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旅店客厅,清洁明亮,一切都很整齐。

第一场

母亲 他还会来。

玛尔塔 他跟你说了吗?

母亲 对。在你出去之后说的。

玛尔塔 他单独一个人回来吗?

母亲 不清楚。

玛尔塔 他有钱吗?

母亲 他没有在乎住店的钱。

玛尔塔 他若是有钱就太好了。还得单独一个人。

母亲 (疲倦地)单独一个人,还得有钱。对,那我们就要重新开张。

玛尔塔 不错,是要重新开张。不白受累,我们会得到报酬。

〔冷场。玛尔塔注视母亲。

妈,您样子好怪。这一阵子,我简直认不出您了。

母亲 我累了,孩子,没别的事儿,只想休息休息。

玛尔塔 店里剩下来的活儿,可以全包在我身上。这样,您就能整天整天地休息了。

母亲 我说的休息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我这是老太婆的梦想,只盼望安宁,放松一点儿。(微微一笑)说起来还真够糊涂的,有几天晚上,我差点儿产生出家的念头。

玛尔塔 您还不算老,妈,干什么不好,怎么会有那种念头?

母亲 你心里明白,我这是开玩笑。还别说,人到了晚年,就很可能灰心丧气,不会像你这样,玛尔塔,一直绷得紧紧的,心肠跟铁石一般。你这种年龄的人也不该如此。我认识不少姑娘,和你同年生的,她们净想入非非。

玛尔塔 您也清楚,她们那样想入非非,同咱们一比就微不足道了。

母亲 不谈这个了。

玛尔塔 现在,有些话好像烧您的嘴。

母亲 这又有什么关系,面临行动我不退缩不就行了吗?随便说说怕什么!刚才我不过是想说,有时我希望看见你微笑。

玛尔塔 我向您保证,有这种时候。

母亲 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

玛尔塔 哦,我微笑是在自己的房间,是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母亲 (注视女儿)你的脸多凶啊,玛尔塔!

玛尔塔 (靠近前,平静地)您不喜欢吗?

母亲 (一直凝视她,沉默片刻)我想是喜欢的。

玛尔塔 (激动地)啊,妈妈,等咱们聚了很多钱,能够离开这片闭塞的土地,等咱们丢下这个旅店、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忘掉这个不见阳光的地方,等咱们终于面对我梦寐以求的大海,到了那一天,您就会看见我微笑了。可是,要有很多钱,才能在大海边自由自在地生活。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应当怕讲那些话。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好好照顾要来的那个人。如果他相当富有,我的自由也许就随之开始了。妈,他同您谈了很久吗?

母亲 没有,总共才说了两句话。

玛尔塔 他向您要客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母亲 不知道,我没看清,也没有仔细看他。凭经验我知道,最好不要看他们。杀掉不认识的人还容易下手些。(停顿)这回你就高兴了吧,现在我不怕讲出来了。

玛尔塔 这就好。我不喜欢用暗语,犯罪就是犯罪,自己要干什么必须一清二楚。这一点,您刚才好像就知道,要不,您回答旅客时怎么就想到了。

母亲 我并没有想到,而是照习惯回答的。

玛尔塔 习惯?可您知道,难得有几次机会呀!

母亲 当然了。不过,第二次犯罪,习惯就开始形成。第一次,还一点儿事儿没有,完了就完了。再说,机会即使寥寥无几,却延展了许多年,而习惯通过记忆还加强了。对,正是习惯促使我回答,警告我不要看那个人,只是确信他有一张短命鬼的面孔。

玛尔塔 妈,应当杀掉他。

母亲 (低声地)当然要杀掉他。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声调好怪。

母亲 我确实厌腻了,但愿无论如何,这个人是最后一个。杀人累得要命。将来死在海边,还是死在我们这平原上,我倒不大在意。不过我希望,这次一完事儿,我们就一起动身。

玛尔塔 我们动身,那真是重大的时刻。挺起身来吧,妈,用不着费多大手脚。您也完全清楚,甚至算不上动手杀人。他喝了茶,昏睡过去,我们就把他拖走,活活扔到河里。过很久才会有人发现他贴在水坝上,旁边还有别的尸体;而那些人还不如他的运气好,他们是睁着眼睛投河自杀的。参加清理水坝的那天,妈,您对我说过,生活比我们要残酷,遭罪最少的还是死在我们手里的人。挺起身来吧,您会得到休息的,我们最终将逃离此地。

母亲 好,我这就挺起来。想到死在我们手里的人一点儿罪没遭,我有时的确挺高兴。简直算不上犯罪,只不过插一下手,朝陌生的人轻轻戳一指头。看来,生活确实比我们残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难有犯罪感。

〔老仆人上,他默默无言,走到柜台后边坐下,直到本场结束时才移动。

玛尔塔 给他安排哪间客房?

母亲 随便哪间客房,只要是二楼就行。

玛尔塔 对,上次下两层楼,我们可费了大劲了。(第一次坐下)妈,听说那边海滩的沙子都烫脚,是真的吗?

母亲 我也没去过,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听说,太阳能吞掉一切。

玛尔塔 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太阳甚至把灵魂都吃掉了,只剩下闪闪发亮的躯壳,里面却掏空了。

母亲 引起你梦想的就是这个吗,玛尔塔?

玛尔塔 对,总是怀着这颗灵魂,我已经受够了,要赶快前往太阳能抹杀问题的地方。这里不是我的安身之地。

母亲 走之前呢,唉!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如果一切顺利,我当然同你一道走。可是我呀,不会感到是去安身之地。人到了老年,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安歇。能造起这座简陋的砖楼房,里边充满了故物往事,自己在里面有时能睡着觉,这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如果既能睡着觉,又能忘却,那当然也很好。

〔她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全准备好了,玛尔塔。(停顿)如果真有这个必要的话。

〔玛尔塔目送母亲出门,她则从另一扇门出去。

第二场

〔老仆人走向窗口,望见若望和玛丽亚,便闪身躲开。有几秒钟的工夫,场上只有老仆一人。若望进来,他停住脚步,看了看客厅,瞧见窗后的老仆。

若望 没人吗?

〔老仆望着他,穿过舞台走了。

第三场

〔玛丽亚上。若望猛地转身迎上去。

若望 你跟来了。

玛丽亚 请原谅,我情不自禁哪。也许过一会儿我就走。不过,总得让我看看,我把你留在什么地方了。

若望 会有人来的,那么,我的打算可就要落空了。

玛丽亚 起码碰碰运气,有人来了正好,我就可以不顾你的反对,让人家认出你来。

〔若望转过身去。冷场。

玛丽亚 (环视周围)就是这里?

若望 对,就是这里。二十年前,我走出这扇门。我妹妹当时还很小,她就在这个角落里玩耍。我母亲没有过来吻我,我也觉得吻不吻无所谓。

玛丽亚 若望,我难以想象,刚才她们没有认出你来。母亲总能认出儿子的。

若望 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当时,我还是个少年,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母亲老了,眼神儿也不济了。我自己都很难认出她来。

玛丽亚 (不耐烦地)我知道,你进了门,说了一声“你们好”,就坐下了。你什么也不认得了。

若望 我的记忆也不准确了。她们接待我时,一句话也未讲,只端上来我要的啤酒。她们看着我,却视而不见,一切都比我原来想的要困难。

玛丽亚 你完全明白这并不难,一说开了就行了。这还不容易,你就说“是我”,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若望 好,可是当时,我头脑里充满了想象。我呀,本来期望为浪子接风的家宴,她们却给我端上来要钱的啤酒。我内心很激动,很难于开口。

玛丽亚 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望 这句话我却没有想好。也没什么,我并不是那么着急。我来到这里,带回财富,还可能带回幸福呢。我一听说父亲去世了,就明白我对她们母女二人负有责任。既然明白,就应当履行职责。不过我猜想,回到自己家来,并不像一般说的那么容易,要把一个陌生人认作儿子,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玛丽亚 那么,为什么事先不捎个信儿,说你要回来了呢?有些事儿就得随俗,大家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想让人家认出来,就报上名字,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装成外人的样子,到头来就会把一切都搅乱的。你以陌生人的身份来见人家,怎么能不被人家看成陌生人呢?不行,不行,这些情况全不吉利。

若望 算了,玛丽亚,事情没那么严重。其实有什么,这恰好有助于我的打算。我趁此机会,从旁观察一下,更容易发现什么能使她们幸福。然后,我再想法儿让她们认下我。总之,想好词儿就成了。

玛丽亚 只有一个办法,换了任何人也都会这样做,你就说一句:“我回来了。”就是让自己的心说话。

若望 心并不那么简单。

玛丽亚 但是心只使用简单的词儿。这样讲并不很难:“我是您儿子,这是我妻子。我同她生活在我们喜爱的地方,就在海边,那里充满阳光。然而我们还不够幸福,现在,我需要你们。”

若望 说话要准确,玛丽亚,我并不需要她们,而是明白她们可能需要我,一个男子汉从来就不孤单。

〔冷场。玛丽亚扭过头去。

玛丽亚 对不起,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自从进入这个国家,连一张幸福的面孔都见不到,我对什么都怀疑起来。这个欧洲多么凄凉。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你的笑声;而我呢,也变得疑神疑鬼了。噢!为什么拉着我离开我的家乡呢?走吧,若望,我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若望 我们不是找幸福来的。幸福,我们有了。

玛丽亚 (激烈地)那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若望 幸福并不是一切,人还有职责。我的职责就是找到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玛丽亚摆了摆手,若望制止了她。这时传来脚步声,老仆从窗前走过。

若望 有人来了。走吧,玛丽亚,求求你了!

玛丽亚 这样不成,不让人看见不可能。

若望 (脚步声又靠近了)躲到那儿去。

〔他把玛丽亚推到远台的门后。

第四场

〔后门开了,老仆穿过房间,从前门出去,他没有瞧见玛丽亚。

若望 现在,赶紧走吧。瞧见了,我是有运气的。

玛丽亚 我要留下,可以不说话,守在你身边,直到你被认作家里人。

若望 不行,你会泄露的。

〔玛丽亚转身走开,随即又回到他面前,面对面凝视他。

玛丽亚 若望,咱们结婚五年了。

若望 就要满五年了。

玛丽亚 (低下头)今天晚上,是咱们第一次分开住。

〔若望沉默不语。玛丽亚再次凝视他。

我始终爱你身上的一切,甚至我不理解的方面。我也十分明白,我内心并不希望你改变,可见我不是个专爱唱反调的妻子。可是到这里,我害怕你打发我走而空出来的这张床,也害怕你丢下我。

若望 你不应当怀疑我的爱。

玛丽亚 嗳!我并不怀疑。然而,除了你的爱情,还有你的梦想,或者你的职责,这是一码事儿。你的心思经常离我而去,在那种时候,就好像你对我很放心。而我呢,对你却放心不下,正是今天晚上,(哭着投入他的怀抱)正是今天晚上我受不了。

若望 (紧紧搂住她)真是孩子气!

玛丽亚 这当然是孩子气了。要知道,咱们在那里太幸福了,而这地方的夜晚叫我恐惧,这也不能怪我。我不愿意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若望 我不会把你丢下很久的。要明白,玛丽亚,我要遵守一个诺言。

玛丽亚 什么诺言?

若望 就是我明白母亲需要我的那天许下的诺言。

玛丽亚 你还有一个诺言要信守。

若望 哪一个?

玛丽亚 就是你答应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许下的。

若望 我确信两者能协调一致。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不过是区区小事,还算不上胡闹。只是一个晚上,一夜工夫,我要尽量辨辨方向,进一步了解我所爱的人,并且领悟如何使她们幸福。

玛丽亚 (摇头)对真心相爱的人来说,离别总不是滋味。

若望 野女人,你完全清楚我真心爱你。

玛丽亚 不,男人从来不懂得真心爱人,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就知道幻想啊,臆想出新的职责呀,寻觅新的地方新的居所呀。而我们女人呢,我们懂得必须抓紧爱,必须同床共枕,许下终身就担心别离,爱的时候,根本不梦想任何别的东西。

若望 你想到哪儿去啦!我不过是要找到母亲,帮助她,使她幸福。至于说我的幻想,或者我的职责,也只能听其自然。去掉这些,我这个人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我没有这些,你也就不会这么爱我了。

玛丽亚 (突然转身背对他)我知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并且能说服我。可是,我不听你的了,你一发出我熟悉的声音,我就堵上耳朵。那是你孤独的声音,而不是爱情之音。

若望 (走到她身后)不说这些了,玛丽亚。希望你让我单独留在这里,我好能看得更清楚些。和自己的母亲睡在同一座房子里,这并不那么可怕,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事情的下文,自有上帝安排。而且上帝也知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不会忘记你。只不过,客居异乡,或者在忘却中生活,是不可能幸福的。不能总做异乡客,我要返回家园,让我所爱的人全得到幸福,我的目光也就这么远。

玛丽亚 你做这一切,完全可以使用简单明了的语言。真的,你的方式不好。

若望 方式不错,因为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了解,我产生这些梦想究竟有没有道理。

玛丽亚 但愿结果是肯定的,但愿你有道理。可是我呢,除了咱们幸福生活过的地方,我没有别的梦想,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职责。

若望 (搂住她)让我来吧,最终我准能想出合适的话语,把事情全解决了。

玛丽亚 (忘情地)嗯!继续梦想吧。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能保住你的爱!平常,我不同意你的时候,也没有不幸的感觉。我耐心等待,直到你遐想够了,把心收回来。如果说今天我感到伤心,这是因为我既坚信你的爱情,又确信你要把我打发走。正因为如此,男人的爱是一种痛苦,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自己所爱的人。

若望 (捧起她的脸,微笑)这倒是真的,玛丽亚。可是怕什么,瞧我,也没有什么大危险。我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心里非常坦然。你把我托付给我母亲和妹妹,只一夜工夫,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玛丽亚 (离开他)那好,别了,让我的爱保护你吧。

〔她朝门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向丈夫伸出空空的双手。

玛丽亚 你瞧,我双手空空。你去寻觅,丢下我等待你。

〔她还游移不定,最后终于走了。

第五场

〔若望坐下。老仆人上,他拉住门,让玛尔塔进来,然后出去。

若望 您好!我来看客房。

玛尔塔 我知道,正准备呢。我得在旅客登记簿上给您登个记。

〔她去取了旅客登记簿,转身回来。

若望 你们的仆人真怪。

玛尔塔 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指责他。分内的事,他总是干得一丝不苟。

若望 嗳!我不是指责,只是说他跟一般人不同。他是哑巴吗?

玛尔塔 不是。

若望 他会说话呀?

玛尔塔 尽量少说,只讲最主要的。

若望 不管怎么说,他好像没有听见别人对他讲的话。

玛尔塔 不能说他没有听见,他只是听不大清楚。我还要问您的姓名呢。

若望 哈塞克·卡尔。

玛尔塔 只是卡尔吗?

若望 对。

玛尔塔 出生日期、籍贯?

若望 三十八岁。

玛尔塔 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若望 (犹豫一下)波希米亚。

玛尔塔 职业?

若望 没有职业。

玛尔塔……要么非常有钱,要么非常穷,才会没有职业。

若望 (微笑)我不算太穷,而且,基于种种原因,我生活得也挺满意。

玛尔塔 (换种口气)想必您是捷克人吧?

若望 当然。

玛尔塔 常住地址呢?

若望 波希米亚。

玛尔塔 您是从那里来的?

若望 不,是从非洲来。(玛尔塔似乎没听明白)来自大海彼岸。

玛尔塔 我明白。(停顿)您常去吗?

若望 时常去。

玛尔塔 (沉思片刻,又继续问)您去哪儿?

若望 不知道,这要取决于很多事情。

玛尔塔 您想在这里定居吗?

若望 不知道。这要看我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玛尔塔 没关系。这里没有人等待您吗?

若望 没有,一般来说没人等我。

玛尔塔 我想,您有身份证吧?

若望 有,我可以拿给您看。

玛尔塔 不必。我只登记上是护照还是身份证就行了。

若望 (犹豫地)护照,在这儿呢。您要看看吗?

〔玛尔塔接过护照,正要看时,老仆人出现在门口。

玛尔塔 去吧,我没有叫你。

〔老仆人下。玛尔塔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没有看护照,就还给了若望。

玛尔塔 您去那里的时候,是住在海滨吗?

若望 对。

〔玛尔塔站起,正要收起登记簿,又改变主意,在面前捧着翻开的登记簿。

玛尔塔 (突然口气生硬地)哦,忘了件事!您有家吗?

若望 早先有,不过,我离开很久了。

玛尔塔 不,我是问:“您结婚了吗?”

若望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呢?哪家旅馆也没有向我提过这个问题。

玛尔塔 区政府给我们发的登记表上有。

若望 真怪。对,我结婚了。再说,您也一定看到我这结婚戒指了。

玛尔塔 我没看见。您妻子的住址能告诉我吗?

若望 她留在当地。

玛尔塔 哦!好了。(合上登记簿)在房间准备好之前,要我给您端点儿饮料吗?

若望 不要。我在这里等候,但愿我不会妨碍您。

玛尔塔 您为什么会妨碍我呢?这间客厅就是用来招待顾客的。

若望 对。不过,一个单身顾客,有时比一大批顾客还麻烦。

玛尔塔 (收拾房间)为什么?我猜想,您没打算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吧?到这儿来调笑的人,讨不着我的便宜,这地方的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您很快就会发现,您挑了一家安静的旅店。这里几乎不来客人。

若望 对生意可不见得好。

玛尔塔 我们失掉了一些收入,但是赢得了安静。而安静,花多少钱也很难买到。再说,一位好顾客,胜过满店喧闹的生意。我们寻求的,正是好顾客。

若望 不过……(犹豫地)对你们来说,生活有时恐怕不大欢乐吧?你们不感到非常孤单吗?

玛尔塔 (她猛然抬起头,面对着若望)您听着,看来必须给您一个警告:您走进这座房子,只有顾客的权利;反过来说,这些权利,您也能全部享用。您会得到周到的服务,我相信日后您也不必抱怨我们的招待。至于我们孤单不孤单,用不着您操心。同样,您也不必顾虑妨不妨碍烦不烦扰我们。一位顾客的整个位置,就归您了,这是您有权得到的,但是位置不要占多了。

若望 请您原谅,我本意是向您表示同情,不是要惹您气恼。不过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那样陌生。

玛尔塔 看来我必须向您重申,不可能出现惹我气恼不气恼的问题。我觉得您执意要以不合身份的口气讲话,就不能不向您指出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这样做并没有恼火的意思。我们彼此保持距离,对双方不是都有好处吗?如果您讲话还是不像个顾客的样子,那也非常简单,我们就不接待您好了。然而,两个女人租给您客房,不是说非得允许您同她们亲密相处,如果像我想的那样,您肯理解这一点,那么,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若望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真是不可原谅,竟然使您相信我可能错打了主意。

玛尔塔 其实也没什么,您不是头一个企图操这种口气讲话的人。然而,我总是讲得相当明确,不容有丝毫的含糊。

若望 的确,您讲得非常明确,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至少这会儿是。

玛尔塔 为什么?您不妨使用顾客的语言嘛。

若望 那是什么语言?

玛尔塔 大部分顾客对我们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旅行,谈政治,就是不涉及我们本身,这正是我们要求的。有些人甚至还向我们讲述他们的生活、身世,这也是正常的。总而言之,在我们收费的职责中,有一条就是倾听。当然,店钱不能包括店主回答问话的义务。我母亲不在意,有时回答两句,我原则上拒绝回答。如果您完全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不仅会意见吻合,您还会发现您仍然有许多事情可对我们讲,并会发觉谈论自己而有人听,这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若望 只可惜,我不大善于谈论自己。而且,归根结底,谈论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假如我逗留的时间很短,您不可能了解我。假如我住的时间很长,您也会从从容容地获知我是什么人。

玛尔塔 但愿您不要因为我刚才那样讲而耿耿于怀,这毫无必要。我始终认为,事情挑明了就好,我不能让您以那种口气说下去,否则,必然会把我们的关系搞坏。我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在今天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突然一见如故,的确毫无道理。

若望 我已经原谅您了。的确,我知道亲密关系不是一日之功,这要经过一段时间。如果现在您觉得,我们之间一切都清楚了,那我就会感到欣慰了。

〔母亲上。

第六场

母亲 您好,先生。您的客房准备好了。

若望 非常感谢,太太。

〔母亲坐下。

母亲 (对玛尔塔)你填好登记卡了吗?

玛尔塔 填好了。

母亲 我看一眼好吗?对不起,先生,警察局要求很严。对了,我女儿漏填一项,您来此地是休养、办事还是游览呢?

若望 我想是游览吧。

母亲 一定是来参观隐修院吧?有人把我们这儿的隐修院说得好极了。

若望 我确实听说过。这地方从前我熟悉,而且留有好印象,我就想再来看看。

玛尔塔 您在这里住过吗?

若望 没有。不过,在很久以前,我有机会从这里经过,后来就一直没有忘。

母亲 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很小哇。

若望 这倒是,然而我很喜欢。我一到这儿,就有点儿到家的感觉。

母亲 您要待很久吗?

若望 不知道。我这样回答,您一定感到奇怪。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要在一个地方久住,总得有理由……有朋友哇,亲人哪,否则,待在哪儿都无所谓。能不能受到热情招待还很难说呢,因此,去留的时间我自然无法确定。

玛尔塔 这话说明不了什么。

若望 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更好。

母亲 算了,您很快就会待腻的。

若望 不会,我有一颗忠诚的心,当别人给我机会的时候,一件件事儿我很快就牢记在心。

玛尔塔 (不耐烦地)心在这里毫无意义。

若望 (他仿佛没有听见,对母亲)您好像看透了人生。你们住在这所房子里,想必很久了吧?

母亲 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可有些年头儿了,我们都算不清刚来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我当年的情景。这是我女儿。

玛尔塔 妈,您没必要讲这些事儿。

母亲 这倒是,玛尔塔。

若望 (很快地)别说了。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太太,干一辈子活儿,到头来就是这样。不过,凡是妇女都得有人相帮,您若是有人帮助,得到一个男人当帮手,情况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母亲 哦!从前我有过帮手,可是要干的活儿太多,我和我丈夫都忙不过来,甚至连想想对方的工夫都没有,我觉得早在他死之前,我就把他忘记了。

若望 是的,这我理解。按说……(犹豫片刻)儿子,还可能帮助您吧,您大概没有把他忘记吧?

玛尔塔 妈,您知道,要干的活儿多着呢。

母亲 儿子!唉,我太老啦!老太婆连爱自己的儿子都会忘掉的。心也要衰老,先生。

若望 确实如此,但是我知道,心永远不会忘记。

玛尔塔 (她站到二人之间,态度坚决地)即使一个儿子来到这里,也只能得到任何其他旅客都肯定能得到的:和气而冷漠的招待。我们接待过的客人,大家都随遇而安,他们付了房钱,拿到钥匙,并不谈论他们的心。(停顿)这样也省我们的事儿。

母亲 别说了。

若望 (若有所思)这样招待,他们住得久吗?

玛尔塔 有几位住得非常久,我们尽量周到些,使他们留下来。其他人钱财不多,第二天就走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

若望 我有很多钱,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希望在这旅店住些日子。我忘记告诉你们,我可以先付店钱。

母亲 嗳!我们并不要求这样!

玛尔塔 如果您有钱,这很好。不过,别再谈您的心了,对它我们爱莫能助。刚才,我真受不了您那种口气,差点儿请您走人。拿着钥匙,认好房间,但是要知道,您住的这所房子,对心来说,是什么也指望不上的。多少晦暗的岁月,就在这个小小村子和我们头上流逝,逐渐使这所房子冷却了,也夺去了我们的同情心。我再跟您说一遍,您在这里见不到丝毫类似亲切的情感。您会得到我们一贯特意留给极少数客人的招待,而我们这种招待,却同心的感情毫无关系。您拿着钥匙(她把钥匙递给若望)。不要忘记这一点:招待您是图利,我们处之坦然;如果留您长住,这是有利可图,我们也处之坦然。

〔若望接过钥匙。玛尔塔出去,若望则目送她出去。

母亲 您不要介意,先生。有些话题,她始终不能容忍。

〔她想站起来,若望要上前搀扶。

不用,我的孩子,我还没有残废。瞧,这双手还很有力气,能抬动一个男人的腿。

〔停顿。若望注视着钥匙。

是我的话引起您的心事吗?

若望 不是,请原谅。我几乎没有听见您说什么。不过,您为什么叫我“我的孩子”呢?

母亲 唔,真不好意思!请相信,不是因为亲近才这样称呼,不过是随口说的。

若望 我明白。(停顿)我可以到客房去吗?

母亲 去吧,先生。老仆人在楼道里等您呢。

〔若望看着她,又要开口。

您还需要什么吗?

若望 (犹豫地)不需要,太太。不过……我要感谢您的招待。

第七场

〔场上只剩下母亲一人。她重又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定睛看着。

母亲 为什么向他提起我这双手呢?他若是真瞧瞧,也许就会明白玛尔塔对他说的话了。

他若是听明白了,就会离开。然而,他不明白,就是要送死。而我呢,一心盼他走,今天晚上我好又能躺下睡觉。太老啦!我年纪太大了,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恐怕握不住他的脚腕儿,稳不住他身体的摇摆了。我太老了,最后这次用劲把他扔进水中之后,就会抬不起胳膊,喘不上气来,手脚就会转筋,无力抬手擦掉安眠者溅到我脸上的水。我太老啦!别想了,别想了!这个送死的人无可挑剔。我曾为自己的长夜所盼望的睡眠,现在要送给他了。这就是……

〔玛尔塔突然进来。

第八场

玛尔塔 您还胡思乱想什么吗?您也知道,我们有很多事儿要干。

母亲 我想这个人来着。哦,还不如说想我自己来着。

玛尔塔 最好想想明天。要讲求点儿实际。

母亲 这是你爸爸的话,玛尔塔,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过我要说定,我们不得不讲求实际,这可是最后一回了。怪极啦!你爸爸讲这话,是为了消除害怕警察的心理;而你呢,仅仅用来驱散我产生的一点儿诚实的念头。

玛尔塔 您所说的诚实念头,无非是想睡觉罢了。累也得挺到明天,完事儿之后,就随您的便了。

母亲 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是要承认,这位旅客非同一般。

玛尔塔 对,他特别心不在焉,摆出一副十足的老实厚道的样子。判处死刑的人,如果都向刽子手诉说内心的痛苦,那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这条原则可不好。还有,他说话冒冒失失,也叫我恼火。我要了结这件事。

母亲 正是这一点儿不好。从前咱们干这事儿,既不生气,也不同情,只是无动于衷。而今天呢,我累了,你又恼火。兆头不好,还要这么一意孤行,为了多捞点儿钱就什么也不顾了吗?

玛尔塔 不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忘掉这个地方,到海边弄所房子。如果说您对生活厌倦了,那么我呢,我却不甘心困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多待一个月我都觉得受不了。咱们俩对这个旅店都厌腻了:您呢,上了年纪,但求合上眼睛,忘掉一切;可是我呢,才二十岁呀,我还感到内心有点儿渴望。我要同这二十年永远告别,为此,哪怕在咱们要逃离的生活中再深入一步,那也在所不辞。您必须助我一臂之力,是您把我生在这布满乌云的地方,而没有把我生到充满阳光的土地上!

母亲 玛尔塔,我真不知道,从一定意义上看,被人遗忘,就像被你哥遗忘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更好,免得听到这种腔调。

玛尔塔 您完全清楚,我并不愿意惹您伤心。(停顿,惶恐地)没有您在身边,我怎么办呢?远离开您,我怎么活呀?我,起码忘不了您。如果由于这种生活的压力,我有时对您缺乏应有的尊敬,那我就请您原谅。

母亲 你是个好女儿,我也想象得出来,一个老太婆的心思,往往叫人难以捉摸。不过,我要趁此机会告诉你,也就是刚才我想对你说的:不要在今天晚上……

玛尔塔 什么?还要等到明天?您完全清楚,咱们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不能给他时间观看周围;一旦握在掌心,就应当下手。

母亲 我不知道。只是不要在今天晚上。让他过这一夜,暂缓一下,也许咱们多亏他才会得救呢。

玛尔塔 得救有什么用?这话真可笑!您只能今天晚上干,才可以期望事后获得睡觉的权利。

母亲 我说的得救就是这个意思:睡觉。

玛尔塔 那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种得救掌握在咱们手中。好,咱们必须做出决定:要么今天晚上,要么不干。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