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医院第七层楼的一间病房。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七层”。在以后几场中,也有同样标示楼层的牌子。床头柜上摆着一部电话。时近黄昏。
〔科尔特身穿便袍,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格洛丽雅腋下夹着公文包,停在门口。她怯生生地进屋。
格洛丽雅 我不打扰您吗,先生?
科尔特 (站起身,情绪极佳)您好,格洛丽雅。进来吧。
格洛丽雅 (停下脚步)已经下床啦!祝贺您!是啊,也许脸色还有点苍白,但也不是那么厉害。您的体格真好。
科尔特 (面有得意之色)钢铁的体格,格洛丽雅,这是家传的!明天就给我去掉绷带。过一周,就能高呼“自由万岁”!
格洛丽雅 (打开公文包)我给您带来了最紧急的文件。
科尔特 瞧瞧吧……(翻阅)嗯!眼下,办公室生活挺美好吧?(他友善地注视着格洛丽雅)不过,这情况不会持续下去了。再过一周,我就要重新给您加活儿了。(他看了一封信,显然不大喜欢)这是什么离奇的故事?
格洛丽雅 这是对法国人那个有名建议的答复。
科尔特 所有这些蠢话,是谁口授给您的?
格洛丽雅 是斯帕纳先生呗!
科尔特 真不得了,我几天不在,就马上有人干起蠢事。(提高嗓门儿)斯帕纳总该知道,那个马尔凯先生是什么类型的人物吧?总而言之,难道他变成十足的傻瓜啦?变成傻瓜啦?(他越说越生气,将信纸一揉搓,掷到地下)这种事真叫我……
〔他似乎感觉不好。
格洛丽雅 好了,先生,您不要动肝火,不要想这事了。(她又拾起信纸)明天我再来,情况也许会改善了。
科尔特 请原谅,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对,明天再来吧。
格洛丽雅 您的身体还虚弱,先生,很容易发火。
科尔特 不,我并不虚弱。不过,我这人很粗暴,很粗暴,发号施令惯了,可是在这儿……
〔他站起来,动了一步,好像要去开窗户。
格洛丽雅 别,别,先生,您别动。我去打开。(她打开窗户,向外张望)这儿真漂亮!就像在广告画折子上看到的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她俯身往下看)只是到下面,灯全黑了。
科尔特 下面,哪儿啊?
格洛丽雅 下面,就是二楼。
科尔特 (没有听明白)什么?
格洛丽雅 我是说二楼全黑着灯。(犹豫地)先生,听人说,这家医院的患者,是按照病情的严重与否,分住各个楼层,这是真的吗?
科尔特 (满意地)好像是的,好像是的!正因为如此,安排住在七层上的人……
格洛丽雅 七层上?
科尔特 七层,对呀,就是我们这层楼。住在七层楼上的人,可以说不算病人。这情况我知道。大夫对待我们甚至不那么认真。(他笑起来)总而言之,只拿着开开玩笑的病人!
格洛丽雅 那么六楼呢?
科尔特 六层楼住的人,就稍微差一点儿了。已经可以说是病人了,病很轻,但终归是病人,尽管他们的病情丝毫也不令人担心。接下来,楼层越低,患者的病情越重。
格洛丽雅 (深受感染)那么住在二楼上的患者呢?
〔她关上窗户。
科尔特 (笑)哈!二楼嘛,要知道,就没有大夫的事儿了,只等着本堂神父了。
格洛丽雅 窗户全关着,也就是这个原因吧?
科尔特 不知道。一名患者死了,他们也许立刻拉上百叶窗。
格洛丽雅 噢,真可怕!甚至叫人反感!
科尔特 他们向我解释说,这是现代方法,自然是施罗德方法。应当指出,这有利于轻病人,例如我这样的,听不见旁边的患者呜呼哀哉。
〔他笑起来。
格洛丽雅 (困惑)而您……您安排在七层?
科尔特 (笑)您想让人把我安排在哪儿呢?一下子就到三楼?
格洛丽雅 噢!不要讲这话,即使说笑话也不好。
科尔特 嗳!怎么,格洛丽雅,我们都不会长生不死啊,不是吗?
〔有人轻轻敲门。一名女护士进来,手里端着装满体温表的杯子。
女护士 量体温,先生。到时间了。
〔她递给科尔特一支体温表,便出去了。
格洛丽雅 一天给您量几次体温,先生?
科尔特 两次。走过场,但他们坚持这样做。我认为,他们甚至要给被子量温度!
格洛丽雅 (感到不自在)这么说,先生,您在八号星期四就能出院啦?
科尔特 星期四还是星期三,我也说不准,要看他们早一天还是晚一天,给我清除全部疑点。
格洛丽雅 (沉默片刻)可是这里,在楼上,从来就听不见楼下患者的呻吟吧?
科尔特 (笑)楼层这种说法,真的给您造成强烈的印象。算了,不要再想啦!甚至都不能肯定,大家说说而已。况且,人一天也不能总想别人的不幸,嗯!(有人轻轻敲门)进来!
克拉雷塔 (他和一名女护士同时进来)怎么!(率直地申斥)看来,你在这儿办起公来啦,这要疲劳的。而疲劳,亲爱的先生,不行,不行!(和蔼地)好了,别再让我看见这些材料啦!
女护士 (她从科尔特手上拿过体温表,让克拉雷塔看)您看,大夫!
科尔特 怎么?我发烧啦?
克拉雷塔 谁跟您说发烧啦?您治愈了。高出十分之二三度,动过手术之后,这算发烧吗?不过要注意,不要工作啦!听说您的电话一分钟也不停。我完全清楚,您是个实干家,然而,您也实在太过分了。
科尔特 (面有得意之色)有什么办法,我总是像头牛一样干活儿!
克拉雷塔 是啊,我得走了。总之,咱们很好,甚至非常好。再见,亲爱的先生。(他转身似乎要离去,到了门口又停住,反身回来)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想请您帮个忙,倒也不那么紧急,还是明天再谈吧。
科尔特 别的,如果我真能帮上这个忙……
克拉雷塔 唔!纯粹是个意外情况!事情是这样,不要犹豫对我说不行。明天一位女士带两个孩子住院。您这房间旁边恰巧有两间空病房,可是需要三间,我本想请您……请您移到另一个房间,有什么不便吗?
科尔特 没有哇,我很乐意,喏……
克拉雷塔 谢谢,非常感谢。我就知道,同您办什么事都非常痛快。我明天就吩咐换房。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今天晚上就办了呢?做这种事情,晚上更清静。
科尔特 听您的安排,这没什么关系。我的新房间,离这儿远吗?
克拉雷塔 不问我差点儿忘了,有一个小小的复杂情况。因为,要知道,这层楼只剩下两间空房了。(科尔特受到震动,从坐椅上站起来)咱们还必须下一层楼。这顶多是两三天的事儿。
科尔特 可是我……
克拉雷塔 (始终客气地)这是暂时的安排。绝—对—是—暂—时—的。只是安排您去住一天,多说两天,直到腾出一间空房,如果那时您愿意……
科尔特 对,请相信,我还是愿意回到这儿来。
克拉雷塔 我这么说,是因为过一星期,您就要离开我们了。我心里还琢磨,再搬第二次,有没有必要费那个劲儿。
科尔特 随您怎么安排。可是不瞒您说,这种变化使我不痛快。
克拉雷塔 好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啦!(爽朗地笑起来)如果是医疗上的原因,您的病情加重了,那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手术很成功,超出我们的预想,您也正在康复。您这种低烧的状态也是正常的,完全正常。现在的问题,只是帮一位年轻的母亲!况且,我并不是非要拂您的意,可以另外再想法儿解决……
科尔特 (有气无力地)不,不,我不愿意讨人厌。那咱们就搬吧,我就相信您了。
克拉雷塔 就这么定啦!您真的给我解围了。您了解女人,她们总有一定之规。(笑)再者说了,您住在七层,或者六层,或者五层,又有什么关系呢?哈!……哈!……反正不久您就要离开我们了。再过一周,幸福的人,您就丢下我们连同我们每天的烦恼不管了。好了,再见,亲爱的先生,万分感谢。
〔他同女护士下。
格洛丽雅 (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请告诉我,科尔特先生,今天晚上,您还有点儿烧吗?
科尔特 护士那么快就把体温计拿去,也没容我看一看。十分之二三度吧,克拉雷塔这样说。
〔冷场片刻。
格洛丽雅 这位克拉雷塔教授,他给人的印象好吗?
科尔特 哦,对!给人的印象很好。这里,人人都崇拜他。
格洛丽雅 是啊,一个人那么热情,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诚恳……
科尔特 听我说,格洛丽雅,坦率地跟我说,他给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吗?
格洛丽雅 (沉吟一下)太好了。
第七场
〔医院六楼的一间病房。
〔幕启时,科尔特身穿便袍,正在打电话。他头上没有绷带了,只贴着橡皮膏。
科尔特 (对着电话,同时查阅材料)喂?格洛丽雅,是您吗?您不是今天要来吗?对,他们又推迟了我出院的时间。不知道星期六之前能不能出院。什么?什么?我听不清楚……很不清楚,您的声音太低了。我说话您听见了吗?好,那您在斯帕纳写的信的结尾,在结尾,在礼貌的话之前,加上,等一等……加上“关于……关于卢尼什·安斯塔得公司倡议,我们劝您密切关注那个利益相关的集团,对,利益相关!”(又听见那神秘女人的声音)“利益相关,写法同利益一样……”对,对,请等一下……(他显得很烦躁)“利益相关的集团在压缩机存货上的意向。”对不起,什么?对,对,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
〔那声音又变强。科尔特摁铃,却没有人来,他便起身,朝走廊走去。
科尔特 护士!护士!够啦!让她住声!让她住声!
〔三名患者跑来,其中一名女患者,就是第五场出现在医院候诊室的那位。
头一名患者 (快活的语气)出什么事儿啦?失火啦?
女患者 怎么回事儿?
科尔特 这个声音,你们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吗?
〔他们四人侧耳细听。那声音似乎远去,重又回来。
科尔特 你们还没有听见吗?
女患者 就是唱“啊啊啊啊啊”的声音?
科尔特 对。是什么人?
女患者 那个女人吗?您这样大嚷大叫,就因为那个女人哪?那是看衣帽间的那位虔诚的嬷嬷。整个礼拜天,她都在唱圣诗。
科尔特 (不大信服的样子)看衣帽间的嬷嬷?您能肯定吗?
女患者 岂止肯定!那您说是谁呀?难道是三楼的一名患者?
〔她笑起来,其他两名患者也跟着笑了。
头一名患者 那么您呢,太太,(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您坦率地告诉我,那嬷嬷您见过吗?
女患者 没有,我本人没有见过她……
头一名患者 (对第二名患者)您呢,您见过她吗?
第二名患者 没有。但是跟见过差不多。
头一名患者 (嘿嘿冷笑)亲爱的朋友们,我感到在这里,有人编造故事讲给我们听。这个声音,在我那儿,在家里我也听到了。这又如何解释呢?
科尔特 (伸手捂住后颈)我也一样。
头一名患者 是灌进我们脑壳里了,无非如此!我若是不怕下楼的话,就去瞧瞧那个少有的嬷嬷。衣帽间在几层楼?
女患者 在三层或者二层。
头一名患者 哦,算啦!若是这样,我放弃。即使作为探险者,我的头也绝不朝楼下探。我可不想在这种深渊中游泳。要不到五楼,已经够我受的了。
科尔特 (怀着好奇心和某种同情心)为什么要您下到五楼呢?
头一名患者 也不只是我一个。六楼上的一多半儿人,都必须下去一层。(对女患者)也有您吧?
女患者 哦,对,也有我,真倒霉。
科尔特 怪了,怎么会让半层楼的人一下子搬下去呢?
头一名患者 是啊!克拉雷塔教授也向我解释了。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懂了,据说七楼人满为患,他们便创建了一个分部。总之,要搬下来的所有患者都降半个点。
科尔特 半个点?
头一名患者 就是这样……想象一下吧……而且我还认为,许多医生都已经这样区分他们的患者了。想象一下,每层楼的患者根据病情分两个等级,即复症患者和非复症患者,可以说存在一个高级六层和一个低级六层。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吧?
科尔特 清楚,清楚。
头一名患者 好。再说,由于七层人满为患,而其他楼层相对人少,他们就决定所有的人都降半个点……
科尔特 那么实际结果呢?
头一名患者 实际结果,就是低级七楼的人降到六楼,而低级六楼的人降到五楼,以此类推。(他注视科尔特)您呢?您留下来吗?
科尔特 (笑)但愿如此。要知道,我是七楼的人,是偶然到这层的,因为我把房间让给了一位女士。不过,只要有一间房空出来,我还搬上去。不管怎么说,过几天我就走人了。
女患者 请原谅,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科尔特 科尔特,齐奥瓦尼·科尔特。
女患者 科尔特?我好像在名单上看见了您的名字。应当搬下去的患者名单。
科尔特 有这事儿!不可能!
第二名患者 老实说,我也有这种印象,看到您的名字,或者差不多是这样。
科尔特 (恼火)算了,你们做梦呢!
头一名患者 对了,名单就张贴在附近的门厅里。
科尔特 跟你们说,我是七楼的,暂时住到这儿,保证没错儿。不过,去核实一下也好。
〔他同三名患者下。
〔过了片刻,就听见他的叫喊声。
科尔特 护士,护士!这真可恶!我走啦!设圈套!护士!马上把克拉雷塔给我叫来!我不去六楼!我不去!这些野蛮人,以为是跟谁打交道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那是护士。
女护士 您倒是冷静点儿啊!不要这样大吵大闹!
科尔特 我不去六楼!这样搞真卑鄙!
女护士 您为什么出来啦?患者不准离开病房啊!
科尔特 我才不管那一套呢,这么干真下流。这是一场阴谋。
女护士 好了,冷静点儿。您又该发烧了。等一会儿您就见到教授了。
科尔特 我才不管发烧不发烧呢。
女护士 我恳求您了,不要这样激动。
〔二人的声音相重叠,越来越近,直到科尔特和女护士走进病房,而那三名患者停在门口看热闹。
女护士 冷静点儿,先生!您要给自己添病了。这样很好,您坐下。盖上毯子,我给您倒碗水喝。
科尔特 (他喊累了,嗓门儿放低了一点儿)我,降到五楼,降到五楼!我下到这层,是帮一位女士的忙,难道您不知道吗?这是搞什么名堂?就是这么管理的!混乱到这种程度,你们应当感到羞耻。我,降到五楼!真卑鄙!
女护士 教授就要来了。您冷静下来,喏,慢点儿喝。
科尔特 (机械地)真无耻!再过两三天,我就该出院了。您完全清楚,我要走了。还让我下到五楼去!哼!这个克拉雷塔,他得听听我是怎么想的!
〔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三名患者的面孔忽然消失,与此同时,只听脚步声临近,不大工夫,只见克拉雷塔走进来。
克拉雷塔 (对科尔特始终和蔼可亲,但是对女护士却很生硬严厉)怎么,科尔特先生,看来又耍性子啦?怎么回事儿啊?
科尔特 我的名字怎么列上名单了,要我下到五楼。搞得这么乱,是怎么回事?
克拉雷塔 这么乱?(惊讶而又滑稽地)搞得这么乱?(对女护士)科尔特先生怎么能跑到门厅去呢?您不知道这是禁止的吗?
女护士 (局促不安地)刚才我不在这儿……
克拉雷塔 刚才您不在这儿。以后我们再算这笔账。
科尔特 他们怎么能出这种差错呢?
克拉雷塔 (在科尔特身边坐下)瞧瞧怎么样……(他给科尔特把脉)好嘛!这事儿,我们就没法儿达成一致了。(他摇着头,善意地表示反对)我亲爱的先生,您不应当这样,累着您的心脏。您的体温对您可是重要得多,管他什么楼层那些蠢事儿。
科尔特 可是,他们怎么能搞错到这种地步?
克拉雷塔 首先,他们搞错了吗?
科尔特 我到六楼来,只是为了讨您的欢心……
克拉雷塔 当然我没有忘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让我告诉您,在这种事情上,我自有一些想法,而这些想法很独特……
科尔特 这是什么意思?手术不成功吗?
克拉雷塔 手术完全成功。这是一次样板手术,施罗德方式。然而,也必须考虑其余的情况。手术冲击的反响,即使很遥远,即使很微弱,在某种意义上……
科尔特 您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
克拉雷塔 行行好,让我来给您解释……从手术的角度看,病已痊愈。我若是冒昧说一句,事情已经有十分把握了。局部紊乱业已根除,不可能,绝不可能再复发了。然而,问题还有医疗的一面。也有您这病例的医疗的一面,对不对,正是在这方面,我们面临一种可以说是全身化的状态,要明白,在我看来,这种状态日趋削弱,但与此同时,我几乎可以确定为麻木。
科尔特 对不起,您不是对我说过,我的位置在七楼吗?这话可是您说的!
克拉雷塔 在七楼,当然啦!这是正式的诊断,唯一合理的,也是由医院领导核准的。只不过,再向您重复一遍,我就您的情况产生一种颇为不同的,甚至在相当程度上属于个人的看法。
科尔特 为什么?您是什么看法?
克拉雷塔 我当然认为,在最明显的意义上,您个人的病例,也完全可以排列在,对不对,排列在七楼上。在一定意义上,说您算不上病人,也并不夸张。然而您的病症,对不对,由于一种全身化的巨大倾向,比起同类型的其他病例来,也许又有差别。我来说明,病灶的严重程度,倒是极其轻微的,但是反之,牵连的区域却极广。进程,对不对,毁灭细胞的进程,几乎是查不出来的。正因为如此,可能有一种趋向,我仅仅说是趋向,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病症同时朝肌体的不同区域扩展。为谨慎起见,仅仅出于谨慎,照我个人的想法,不仅可以把您安排,就用这个词不容争议的含义,安排到这个舒服的五楼,而且,注意听我讲,而且在必要的时候,您在这出色的五楼,还能得到更为有效的治疗。我们不得不告诉您,亲爱的先生,治疗方法的专门化——这又是施罗德方式天才性质的一种最漂亮的体现——我说的这种专门化,对不对,从第七层楼直到第二层楼,是逐渐加强的……
科尔特 可是,亲爱的,有人把我塞到低级的那半层里了。
克拉雷塔 哦!这又是问题的另一面,同狭义上的诊断并无因果关系。在这方面,对不对,可以想到两种假设。您怎么啦,科尔特先生?
科尔特 (他的头耷拉下去,就好像要昏过去)我也不知道,想必有点发烧吧。
克拉雷塔 (以单调而催眠的声音)在刚才发作之后,这是容易预见到的。
科尔特 (半瞌睡状态)那又怎么样呢?
克拉雷塔 怎么样,亲爱的先生,依拙见,有两种可能性。要么负责列名单的女秘书,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今天早晨她还打电话问我,从医疗的观点看,您究竟处于什么状态……
科尔特 而您就……
克拉雷塔 我就说明到现在为止情况如何,然而,他们记录我的答复,有可能记错了……再不然……再不然,这就是第二种假设,并不是本义上的一种过错。
科尔特 您想说他们是故意那么做的?
克拉雷塔 有可能院领导,——谁晓得呢?——也许是施罗德教授本人认为,最好减少您排列的分数点,也就是说将您的病例列入下面一个等级,比临床状况所要求的低一些。(他的话语越来越单调,似乎变成乱七八糟的堆砌,而且也没有停顿间歇了)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是因为我在这家医院享有某种异端的名声,因此我的诊断往往被人视为过分乐观和过分宽容;第二是因为基于谨慎要夸大病情,而不低估所处理的病例的严重性,是这里普遍实行的一条原则。而这一点正是由于这样一种事实,患者一层楼一层楼越往下降,治疗的力度也就越大。患者一层楼一层楼越往下降,一层楼一层楼往下降……一层楼一层楼……一层楼……一层楼……
〔科尔特睡着了。
第八场
〔医院第五层楼一间病房。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电话。
〔幕启时,科尔特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他头上连橡皮膏也没有了。阿妮塔同女儿上。她走到床前,摇摇科尔特。
阿妮塔 喂,纳尼,大熊!起床了,起床了,还睡觉!是我,阿妮塔……这是怎么搞的,今天你还没有起床?比扬卡也来看你了。
科尔特 (从床上坐起来)你们!(严厉地)我亲爱的比扬卡,我真感谢你来看我。你学习当护士,每天要到这家医院来,可是要碰巧才能见到你呀!
比扬卡 嗳!爸爸,你哪儿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多忙!现在我完全泡在化验室里,而化验室又在另一座楼里。
阿妮塔 是啊,可怜的比扬卡,这几天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自从参加了娱乐活动委员会以来,就连一小时的空闲也没有了。她性情随和,他们就利用她这一点。所有的音乐会、讲座、游玩,现在全由她来组织。要知道,她还真活跃,在这些活动中起很大作用。
科尔特 可是我想,你在两场讲座之间,至少总得有一次,哪怕只一次,也该露露面哪。
比扬卡 不要记恨我,我的小爸爸!再说,你已经治好了,对不对?我那时听说你过几天就出院了。
科尔特 他们是这么说呀。然而,现在我又出了皮疹,痒得厉害,真叫我遭了不少罪。
阿妮塔 在哪儿?
科尔特 就这儿:膝盖后面,还有两侧。
阿妮塔 (抚摩他)噢!我可怜的大熊,总得搔痒啦!我的心肝,这是年轻的征象!
科尔特 幸而从前天开始,我就不烧了;可以回到楼上了。
阿妮塔 那好哇!到时候了,他们也该决定放你了。你连橡皮膏都不贴了。哎哟,这睡衣简直难看死了,你还穿着?为什么不换掉呢?(她打开五屉柜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件新睡衣)穿上这件。
科尔特 (厌烦地)放那儿吧,现在我不想穿。
阿妮塔 随你便吧,我的宝贝儿。听我说,纳尼,关于……
科尔特 关于什么?
阿妮塔 没有什么,随口这么说。我本想告诉你……
科尔特 (不耐烦地)到底什么呀?
阿妮塔 我考虑今年夏天……大海对你身体会有好处的,你不信吗?有人愿意将费拉角的一座出色的小屋租给我们。据说那里景色迷人。米什琳去年去过,她说……
比扬卡 妈妈,你本来可以稍等一等。
科尔特 你什么时候去的?
阿妮塔 我什么时候去的?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啊?
科尔特 算了,我了解你。你已经去过了,对还是不对?
阿妮塔 真的……刚才我正要向你解释。不过是一次机会。前天,也碰巧了,格罗拉夫妇开车,要一直开到那儿去。
科尔特 多少钱?好了,全抖搂出来吧!
阿妮塔 (责备的表情)纳尼,我的大熊,你让我把话讲下去呀!
科尔特 你出了多少租金?
阿妮塔 唉!跟你说话,真是没必要……(笑)他们要四万。
科尔特 四万法郎还是四万里拉?
阿妮塔 当然是法郎了。
科尔特 (在被子里翻动)他妈的!噢!这么痒。劳驾,递给我点儿爽身粉。
阿妮塔 (冲向盥洗室)不过我想,价钱还能压下来点儿。
科尔特 换句话说,你已经同意三万九租下来啦?好了,拿出勇气来!
阿妮塔 你见了就知道了。紧靠海边,离大路又不远,还有车库、一座花园开满龙舌兰花……三万九。真是天堂,你一见了……
比扬卡 爸爸,我向你保证,是阿妮塔她……我,当时就不愿意。
阿妮塔 什么,还不是你提起的费拉角!
比扬卡 嗳!那不是真的。这事儿是你搞的,是你一手干的!
阿妮塔 好啦,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总是我的错!
科尔特 (厌烦地)够了!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劳驾,再来点儿爽身粉。
阿妮塔 (胆怯地)你没有生气,纳尼,对不对?你一直那么好脾气?
比扬卡 还是让他清静点儿吧。他对你说行了,现在见好就收吧。你没见他累了吗?最好还是让他歇息。
科尔特 (心酸地注视着儿女)对,对,你们走吧。谢谢来看我!
阿妮塔 你真好,我的纳尼。(她亲吻丈夫)谢谢!谢谢!再见!不久见,我的大熊!
比扬卡 再见,爸爸,明天我还来向你问好。
科尔特 明天!对……再见!
阿妮塔 (停到门口)再见,纳尼,特别是快点儿治好。
〔她同女儿下。
科尔特 龙舌兰花,龙舌兰花!(他摘下电话,拨了号码,听筒里清晰地传出呼叫信号,但是无人应答。他又另拨了一组号码,又听见呼叫信号,但无人应答。科尔特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表)四点半,怎么可能没人呢?试试家里的电话吧。(他拨了号码,听到呼叫信号,还是无人接电话)上帝呀!难道人都死光了吗?(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他不安起来,摁了铃。一名女护士上)电话有毛病了,没人接电话。
女护士 您打通了吗?
科尔特 打通了,可是没人接。劳驾,您自己试一试。
女护士 我打给谁呢?
科尔特 试试给您哪个女友,给您认识的人拨个电话。
女护士 我给药房拨一个吧,我一个表妹在那儿。
〔克拉雷塔上,停在门口,而科尔特没有注意。
科尔特 好主意。
〔女护士拨了号码,能听见呼叫信号。接着,听筒里传出那个唱歌的女人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
女护士 我不明白。您听听。
〔女护士不免惊愕,将听筒交给科尔特。
科尔特 (他一把将听筒贴到耳朵上)啊!该死的女人!
〔他撂下听筒。
克拉雷塔 (笑容可掬,在门口低声问)怎么回事儿?
科尔特 开这种可恶的玩笑,仁慈的上帝,开这种可恶的玩笑!你们不应当允许。这中心谁负责?
克拉雷塔 开玩笑!(笑起来)应当承认,亲爱的先生,您真不是个随和的患者。我听到您的,除了抗议还是抗议。
科尔特 拨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拨一个电话还是没动静!拨了第三个电话,接通的是荒漠!这次呢,一个险恶的家伙捣蛋,竟然接到衣帽间去了。
克拉雷塔 接到衣帽间去啦?
科尔特 对,接到嬷嬷那儿了。
克拉雷塔 什么嬷嬷?
科尔特 衣帽间的那位嬷嬷,她整天唱个不停。我敢说,她用电唱机取代了她的念珠。
克拉雷塔 (开心地)算啦!又是那个嬷嬷!究竟是谁编出来的这个寓言故事?
科尔特 您说这是寓言故事?我听到了,是亲耳听到的。
克拉雷塔 (不容争辩地)纯粹是胡说八道。衣帽间里没有什么嬷嬷。整座大楼里也没有一名修女。这是患者相互传的一个故事,不过如此。
科尔特 就算没有修女吧,但是那种声音总是有的,我敢肯定,也听见了,其他人也听见了。
克拉雷塔 很有可能您好像听见一种声音,也很可能,对不对,别人也有同样的印象,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对不对。您,亲爱的先生,您听见的声音,就真是别人听到的那个声音。
科尔特 (丧失耐性)对不起!您不要夸夸其谈,还是给我消除这种奇痒吧。我可以向您发誓,有时我真想把自己的皮肤活活揭下来。现在我的病治好了,也不发烧了。若是不出这种讨厌的疱疹,我就可以回家了。
克拉雷塔 您不必过虑,亲爱的先生,这种病症没有什么严重性,就是不大舒服,仅此而已。
科尔特 可是一直痒,不给一分钟的间歇。你们有那么多奇妙的发明,怎么就不能找到什么办法,消除人要搔哇,搔哇,搔哇的欲望。
〔他又搔起痒来。
克拉雷塔 (尽力阻止他搔痒)您错了,亲爱的先生,要消除,对不对,这种无法忍受的欲望,办法已经找到了。不过,亲爱的先生,现在我了解您,事先就知道您会对我说不字的。因此,我连提都不会提。
科尔特 (狐疑地)什么办法?动第二次手术?
克拉雷塔 嗳!不要总这么悲观嘛!在您的幻想中,除了灾难就是灾难!要动一次手术,猜得真不错!
科尔特 您怎么就认为我会拒绝您的治疗方法呢?
克拉雷塔 我再说一遍:就因为我了解您。在一些事情上,恕我直言,您又固执,疑心又重。
科尔特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能治好这种折磨人的奇痒,我干吗要拒绝呢?
克拉雷塔 您准会拒绝我的治疗,愿意跟我打赌吗?
科尔特 怎么治疗呢?
克拉雷塔 极其简单,就是使用安威尼斯射线。
科尔特 安威尼斯?
克拉雷塔 对,是以发明者命名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爱尔兰人,两年前差一点儿获得诺贝尔奖。
科尔特 用安威尼斯射线治疗,您为什么认为我受不了呢?
克拉雷塔 谁说这话啦?您可能受得了,但是不愿意。因为,这种治疗有一点儿麻烦。
科尔特 费用高吗?
克拉雷塔 不高。问题在这儿:安威尼斯射线仪安装在四楼。
科尔特 (气愤地)您是说我得……
克拉雷塔 少安毋躁。射线治疗每天至少三次。照射完了患者特别疲惫;我不能让您下一层楼再上一层楼,每天折腾三个来回。
科尔特 (发作)不行!哼,不行!够啦!我说打住!不下四楼!您一直牵着我的鼻子走,已经够可以的啦!我本来应当待在七楼,对,一点儿不差!
克拉雷塔 (欣欣然)我说了相反的意思吗?坦率地回答我:难道我说过您应该降下去吗?没有,这事儿由您自己做主。不错,从原则上讲,您的状况应隶属于七楼。而我,对不对,我仅仅客观地描述一下病情。我知道这种瘙痒多么难以忍受;我也知道使用安威尼斯射线治疗,大多疗效好,消除瘙痒该有多么舒服;最后我也知道,我不能将射线仪移到五楼上。下结论由您,完全自主。
科尔特 完全自主,我待在这层楼。
克拉雷塔 您瞧怎么样。总而言之,打赌我赢了。亲爱的先生,您缺乏什么知道吗?说了您也不会相信,但事情摆在那儿,总得照实说出来。您缺乏治好病的意愿。
科尔特 说我?说我?您的意思……
克拉雷塔 对,说您!现在您知道了,要采取一种治疗方法,才能很快治愈。治疗方法我们有,而且一治就好。无论谁都会下这样的结论:必须通过这种治疗。可是您却不然!念念不忘可笑的程序。您列出等级:七层楼、六层楼、高层或低层。说穿了,在楼上还是楼下,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您呢,别的您什么也不想,别的您什么也不在意……连治好自己的病都不放在心上。
科尔特 (激动地)我愿意治好哇!唉!您哪儿知道,我多么愿意治愈。想一想嘛,多少业务等着我呢,就是生活,也干脆……
克拉雷塔 由您做主,这一点要明确,完全由您做主。我们绝不施加任何压力。您若是愿意再等一等,那好,只要有耐心就行啦!
〔他走到门口。
科尔特 (伤心地)耐心,对!(他仍在犹豫)教授,依您看,什么时候……
克拉雷塔 (欣喜)我的出色朋友,治好算了,为什么还等下去呢,您在这医院不是待够了吗?那么,何不马上安排呢?我若是您,连一小时也不耽误!
第九场
〔四层楼的一间病房。病床上躺着一名患者,很可能就是第五场和第六场观众见到的那位胖先生。电灯亮着。当房门打开的时候,观众能注意到室外还是大白天。
科尔特 (身穿便袍进来,他发觉走错了房间,便要退出去)唔!请原谅!
患者 没关系,没关系。请您坐下吧。
科尔特 要知道,我刚刚到这层楼,从射线治疗室出来,就走错了房间。
〔他又要退出,将门关上。
患者 请您别走,进来待一会儿。请坐,我这儿从不来人。
科尔特 刚才我是看这门上的十六号。我在上面那层,就住在十六号房,因此也就……(他扫视周围,惊奇地发现窗户关得严严的)这房间为什么关得这么死啊?快到中午了。您不知道,外面天气有多好。阳光灿烂,花木盛开!
〔他走过去要打开窗板。
患者 别,请不要打开。
科尔特 怕晃眼睛?
患者 不是。
科尔特 您起码能看见点儿绿色。
患者 快别说了。
科尔特 您不喜欢绿色植物。
患者 我恨绿色,讨厌树木,憎恶鲜花。您觉得这很怪吧?
科尔特 要看什么情况了。
患者 还有,外面那些行人!可憎!他们都可憎!
科尔特 您可以不看他们嘛!
患者 是啊,然而我能听见他们。听见他们走路的脚步、他们行驶的肮脏的车子、他们跟黑猩猩一样的叫喊。窗户开着,那就让人受不了。您呢?窗户就那么敞着吗?
科尔特 对。
患者 再说,我心里总嘀咕,那些人,他们都是谁呀?
科尔特 哪些人?
患者 我们看到的外面那些人。
科尔特 (强颜一笑)他们是谁?您想让他们是什么人呢?他们都是人呗,同我们一样。
患者 同我们一样?真的同我们一样吗?那么,他们过的也是同我们一样的生活吗?
科尔特 亲爱的,他们是健康的人。
患者 就是嘛,我恰恰要听一听这种美妙的熟语。健康,健康的人,说起来多响亮啊。您认识他们吗?
科尔特 问我认识不认识他们!按说我也一样,我也是个健康的人。因为实际上,我属于七楼。下到这层来,只是为了射线治疗……
患者 (不大信服)哦?那么,您的病房,怎么可能安排在这层呢?
科尔特 也是大夫的一个怪念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让我避免来来回回跑,仅仅是为了这个……
患者 (怀疑地并微有嘲讽之意)好哇,您分配到七楼……而现在您住到我们这层,归根结底是暂时的。
科尔特 正是如此。
患者 (强调)然而,您的位置,归根结底是在七层吧?
科尔特 一点儿不差。
患者 您算不上真正的病人,嗯!在一定程度上,您是属于那一帮里的。
〔他指了指室外。
科尔特 哪一帮的?
患者 那一帮,黑手党,生活在外面那些人的神圣集团,健康人的小圈子。
科尔特 老实说,我总希望属于那里。
患者 (心不在焉地)属于哪里?
科尔特 就是属于那一帮呗,正如您所说的。
患者 您认识他们吗?您了解他们吗?
科尔特 您,也许不了解吧?
患者 我呢,现在不了解了,我已经把他们遗忘了,就好像过了多少年,多少世纪。而当初……
科尔特 当初您入院的时候?
患者 到现在,过了这么久,我甚至连他们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科尔特 (准备出去)好了,就这样吧……不再打扰您了。
患者 (并未留意听他最后这句话)他们干什么呢?告诉我,他们干什么呢?
科尔特 对不起,什么?
患者 外面那些人,他们干什么呢?您肯定有机会观察过他们。他们奔波什么?怎么那样疯狂呢?他们想在职业上取得成就,多挣些钱吗?他们就是追求这个吗?
科尔特 (神态颇为倨傲地)或多或少是这样吧,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所有的人都爱钱。
患者 请告诉我,他们动身去旅行,他们上了车,对不对?还有,他们抽美国香烟。他们还抽美国香烟吗?
科尔特 有些人当然还抽美国烟。
患者 他们去饭店用餐,不是吗?他们坐下来,点了他们想吃的饭,而侍者就立即给他们端上去。他们喝酒,吃菜,还一直是这样吗?
科尔特 (嘲讽地微笑着)这就是生活。
患者 他们都有女人,嗯?他们同女人做爱吗?人们还做爱吗?
科尔特 您知道,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患者 还不止这些。火车、飞机、乡村、高山、大海,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旅行,游玩,悠闲自在,忘掉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忘掉人人必有的命运,不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科尔特 这是毫无疑问的。
患者 您既然了解他们,现在请告诉我,他们还总那么抱怨吗?
科尔特 您要说什么?
患者 我知道他们抱怨,总是哼哼呀呀,嘟嘟囔囔,总不满意。喏,他们又恼火了,又大发雷霆,谩骂起来。哦,对!我敢肯定,那些蛀虫在抱怨。从早到晚,他们怨气冲天,说钱不够花,住的房子太小,煮的米饭太烂,不知道还发什么怨言?情况不是这样吗?请告诉我……
科尔特 有时的确如此……
患者 他们要闹一通,肯定要大闹一通,只因小汽车不是最新式样的,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他们的妻子也赌气,只因她们的皮袄旧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弄一台冰箱。是的,不择手段,甚至祈求万能的上帝!对,为了一台冰箱,他们胆敢打扰万能的上帝!哼!一帮无赖!
科尔特 可是,您一旦出院,您也会……
患者 我也会?您说,我也会?嗳,您没有看到我病到什么程度啦?
〔一名欢欣雀跃的女护士上。
女护士 (对科尔特)啊!您在这儿?我心里还想呢,莫不是把您抬走啦!哈!哈!像您这样重的分量!
科尔特 (也禁不住笑了)好了,先生,看见一个欢喜的人,也是一件快事。
女护士 我们这儿的人全都欢欢喜喜。
科尔特 总这么欢欢喜喜?一年到头全这样?
女护士 一年到头,我说不好。但是这几天来,我们确实很高兴。
科尔特 可望提高薪金了。
女护士 比提高薪金还好的事!度假!我们要去度假!
科尔特 所有的人?
女护士 所有的人:大夫、助理医生、护士、技术员、衣服管理处人员、工人,等等。
科尔特 很好!那么谁照看病人呢?
女护士 哦,我们是轮流去度假。先是一层楼的医务人员,接着是另一层楼的,以此类推。现在轮到我们啦!
科尔特 好哇。那么病人呢?
女护士 您们得耐住点儿性子。我们要把你们打发走半个月。
科尔特 打发回家?回我们家?
女护士 还想什么呢?(咯咯笑起来)您也太操之过急了。你们要搬到另一层去。
科尔特 (惊愕)四楼所有的人都搬到另一层去?
女护士 (见他大惊失色)对呀。可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科尔特 (战战兢兢地试探)我们搬到五楼去?
女护士 不知道。五楼还是三楼,还不是一码事儿。
科尔特 三楼?
女护士 (笑)三楼,对,问什么呀?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科尔特 (意欲反抗,但声音却有气无力)不,不!我,到三楼?不,这不行,绝对不行。我已经受够了。(他身子摇晃,站立不稳。护士上前搀扶,带他出去)请马上给我叫院长来,他院长多了什么,我说什么他也得听着。
〔他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
第十场
〔三层楼的一间病房。
〔科尔特躺在床上睡觉。一名女护士坐在一盏电灯旁,边缝东西边哼唱;而她哼唱的,恰恰是那著名的声音唱的同一旋律。
科尔特 (惊醒,声音微弱地问)是怎么回事?谁在这儿唱歌?是您吗?
女护士 我?不,为什么?
科尔特 不为什么。(不安地)几点钟了?
女护士 四点半。
科尔特 (沉默片刻)我睡着这工夫,没人打电话来吗?
女护士 没有。
科尔特 (他摘下听筒,要拨号码,却发现号码盘不转动。这是一部假电话)咦,这是开玩笑的电话!开玩笑。一部假电话!
女护士 (微笑)我想是免得患者费神。要知道,我是这儿新来的。
科尔特 那干脆撤了电话不就行了,为什么搞这种恶作剧?
女护士 (狡黠的神情)施罗德疗法。虚伪。他们似乎没有勇气实话实说。院长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他完全可以成为外交家。在这方面,流传着许多故事。例如,您听着,三楼这儿随时都等着来一个胖家伙。嘿!那家伙,实在太妙啦!
科尔特 究竟是谁呀?
女护士 记不大清楚了。我想,是个大阔佬。喏,说起来,那个不幸的人算完蛋了。他那几百万也根本救不了他的命。尽管如此,他们还编了不少故事,让那老兄相信他身体好极了,他随时都可以出院回家。最妙的,哈!太滑稽了,最妙的是他应当安排到三楼,甚至干脆送到二楼。然而,必须保住面子,不是吗?您想象不出,他们制造了多少假象,编造了多少借口,将他引到楼下来,又不会引起他一点儿怀疑!(她咯咯笑起来)每下一层,都新编一个谎言,而且越来越巧妙,越来越复杂。现在,他就快到这儿了,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始终确信他的位置在七楼,一层层搬下来,纯粹是过失、混乱、误会、烦琐的行政造成的。他完全受骗上当了,然而在生活中,他绝对不是个傻瓜。
科尔特 这么说,他还不明白?
女护士 根本不明白,他还期望随时出院呢。
科尔特 (沉默许久,因情绪激动而说话结巴)小姐?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女护士 谁呀?
科尔特 那个大阔佬。他的名字,不是碰巧叫科尔特吧?
女护士 (困惑地)科尔特?
科尔特 对,科尔特。不是碰巧说的是那个企业家科尔特吧?
女护士 (明白自己讲了蠢话,不禁惊慌)哦!我……不,我觉得不是。嗳,不对,不是这个名字,根本不对,不是科尔特。(她那表情仿佛在极力回想)科尔特,想想看,科尔特……(她好像猛然醒悟)啊,科尔特,就是您,不是吗?(笑)上帝呀,您想到哪儿去啦?
科尔特 我……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并嚷了一声:“可以进去吗?”不待应声,男护士长和两名抬一副空担架的男护士上。
女护士 可以吗?您不必动。
科尔特 (身体虚弱,心不在焉)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 让我们来稍微搬一搬。
科尔特 (同上)咦?连五天还不到呢。四楼上的人已经回来啦?
护士长 怎么叫“回来啦”?
科尔特 度假呗,不是吗?他们一定是提前返回了。本来他们要离开半个月,然后我才能回四楼去。
护士长 (颇为尴尬)可是,老实说,先生,不是四楼的事儿。这次特意派我们来……
科尔特 (有礼貌,但是话很明确)哦!我明白。是这样,不行,对不对?我太疲惫,不能下去,就是这样。况且,你们的老板都很清楚,我太累了。
护士长 (甜言蜜语地)事情如果是这样,先生,那肯定是出了差错。您不要怪我,一定是发生了误会。
科尔特 (漠不关心地)这事儿问您的院长去好了。
护士长 我想,教授今天进城了。
科尔特 当然了,当然了。那好!问问那个亲爱的克拉雷塔去吧……
护士长 我不知道克拉雷塔教授是否……
科尔特 好吧,好吧。归根结底,这不关我的事儿。我呢,反正不从这儿动窝。
护士长 (对一名男护士)快点儿,去找值班医生。(对科尔特)我想,今天是托罗塔大夫值班。
〔这工夫,只听远处传来钟声、闲聊和脚步声以及各种声响;整个喧闹中还时续时断掺杂着那歌声。
科尔特 (一副陶醉的神态)咦!现在是谁唱起来啦?
护士长 我不知道,先生,我无法告诉您。
〔这时,克拉雷塔一阵旋风似的进来。
克拉雷塔 (兴高采烈地)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
科尔特 (始终漠然地)唔!没什么,亲爱的朋友,没什么了不得的。有人要把我抬下楼。暂时地。不过,我呢,太累了。再说,现在我待在这儿很好,已经习惯了。
克拉雷塔 这还用说,亲爱的朋友,的确毫无道理。(对护士们)你们都疯了是怎么的?
护士长 有命令,在这儿呢,是施罗德教授签的字。
克拉雷塔 这可就怪啦!拿来看看。(他接过那张纸,仔细检查,摇了摇头)真的吗……好奇怪呀!这是没有疑问的,正是他的签字。我真不明白,他们出了这种差错。
科尔特 不要怪他们,人人都可能出错。现在,您告诉他们让我安静点儿。
克拉雷塔 当然了。只可惜……
科尔特 什么,只可惜?
克拉雷塔 您不要这样,我比您还要烦。(笑)我怎么办呢?这是施罗德下的命令,有他的签字。在他回来之前……
科尔特 您到底要说什么?
克拉雷塔 (始终快活地)唉!您要从中作梗还不容易,非常亲爱的朋友!可是后果呢,却由我来承担,无非如此。我已经看到迎面来一顿斥责,哎呀呀!本院的一顿斥责。喏,您也许置之一笑,然而我无权……
科尔特 (漠然地)克拉雷塔,请告诉我,您总不至于现在就把我抬到楼下吧?
克拉雷塔 您怎么把我看得这么糟,亲爱的朋友。真的,这张讨厌的命令书,我宁愿把它撕得粉碎,也不愿拂您的意。现在是我受您摆布了,亲爱的朋友,我恳求您,真的恳求您理解……
科尔特 (精疲力竭,漠然地,声音微弱)我理解。
克拉雷塔 (就在护士们拿担架靠上去的时候)好了,您不要这么看。您理解我,这一点我敢肯定。我也同样,我若是您,也会感到气愤的。(对护士们,口气生硬地)快点儿……(又恢复快活的声调)我承认,这是不可原谅的。只可惜,这不是头一回了。然而,我又能怎么办呢?施罗德下了命令,命令很明确。好了,亲爱的朋友,好了,劳驾。
〔他上手帮着护士从床上抬起科尔特,放到担架上。
科尔特 (轻声地,并任人摆布)我反对,亲爱的朋友,我反对。
第十一场
〔二楼的一间病房。黄昏。
〔科尔特躺在床上睡觉。逆光中有一名女护士,她正急促地打毛线。
〔科尔特母亲踮着脚上,陪同她来的马尔维兹大夫手拎着一只小箱子。女护士一看见他们,就像幽灵一般消失了。
母亲 啊!
马尔维兹 (低声地)她逃走啦!
母亲 (同样低声地)大夫,您看见啦?正是她。
马尔维兹 谁呀?
母亲 肯定是她,正是她溜进了我们家里。噢!该死的女人!
〔她听见儿子轻微的呻吟声,便住了口,跑向病床,抓住他的手,要尽量把这患者唤醒。
母亲 纳尼,纳尼,我来了……
科尔特 (从嗜睡的状态中醒来)唔!……
母亲 纳尼,纳尼,醒一醒。我们好心的马尔维兹也跟我来了。纳尼!我们来接你了,你必须马上随我们一起走。
科尔特 (十分疲惫,轻声地)你是谁呀?我好像认得你的面孔。
母亲 怎么?纳尼!我是你妈妈!你连妈妈都想不起来啦?
科尔特 哦,对!不错,不错。上帝呀!妈妈!你经过长途旅行才来到这儿的吧?你真有勇气,从远道赶来。从远道赶来!你一定累了吧?
母亲 纳尼,我们接你来了,你必须立刻跟我们一起走。明白吗?不让任何人知道,汽车就停在外面。
科尔特 你好,马尔维兹!你始终是个好朋友,出色的朋友。陪伴我母亲走这么远的路,你们花了多少天?
马尔维兹 科尔特,你有点儿发烧。求求你,听我说,你不能待在这儿了。
科尔特 唔!这是一场误会,纯粹办公室的过失。施罗德明天来。我还搬回楼上去。
马尔维兹 现在,不要想施罗德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这有手提箱,我们给你带来了换的衣裳,一件外套、雨衣、皮鞋。换上这套衣服,就能穿过花园了。好了,快,穿上衣服!
科尔特 (缓慢地)穿衣服?干什么?
马尔维兹 你总不能穿着睡衣出去吧。好了,快点儿吧,我来帮你……
科尔特 (摇头)当初我是一只猛兽,对吧!一头雄狮,一匹奔驰的骏马!当初我是国王,你还记得吗?而现在,瞧瞧吧,他们把我修理得多好,嗯?
母亲 (惴惴不安地)这些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吧,以后到家再说吧。求求你了,现在穿好衣服,必须快点儿,穿好衣服。
科尔特 即使我起来,即使我穿上衣服,跟你们出去,咱们永远也到达不了,是的,咱们永远也到达不了。太远了,现在路太长了。有五层楼,我上面有五层楼呢。一座大山呀,妈妈,你想了吗?哼!他们干得真麻利,就用他们的小伎俩、小花招,一下子把我扔进这个洞里。而我却跟个傻瓜似的,还相信他们。哼!他们干得真麻利。可是,再重新爬到楼顶,现在得需要几年时间。从这儿到那上边……
马尔维兹 咱们出了屋,直接到花园去。要上楼可一个台阶也没有。汽车就停在栅栏外面。穿好衣服。你若是觉得浑身没劲儿,我们就搀着你。
科尔特 (微笑着)不行,太远了。我们永远也到不了!
母亲 求求你了,纳尼,这一切,咱们以后再讨论吧。现在,必须给你穿上衣服。好了,穿了这件外套,喏,很好。
〔他们勉勉强强给他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
科尔特 他们满脸微笑,满口恭维话,原来是开玩笑。无非是一场玩笑,对不对,妈妈?那些教授,他们用恭维话和微笑,把我摧毁啦!
母亲 快点儿,快点儿,纳尼,就这样……那边……套上另一只袖子。
科尔特 那位企业家齐奥瓦尼·科尔特,你还记得吧,妈妈?你还记得吗?他可是个壮汉,对吧?
母亲 住口,你现在住口。(她费劲地给他外衣扣上扣子)这个纽扣哪儿去啦?真害怕现在有人进来。马尔维兹,马尔维兹,劳驾,给他穿上鞋!
科尔特 (他痴呆呆的,由着人摆布)当初我是头狮子,而现在呢,喏:一只落水的绵羊。一只可怜的绵羊,浑身发冷,让人给穿衣裳……噢!妈妈!咱们永远也不能到达了。
马尔维兹 (一直忙着给他朋友穿戴)现在,再套上雨衣。帮把手,夫人。
〔他们给科尔特穿上雨衣。
科尔特 从前,是企业家科尔特穿着这漂亮的雨衣。他那人肌肉发达,非常自信。他多么自信哪!
母亲 快点儿,要鼓起勇气,站起来……
科尔特 (又仰身倒在床上)代我向他问好,妈妈,你若能再见到他,就代我向他问好……不过,我怕是……
〔那女人的声音又开始从远处传来。
科尔特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有人在呼唤我……你听见了吗?
〔陌生的女人出现在窗口,缓慢地关上窗板,黑暗渐渐侵入房间。
马尔维兹 夫人!(他指了指窗户)太迟啦!……
科尔特 你瞧见了吧,你瞧见了吧。(他无力地指了指窗户)妈妈……
母亲 我的宝贝儿,我唯一的宝贝儿,你怎么啦?
科尔特 妈妈,走吧,走吧,别让黑暗在路上截住你……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