搅那个酸面团,弄得两手沾满了面粉,脏得不行,而是方便许多:用灵巧的手指把葡萄干从面团里抠出来就行了。卡萨诺瓦觉得,傻瓜们日子不好过完全合情合理,而聪明人呢,虽说不是上帝帮他们忙,但是他们自己帮自己,这可全看他们自己。既然世界已经搞得这样纷繁杂乱,一部分人穿着丝袜,乘坐豪华马车,另一部分人则衣衫褴褛,食不果腹:那么明智的人只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自己也坐上豪华马车。
他从来不会义愤填膺大叫大嚷,或者像从前《圣经》里的约伯[4]那样,极不得体地向上帝瞎问为什么这样和怎么会这样。每个事实卡萨诺瓦都当作事实照单全收——大大地节约感情!不给它贴上好或者坏的标签。婀莫尔斐,一个十五岁的荷兰落魄小女子,今天还满身虱子躺在床上,满腔欢欣地准备拿两枚小小的金币就出卖她的贞操,十四天之后,这同一个小女子就变成了最最虔信基督的国王的情妇,在鹿苑里有她的府邸,浑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不久变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男爵夫人。或者他自己,昨天还是威尼斯郊区一个寒碜的小提琴手,第二天早晨就成为一个城邦贵族的继子,手指上戴满钻戒,成为一个富有的青年。这样的事情,卡萨诺瓦称之为稀奇古怪的事情,并不因此而大惊小怪。我的上帝,世界就是这样,毫无公正可言,也捉摸不定,正因为世界将永远如此,所以千万不要设法发明一条什么万有引力定律,或者为这个滑道设计一种复杂的机械装置。你就用指甲和拳头把最好的东西抠出来,这便是全部睿智所在[5],你就充当自己的哲学家吧,别当人类的哲学家,按照卡萨诺瓦的意思,那就是:强壮、贪婪,毫不迟疑,毫不顾忌下一个钟头,在波涛汹涌之中迅速抓住奔涌向前的那一秒钟,充分汲取它的全部,涓滴不剩。只有正在呼吸的东西,以情欲回报情欲的东西,只有催着在炽热的皮肤上用激情和爱抚作为回答的东西,只有这些,这个坚定的反形而上学者才觉得是实实在在、饶有趣味的。
所以卡萨诺瓦对世界的好奇心,只集中在有机体上,集中在人身上:他一辈子也许一次也没有沉思地抬头仰望,把目光投向满天的星云之中。便是大自然,他也完全漠不关心:这颗草率成性的心,从来也不可能在大自然的宁静安谧和宏伟壮观之上燃起激情。诸位不妨把他十六卷长的回忆录从头到尾翻它一遍:书中一个眼睛明亮、感情清醒的人游遍欧洲景色最为优美的地区,从波西利普到托累多,从日内瓦湖直到俄罗斯草原,但是要想从中找到赞赏这千百种美丽风景的片言只语,那是徒劳——在士兵光顾的下等酒店角落里的一个龌里龌龊的小妞,对他而言,比米开朗琪罗所有的艺术品都更加重要,在通风极差的酒店里玩一次纸牌,也比索伦蒂诺的日落更加美不胜收。自然和建筑这类东西,卡萨诺瓦完全不予理睬,因为使我们和宇宙相连的器官,他完全不具备,因为他完全没有灵魂。对他而言,世界就只是城市,连同其画廊和步道,晚上豪华马车在步道上驰过,这些娇艳美女乘坐的幽暗晃荡的香巢;咖啡厅令人愉悦地静候嘉宾,那里可以摆开一台赌法老牌的赌局,让好奇者大大亏本。歌剧院和妓院诱人上钩,在那里可以很快捞到一块新鲜的夜间鲜肉。饭店林立,在那里厨师们用各色酱汁和五香肉丁创作诗文,用各式各样鲜葡萄酒和陈葡萄酒演奏音乐。只有这些城市对于这个纵情欢愉的人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人们以只有他才有可能接近的形式居住着,人数众多,数目不定,而在这些城市里,他又最最喜欢宫廷的气氛,奢侈的气派,因为只有在那里,肉欲的快感才升华到艺术性的境地,因为这个胸部宽阔的小伙子卡萨诺瓦尽管好色到无人能及的程度,却绝不是一个粗俗的好色之徒。一首咏叹调唱得婉转优美,可以使他着迷,一首诗歌可以使他欣喜,一次高雅的谈话,才真正使他醺然陶醉;和聪明人一起议论一本书籍,心醉神迷地靠在一个女人身上,在包厢的暗处谛听音乐,这像着魔似的提高他人生的乐趣。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因此而受骗上当:这种对艺术的热爱,在卡萨诺瓦身上永远不会超过戏谑的程度,讨人喜欢的外行人的乐趣。对他而言,精神得为生活效力,而不是生活为精神效力。所以他尊重艺术,只把它当作春药看待,只当作一种取悦于人的手段,用来刺激人们的性欲,只当作在享受粗陋的肉体的欢乐之前,领略的一种更精致的前戏。他很乐于写上一首小诗,用一根吊袜带把它献给自己心仪的女人,他要朗诵阿里奥斯特[6]的诗句,为了使这女人欲火中烧,他愿意巧妙风趣地和骑士们一起,畅谈伏尔泰和孟德斯鸠,为了证明自己才智卓绝,从而十分机智地掩饰自己对他们的钱包发动的一次奇袭——这个南国的唯感觉论者永远也不理解艺术和科学,只要它们一旦想要自成目的,变成世界的感觉。这个游戏人生的人出于本能,拒绝深邃,因为他只要肤浅,只为瞬间而生,期待迅速发生转变。变化对他而言是“欢娱的盐”,而欢娱又是世界唯一的意义。
卡萨诺瓦轻飘如短命的飞蝇,空虚如肥皂的泡沫,只是凭借发生的事件的逆光闪闪发亮,他就这样闪闪烁烁地度过岁月:简直无法把这不断变异的灵魂形象一把抓住,捏在手里,更无法把这形象的核心从性格中取出来。那么卡萨诺瓦究竟怎么样呢,是好还是坏?是正人君子还是虚伪小人?是英雄还是个无赖?那就完全看时机而定:由于形势变化而褪色,随着变化而变化。倘若腰包鼓鼓的,那么就找不到一个比他更高贵的骑士。他以迷人的目空一切的劲头,优美庄重的风度,像个高雅的修道院院长一样和蔼可亲,又像个宫廷侍童一样潇洒,挥金如土,毫无节制——“节省从来就不是我的风格”——过分热情地像个出身高贵的施主一样,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请来和他同桌宴饮,馈赠以盛满珠宝的匣子和一捆捆的金币,答应给以信贷,向他说上一大堆才智横溢的如珠妙语。倘若囊中空空如也,钱包里塞满了没有支付的汇票,那么我就要奉劝诸位,别在玩纸牌时,当这个风度翩翩的帅哥的庄家。不,他的性格不好,可是也不坏——他根本就没有性格。他的行动既不道德,也不是不道德,而是自然天成的不符道德:他的决定干脆,一举手就跳出来。他的反应来自神经和血管,完全不受理性、逻辑性和高尚品德的影响。嗅到一个女人的芳香,他的血管就像疯了一样跳动,他就发狂似的朝着他热狂脾气的方向,向前直奔。看到一张赌台,他的手就在口袋里直跳:他自己既不知道,也不情愿,他的金钱就已经在台上叮当乱响。要是让他火冒三丈,他就血脉偾张,仿佛就要爆裂,苦涩的口水在嘴里流动,眼睛滚动,红丝暴露,双手握拳,狂怒地击将出去,直击他愤怒的方向,就像他的同乡和兄弟本维奴托·切利尼[7]说的“活像一头公牛”[8],一头疯狂的公牛。“我从来也不能自我控制,而且永远也办不到。”他不会思前想后;只有在困厄之中那些巧妙奸诈的、往往是天才迸发的灵感才如潮涌来,为他解困,但是他从来不会周密计划,仔细盘算——要他这样做,他实在过于焦躁不耐——预先准备一个行动,哪怕是最小的行动。我们可以从他的回忆录里,千百次得到证实,所有决定性的行动,最愚蠢的恶作剧到最风趣的骗人把戏,都来自一种情绪突然爆发的同样弹道,从来不是出自聪明绝顶的盘算。有一天他脱掉神父的长袍,突然装上马刺作为士兵骑马驰向敌人的军队,充当俘虏,随兴之所至,前往俄罗斯或者西班牙,既无职位,亦无介绍信,也不向自己问声为什么、什么目的。他所有的决定都像不经意地放射出去的手枪子弹,凭着神经激动,一时兴起,由于过于严重的百无聊赖。也许只有多亏这种勇气十足的漫无计划,才使他得以拥有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因为更多一点逻辑思维,认真地先打听清楚,精密盘算,那是当不了冒险家的。讲究策略,有章有法,也当不了人生的这样光怪陆离的大师。
因此再也没有比一切诗人所做的奇怪的努力,把我们的卡萨诺瓦,这个性格狂热、性欲旺盛的人拿来当作一出喜剧或者一篇小说的主人公,把诸如一个清醒的灵魂、一种深思熟虑的特点或者甚至把浮士德—梅菲斯托的气质赋予他,更加错误的了。他的魅力和活力不是完完全全来自从不深思熟虑,毫无道德的无忧无虑的吗。只要把他血液里注入三滴多愁善感,让他背负知识和责任感的重担,那他也就不成其为卡萨诺瓦;给他穿上阴郁有趣的戏装,给他配上一颗良心,那他就顿时变成一个陌生人。因为要说这个潇洒的享受现实生活的人是什么样子,那也绝不是妖魔的模样,绝对不是:那唯一驱使卡萨诺瓦的妖魔,拥有一个非常市民化的名字和一张肥胖的、肉乎乎的脸,他的名字非常简单,就叫百无聊赖。卡萨诺瓦的内心毫无创造能力,他不得不毫不间断地到处攫取生活材料,但是他这样不断攫取一切和一个拿破仑这样真正掠夺性人物的妖魔般的劲头却大相径庭。拿破仑这样的人由于渴望获得永无止境,要了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要了一个王国又一个王国;或者和唐璜[9]这样的妖魔迥乎不同。唐璜这样的人是感到自己受到催逼,想要诱惑所有的女人,为了作为独一无二的统治者,把这另外一个永无止境的世界,女人的世界归为己有;而卡萨诺瓦仅仅是个乐享人生的人,从来也不追求这种不断攀登的最高境界,而只是追求持续不断的欢娱。千万不要独自一个待在那里,千万不要孤独地在空虚的寒冷之中战栗,千万不要遭遇孤独!诸位不妨观察一下卡萨诺瓦,失去了娱乐的玩具,任何形式的安宁立刻变成可怕至极的躁动不宁。晚上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一小时也无法在房里和自己单独相处,或者拿本书和自己做伴。他立刻就四下乱嗅,看偶然之风是否给他带来什么娱乐。万不得已时当然可以把使女当作夜里的暖水袋。他开始到楼下饭店里去跟一些偶然相逢的客人谈天说地,到任何一个赌窟里去和形迹可疑的玩牌老千们赌上一把,跟最下贱的妓女睡上一夜。无论在什么地方,内心的空虚都强劲有力地逼着他去迎接活生生的东西,去迎接人。因为只有和别人摩擦,才能点燃他的生机活力;如果和自己单身独处,他可能就变成最阴郁最无聊的家伙之一:诸位在他的作品(他的回忆录除外)里就可以看到这点,知道他在杜克斯度过的那些孤寂的岁月里,把百无聊赖称作“但丁忘记描写的地狱”。就像一只陀螺,必须不断地鞭打才旋转不已,否则就可怜巴巴地倒在地上乱滚,同样卡萨诺瓦也需要从外面得到鼓舞他前进的动力,使他干劲十足:他和其他无数冒险家一样,都缺乏独创的力量。
因此每当他自然的生活动力行将终止,他就开动那人为的动力:赌博。因为赌博以天才的缩短的形式,重复生活的张力,它创造出人为的危险和命运的压缩形态:因此它是一切只图一时之兴的人们的避难所,一切游手好闲之辈的永恒的消遣。多亏赌博,就仿佛在水杯里可以掀起狂暴的感情的潮涨潮落,成为内心无所事事的人不可取代的工作。卡萨诺瓦比任何人都更加沉溺于赌博。他只要看见一个女人,就对她痴心妄想,只要看见钱币在赌台上滚动,他的手指就从口袋里伸了出来;即使他认出那个庄家是个声名狼藉的掠夺者,一个专门打牌作弊的同行,他也会把最后一枚金币带去冒险,虽说他明明知道非输不可。尽管他自己是个掠夺者,他也一而再地让别人把他掠夺净尽,因为他连这最糟糕的机会也无法抗拒,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显而易见地表现出他对赌博的痴迷,他那毫无节制、毫无根据的赌博的狂热。他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二十次、上百次地把他辛辛苦苦欺骗得来的赃物,输在他一再重新挑起的赌局上。可是恰好是这一点,给他加上了真正的原始赌徒的印记。他赌博不是为了赢钱(要是为了赢钱,那将多么无聊),而是为赌而赌。他从不寻找一劳永逸的最终放松,而是持久地处于紧张状态,永远在黑与红、方块和爱司的持续变幻,抽风似的输输赢赢的过程之中,感觉到神经的震颤、激情的迸涌——他需要牌桌上的输赢,女人的征服和抛弃,贫穷和富有的对照,延续到永无止境的冒险,就像需要心脏的扩张和收缩,火焰般的世界材料的吸入和呼出。即使像电影一样五颜六色的生活,还需要突然事故、意外事件和天气突变来充当间歇,卡萨诺瓦也就用牌运的人为的紧张,来填充这些空洞的休息。全靠他那疯狂的赌注,他才达到了这从上到下的突变,这声势凌厉的向下坠落到虚无之中:今天他还是一个口袋里装满金币、端庄高雅善于交际的大人物,两个仆人站在他豪华马车的后面,而到明天他却迅速地把钻石出卖给一个犹太人,还把裤子当给了苏黎世的当铺——这可不是玩笑,人们已经找到了当票!可是这个极品冒险家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另外的样子——幸运和绝望的这种突如其来的爆炸,把他的生活炸得七零八落:因为它们的缘故,他一而再地把他整个激烈的天性作为最后的唯一的赌注掷向命运。他有十次之多置身于决斗之中,离死亡只有几寸的距离,十几次险些被投入监狱或者押上苦役船,千百万金币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又复退去,他都没有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一滴水。可是正因为他总是献出自己,总是全身心地投入每一场赌博,对待每一个女人、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冒险,正因如此,这个日后作为可怜巴巴的乞丐、在别人购置的产业里死去的人却赢得了最高的褒奖:一个无比丰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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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是拉丁文。
[2] 原文是拉丁文:Carpe diem。
[3] 莎士比亚的剧本《亨利四世》和《温莎的风流娘们》中的人物。一个嗜酒成性又好色的士兵,他的名字已成了体态臃肿的牛皮大王和老饕的代名词。
[4] 约伯为《旧约·约伯记》中人物。
[5] 原文是法文。
[6] 卢多维科·阿里奥斯特(1474—1533),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作家,叙事诗《疯狂的罗兰》为其代表作。
[7] 本维奴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作家和音乐家。
[8] 原文是法文。
[9] 唐璜为拜伦的诗体小说《唐璜》的主人公,行为风流放荡。
性欲旺盛之人[1]
我曾经勾引过女人吗?没有,我只是
在大自然以温柔的魔力开始工作时,
恰好在场而已,
我也没有离开任何女人,
因为我的心对每个女人都永远怀有谢意。
阿图尔·施尼茨勒《卡萨诺瓦在斯巴》
卡萨诺瓦在各种才艺方面都一显身手,可是大多表现不佳,写些佶屈聱牙的诗句和使人麻醉的哲学命题,拉一手不好不坏的提琴,和人交谈充其量像个百科全书派的成员。他比较在行的是魔鬼发明的那些赌博,那就是:法老牌,纸牌,比利比[2],色子,多米诺骨牌,拙劣骗术,炼金术和交际术。但是卡萨诺瓦只在恋爱游戏中,作为魔术师和大师出人头地。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他那上百种搞得一塌糊涂的恶劣天才,在独创性的化学中熔为一炉,变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性欲旺盛者的纯粹的成分,在这里,只有在这里,这位不大正经的业余艺人拥有无可争议的天才。他的身体显然生来就是为爱神效劳的,平素一向节俭的自然例外地大肆挥霍,大把大把地把一切拥有精液、性欲、力量和美色的东西都投到坩埚之中,熔于一炉,以便创造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取悦女人。一个阳刚之人[3],一个阳气旺盛的家伙,或者一个雄性动物,你爱怎么翻译都行,他是这种优良种族的分量十足,可是弹性甚佳、坚挺雄起、热气腾腾的样品。因为把卡萨诺瓦这个征服者,在肉体上按照我们时髦俊美男子清秀瘦长的样子来设想,那是想歪了:这美男子[4]不是古希腊的美少年,完全不是,而是一匹真正的人中牡马,有着法奈斯家族收藏的赫拉克勒斯雕像那公牛般宽阔的肩膀,古罗马角斗士的肌肉,一个褐色脸膛的吉卜赛小伙子的俊美,中世纪雇佣兵队长的冲击力和放肆劲儿,虬髯乱发的山林之神的旺盛性欲。他的身体,金属铸成,精力过剩,力气无穷:四次身染梅毒,两次中毒,十几次剑伤,在威尼斯铅皮屋顶的囚室和西班牙臭气熏天的监狱里度过可怕的岁月,从西西里岛的炎炎酷热突然远行到莫斯科的彻骨严寒之中,都丝毫没有震撼他阳具的勃起和力气。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目光一瞥点燃火星,女人近在咫尺,肉体上遥相接触,都可点燃这个不可战胜的情欲旺盛之人的熊熊烈火,使他潇洒上阵,应对自如。忙忙碌碌的整个四分之一个世纪,他都能证明自己是那位传奇般的永远蓄势待发的先生,意大利趣事逸闻中那位永远准备上阵的先生[5],能不遗余力地教给女人们更高级的数学,比她们情人当中最好样的几位都教得更加精深。对于床笫之间令人讨厌的失败(司汤达在他的《论爱情》一书中特地花了一章篇幅说明它的重要性)他直到四十岁才道听途说,听到一些谣传。他天生的肉体,只要欲念将它唤醒,就永远不会绵软无力,这种欲念又永远不会停止,它警觉地窥伺着所有的女性,这是一种尽管挥霍无度,也永远不会匮乏的激情,一种不惜痛下任何赌注的赌瘾——的确如此,大自然从未把这样一把配上所有琴弦的肉体乐器,这样一把爱情的提琴[6]交给一位大师去终生演奏。
但是高超的技艺还要求特别的抵押品来保证自己完完全全地得到考验:那就是完完全全的献身,彻头彻尾的全神贯注。只有一种欲念始终如一,才能达到激情的最高程度,只有集中全部力量冲向一个方向,才能创造完美无缺的成绩;就像音乐家只献身于音乐,诗人只献身于创造形象,悭吝人只醉心于金钱,运动狂只冲着打破纪录,一个货真价实的性欲旺盛之人则需要女人,降伏女人,渴求和占有女人,作为最重要的,不,作为世上唯一的财富。由于各种激情互相妒嫉,争相激战,卡萨诺瓦只能在一切激情中献身给这一种,这唯一的一种激情。在这唯一的激情中,才得以理解世界的意义和无穷无尽。卡萨诺瓦,这个永远也不忠实可靠的人,在对女人的激情当中永远忠于自己,就是给他威尼斯公爵的指环,财阀富格家族的财宝,贵族的证书、府邸和委任状,统帅和诗人的荣誉,他都会把这些毫无用处的废物、这些愚蠢的毫无价值的玩意儿信手抛掉,为了换得一种新鲜娇嫩的皮肤的香泽,那难以取代的娇媚的模样和委身相从的销魂迷人的时光。世上预示的所有幸福、荣誉、高位、尊严、时间,他都会像一缕轻烟似的吹去,换来一个艳遇,是啊,不仅如此,甚至仅仅为了有可能得到一番奇遇。因为这位爱情上的赌徒根本无须钟情便产生渴求;只消有预感,那撩人心魄却还未把握得住的近在咫尺的艳遇,就能点燃他想象力的火花。在几百个事件中仅仅摘取一件——这个插曲就发生在他回忆录第二卷的开头。卡萨诺瓦因为一件极端重要的事情乘坐紧急邮车驰往那不勒斯。途中他在一家旅店里看见隔壁房间的一张陌生的床上,一个美女躺在匈牙利上尉的身边,——不,更疯狂的是,他当时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美丽,因为那女人盖在被子下面,他根本就没看见。他只听见一阵年轻的笑声,一个女人的娇笑,他的两扇鼻翼就翕动起来。他对这个女人还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否诱人,是美是丑,年轻还是年老,乐意还是拒绝,待字闺中还是已经名花有主,他就立即把所有的计划,连同他的背囊全都扔在桌子底下,让上了套的马匹全都解套,留在帕尔玛,就只因为这个永远嗜赌成性的赌徒已经被这微小的尚未成形的冒险机会弄得疯疯癫癫。卡萨诺瓦每时每刻,在每个地方,本着他最为特有却又最最自然的本义,就这样看上去毫无意义却又是这样明智地行动着。为了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待上一个小时,他就白天黑夜、早晨晚上都毫不差错地准备去干每件傻事。只要他在哪里渴望一个女人,他就不怕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他想在哪里征服一个女人,他就不怕遭遇任何阻力。为了再见一个女人,再见那个德国的市长太太,这个女人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会使他幸福,他就放肆大胆,不招而至,在科隆闯进一个陌生的社交团体,明知不受欢迎,不得不咬紧牙关,接受主人的一顿痛斥、其他人的一番嘲笑;但是公马一旦发情,像冰雹一样落在身上的一阵暴打,它又会有什么感觉?卡萨诺瓦乐意在冰冷的地窖里待上一夜,又冻又饿,听凭耗子和臭虫猖獗,只要在拂晓时分会有一小时完全不会舒服的幽会等待着他,他十几次冒着佩剑刺伤、手枪击中、连声辱骂、遭到敲诈勒索、染上疾病、遭到羞辱的风险——虽说并不是为了一个阿娜狄阿梅娜[7],并不是为了唯一的真正的情人,其实这样倒还比较可以理解,而是为了任何一个人的妻子,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恰好可以到手的女人,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是另一类的,他如此渴慕的性别中的一员。每一个皮条客、每一个说媒拉纤的都能够把这个举世闻名的诱惑者,方便已极地抢劫个一干二净,每一个平易近人的丈夫或者讨人喜欢的兄弟都可以把他拽进最为龌龊的勾当里去,只要他的欲火已被激起——可是卡萨诺瓦的欲念什么时候没有被激起,他的性欲的饥渴什么时候完全平息了呢?总是渴望着新鲜的事物[8],随时随地都渴望着新的战利品,他的欲念总是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向着陌生的对象扑将过去。这个男性的肉体像需要氧气、睡眠和运动一样地需要他柔软的淫荡的床上饲料,他那骚动不宁的感官需要冒险奇遇的颤动不已的紧张情绪。没有一个月,没有一个礼拜,没有一天,只要没有女人,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会感到舒畅。清心寡欲这个词,译成卡萨诺瓦的词汇,就意味着迟钝、无聊。
这样强健的胃口,这样持续的消费,他物色的女人的质量不可能全都毫无缺陷,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性欲上长着这样一只骆驼的胃,不可能变成一个美食家,而只能是个贪吃的馋鬼。因此当过卡萨诺瓦的情人,这本身并不是一张特别的推荐信,因为要得到这位高贵先生的垂青,她用不着非是海伦娜不可,也不必非是处女或者贞洁的姑娘,同样也不必特别聪明,颇有教养,特别诱人,这位崇高的老爷才会低身俯就;因为这个容易受到诱惑的男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她是一个女人,长着阴道,是个阴性动物,由上帝塑造而成,能供他发泄性欲,这就足矣。因此请诸位彻底清除对这座幅员辽阔的鹿苑所作的现有的罗曼蒂克或者审美的设想;作为一个专业的,也就是不加选择的性欲旺盛之徒,卡萨诺瓦所收集的众多女性的价值完全高低不等,上帝有知,没法组成一座美女画廊。有几个女人,虽说娇柔甜美,是些半大不小的好女孩的面孔,大家知道,曾经被他充当画家的同乡基多·雷尼[9]和拉斐尔[10]画在画幅上,也有几个被鲁本斯[11]或者布歇[12]用红粉画笔画在丝绸的扇面上,但是另外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啊,英国小巷里的野鸡,她们放肆的丑脸只有霍戛兹[13]辛辣的画笔才能再现,那些放荡潦倒的老巫婆,激起了戈雅[14]的怒火,用都卢斯-劳特累克[15]的风格画成村姑和仆役,把美丽和污秽、才智和卑劣弄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杂烩。因为这个泛性欲狂在情欲之中品味的神经极为粗野,他的欲念的范围一直很成问题地远远扩展到稀奇古怪、不合情理的地步。卡萨诺瓦的艳遇开始发生的那些年龄段,在我们这些管理严格的时代,必然会让他和检察官无情地发生矛盾冲突。他的艳遇一直上溯到可怕的老朽的骨头架子,那位七十高龄的废墟一般的封·乌尔费公爵夫人——这大概是一个男人用文字记载下来无耻地传之于世的最叫人毛骨悚然的香艳幽会。这个绝非经典的瓦尔普吉斯之夜[16]像阵旋风一般穿过各个国家、各个阶层;娇艳无比、极为纯洁的少女,在最初的羞涩之中浑身战栗,面颊绯红,高贵的淑女,身披缀着花边的衣裳,一身的珠光宝气。她们和妓院的人渣,海员酒肆的怪物,匆匆忙忙地伸出手来共跳一曲轮舞。玩世不恭的驼背,阴险刁钻的瘸子,生活放荡的女孩,淫心大发的老妪,全都踏着脚跳女巫之舞。姨妈把尚温的眠床让给侄女,母亲让位给女儿,皮条客把自己的女儿推到这个永远渴求不止的男人家里,讨人喜欢的丈夫们把自己的妻子送到这个欲念无穷的男人身边,士兵的妓女和高贵的夫人分享同一个夜里快捷的欢乐——不,请诸位不要养成习惯,无意之中把卡萨诺瓦的爱情壮举用十八世纪风流的铜雕版画的方式,把优美香艳韵味无穷的场景描绘出来——不然,绝非如此,请诸位终于要有勇气,在这里把这种轻率盲目、不加选择的性欲看成男性性欲泛滥成灾的魔窟。卡萨诺瓦这种无休无止不加选择的性欲,会克服一切困难,尤其会勇往直前;艰深费解者就和日常普通事物一样吸引他,没有什么反常的东西不使他激动,没有什么荒谬的东西会使他冷静。长满虱子的床,龌里龌龊的床单,怪里怪气的臭味,和皮条客称兄道弟,和秘密的或延请来的观众为伍,卑劣的剥削和通常的疾病,所有这一切,对于这头天神般的公牛都是一桩桩感觉不到的小事。这头公牛直如另外一头想要拥抱欧罗巴的公牛朱庇特[17],在每种形状和变形里,在每个形象和骨架上,想要拥抱整个妇女世界——凭他混乱的、简直可说是躁狂的强烈兴致,对光怪陆离和自然而然的东西都怀着无限的好奇之心。但是对于这种情欲的男性而言,典型状况是:尽管他热血奔流如潮,它可从来没有超出过自然的床笫之间。卡萨诺瓦的本能会在性别的界限上猛然刹车。接触一个阉割者,他会厌恶得浑身发抖。他拿棍棒把一个娈童赶走。他所有的曲折变态都奇怪地只忠于女性世界,作为他完完全全的唯一的活动范围。在这里他的狂热当然就毫无界限,毫无障碍,毫无休止,这种渴求就不加选择,不计数字,毫无间断地指向每一个女人,带着一位希腊山林之神的永远醉意醺然,为每一个女人重新激起令人陶醉的情欲力量。
但是恰好是他渴念的这种慌乱、陶醉和自然之处,给予卡萨诺瓦闻所未闻的驾驭女人的力量,一种几乎是所向披靡、不可阻挡的力量。凭着血液骤然迸涌的本能,女人们感觉到他就是那个阳性的动物,那熊熊燃烧、火焰冲天、完全扑向她们的那个人;她们乐于让他占有,因为他也完全为她们所疯魔。她们属于他,因为他也迷恋她们,而且不是迷恋个别女子,而是迷恋妇女的复数,迷恋的是作为对比的女人,作为另外一个极点。所以她们出于女性的直觉,感到这里终于来了一个男人。对他而言,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我们更重要的东西,此人和其他男人不同,不是在公务繁忙之余,职责高压之下,情绪恶劣,只尽丈夫的本分,只是偶尔有空,捎带地追求我们,而是一个向我们直扑过来的男人,带着他本性充沛的山涧洪流般的冲击力,他不会吝惜精力,而是恣意挥霍,从不迟疑,也不挑剔。的确如此,他会把自己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从他身上挤出最后一滴欢乐,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金币。他总是准备不假思索地把一切奉献给每一个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在这瞬间来止息他对女人的干渴。因为卡萨诺瓦看见女人一脸幸福,惊喜万状,乐不可支,纵声欢笑,如痴如醉,对他而言,是一切享受中最终的享受。只要他手头有钱,他就把精心挑选的礼物,堆在每个女人身上,用奢侈和轻浮来满足每个女人的虚荣心。他喜欢用锦衣华裳来装扮她,在他把她脱得一丝不挂之前,用花边来包裹她,用从未见过的珍宝来给她惊喜,用挥霍的急流巨浪和激情的烈火狂焰来使她深感意外——他的确是个天神,一个带来馈赠的朱庇特,既用他血管里的火焰,也用黄金的雨露,劈头盖脑地浇在他情人的身上。可是不久他又消失在云雾之中,——这点他也和朱庇特相似,“我爱女人爱得发疯,但是我爱自由永远甚于爱她们。”——这丝毫也不削弱他头上的光轮,不,反而增加了他的光轮,因为,恰好是他这样疾风暴雨似的闯入和消失,使她们牢记这个异乎寻常的男人,牢记这难以重复的妙不可言的艳遇,回忆不致像在其他男人身上那样,沦为习以为常的事情,沦为平庸乏味的同床共枕。这些女人当中,每一个都本能地感到,像这样的一个男人不会成为丈夫:她在血液里都只会回忆起他是情人,他是一夜天神。尽管他离开了每一个女人,但没有一个女人希望他不是这样,而是另外的样子;因此卡萨诺瓦只要保持他的本色,老老实实地保持他那并不忠实的激情,他就可以赢得每一个女人。
我刚才说过了:老老实实的,这在卡萨诺瓦身上是个令人惊讶的词。但是毫无办法:恰好在爱情游戏里我们得承认,这个备受惩罚的赌钱时的老千、诡计多端的骗子有一种诚实的态度。卡萨诺瓦和女人的关系的确是老老实实的,因为只是血液的爱,肉欲的爱。看到这一点,实在令人羞惭。但是在爱情里,不诚实总是在高级的感情掺和进来时才开始出现。肉体这个迟钝的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自己是不撒谎的,他从来不会把他的过度紧张和好色贪欲,夸大到符合自然可以企及的程度之外。只有当精神和感觉掺和进来,按照自己激越高扬的特性,把爱情引向无边无际,于是一切激情便夸大地、幻想化地把永恒引入我们尘世的关系之中。卡萨诺瓦从来也没有沉溺在肉体之物的边缘之外,因此很容易信守他的诺言。他从他那肉欲的极为壮观的仓库里取出乐趣来对付乐趣,肉体对付肉体,从来也不会有心灵的负罪之感。因此他的女人们事后也不会有在柏拉图式的期待之中遭到欺骗的感觉,正因为这个似乎轻薄成性的人向她们要求的,别无其他欢娱,只求得到性的抽搐,正因为他并没有一个劲地说服她们进入感情的永无止境的状态,也就永远使她们无需倏尔醒悟。每个人都有自由,可以把这样一种爱欲称之为低级的爱情,纯粹是性爱,是肌肤之亲,没有灵魂,纯粹是动物之爱,但是请不要撼动它的真诚,因为这个轻浮的小子提出他那公开的、直截了当地渴望获得女人的欲望,不是比那些罗曼蒂克的狂热恋人追求女人时更加真诚,更有好心善意吗?歌德、拜伦的人生道路上给一大批女人留下的都是心碎肠断、残缺破烂、击得粉碎的人生,正因为比较高级的飘浮在宇宙之中的那种性格的男人,在恋爱中身不由己地把一个女人的心灵大大扩张,等她一旦不再享有这烈火般的气息,就再也找不到她们在尘世间的形式,而卡萨诺瓦的一触即燃的爱情,其实很少酿成心灵的损害。他不会制造感情的坍塌,心灵的绝望。他使许多妇女得到幸福,没有使一个女人变得歇斯底里,她们大家在经历了这个纯粹肉欲的冒险之后,又都身心不受任何损伤地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不是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就是回到其他情人怀里。卡萨诺瓦只像一阵热带的腥风从她们身上掠过,她们接触了他之后盛开怒放,变得富有更加炽热的情欲。卡萨诺瓦欲火炽烈,但并不灼伤她们。他征服女人,但并不破坏她们。他百般诱惑,但并不毁掉她们。正因为他的情欲是在表皮的更加坚韧的机体组织里进行,而不是在真正灵魂的更易损坏的机体组织里发生,他的征服没有造成任何灾难。
他的嗜好仅仅作为情欲的嗜好,并不知道极端的绝无仅有的激情的快感。因此当亨利埃特或者那个葡萄牙美人离他而去时,他作出无比绝望状,我们大可不必为此不安,他不会拔枪自杀。果然两天之后,我们发现他已经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或者在一家妓院里。C.C.嬷嬷不再可能从穆拉诺到赌场去,代替她前去的是修女M.M.,所以他十分迅速地就成功得到安慰,每一个女人都可以取代另一个女人。我们不难发现,卡萨诺瓦作为真正的肉欲型的男人,从来也没有完完全全地钟情于他许多女人中的哪一个,而是永远钟情于多数女人,钟情于从不间断地变换女人,钟情于众多的冒险艳遇。有一次,一句可怕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早在当时我就朦朦胧胧地感到,爱情只是多多少少活跃的好奇而已”,请诸位抓住这个字的定义,以便抓住卡萨诺瓦此人,请把“好奇(德文:Neugierde)”一字好好地分解开来。Neu-Gierde(新-欲念)总是对新鲜的东西怀有新的贪欲,总是在其他的女人身上获得永远是其他的经历。刺激他的永远不是个体而是变形,是在爱欲的无穷无尽的棋盘上呈现的不断更新的组合。他的取与舍,就像呼吸的吸入和呼出一样自然而然,这种纯粹的功能性的享受作出解释,为什么卡萨诺瓦作为艺术家,其实并没有把他的上千名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给我们做过一次心灵形象化的描述:不妨大胆地说,他作出的所有的描述都有这样的嫌疑,他从来也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这么多情人的脸庞,而只是在某一点上,在某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了她们。使他欣喜若狂,使他“欲火中烧”的,根据真正南国的方式,永远是同样的一些东西,永远是女人身上粗俗肉感的、吸引人的、摸得着看得见的性的要素,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到令人厌烦的程度)描述“雪花石膏般的酥胸”“妙不可言的半球”“丰满迷人的身材”,一再通过另一个奇遇而暴露无遗的“神秘之极的娇媚魔力”,恰好就是一个淫荡的高中生在使女身上看得眼馋的那些东西。这样,不可胜数的亨利埃特、伊丽娜、伊格娜齐娅、卢西娅、伊塞尔、萨拉和克拉拉(其实可以把整个日历上所有圣女的名字全都抄录下来!)们身上剩下来的,也就是一堆温暖的性欲旺盛的女人肉体汇成的肉色的果冻香胶而已,由数字和号码组成的放荡不羁的混乱不堪,战果累累,欢欣异常——完全是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在清晨的描述方式,他,头脑沉重地一觉醒来,根本弄不清楚通宵达旦地在哪儿,喝了什么东西,跟谁在一起喝的。他只是享受了所有这些女人的皮肤,在表皮上感觉到她们,只了解她们的皮肉。艺术的精准的尺度,比生活自己更加意味深长地向我们暴露,只图肉欲者和真正钟情者之间的硕大无比的差别,暴露那个赢得一切,却一无所获者和那赢得甚少,但通过心灵的力量把匆匆逝去之物提升为持久长存之物者之间的巨大差别。司汤达这个实际上相当倒霉的恋爱主角,他的一番经历通过升华提炼出来的心灵实质,远远超过这里的三千个夜晚,卡萨诺瓦全部十六卷回忆录也不及歌德的一首总共四行的诗更使人猜想,爱神爱洛斯究竟能提升到精神的哪些令人心醉神迷的境界。因此从更高意义上看,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更像是一篇统计学报告,而不是一部长篇小说,更像是沙场厮杀的一次经历,而不是一部诗作,是在肉体上漫游的一部《奥德赛》,一部男性永远发情、追求永恒的海伦娜的《伊利亚特》,其价值在于数量,而不是在于质量。他的回忆录的价值在于它的多种变形,而不在于个案,只在于多种形式,而不在于心灵的意义重大。
正由于这种经历满坑满谷,我们的世界几乎总是只记录下创造的记录,很少测量心灵的力量,就把基阿柯莫·卡萨诺瓦奉为男性生殖器的凯旋将军的象征,把荣誉的最为珍贵的花环,一些谚语,加在他的头上。一个卡萨诺瓦,今天说成德语和一切欧洲语言都是:所向披靡的骑士,贪吃妇女的馋鬼,勾引女人的大师,他在男性的神话中就像海伦娜[18]、弗里娜[19]、尼侬·德·伦克洛斯[20]在女性的神话中所起的代表作用。人类为了从千百万个转瞬即逝的芸芸众生中创造一个不朽的典型,必须把某一张脸的缩写记号放在带普遍性的个案上面,于是这个威尼斯戏子的儿子就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荣誉,被视为一切时代的爱情主角的化身。当然这个令人艳羡的雕像基座,他不得不和第二个,甚至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同伴分享。在他身边站着他的西班牙的竞争者唐璜,出身更加高贵,形象更为神秘莫测,更具妖魔气息。这两位善于勾引女性的男性大师之间隐蔽的对比常常受到暗示;但是尽管在莱奥纳多·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精神上的对照未能穷尽,因为每一代人在类型学上重复他们,在情欲上的这两个原始的类型却是进行了充分的互相对照。因为,尽管他们两人都是向着同样的方向挺进,都是攫取女人的苍鹰,总是一再重新闯进羞怯的,或者幸福地大吃一惊的女人堆里,可是精神上的仪表把他们分到完全不同的种族去。唐璜是贵族[21],西班牙人,即使身在叛逆之中,感情上依然是个天主教徒。作为纯种的西班牙人,他整个的感情思维一直围绕着荣誉这个概念,作为中世纪的天主教徒,他无意识地服从教会的评价,把一切属于肉欲的东西全都视为“罪孽”。婚外恋,从基督教信仰的超验的角度来看是一种魔鬼的、违反上帝的,和遭到禁止的东西(因而加倍地迷人),而妇人、女人乃是这种罪孽的工具。她们的本性、她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引诱和伤风败俗,因而女人身上看上去完美无缺的美德只是表象、欺骗和毒蛇的假面具。唐璜不相信这个魔鬼族类的任何女人的贞洁和纯净,他知道每个女人在衣衫底下全都赤身露体,接近诱惑,能够在一千零三个例子上揭露女人的脆弱。他要向自己、向全世界和上帝证明,所有这些无法接近的贵妇们[22],这些表面上忠贞不渝的妻子们,这些心醉神迷半大不小的女孩,这些献身上帝的基督的新娘们都能弄到床上去,她们只不过在教堂里是天使,而在床上都像猴子一样淫荡好色——就是这点,仅仅只是这点,促使这个贪恋女色之徒不断地、每次都激情如炽地一再勾引妇女。
因此,再也没有比把唐璜,这个女性的死敌当作痴情男子[23],当作女性之友,当作女性的情人更愚蠢的了,因为从来也不是真正的爱情驱使他去亲近女人,或者对妇女中的一个倾心相爱,而是男性对女性的原始的仇恨像妖魔似的促使他去接近女性。他攫取女人从来也不是想把女人据为己有,永远只是想要夺走女人的什么东西,想要抢走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她的名誉。他的快感不像在卡萨诺瓦身上那样,来自精索,而是来自大脑,因为这个心灵的虐待狂在每个女人身上都要使整个女性受到屈辱,蒙受羞耻,受到伤害。他完全是通过弯路得到享受,那是一种奇幻的事先享受每一个被他玷污的女人表现出来的绝望心情。因此逐猎的诱人之处,对于唐璜而言,视困难的程度而升级(和卡萨诺瓦正好相反,哪一个女人最快宽衣解带,对他而言,就最为合适),一个女人越是难以接近,对于唐璜而言,就越发具有价值,越发具有论证力,然后就形成他最终的胜利。没有阻力的地方,对唐璜而言,就缺乏任何动力:不能设想他会像卡萨诺瓦一样出现在妓院里,只有恶魔似的让女人屈辱的行动才能刺激他,逼得女人犯罪,极为罕见的绝不重复的通奸行为,或者让修女失贞的行径才刺激他。他要是得手一次,这个试验就是结束,被勾引的女人只是他记录中的一个数字。他的确雇佣了一个独自的会计,他的勒波累洛来登记他的记录。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最近一个夜里,唯一一夜的那个情人再充满柔情地看上一眼,因为就像猎人不会老待在他射杀的猎物旁边,这位职业的引诱者在试验做完之后,也不会待在他的牺牲品身边,他得继续逐猎,不断逐猎,老是去追逐其他的猎物,尽可能多的猎物,因为他天生的欲望——这点提升他的路西弗的形象达到妖魔的境地——驱使他去完成那无法完成的使命和激情——那就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毫无保留地提供他那烛照天地的证明,证明女人脆弱已极。唐璜的情欲纵情寻找,却不得安宁,也得不到享受;他永远置身于男人向女人进行血亲复仇的战争之中。魔鬼为此给予他最最完美无缺的武器,财富、青春、贵族出身、优雅的肉体和最最重要的——完完全全的、冷若冰霜的无情无义。
的确如此。女人一旦坠入唐璜冷酷无情的招数之中,想起唐璜,就像想起魔鬼似的。她们怀着昨天爱情的全部激情,憎恨这个欺骗成性的死敌。他到第二天早上就用一桶嘲讽笑声的冰水,浇在她们的炽烈激情之上(莫扎特给我们留下了这不朽的嘲弄的笑声)。女人们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耻,她们愤怒,她们发狂,她们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怒火中烧,憎恨这个欺骗了她们感情、骗取了她们财产的流氓。她们在他身上仇恨整个男性族类。每个女人,不论是唐娜·安娜,还是唐娜·埃尔维拉,她们大家,这一千零三个女人,禁不住他处心积虑地再三胁迫,以身相许,作为女人永远在心灵上受到毒害。而献身于卡萨诺瓦的女人则相反,感谢他就像感谢一位天神,因为他不仅没有掠走她们的丝毫感情,没有使她们的女性心理受到伤害,而且把一种人生的新的安全感馈赠给了她们。恰好是那个西班牙的撒旦崇拜者唐璜迫使女人蔑视为魔鬼瞬间的事情,那情欲如炽的肉体交融,那欲火四溅的曲意委身,被卡萨诺瓦这柔情缠绵的情欲艺术的大师教给她们,当作她们天生的女性天性的真正意义,当作她们最幸福的义务来加以认识。他的手轻柔地、抚爱地脱下这些还未成熟的女人身上的衣裙,同时也脱去了她们的羞涩和担忧,——她们只有在完全委身于他之后才完全变成女人——他使她们欣喜异常,同时也使自己享受幸福,他以自己充满感激的快感,原谅自己使她们也一同得到了享受。因为卡萨诺瓦只有在他的每个女伴在神经上和血管里感觉到分享,并且共同感觉到他的享受之时,他才充分享受了这个女人——“对我而言五分之四的享受,永远在于使女人幸福”——他需要女方相应的快乐来回报他的快乐,就像另一个人以女人的爱来回报自己的爱。他那赫剌克勒斯的功绩并不是使他自己的肉体疲惫,而是使他拥在怀里的女人精疲力竭,心醉神迷。吸引他的永远也不是像他那西班牙的敌手,是粗鲁地做了一场运动似的占有了一个女人,而仅仅是献出了自己。因此每一个委身于他的女人变得更是女人,因为更加内行,更加放荡,更无顾忌,因此她们也总是立即寻找这一使人幸福的祭礼的新的信徒:姐姐领着妹妹走向进行这柔美祭献的祭坛,母亲带着女儿走向这柔情似水的老师,每个情人都催着另一个情人去参加这慷慨赐予的天神所进行的礼拜和轮舞。同样出于这女性之间姐妹情谊的同一个从不舛错的本能,每一个被唐璜引诱过的女人总是警告他新近追逐的女人(总是白费力气!)这是她们族类的敌人,而女人总是毫不嫉妒地把卡萨诺瓦当作她们女性真正尊崇的天神推荐给另一个女人。他通过个别的女人爱恋女性的整体,女人也通过他爱恋这个热情的男人和大师的整体。
* * *
[1] 原文是拉丁文。
[2] 一种赌博。
[3] 原文是法文。
[4] 原文是意大利文。
[5] 原文是意大利文。
[6] 原文是意大利文。
[7] 阿娜狄阿梅娜即维纳斯。
[8] 原文是拉丁文。
[9] 基多·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
[10] 拉斐尔·桑西(1483—1520),意大利画家,与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并称“文艺复兴三杰”。
[11] 彼得·保罗·鲁本斯(1577—1640),弗兰德斯画家,十七世纪巴洛克绘画风格在整个西欧的代表。
[12] 弗朗索瓦·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和设计师,以洛可可风格著称于世。
[13] 威廉姆·霍戛兹(1697—1764),英国画家,以版画、连环漫画著称于世。
[14] 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十八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艺术的先驱。
[15] 都卢斯-劳特累克(1864—1901),法国画家。
[16] 歌德在《浮士德》中所描绘的一个群魔乱舞的场景。
[17] 天神朱庇特(即宙斯)为了拥有美女欧罗巴,化身为一头公牛,将欧罗巴掳去。
[18] 海伦娜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女主人公。
[19] 弗里娜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名妓。
[20] 尼侬·德·伦克洛斯(1620—1705)是法国路易十五时期的一个名妓,与很多著名的政治家有风流韵事,酿成丑闻无数。
[21] 原文是西班牙文。
[22] 原文是西班牙文。
[23] 原文是意大利文。
阴暗中的岁月
我一生中有多少次干了一些我自己很反感,也不理解的事情。但是我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我并没有有意识地抵抗过这种力量。
——卡萨诺瓦《回忆录》
说公平话,我们无法责备那些女人,她们毫不抗拒地栽在这个大诱惑者手里,我们自己不是每次遇见他,也受到诱惑,拜倒在他那诱人的欲火直冒的人生艺术面前吗?因为任何男人,读到卡萨诺瓦的回忆录都不会不心怀暴怒妒火中烧。在有些焦躁不耐、未能满足的瞬间,我们感到这个冒险家疯狂的人生,他伸出双手大把大把地攫取和享受,他一生拼命吮吸尽情享乐的伊壁鸠鲁作风,远比我们在精神上浅尝辄止要明智得多,他的哲学比叔本华的一切怨气冲天的教训和康德老爹冷冰冰的教条更加充满生气。因为我们的人生被挤压成硬板一块,完全通过放弃得以巩固,在这种时刻和他的人生相比,显得多么贫乏!我们充满了成见和偏见,我们每往前走一步,就叮当乱响地拽着良心的铁链和铅球向前挪动,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囚徒,因此走起路来脚步沉重,而这个心情松快、脚步轻盈的卡萨诺瓦抓住所有的女人,飞越所有的国度,站在飞上飞下的偶然事件秋千上,弹到九天之上,深层地狱之下。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只要不撒谎,在阅读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时,和这位人生艺术著名的大师相比,能够不感到自己实在是个外行。有时候,不然,有上百次他都宁肯做卡萨诺瓦,也不做歌德、米开朗琪罗或者巴尔扎克。人们如果起先对这个披上哲学家伪装的滑头装出来的爱好文艺的神气和长篇大论的胡吹瞎扯,还报以稍稍冷漠的微笑,那么读到第六卷、第十卷、第十二卷,就倾向于把他当作一个最有智慧的智者,把他的肤浅的哲学视为一切学说中最聪明最有魔力的学说。
但是幸亏卡萨诺瓦自己让我们改变了这种过早的赞美。因为他这人生艺术的目录单里有一个危险的漏洞:他忘记了人会变老。像他这样一种伊壁鸠鲁派的享乐艺术,只是一味追求肉欲,完全建立在年富力强的感官之上,建立在身体的精血旺盛、体力充沛的基础之上。一旦火焰在血液里不复这样欢快地燃烧,这享乐人生整个哲学立即蒸发、冷却,变成一堆淡而无味、无法下咽的稀粥:只有肌肉强健,牙齿坚固、洁白耀眼,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驾驭人生。倘若牙齿开始脱落,感官疲弱无力,那就惨了。那时,那讨人喜欢、自我欣赏的哲学也就一下子垮台。这个粗鲁的乐享人生之徒的人生道路,毫无疑问必然向下坡转弯,因为纵欲恣肆之徒从不留有余地,他把他的全部热能在某些瞬间消耗殆尽,而凭精神为生的人,似乎弃绝享乐之人,把热能全都储存在自己内心的蓄电器里。谁若献身给精神之物,即使饱经沧桑,往往到达耄耋之年(譬如歌德!)依然能思维清澄,容光焕发;血液清净之后,他的人生达到智力清明,惊喜连连,脑力运转灵活,补偿了体力衰退精力不旺。而纯粹追求感官享乐之人,只有外部事件的高涨,促使他内心翻腾,就像磨坊的水轮在干涸的小溪里停止不动。变老使他坠入虚无之中,而不是使他进入新的境界。人生是无情的债权人,要求连本带利一同偿还那管束不住的感官过早过快攫取的东西。所以卡萨诺瓦的幸运一结束,他的智慧也随之结束。他的青春一逝去,他的运气也就终结。他只有英俊潇洒、所向披靡、精力充沛之时,才显得充满睿智。人们暗自艳羡卡萨诺瓦,直到他四十岁时,从四十岁起,大家就对他表示怜悯。
因为卡萨诺瓦的嘉年华,这威尼斯一切嘉年华中最为色彩斑斓的嘉年华,在一个阴郁的圣灰星期三过早地悲惨地告终,犹如皱纹十分缓慢地潜入日益衰老的面容,阴影也渐渐滑进他那欢快愉悦的人生故事。他能报导的凯旋越来越少,不得不记录下来的恼人故事越来越多:他经常卷到非法兑换汇票、使用假钞票、典当珠宝的案件中去,次数越来越多——当然每次都是无辜的,而在君王的宫廷里得到接见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得不趁着月黑风高逃离伦敦,差几小时就险些被捕,送上绞架;人家把他就像个罪犯似的赶出华沙,在维也纳和马德里被驱逐出境;在巴塞罗那,在监狱里囚禁了四十天;在佛罗伦斯,他被人赶走;在巴黎,一封监禁令[1]命令他立即离开这座心爱的城市:谁也不再喜欢卡萨诺瓦,每个人都竭力离开他,甩掉他,就像他是皮大衣上的一只虱子。起先人们不胜惊惶地反问自己,这好小子到底犯了什么罪,大家怎么一下子对他们往日的宠儿这样毫不仁慈,道义上表现得这样严酷。是他变得邪恶了吗?变得欺骗成性,以至于大家都如此突然地弃他于不顾?不,他依然故我,他将永远是同一个人。以相貌取悦别人,一个江湖郎中、逗人开心者、文艺爱好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只是开始失去了使他活力凝聚、血脉偾张的元素:失去了他的自信心,那无往不胜的感到年轻的感觉。在他犯罪最多的地方,他受到了惩罚:首先是女人们离开了她们的宠儿,一个渺小的可怜巴巴的达丽拉[2]给这爱欲的参孙一记致命的打击,这个诡计多端的荡妇,这个在伦敦的夏比容[3]。这段插曲是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中最精彩的一则故事,因为最为真实,最富人性,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这位久经考验的诱惑者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骗走了钱财,而且不是受一位高贵的难以企及的女人的欺骗,这个女人出于美德,拒绝委身于他,而是受一个狡猾异常、极为年轻的雏妓所骗。这个小婊子居然能让他神魂颠倒,把他所有的钱从钱袋里骗出来,尽管如此却丝毫也没让他挨近她那放荡的身体。这位卡萨诺瓦,尽管付了钱,甚至付了太多的钱,居然遭到小婊子鄙夷不屑的拒绝,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小婊子同时免费地把一切恩宠都施加在一个愚蠢的放肆的小伙子,一个理发师的小帮手身上,而他自己提供了金钱,想尽了计谋并且施加了暴力却白费力气,一无所获,——这对于卡萨诺瓦的自信心真是要他老命的一击。从这一时刻开始,他那神气活现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知怎的变得没有把握,摇摆不定。他不得不在四十岁过早地就心惊胆战地确定,驱使他胜利进军、挺进到人世之中的马达,不再完美无缺地运转,他第一次心生恐惧,停步不前:“最最让我担心的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已开始全身松弛,而这通常是和渐渐衰老相联的。我不再拥有青春和力量意识所赋予我的无忧无虑的自信。”但是卡萨诺瓦失去了自信,失去了随时随地都能跃马横刀、使女人心醉神迷的超人的力量,失去了他的俊美,失去了他的性交能力,失去了金钱,不能作为法鲁斯[4]和福尔图娜[5]的宠儿,放肆地勃起跳动,随心所欲,战无不胜地炫耀他的阳具,只要他在世界赌局中失去这张主要的王牌,他还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情绪忧伤地回答:“一位上了一定年纪的先生,幸运不再搭理他,女人们更不理他。”一个折了翅膀的鸟,阳具失灵的男子,不交鸿运的情郎,没有赌本的赌徒,一具萎靡不振、了无情趣的躯体,既无活力,也不俊美。所有的喇叭都喑哑无声,不复吹奏享乐的凯旋高歌和绝顶睿智:那危险的小词“放弃”,第一次悄悄地潜入他的哲学之中。“我让女人钟情于我的时代已一去不返。我不得不放弃她们,或者收买她们的欢心。”放弃,这个念头对于一个卡萨诺瓦而言,最为匪夷所思,却残忍地变得真实,因为要收买女人需要金钱,而金钱一向总是女人给他弄来的:这个奇妙的循环已经堵住,游戏已经收场,对于善做各种冒险行径的大师而言,无聊的严肃也已开始。于是这个年老的卡萨诺瓦,可怜的卡萨诺瓦,这位享乐者变成了寄生虫,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变成了密探,赌徒变成了骗子手和乞丐,性格欢快使人愉悦的人变成了孤独的书写员和讽刺文的作者。
震撼人心的戏文:卡萨诺瓦,这位久经无数爱情征战的老英雄鸣金收兵,解甲归田,这位天神般的放肆无羁的家伙和大胆无畏的赌徒变得小心翼翼,谦虚谨慎;这位幸运的伟大戏子从他那取得显赫成功的舞台上悄无声息、缩头缩脑地走下台来。他脱下了他那豪华的服装,“它们不再符合我的地位”,摘下指环、钻石的鞋扣、烟丝盒,连同他那神气活现的倨傲劲头,把他的哲学,像张打了孔的纸牌扔到桌下,日渐衰老地在钢铁般无情的人生法则面前低下颈项,依照这一铁的法律,人老珠黄的妓女不得不变成皮条客,赌徒不得不变成老千,冒险家不得不变成舔盘子的家伙。自从血液不再如此炽热地在他的血管里奔流,这位年老的世界公民[6]突然在他过去如此心爱的世界无垠之中感到寒冷,竟然多愁善感地怀念起他的故乡来了。于是这位过去高傲的人——可怜的卡萨诺瓦,竟然不知道神情高贵地下台!——追悔莫及地低下他的罪孽深重的脑袋,可怜巴巴地乞求威尼斯行政当局予以宽恕:他向宗教法庭写出阿谀奉承的报告,撰写一篇充满爱国主义情怀的讽刺文章,一篇反驳文章[7],反驳对威尼斯政府所作的攻击,他毫不羞耻地写道,曾经监禁过他的铅皮屋顶的囚牢,“里面的房间空气清新”,简直就是人道主义的天堂。对于他生活中的这些悲惨至极的插曲,丝毫也未载入回忆录之中:他的回忆录及早结束,不再叙诉这些耻辱岁月的事情。他退进黑暗之中,也许是为了遮掩他脸上的羞红,大家为此真要感到高兴才是,因为这只拔光羽毛的公鸡,这个唱罢退场的歌手,和我们长时间来艳羡不已的那个所向披靡、快快活活的帅哥,形成多么可悲的讽刺漫画!
接着又过了几年,有个大腹便便、性格爽朗的先生从服饰用品店[8]走过,衣着打扮不大像个高尚人士。他竖起耳朵,东听西听,听威尼斯人都在说些什么。他在酒肆里入座,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晚上就给宗教法庭写些没完没了的冗长报告。这些肮脏的报告署名都是安杰罗·普拉托里尼。一名得到恩赦、诱人上钩的密探和十分巴结的小特务的假名。为了几枚金币,他就把陌生人送进他青年时代就领教过的监狱里去,他对这些监狱的描写使他一举成名。从那个衣衫华丽的德·珊加尔骑士[9],妇女的宠儿,从卡萨诺瓦,这位光彩夺目的引诱者,变成了安杰罗·普拉托里尼,一个赤裸裸的卑下的告密者和无赖。当年戴着镶钻石指环的双手在肮脏的行当里乱搞,忽左忽右,溅洒毒汁般的墨水,最后甚至连威尼斯也都扬起一脚把这个满腹牢骚成天抱怨的家伙踢开了事。此后几年,没有一点消息,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最后终于在波西米亚彻底崩溃,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走了哪些悲惨的道路。人们只知道,这个年迈的冒险家还像吉普赛人似的在欧洲逛荡,在贵族们面前强打精神,围着富人百般讨好,尝试着他旧日的技艺:赌钱作弊,传播卡拉巴[10]和拉皮条。但是青年时代促使他前进的两位天神,放肆大胆和信心满满,已经离他而去。女人们看见他一脸皱褶,都嘲笑不已。他再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只好在维也纳的公使那里当个秘书(可能又是当个密探)艰难度日,苟延残喘,当个可怜巴巴的拙劣作家,毫无用处,不受欢迎,是个一再被警察请出欧洲各个城市的客人。最后在维也纳,他打算娶一位阴沟里的仙女为妻,想仰仗这位仙女收入甚丰的职业,多少有个安稳的生活,可就是这也遭到失败。最后,富甲一方的瓦尔德斯泰因伯爵[11],那些神秘科学的一位信徒,在巴黎的一次宴会上,出于怜悯,捡到了这个
漂泊不定的诗人,从海岸到另一海岸。
海浪的可怜的玩具,海难的废品[12]。
发现这位在那里混吃混喝的诗人,觉得他虽然饶舌,面容憔悴,可依然还是非常逗乐。出于仁慈,他把这个有趣的玩世不恭的家伙带到杜克斯去当图书馆管理员,也就是充当御用弄臣;他用年薪一千古尔顿(金币)买下了这个稀罕玩意儿,并没有花更多的钱。当然,这一千古尔顿总是事先就抵押给了债主们。就在杜克斯,他活了十三年,或者不如说,虽生犹死地挨过了十三年。
经过多年的无声无息,他的形象突然在杜克斯,在阴影中出现,卡萨诺瓦,或者说得更确切点,那依稀使人记起卡萨诺瓦的东西,卡萨诺瓦的木乃伊,风干的躯体干瘪异常,尖酸刻薄,只有他自己喷出的恶毒的愤怒的胆汁对他还起了防腐作用,一件罕见的博物馆的展品,伯爵大人非常乐于把这展品展示给他的客人观赏。他们认为,这是一座喷完了岩浆的火山,一个讨笑逗乐、并不危险的小男人,凭着他南国男儿的火爆脾气,显得滑稽可笑。关在这波西米亚的鸟笼里,由于百无聊赖而渐渐毁掉。但是这个老骗子又一次欺骗了全世界。因为正当大家都认为这个老东西已经了结,只等着装进棺材送到墓地而已,他却用回忆录又一次塑造了他的人生,十分巧妙、大胆妄为地溜进永垂不朽的境地。
* * *
[1] 原文是法文。
[2] 《参孙与达丽拉的故事》参看《旧约·士师记》第十三章至十六章。非力士人利用达丽拉获悉希伯来英雄参孙战无不胜的力量的源泉乃是他的头发,达丽拉剪掉了他的头发,参孙便成为非力士人的阶下囚。
[3] 约在1763年,卡萨诺瓦在英国爱上了十八岁的玛丽·夏比容,未能得手,卡萨诺瓦几乎因而自杀。
[4] 法鲁斯,即男性生殖器,象征力量和繁殖力,故有法鲁斯崇拜。
[5] 福尔图娜,为幸福女神、命运女神。
[6] 原文是法文。
[7] 原文是拉丁文。
[8] 原文是意大利文。
[9] 即卡萨诺瓦。
[10] 卡拉巴,犹太教的神秘教义。
[11] 约瑟夫·卡尔·瓦尔德斯泰因伯爵(1755—1814),捷克波西米亚的贵族,曾邀歌德、席勒到他的城堡中做客。
[12] 原文是法文。
老年卡萨诺瓦的肖像
万物的外形如今全都改变,
我问我自己,我并非例外,
我现在已不是从前的我,
我并非衰朽:这是从前的我。[1]
卡萨诺瓦老年肖像的题字
1797、1798,大革命的铁扫帚把那个风流世纪一扫而光。最为笃信基督教的国王和王后的脑袋掉进断头机的篮子里,百十来个君王和小君王,连同威尼斯的宗教法庭的检察官老爷们,都被来自科西嘉的一位小个子将军撵走。大家阅读的不再是《大百科全书》、伏尔泰和卢梭的作品,而是关于战场战事的铿锵有力的每日公报。圣灰节星期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欧罗巴,狂欢节已经终结,洛可可时代也随之结束,人们已不复穿戴鲸骨架的大裙子和扑了粉的假发、银制的鞋扣和布鲁塞尔的花边。大家不再身穿天鹅绒的上装,只穿军装制服或者市民装束。
可是奇哉怪也,在北边波希米亚的一个阴暗已极的角落,有个老朽不堪的小男人忘记了时代已变: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稻草人就像E.T.A.霍夫曼[2]的传奇里的那位骑士格鲁克先生,在大白天穿着天鹅绒背心,镀金的纽扣、磨损的黄色花边衣领,长筒丝袜,印花袜带,装着羽饰的白色帽子,从杜克斯宫沿着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一直走到城里。这个古怪的老头依然还按照老式的风尚戴着发兜,虽说扑粉扑得不很均匀(他已经不再有佣人伺候!),那只哆哆嗦嗦的手神气活现地拄着一根老式的装着金顶的藤杖,就像1730年人们在王宫用的手杖一样。一点不错,这就是卡萨诺瓦,或者不如说是卡萨诺瓦的木乃伊。尽管贫困潦倒,烦恼不断,身染梅毒,皮肤像风干的羊皮纸,在那儿抖个不停,流着口水的嘴巴上面,弯钩鼻子活像一只老鹰的嘴巴,浓密的白色眉毛乱蓬蓬的;所有这一切已经发出衰老和腐烂的霉味,发出阵阵浸了胆汁风干之后和尘封多年的旧书味道。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还有着旧日骚动不安的神气,从闭上一半的眼皮底下射出尖锐恶毒的目光。但是这老人并没有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他只是没好气地嘴里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因为他心情不好。自从命运把卡萨诺瓦抛到这个波希米亚的狗屎堆里来了以后,他永远也不会再有好心情。干吗抬头张望这些愚蠢的爱看热闹的家伙,这些咧着大嘴、狂吃土豆的德意志-波希米亚蠢货,鼠目寸光,没见过世面,从来都没有把鼻子伸到他们村子屎堆外面去过,竟然一次都不照规矩向他行礼问好,他可是德·珊加尔骑士,当年曾把一颗子弹打进波兰内廷总监的肚子里面,并且亲自从教皇手里接过金制的刺马针。这批蠢货,看他们一眼都太抬举他们。更叫人生气的是,那些女人也没向他表示敬意,而是用双手捂着嘴,生怕暴出一阵乡巴佬的粗声大笑,她们心知肚明为什么要笑,因为使女们告诉过神父,这个患痛风病的老东西喜欢伸手到她们裙子里去,用他那南腔北调的话语净在她们耳边说些极不正经的下流话。不过,这些下等民众比起府里那些该死的佣人来要好许多,他就落在这批佣人手里,“这批蠢驴,他不得不忍受他们抬起驴蹄踢他”,尤其是那个管家费尔特刻尔希纳和他的狗腿子维德霍尔特。这帮流氓!他们昨天又故意把大把的盐撒在他的汤里,把通心粉给煮煳了,把他的肖像从相框里取了出来,挂在马桶上面;这帮无赖竟然胆敢把罗根多尔夫伯爵夫人馈赠给他的那条黑花小狗美朗比日揍了一顿,只是因为这条可爱的小狗在房间里撒了尿。啊,那美好的时代如今何在?啊,那时候这批当仆人当佣人的坏蛋统统都给套上刑具,这帮混蛋全给打个皮开肉绽,绝对不会容忍这样一些狂妄无礼的行为发生。可是今天,因为有了这个罗伯斯庇尔,这批流氓全都青云直上,雅各宾党人把这时代整个搞得乌七八糟,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条掉光了牙齿的可怜的老狗。成天抱怨,大发牢骚又有什么用处?——最好的办法还是对这批无赖嗤之以鼻,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念他的贺拉斯吧。
可是今天所有恼人的事情全都不在乎了,这个木乃伊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迈着沉重的脚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又穿上旧日的宫廷外套,挂上勋章,仔仔细细地把自己上上下下刷了一遍,刷得身上一尘不染,因为伯爵大人预告过,今天台普里茨大人阁下将要亲自光临这座府邸,带来德·里涅侯爵和其他几位贵族老爷。席间大家将用法语交谈,这帮妒火中烧的仆役将不得不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伺候他,弯腰曲背地给他端盘子,不像昨天,把一盘煮得乱糟糟脏兮兮的猪狗食扔到他的桌上,就像扔根骨头给条狗去啃似的。是啊,他今天中午将坐在盛大的宴席上,和奥地利的骑士们坐在一起,因为他们还懂得珍视一场讲究的谈话,并且毕恭毕敬地仔细聆听一位哲学家讲话,甚至连伏尔泰先生也曾放下架子,对此人表示尊重,在皇帝和国王们面前,他也都算个人物。说不定等到女士们退席之后,伯爵大人和侯爵大人还会亲自请求我,从某篇手稿里朗诵一段,是啊,他们将请求我,费尔特刻尔希纳先生,你这张肮脏的臭嘴——出身高贵的瓦尔德斯泰因伯爵大人和德·里涅侯爵这位陆军元帅大人将要请求我,从我趣味盎然的生平经历中再朗诵一小章,我也许会照办——也许!因为我并不是伯爵大人的下属,有责任服从他的命令,我不属于那帮卑下的仆役,我是客人,是图书馆管理员,我和他们可是平起平坐的——现在你们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帮雅各宾党的无赖们。但是我会给他们讲几则趣事逸闻的,当面讲述!——几段我老师克莱比容[3]先生的精美可口的故事,或者几件威尼斯类型的热辣刺激的小品——好了,我们毕竟是高尚人士相聚一堂,细枝末节,我们全都心领神会。大家纵声大笑,痛饮口味浓重、色泽深沉的勃艮第葡萄酒,就像在笃信基督的国王陛下的宫廷里,谈论战争、炼金术和书籍,尤其要谛听一位年迈哲学家讲述世界和女人。
这只瘦骨嶙峋的邪恶小鸟,激动万分地快步穿过大门敞开的几座大厅,一双眼睛因为恶意诽谤、忘乎所以而闪闪发光。他使劲擦拭镶嵌在他十字勋章四周的假金刚石——真正的宝石早就到了一个英国犹太人手里,仔仔细细地给头发扑上粉,照着镜子练习路易十五宫廷里旧式的鞠躬敬礼的样子(待在这些对文艺一窍不通的庸俗家伙身边,都忘记了一切礼数)。当然,脊背嘎嘎作响让人担忧,七十三年来,拖着这把行将散架的老朽骨头乘坐各式各样的邮政马车在欧洲大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奔走,不可能不受惩罚。上帝知道,那么多女人从他身上吸去多少精液。总算在脑袋瓜子里那份灵气还没有流光,还能取悦大人先生们,在他们面前还算个人物。他用曲里拐弯的圆滚滚的、稍稍有点颤颤巍巍的字体,还用法文在一张粗糙的人工制造的信笺上,写一首表示欢迎的小诗,迎接德·雷克公主,又为他给业余演出的剧院创作的新喜剧写了一篇极为夸张的献辞。就是在杜克斯这里他也没有忘记哪些事是该做的,作为骑士,他知道充满敬意地迎接一批文艺上饶有兴味的观众。
的确如此,现在一队马车来到府前。他挪动患痛风病的一双脚,弯腰曲背地从高高的阶梯上笨重地走了下来。伯爵大人和他的客人漫不经心地把帽子、大衣和皮大衣扔给仆人,可是以贵族的方式和卡萨诺瓦拥抱。伯爵大人把他称作大名鼎鼎的德·珊加尔骑士,介绍给他邀请来的先生们,盛赞他在文学方面的杰出贡献,女士们争先恐后地要他作为席间的邻座。碗盏还没有撤走,烟斗已经送到桌上。这时,侯爵就像卡萨诺瓦事先预知的那样,向他打听他那紧张动人得无与伦比的人生故事的进展如何。先生们和女士们异口同声地请他从《回忆录》里朗诵一章,这部《回忆录》无疑注定了要成为一部佳作。怎么能拒绝这位最为可亲可爱的伯爵,他那仁慈的恩主的这一愿望呢?这位图书馆管理员先生忙不迭地爬到楼上他的房间里,从十五卷用绸带系好的大部头手稿中取出一卷:主要的一卷也是内部阅览的一卷,是少数几篇女士们也不必回避的章节:如何逃出威尼斯的铅皮屋顶监狱。这段不同凡响的冒险故事,他曾朗读过多少次,已经给多少人朗读过啊,给巴伐利亚和科隆的选帝侯、一群英国贵族、华沙的宫廷都朗读过,但是这些客人应该看看,卡萨诺瓦讲述起来,和那个枯燥乏味的普鲁士人封·特伦克先生大不相同。此人的狱中故事激起了极大的骚动。因为卡萨诺瓦新近在他的叙述中加进去了几个转折,使情节发生令人惊讶的一些曲折变化,妙不可言,最后从但丁的《神曲》中又引用了一句精美绝伦效果极佳的名言。在座的听众对这次朗读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伯爵和他热烈拥抱,并且用左手把一筒杜卡登[4]悄悄地塞进他的口袋。这些金币,魔鬼知道,他可以大派用场。因为尽管全世界都已把他遗忘,他的债主们可是对他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这个最偏远的犄角旮旯。公主仁慈地向他祝贺,所有人都向他敬酒,祝愿这部旷世杰作不久可以大功告成。请看,真的,这时,几滴大大的泪珠沿着他的面颊滚滚流下!
可是到第二天,啊,那可就惨了,马匹已经套在车上,不耐烦地咬着嚼子咯咯直响,一队马车已经等在府邸门前,因为尊贵的老爷太太们即将出发前往布拉格。尽管图书馆管理员先生三次委婉地暗示,他也有各式各样紧迫的事务要到布拉格去处理,却没有一个人带他同行。他只好留在杜克斯这幢硕大寒冷、四处通风的石头大匣子里,落在这帮放肆无礼的波希米亚仆役无赖手里。伯爵大人的马车车轮后面扬起的灰尘还没有落定,这帮无赖又已经咧开大嘴露出一脸愚蠢的奸笑。四周尽是野蛮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说法文和意大利文,会谈论阿里奥斯特和让-雅克·卢梭。你总不能老是给那个傲慢的处理公文的公驴,斯察斯劳的奥庇茨先生和几位愿意给他面子和他通信的好心的女士写信吧。无聊又如一团灰蒙蒙的烟雾,沉闷阴郁,睡意浓重地笼罩在无人居住的房间上面。昨天遭到遗忘的痛风病,今天又以加倍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双腿。卡萨诺瓦闷闷不乐地脱掉他宫中的礼服,穿上他厚羊毛的土耳其睡衣,裹住他全身冻僵的骨头,闷闷不乐地爬到他的书桌前面,他唯一的回忆往事的避难所:两页对开的纸摞在桌上,充满期待地沙沙作响,几支削尖的羽毛笔静静地等在旁边。他呻吟着坐在桌旁,哆哆嗦嗦的手不停地写啊,写啊——多谢无聊,促使他不停地写!——写他毕生的故事。
因为在这骷髅一样的脑袋里,在这木乃伊似的干枯的皮肤后面,那天才的记忆力新鲜活跃生气勃勃,犹如骨头一样的硬壳包裹着的嫩白的果仁。从额头到后脑之间的这一小小的骨头空间里,这双炯炯发光的眼睛,深深呼吸的宽阔鼻翼,强劲、贪婪的双手在千百件艳遇中所攫取的一切,全都完整无损、干干净净地堆砌着。患有痛风病的疙疙瘩瘩的手指,每天一连十三个小时(“十三小时对我而言,就像过了十三分钟”)让鹅毛笔不停飞舞,还清楚记起它们当年曾经充分享受深情爱抚过的那些晶莹光滑的女人的肉体。他当年的情人们馈赠的半已发黄的素笺、笔记、发卷、账单和纪念品,横七竖八地排在桌上,就像业已熄灭的火焰还冒出银灰色的烟雾,这些失去光泽的回忆里还萦绕着看不见的柔情缠绵的芳香氤氲。每一次拥抱、每一个亲吻、每一次献身都从这色彩缤纷的幻影中迸涌而出——不,这样唤醒往事不是劳累而是快乐——回忆快乐的快乐[5]。这位身患痛风病的白发老人眼睛闪闪发光,嘴唇因为使劲和激动而不时抽搐,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话,是新发明的对话和一半来自回忆的对话。他不由自主地模仿那些女人从前的声音,对自己开的玩笑发出笑声。他忘记了吃喝、贫穷、苦难、屈辱和阳痿,忘记了老年的一切苦恼、苦闷和可恶可憎,他在回忆的镜子里幻梦连连,返老还童,亨利哀特、芭别特、德蕾莎,这些呼唤出来的梦中幻影微笑着飘然而至,他享受她们通过招魂摄魄的巫术浮现的情景,也许比他亲身经历的场面更为深切。于是他写啊,写啊,不停地写,用手指和羽毛笔去冒险经历,犹如从前用整个炽烈火烧的肉体去探寻芳踪。他楼上楼下四处摸索,高声吟诵,扬声欢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何人。
那帮愚蠢的仆人站在门口,相顾奸笑:“屋里这个外国傻子,跟谁在一起傻笑啊?”他们用手指指指额头,嘲笑这个怪人干的怪事。他们吵吵闹闹地跑下楼梯去喝酒,把这老头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阁楼里。世界上不再有人知道他,最近的人和最远的人都不再知道他。这头愤怒的老迈的苍鹰,住在杜克斯府邸的塔楼上,就像身处冰山之巅,无人料想到他在这里,也无人知道他是谁。到1798年6月底,这颗精力耗尽的心脏轰然爆裂,人家把这可怜消瘦、曾经被上千个女人热烈拥抱过的躯体埋入地下的时候,教区记事录竟连他真正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写了一个错误的名字和一个错误的年龄,“卡萨奈乌斯,威尼斯人,享年八十四岁”,连他身边的人都觉得他是个陌生人。谁也不关心他的墓碑和他的作品,他的躯体和信件都被遗忘,随之腐烂。他那多卷的作品被人遗忘,被人偷偷摸摸地漠不关心地在什么地方传来传去。从1798年到1822年,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似乎没有一个人比这个一切活人中最有活力的人死得更加彻底。
* * *
[1] 原文是拉丁文。
[2] E.T.A.霍夫曼(1776—1822)即恩斯特·台奥多尔·阿玛台乌斯·霍夫曼的简称,德国作家、法学家、作曲家、画家。
[3] 克洛德·普罗斯·泼·乔尔约·德·克莱比容(1707—1777),法国作家,写了一些情色小说,对当代及后世均有影响。
[4] 金币。
[5] 原文是法文。
自我描述的天才
问题只在于,要有勇气。
——引言
他的一生荒诞离奇,他的复活也离奇荒诞。1820年12月13日——谁还知道卡萨诺瓦?——享有盛名的出版家布洛克豪斯[1]收到了一位毫无名气的根彻尔先生的一封信,问他是否愿意发表一位同样名不见经传的卡萨诺瓦先生的作品《我直到1797年的生平历史》。出版家让他把稿件寄来,由专家审阅:可以想象,专家们看完之后何等兴奋。紧接着手稿就立刻买来,进行翻译。可能改动得面目全非,到处贴上无花果的叶子,进行调整、修订,便于出版。到第四小卷发表之后,该书取得如此重大的成功,一位狡黠异常的巴黎海盗,把这部译成德文的法文作品再次译成法文——改得更加不成样子——这下子布洛克豪斯的虚荣心也被激发起来,在这法文译文之外又推出一版法文译文——简而言之,基阿柯莫,这位得以重返青春的基阿柯莫又变得如此栩栩如生,就像当年在他足迹所至的所有国家和城市里那样,只有他的手稿庄严肃穆地埋葬在布洛克豪斯先生的保险柜里,也许只有上帝和布洛克豪斯知道,在二十三年里这些手稿都在哪些秘密小径里和小偷窃贼的手里传来传去,有多少卷帙就此丢失、散落,遭到删节,被恣意篡改,面目全非;作为真正的卡萨诺瓦的遗产,这整个事件发出秘密、冒险、诡诈和弄虚作假的刺鼻味道,但是我们毕竟还是拥有了这部古往今来最为放肆大胆、最为纯种精制的冒险小说,这可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奇迹!
而卡萨诺瓦他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相信过这部怪物能够发表。这位身患关节炎的隐士有一次这样忏悔:“七年来我别无其他作为,只是写作我的回忆录。日久天长,我渐渐地产生这样一种需求,想把这事一干到底,尽管我很后悔开始动笔写作此书。我撰写时抱着这样的希望,我的故事永远不要公之于众,因为卑鄙无耻的书报检查,这个扑灭精神火花的灯罩,永远也不会允许此书付梓。除此之外,我希望在我最后罹患疾病期间,能够这样明智,叫人把我所有的这些卷手稿都在我面前付之一炬。”幸亏他忠于自己,卡萨诺瓦从来也不明智,他的“第二次脸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就是他自己从不为他不脸红而感到脸红,没有阻止他浓墨重彩地进行涂抹,日复一日一连十二小时以他漂亮的圆润的笔迹,在一张张新的对开的白纸上写下他杜撰出来的故事。这些回忆录不就是“唯一有效的药饵,使我不至于发疯,或者烦恼而死。烦恼来自那些妒忌心重的流氓无赖每天制造的种种不快和众多麻烦。他们和我一起住在瓦尔德斯泰因伯爵的府邸里。”
出于这样一个朴素的动机,我的天啊,撰写回忆录竟然成了驱赶无聊的苍蝇拍,防止智力僵化的药饵。但是,我们千万不要低估无聊作为创造的动力和活力。多亏塞万提斯荒凉枯寂的囚禁岁月才创造出了《堂吉诃德》,司汤达最优美的篇章归功于他在契维塔-维契亚的沼泽地里度过的流放年代;只有在暗箱里、在人为地遮住光线的暗室里,才能产生人生的五彩缤纷、色泽绚丽的图像。倘若瓦尔德斯泰因伯爵把好样的基阿柯莫一起带到巴黎或者维也纳,好吃好喝地喂养着他,让他嗅到女人的肉体,倘若人们在沙龙里盛赞他机智风趣,那么这些妙趣横生的故事就会在啜饮巧克力和品尝果汁冰糕之际,神聊海聊地说完就算,永远也不会诉之笔墨。但是这头老狗现在独自坐在波希米亚的旮旯里,冻得要死,于是他就像从死人的王国里回过头来追述往事。他的朋友们都已死去,他的冒险经历已经被人忘怀,没有人对他表示敬意和尊重,谁也不听他说话,于是这个白发苍苍的魔术师再一次施行犹太教玄妙的法术,把往日的人物召唤出来,只是要向自己证明他还活着,或者至少他曾经活过——我活过,因此我活着[2]。饥肠辘辘的人闻到烤肉的香味走了过来,战争和爱欲的伤残军人听人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也都凑了过来。“我回想往事,重享欢愉。我对从前的苦难嗤之以鼻,因为我已感觉不到。”卡萨诺瓦只把往日这一五颜六色的西洋镜,这一老年人的儿时玩具安排妥当,他想通过色彩斑斓的回忆来忘却这悲惨的现在。此外,他别无所求,恰好是这种对所有的人和事都采取完全彻底的漠然态度,赋予他的作品作为自我描述以独一无二的心理学的价值。因为无论是谁讲述自己的生平,总有目的性,某种意义上具有露天剧场的特点:他把自己放在一座舞台上,心里对观众有数,因此无意识地摆出一个特别的姿势,拥有一个有趣的性格。著名的人士在描述自我时从来不会毫无顾虑,因为他自己的人生肖像已事先和无数人的想象中或者经历中业已存在的肖像进行对比;这样他们就违反自己的意志,被迫把他们自己的描述根据自己业已定形的传说来加以修饰。这些名人,由于荣誉的缘故,不得不顾及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儿女,不得不顾及道德、敬畏和名誉——因此永远都是这样,谁若位高权重,必然受到多种羁绊。而卡萨诺瓦却得以享受极度的无拘无束,既不需要顾及家庭,亦没有道德上、实际上的顾虑。他的子女都是来历不明的鸟蛋,塞到别人的鸟窝里去了,曾和他同床共眠的女人,早已埋骨意大利、西班牙、英国、德国的泥土之中,他自己再也不受任何祖国、故乡,任何宗教的约束——见鬼,他再也无需对任何人手下留情:尤其无须姑息他自己!他所讲述的东西,已经再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用处,也不会对他再有任何害处。因此他反躬自问:“我为什么不实话实说?人们从不欺骗自己,我写作只是为我自己。”
实话实说,对于卡萨诺瓦而言,并不是深挖细找,冥思苦索,而是非常简单:写起来毫无障碍,毫无顾虑,毫无羞耻。他脱掉身上的衣服,舒舒服服、赤身裸体,把他自己业已衰朽的躯体再一次浸入肉欲温暖的流水之中,在回忆中欢快愉悦、大胆放肆地扑腾游动,完全彻底,毫不在乎待在一边的或者想象中的观众。他不像一位文人,一位统帅,一位诗人在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是为了使自己增光添彩,而是像一个小流氓讲他如何拔刀扎伤别人,像一个哀叹自己业已人老珠黄、风华不再的娼妓在讲述她那风流缠绵的时光,所以完全没有任何羞耻之心形成的内心障碍,顾虑重重。在他的我生平的概要[3]下面写了一句铭言:我不为我的福音脸红。[4]我不为我的自白脸红。他既不鼓起腮帮子自吹自擂,也不一脸悔恨地凝视未来:他想讲什么就直截了当地从嘴里说出来。因此他的著作就成为世界史上最赤身露体、最自然率真的作品之一,也就不足为奇了,它简直是以一种真正模仿古希腊罗马文艺的坦率诚实,在离经叛道,违反道德。但是尽管这书显得粗俗色情,对于某些感情细腻、思虑过度的人而言,有时以一种自满自足的运动员的虚荣心过于明显地显示他的阳具坚挺伟岸——然而在情欲方面,这种恬不知耻的招摇过市还是比胆怯地变变戏法糊弄一下,或者肾虚气亏地大献殷勤要强上千百倍。他那时代其他的色情小册子,格累古[5]、克莱比容或者弗布拉斯故事[6]里玫瑰红色麝香滋味的伤风败俗的描述,在那里爱欲穿着一件乞丐穿的牧羊人的短衫,爱情就像一段淫荡的舞者不时移动位置的四组舞,是个风流至极的小游戏,玩过之后既不会生下孩子,也不会身染梅毒,诸位不妨把这些色情小册子和这种充满了直截了当、精准确切、健康放荡的享受之乐的描写比较一下,就可以充分评估他们的人性和原始的自然性。在卡萨诺瓦的作品里,男性的爱并不像一条浅蓝色的小溪,山林小泽中的女神在溪水中嬉戏,使纤脚得以凉爽,而像一股具有惊人强力的天然洪流,在它的水面上反映整个世界,同时在它的河底则卷走世上的一切烂泥污秽——没有一个别的自我描述者像他这样显示了男性性欲所具有的令人惊恐万状席卷一切的狂野之势。这里终于出现一个人,有勇气显示在男性的爱情里灵肉融为一体,不仅讲述一些多愁善感的桃色事件,并不弄脏床席的男女私通,也讲述窑子小巷里的艳遇,赤裸裸的、仅仅涉及皮肉的性行为和每个真正的男人都要穿过的整座色情迷宫。并不是其他伟大的自传作家,歌德或者卢梭在他们的自我描述中干脆就没说实话,但是也有一种不实,表现为只说一半或者完全不说,这两位是故意健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仔仔细细地把他们恋爱生活中的那些不大拿得上台面的,纯粹是情欲的插曲全都封杀,绝对避而不谈,只是为了广泛散播自己和克莱尔卿[7]和甘泪卿[8]之间纯粹精神层面的多愁善感,或者激情四射的谈情说爱。这样他们可就有意识地把男性情欲的栩栩如生的图像提升到理想的境界:歌德、托尔斯泰,甚至于平素不是那么古板拘谨的司汤达,全都迅速地心里有鬼似的从不胜枚举的纯粹床上的冒险经历,以及和低级淫荡的维纳斯们,和世俗的、过于世俗的爱情的多次邂逅一滑而过。倘若没有放肆大胆却又坦率真诚的卡萨诺瓦这个家伙,在这里把所有的帷幕全都掀了起来,世界文学就将缺少一幅关于男性性欲的充分诚实、绝对完整的图像。在他那里终于可以看见一次性欲的全部性冲动的机器在发挥作用,也在那里展现肉欲世界的肮脏、泥泞和潮湿。卡萨诺瓦在他的性欲描写中不仅说出了实话,还——难以估量的差别!——说出他的爱情世界的整个实情,完全和现实世界一样的真实。
卡萨诺瓦说实话?——我听见语言学家们义愤填膺地从他们的椅子上直跳起来,他们在最近五十年用机关枪向他的历史性的错误横加扫射,把他有些弥天大谎彻底戳穿。但是悠着点,悠着点!这个狡猾透顶的赌钱作弊的赌徒,这个职业的撒谎大王和“超级骗子”就是在回忆录里也在人为地巧妙洗牌,他要纠正命运[9],给予平时往往动作迟钝的偶然事件以更为迅急的双腿。他修饰、点缀,用一种由于贫困匮乏而虚火甚旺、兴致极高的想象力提供各种配料,像用胡椒和香料调制他的春药肉馅,也许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必全都知道。不——不要在卡萨诺瓦身上寻找一个热衷于追求个别真实情况的狂热分子,寻找一个可信可靠的历史学家。科学越仔细认真地审查我们善良的卡萨诺瓦,他的缺陷就越发暴露无遗。但是瑕不掩瑜,所有这些小小的欺骗,编年史上的疏忽,故弄玄虚,大吹法螺,这些随心所欲、往往很有理由的健忘,和他回忆录中显现的极为惊人的、简直可说是对生活整体绝无仅有的真实描绘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毫无疑问,卡萨诺瓦在个别场合,充分行使了艺术家无可争议的权利,把时间和空间凑在一起,把发生的事件表现得更加充满感性——但是这又有什么违背他观察自己生活和他的时代作为整体的那种诚实坦率、心明眼亮的方式的呢。不仅是他自己,而是整整一个世纪突然之间便栩栩如生、鲜活生动地站立在舞台上,一系列戏剧性强、充满矛盾、对照强烈、蓄满电力的插曲把社会和民族的各个阶层、各个阶级、各个地区、各种氛围全都五光十色杂乱无章地卷在一起,呈现出一幅无与伦比的风俗画卷和陋俗画幅。他并没有深入挖掘,只是停于表面,这一表面上看来的缺陷,使他的观察方式对于文化而言,具有文献意味;卡萨诺瓦并没有从丰富的现象中抽出根源,从而想起现象的繁多,他让偶然发生的一切全都依照真实情况松松散散地排列在一起,不做归类,不加整理,杂乱无章,不使其凝练,所有的现象在他那里都放在同一条线上,同样重要,只要能使他愉悦——这是他评定世上万物价值的唯一标准!——他不分伟大和渺小,不论在道德意义上还是在现实意义上,不分善恶。因此他描写和腓特烈大帝的谈话,丝毫也不比十页前面他和一个小婊子所进行的谈话更加详尽,更为感人,他以同样实事求是完全彻底的态度描述巴黎的妓院,就和描述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10]的冬宫一样。在赌法老牌时赢了几百枚杜卡登或者他和他的杜波阿或者海伦娜一夜风流,几度战胜她们,这对他而言就和跟伏尔泰先生讨论文学史同样的重要——他对世上任何东西都不附加道德的或者美学的分量,因此世上万物都这样美妙地保持平衡。正因为卡萨诺瓦的回忆录,并不比一个聪明的中等旅行者,在漫游人生最有趣的地域时所记下的笔记含有更多的内容,虽说不能借此确定哲学考试的内容,但却同时造就了一部历史性的国内外漫游的旅行指南,一部十八世纪的宫闱秘史,一部有趣的恶行编年史和一段世界历史日常生活的完整无缺的概况。任何人也比不上卡萨诺瓦能让我们这样清晰地看到十八世纪的日常生活,从而也看到它的文化生活,十八世纪的舞会、剧院、咖啡厅、庆典、旅馆、赌场、妓院、狩猎、修道院和城堡。通过卡萨诺瓦,我们知道人们如何旅行,如何进餐,如何赌博,如何跳舞,如何居住,如何相爱,如何娱乐。通过他,我们知道十八世纪的风俗习惯、举止谈吐和生活方式。事实多得不胜枚举,现实生活的实际状况林林总总,再加上使人眼花缭乱的众多人物形象,足以充满二十部长篇小说,为一代,不,为十代小说家提供创作的素材。多么丰富的人物形象:士兵和君主,教皇和国王,小流氓和骗子手,商人和公证人,阉人歌手,皮条客,歌唱家,处女和妓女,作家和哲学家,智者和弄臣,曾经在一本书的畜栏里关在一起的最为引人入胜、最为内容丰富的人类-动物园里的展品。几百部小说和戏剧多亏他的这部作品得到了最好的人物和场景,尽管如此,这座矿山依然取之不尽:就像十代人从罗马论坛[11]采取石材建造新的宫室,几代文人还将从这位大肆挥霍的作家的作品里借用他的地基和人物。
因此对于卡萨诺瓦的这种暧昧的天才嗤之以鼻,或者由于他那有违法律的世俗举止加以道德上的谴责,或者甚至吹毛求疵地指责他在哲学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无济于事——完全无济于事,纯粹无济于事,这个基阿柯莫·卡萨诺瓦就属于世界文学,就像他同悬绞索的兄弟维庸[12]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可疑的人物,将比无数道德高尚的诗人和法官活得更加长久。就像在生活中一样,他后来也把一切有效的美学法则全都扬弃,把道德的《教理问答》[13]肆无忌惮地扔到桌下,由于他的效果持续发生作用,从而证明,用不着特别才气横溢,勤奋过人,极为正派、高贵和高尚,就可以闯入文学不朽的神圣殿堂。卡萨诺瓦证明,用不着是诗人,就能写出世上最为趣味盎然的长篇小说,用不着是历史学家,就能勾画出最为完美无缺的时代图像,因为,那个作出最后裁决的法院从来不问你采用什么途径,而只问效果,不问品德如何,只问实力如何。每一种完整的感情都可能变得有创造性,寡廉鲜耻和羞耻之心一样,意志薄弱和意志坚强一样,邪恶和善良一样,能决定是否亘古长存的从来不是心灵的形式,而是一个人的丰盈。只有生活的强度能亘古长存。一个人生活得越坚强,越有生命力,越性格统一,越独树一帜,就越能使自己表现得完美无缺。因为永垂不朽不懂什么合乎道德,什么有违道德,不懂善与恶;它只衡量作品和强度,只要求人的统一,不要求人的纯净、榜样和形象。道德对永垂不朽而言,什么也不是,人生的强度才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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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里德里希·阿诺尔德·布洛克豪斯(1772—1823),德国出版商、编辑,《布洛克豪斯百科全书》创办者。
[2] 原文是拉丁文。
[3] 原文是法文。
[4] 原文是拉丁文。
[5] 让-巴普蒂斯特·维拉·德·格累古(1683—1743),法国作家。
[6] 《弗布拉斯骑士的冒险》,法国情色文学作品,作者是法国政客让-巴普蒂斯特·卢维,人称卢维·德·库夫赖(1760—1797)。
[7] 克莱尔卿,歌德的剧作《艾格蒙特》的女主人公。
[8] 甘泪卿,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9] 原文是法文。
[10] 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俄罗斯女沙皇。
[11] 罗马论坛是一个长方形的广场,周围是罗马市中心几座重要的古代政府建筑的废墟。古城的市民们把这个空间称为“论坛”,这个论坛是古罗马日常生活的中心——凯旋游行和选举的场所。
[12] 弗朗索瓦·维庸(约1431—1474),法国中世纪抒情诗人。
[13] 《教理问答》,天主教会为学童制作的基本教理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