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此雕像亲和而又仁慈,

因为她与常人一般无二。[1]

——吕西安[2]

我走下了卡尼古山[3]的最后一坡小丘,尽管太阳已经落山,我还是能分辨清楚平原上伊尔小镇[4]的那一幢幢房屋,我正迈步走向那里。

“您知道,”我对从前一天起就成为我向导的那个加泰罗尼亚[5]人说,“您肯定知道德·佩尔霍拉德[6]先生住在哪里吧?”

“我当然知道啦!”他高声回答道,“我熟悉他的房屋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一样;要不是天都这么黑了,我都可以指给您看的。那是伊尔最漂亮的房屋。他很有钱,是的,德·佩尔霍拉德先生;他给他儿子找的女方家比他自己还更有钱呢。”

“这场婚礼很快就将举行了,是吗?”我问他道。

“是的,很快!说不定连婚礼上演奏小提琴的乐师都已经请好了。或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或是后天,这谁知道呢!反正会在普易佳里举行;因为那新郎官先生要娶的是普易佳里[7]家的小姐。将是美事一桩,真的!”

我是由我的朋友P.先生[8]介绍给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他告诉我说,这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古董学家,十分平易近人。他一定会很乐意为我展现方圆10法里土地上所有的古迹废墟。如此,我也正希望他能带我参观一下伊尔的周围地方,我知道那里拥有很多古代的和中世纪的名胜古迹。那场婚礼,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它恐怕会妨碍我的全部计划。

我心中暗忖,人家洞房花烛,我这样糊里糊涂地赶去的话,将会是一个搅场子的人。可他们在等着我呢;P.先生已经宣布了我的来临,我当然得前往啦。

“先生,我们来打个赌吧,”当我们来到平原上时,我的向导对我说,“就赌一支雪茄好了,我能猜到您到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家里后会做些什么。”

“可是,”我一边回答说,一边顺手给他递上一支雪茄,“这又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到了眼下这样时辰,我们又在卡尼古山赶了6法里的路,最大的事,当然是吃饭啦。”

“这是当然,但明天呢?……这么说吧,我敢担保,您明天一定会去伊尔看那个偶像,您信不信?我一看到您在塞拉博纳[9]描画圣徒们的肖像,我就猜到了。”

“偶像!什么偶像?”这个词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没有人跟您讲过吗,在佩尔皮尼昂[10],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是怎么发现一个土里的偶像的吗?”

“您是想说,一尊黏土烧制的雕塑吗?”

“不是。却是铜铸的,那玩意儿可值钱啦。它的分量可是有教堂的一口钟那么重。在地里埋得很深的,就在一棵橄榄树的脚下,我们是在那里把它给挖出来的。”

“这么说来,挖掘的时候您在场吧?”

“是的,先生。两个礼拜之前,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对我们,对胡安·科尔[11]和我说,把一棵去年受了霜冻的老橄榄树的根刨了,因为它已经冻死了,您知道的。就这样,我们干起了活儿,胡安·科尔一门心思地刨着树根,突然,他一镐子下去,我只听得‘嘭……’的一响,我还以为他敲响了一口钟呢。‘这是什么呢?’我说道。我们挥动镐子,继续刨着,挖着,突然,从土里露出来一只黑颜色的手,活像是一个死人的手从泥土中冒了出来。我,当时我简直吓坏了。我赶紧跑去找先生,我对他说:‘有死人啊,我的主人,橄榄树底下有死人啊!得马上去叫神甫!’——‘什么死人?’他问我说。他赶紧跑了过来,一看到那只手,就高声叫喊起来:‘一件古董!一件古董!’您还会以为他找到了什么宝贝呢。于是乎,他亲自干了起来,又是镐头刨,又是双手挖,还东蹦蹦西跳跳地,干得是那么欢实,简直一个快顶上我们两个了。”

“最后,你们找到什么了?”

“一个很高很大的女子雕像,黑色的,先生,恕我说一句有些失礼的话吧,几乎是赤裸裸的,整个儿都是铜铸的,而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告诉我们说,那是异教徒时代[12]的一尊偶像……总之,是查理大帝时代[13]的!”

“我认为那是……某个圣母的铜像,来自一座被毁的修道院。”

“一个圣母像!说得倒不错!……假如那果真是一尊圣母像,那我恐怕早就认出来了。我对您说吧,这是一尊偶像;这从她的神态中就能看出来。她正用她那双大白眼睛盯住您瞧呢……简直可以说,她是在凝视您。瞧着她的时候,人们不禁会把眼睛垂下来的。”

“白眼睛吗?它们兴许是镶嵌在青铜上的。那兴许是某个罗马时期的雕像。”

“罗马雕像!对了。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说过,这是一尊罗马雕像。啊!我看得很清楚,您跟他一样,也是一位有学问的人。”

“它是整尊的吗?保存完好的吗?”

“是的!先生,它什么都不缺失。比市政厅里的那尊路易-菲利普[14]半身雕像还要更漂亮、更细腻,那是石膏的,上了颜色。但是这尊雕像的脸,还有这一切,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它像是有一种凶狠的神态……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凶狠!它怎么对您凶狠了?”

“确切地说,不是专门对我;但是您将会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总算把它立了起来,德·佩尔霍拉德先生也帮着我们一起拽绳子,尽管他手无缚鸡之力,这位好心的正人君子!我们好不容易把它竖得挺直了。我捡了一块碎瓦片,想把它给垫稳了,结果,啪啦嗒!一声巨响,它就仰面朝天地倒下了。我说:当心那底下!但已经太晚了,因为胡安·科尔根本就来不及抽出他的腿来……”

“他受伤了吗?”

“只听得咔嚓一声,他那条可怜的腿啊,当场就断了!哎哟我的妈呀!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我马上就急了。我真想举起镐头把这个偶像砸个稀巴烂,但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把我拦住了。他拿了一些钱给胡安·科尔,他在床上一直就那么躺着,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两个礼拜了,而医生说,那条腿再也无法走得跟好腿一样利索了。这真是遗憾呐,想当初,他可是我们这里跑得最快的人啊,而且,除了那位少东家先生,他也算是我们最矫健的网球手之一。这样一来,阿尔丰斯·德·佩尔霍拉德先生也很伤心,因为向来,只有科尔才是他的球场对手。看他们在球场上来回击球,那才叫一个漂亮呢。啪!啪!球从来都不带落空沾地的。”

我们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聊着,一路进了伊尔镇,而我也很快就见到了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这是一个小个子老人,虽然上了年纪,却精力旺盛,脸上扑了粉,鼻子通红,一副很快活的神态,又略带了一些谐谑的意味。他先让我坐在一张已经摆好了菜肴的饭桌前,然后才打开P.先生的介绍信,把我介绍给他的太太和儿子,说我是一个出色的考古学家,足以让鲁西雍[15]从因学者们的冷漠而被人遗忘的境地中摆脱出来。

我吃得很带劲,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山区的新鲜空气更能叫人精神振奋,胃口大开,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仔细打量起了我的主人家。我已经简单说过了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样子;我在这里还得补充一句说,这是个十分活跃的人。他不停地说着,吃着,站起来,跑去他的书房,给我拿来一些书,为我展示一些版画,还为我斟酒,根本就歇不下两分钟来。他的妻子,稍稍有些臃肿,就像大多数过了四十岁的加泰罗尼亚女子一样,是个典型的外省女人,一心忙于照料家庭杂务。尽管桌上的菜肴足够六个人吃了,却还是跑到了厨房里去,叫人宰杀了几只鸽子,油炸了一些玉米饼,打开了我不知道有多少罐果酱。不一会儿,饭桌上就摆满了菜肴和瓶酒,假如我把他们端上来的食物都尝上那么一点点,那我就会吃得肚子撑破。然而,我每谢绝一道菜,他们就会一再地道歉。他们生怕我在伊尔会过得不舒服。在外省,好吃的东西本来就缺少,而巴黎人又都是那么爱挑剔!

在他父母亲来来回回走动期间,阿尔丰斯·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却像一块界碑那样纹丝不动。这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二十六岁,模样俊俏,五官端正,但有点儿缺乏表情。从他那运动员一般的身材体形来看,他应该当之无愧地享有不知疲倦的网球手这一闻名遐迩的名声。这天晚上,他穿着十分优雅,完全是按照最新一期《时尚画报》上插图的样子来打扮的。但是,我似乎总觉得他的衣装有些别扭;他僵僵地待在那里,活像一根小木桩,杵在他法兰绒的衣领中,要转身也是整个身子硬扭着全都转过去。他的一双手又大又壮,晒得黝黑,指甲剪得很短,跟他的一身服装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那真是一双耕种者的大手,从一个花花公子的衣袖中伸了出来。此外,尽管他万分好奇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审视着我的巴黎人气质,整个晚宴期间却只有一次开口跟我说话,还是问我我的那条表链是从哪里买的。

“啊,这样!我亲爱的客人,”晚饭快吃完的时候,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对我说,“您现在到了我家,成了我的客人。如果不让您看够我们这大山中的种种宝贝物件,我是不会放开您的。您得学会认识我们鲁西雍,这样您才会公道地为它赞美。您不会怀疑我们将要为您展示的一切。腓尼基人的、凯尔特人的、罗马人的、阿拉伯人的、拜占庭人的种种古迹,您将会看到一切,从雪松一直到牛膝草[16]。我会带您去四处转悠,到处看一看,连一块砖头都不会遗漏的。”

一阵连声的咳嗽迫使他停住了嘴。我赶紧利用这一机会对他说,我很遗憾,在他们家操办喜事的日子里打扰了他们。假如他们愿意就我该做些什么而给我一些极其有用的建议的话,我完全可以不麻烦他们抽空来陪我……

“啊!您是想说这个小子的婚礼吧,”他高声嚷嚷着打断了我的话,“小事一桩!后天就办事。你就跟我们一起参加吧,跟家里人一样,因为未来的儿媳妇刚刚死了一个姑妈,作为这个姑妈的财产继承人,她得戴孝。因此,就不安排什么庆典了,也不举行舞会了……真的是太遗憾了……不然的话,您就能看到我们的加泰罗尼亚女郎跳舞了……她们全都那么漂亮,兴许兴致一来,您就会学我那儿子阿尔丰斯的样了。人们都说是,好事会成双,一场婚礼总会带来另一场的……礼拜六,年轻人一结完婚,我就自由轻松了,我们就可以动身了。我很抱歉,让一场外省人的婚礼来烦您。对一个早已见惯了喜庆场面的巴黎人来说,这可能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婚礼上还没有舞会!然而,您会见到一个新娘子……一个新娘子……您会把对她的新看法说给我听的……但是,您是一个庄重端正的人,您不会再那样地盯着女人瞧了。我可是有比这更精彩的东西要展现给您看。我要让您好好地开一开眼……我为您保留了一个惊喜,明天,我会让您大吃一惊的。”

“我的天啊!”我对他说,“家里头珍藏着宝贝,而又不让大伙儿知道,实在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我想我已经猜到了您为我保留的惊喜。但是,假如您要说的就是那尊雕像的话,那么,我的向导对我做的那些精彩描绘就只能进一步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正想好好地欣赏它一番呢。”

“啊!他都已经对您说到了偶像啦,因为他就是这样称呼我那美丽的维纳斯像的……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对您说。明天,天亮后,您将会看到它,您将会告诉我,我是不是有道理把它看作一件宝贝杰作。老天啊!俗话说得好,赶早不如赶巧,您真的是赶得再巧不过了!那上面有一些铭文,我这个可怜的无知者,我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来解释的……但是一位来自巴黎的学者!……您可能会笑话我的阐释……因为我撰写了一篇论文……真的,我这么对您说……一个爱好古董的外省老头子,我真的也算是豁出去了……我想要印上很多份……假如您愿意帮我读上一遍,为我斧正的话,我可能会希望……比如说,我很好奇地想知道,您会如何解释在雕像基座上的这几个字母:CAVE[17]……但是,我不想再问您什么问题了!明天见!明天见!今天,我们就不要再提那维纳斯一个字了!”

“你说得对,佩尔霍拉德,”他妻子说,“就让你的偶像留在那里吧。你应该看到,你都已经妨碍先生吃饭了。得了吧,先生在巴黎见过的好多雕像都比你的要漂亮得多。在杜伊勒里宫[18],有好几十尊呢,也都是青铜的呢。”

“看见了吧,这就是无知,外省人圣洁无比的无知!”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打断了她,“拿一件精致的古物来跟库斯图[19]平淡无奇的形象相比!

“内人议论众神的口气

当真是无礼至极![20]

“您可知道我女人希望我把那尊雕像熔烧掉,好为我们的教堂铸造一口钟。那样一来,她就能成为那口钟的命名人了。先生,这可是米隆[21]的一件杰作啊!”

“杰作!杰作!它所做的才是一件好好漂亮的杰作吧!把一个人的腿都给砸烂了!”

“我的女人,你可看见了吗?”德·佩尔霍拉德先生一边语调坚定地说,一边就把自己穿着花条纹丝袜的右腿朝她伸过去,“喏,就算我的维纳斯砸断了我的这条腿,我也不会遗憾的。”

“老天啊,佩尔霍拉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幸亏那个人现在好多了……话又说回来,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去瞧一眼造成了如此不幸的那尊雕像。可怜的胡安·科尔啊!”

“被维纳斯所伤害,先生,”德·佩尔霍拉德说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被维纳斯所伤害,傻瓜才会抱怨呢。”

“你可不知维纳斯的恩惠。[22]

“谁又没被维纳斯伤害?”

阿尔丰斯先生听得懂法语,但不怎么懂拉丁语,心有灵犀地眨了眨眼睛瞧着我,像是在问我:“那么您呢,巴黎人,您听明白了吗?”

晚饭终于吃罢。其实,我停嘴不吃已经有整整一个钟头了。我很疲惫,我实在掩饰不住地连连打哈欠。德·佩尔霍拉德夫人第一个发现我的困意,注意到已经是该睡觉的时候了。于是乎,新的一轮道歉开始了,为我即将就寝之地的简陋而道歉。我不会像在巴黎那样舒服的。在外省,条件就是这样差!对这里的鲁西雍人还应该多多包涵。虽然我一再声明,在山区奔走了一路之后,只要有一堆麦秸当作睡铺,我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他们还是再三恳求我原谅这些贫穷的乡下人,说他们已经尽了全力,无奈条件就是这样,只能委屈我了。我终于在德·佩尔霍拉德先生陪同下,上楼来到了他们为我准备的房间。楼梯的最上面几级是木头的,通向一条走廊的中央,走廊两旁则是好几个房间。

“右边那个套间,”主人家对我说,“是我给未来的阿尔丰斯夫人准备的。您的房间在对面一侧走廊的尽头。您应该明白,”他补充道,尽量让口气显得玄奥一些,“您应该明白,得离新婚夫妇远一点儿。您是在房屋的一端,而他们则在另一端。”

我们走进了一个家具齐全的房间,跃入我眼帘中的第一个物品,是一张长足七尺、宽有六尺的床,它是那么的高,需要借助一条板凳才能爬上去。我的主人家为我指点了一下喊人用的摇铃的位置,还亲自验证了糖罐里放满了糖,那些古龙香水瓶也都放在梳妆台上,问过我好几次是不是还缺少什么东西之后,他道了一声晚安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窗户全都关闭着。脱衣服之前,我打开了一扇窗,想呼吸一下夜晚的新鲜空气,吃过了一顿长时间的晚餐后,深深地透透气,真的是一件美事。对面就是卡尼古山,任何时刻都是那么的令人赞叹,但是这天晚上,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它美轮美奂,在我眼中显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山岭。足足有好几分钟,我一直待在窗前,眺望着它美妙无比的倩影,而正当我要关上窗户时,我低下了眼睛,发现那尊雕像就矗立在院子里的一个基座上,离房屋大概有二十来土瓦兹[23]的距离。它就位于一道绿篱的边角上,那绿篱正好把一个小花园跟一片宽阔平整的方形场地分隔开,后来我才知道,那块场地原来就是镇上的网球场。这个网球场早先是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家产,后来,在他儿子的一再催促恳求下,他才出让给了镇里。

从我所在的距离看过去,实在很难分辨清楚那雕像的姿势;我能判断的只有它的高度,大概有六尺高的样子。这时分,有镇上的两个小流氓正好路过网球场,靠那道绿篱很近很近,用口哨吹着鲁西雍当地著名的优美小调《溪流奔涌的高山》[24]。他们停下脚步瞧那雕像,其中一个甚至还高声地招呼起它来。他说的是加泰罗尼亚语;但是我在鲁西雍这地方已经待了很长时间,能够大致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原来就在这里啊,风流娘们!(他使用的加泰罗尼亚字词要更为粗野。)你原来在这里!”他说,“这么说就是你砸断了胡安·科尔的一条腿!假若你落到了我的手中,我非砸断你的脖子不可。”

“说得轻巧!拿什么砸啊?”另一个说,“它是铜铸的,硬得很呢,艾迪安本来想把它锉断,结果反而把自家的锉刀都弄断了。那是异教徒时代的铜制品;硬得很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它更硬的了。”

“假如我有一把冷铁凿子的话(看起来,他是一个学制锁的学徒),我很快就能把它的大白眼睛抠出来,就像我能把坚硬的杏核砸开,把一粒杏仁从中抠出来。那里头的银子能值上一百多个苏[25]呢。”

他们走了几步,正准备离开。

“看来,我得给这偶像说一声晚安了。”学徒中岁数大的那个说着,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弯下腰,兴许是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我见他胳膊猛地一扬,扔出了什么东西,立即,一记清脆的响声从青铜雕像身上传过来。同时,那学徒用手捂住了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它给我弹回来了!”他嚷嚷道。

我的那两个小流氓拔腿就跑。显而易见,那小石头从金属上飞弹起来,狠狠地惩罚了他对女神像的这一肆意冒犯行为。

我开心地大笑着,关上了窗户。

“又一个受到维纳斯惩罚的汪达尔人[26]!但愿所有破坏我们历史文物的家伙都会这样被打破脑袋![27]”说完这句仁慈的祝愿语,我就稳稳地睡着了。

当我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只见我的窗前站着两个人,一侧,是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身穿着睡袍;另一侧,是他妻子派过来的一个仆人,手里端着一杯热巧克力。

“来吧,起床了,巴黎人!我那些从都城来的懒鬼全都是这样!”当我匆匆忙忙地穿衣服时,我的主人家这样说道。“已经八点钟了,还赖在床上呢!我嘛,我从六点钟就起来了。我都已经上楼来了三次啦;我踮起脚尖走近您的房门:没有人,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在您这把年纪,多睡贪觉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我的维纳斯,您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呢!来吧,赶紧给我把这杯巴塞罗那巧克力喝了……真正的走私货呢……在巴黎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巧克力。好好增加一点力气,因为,当您来到维纳斯的跟前时,人们就再也不能把您给拉开了。”

没用了五分钟,我就准备停当,就是说,脸刮了一大半,纽扣也马马虎虎地扣上了,喝巧克力时太匆忙,被滚烫的巧克力烫了一下。我下楼来到了花园里,站在了一尊令人赞叹的雕像跟前。

果真是一尊维纳斯像,美轮美奂。她上身赤裸着,就像古代人表现伟大的神明们时通常做的那样;她的右手抬到了胸脯的高度,手心朝里,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伸直了,另外两根手指头微微地弯曲。另一只手,紧靠着髋部,提拉着遮盖住了下体的衣裙。这一雕像的姿势令人想起被人称之为日耳曼尼库斯[28]的那位豁拳者[29]的姿势,我也不太知道人们为何这样称呼他。兴许雕塑家是想表现这女神在玩豁拳游戏呢。

无论如何,恐怕再也看不到有比这个维纳斯的躯体更完美的东西了;没有什么比她的轮廓曲线还更丰腴、更肉感了;也没有任何比她的衣裙更优雅、更高贵的了。我猜想那一定是后期罗马帝国的作品;我看得出来,这是雕塑艺术处于巅峰时期的一件杰作。尤其叫我大为惊讶的,是形态上的逼真精致,简直让人以为是照着真人的样子模塑出来的,假如大自然会产生如此完美的范例的话。

这女神的头发,从额头开始向上梳去,像是以往就镀过金的。她的脑袋小巧玲珑,就像几乎所有的希腊雕像那样,微微有些前倾。说到那张脸,我恐怕永远也表达不出其怪异的特征,其风格,在我印象中,跟任何一个古代的雕塑都不相似。说到底,根本就不是希腊雕塑家千篇一律地惯有的那种宁静而又庄严的美,给予了所有那些线条以威严肃穆的神态。在这里,正好相反,我不无惊讶地观察到艺术家那种刻意的追求,要让狡黠的表情带上一点点凶狠。所有线条都显得略略有些紧张:眼睛有点儿歪斜,嘴角有点儿上翘,鼻孔则少许有些隆起。在这张美得不可思议的脸上,却分明显露出了些许的轻蔑、嘲讽,还有凶残。说实话,我越是端详这尊令人叹为观止的雕像,就越是体验到一种别扭的心境,我实在很纳闷,一种如此妖艳的美丽竟然会跟一种缺乏联系在一起,缺乏任何的同情心。

“即便真有这样的模特儿存在,”我对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说,“那我也怀疑上天是否真的创造过一个如此的女人,我为爱上她的那些情人悲哀!她一定是一门心思地要让他们绝望而死。在她的表情中,有着某种凶残无比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了。”

“是维纳斯全身心地粘上了她的猎物![30]”德·佩尔霍拉德先生高声嚷嚷道,对我表现出来的激动很是满意。

这一地狱般的嘲讽表情兴许还因她眼中之白和身上之黑而有增无减,那种白是白、黑是黑的鲜明对比是如此强烈,白的是她眼睛中镶嵌的银,白亮白亮的,黑的则是整个雕像因长年风吹日晒而披上的那层墨绿色铜锈,黛青黛青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产生出某种幻觉,让人联想到那是真实的、有生命的。我记得很清楚我那向导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是,它会让那些瞧它的人都低下眼睛。这话几乎不假,经过这个青铜形象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做出一个表示愤怒的动作,对我自己表示不满,因为我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局促不安。

“既然现在您已经细细欣赏过了这一切,我亲爱的古物鉴定专家同行,”我的主人家说,“假如您愿意的话,那我们就来开一个专题科学讨论会吧。请问,您对这一铭文有些什么想法?对它,我想您还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吧?”

他为我指点了雕像的基座,我在那上面读到这些词语:

CAVE AMANTEM.

“学问渊博的人啊,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31]”他一边搓着双手,一边问我道。“让我们看一看,我们在‘cave amantem’这句话的理解上是否英雄所见略同!”

“可是,”我回答道,“这句话有两层意思。我们可以翻译为:‘小心提防那个爱着你的人,不要轻易相信你的那些情人。’但是,在这一层意思上,我就不知道‘cave amantem’是不是真的符合拉丁语的规范。从这位女士魔鬼般的凶相来看,我倒是宁可相信艺术家是想让观众小心提防这个可恶的美人。因此,我还是想翻译成:‘假如她爱上了你,你可就要小心了。’[32]”

“嗯!”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说,“是的,这一层意思很值得赞赏;但是,请您不要见怪,我还是更喜欢第一种翻译法,我还会为它引申一番。您知不知道维纳斯的情人是谁吗?”

“那可有好几个呢。”

“是的;但是,占第一位的,那就得算伏尔甘[33]了。人们难道不是想说:‘即便你貌美、动人,即便你趾高气扬,你却有一个打铁匠、一个丑陋的瘸腿人做你的情人!’先生啊,对那些风流的女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我实在忍不住要笑,因为他的解释在我看来也太牵强附会了。

“拉丁语确实很简练,但它也太可怕了。”我委婉地说道,为的是避免当面提出与我那位古物专家相反的意见,说着,我后退了几步,以便更好地观察雕像。

“请等一等,同行!”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说着,拉住了我的胳膊,“您还没有看完全呢。这里还有另外一行铭文呢。请登上基座,好好地瞧一下雕像的右胳膊。”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帮助我登上了基座。

我就不太雅观地搂住了维纳斯的脖子,根本不考虑还像不像个样子,反正,我对她已经有些熟悉了。一时间里我甚至还直瞪瞪盯着她的鼻子瞧着她,从近处来看,我发现她更为凶狠,同时也更为漂亮。然后,我辨认出,在那条胳膊上镌刻着一些文字,我猜想那是古代的一种草书。凭着眼镜的帮助,我拼读起了这些文字,而与此同时,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在一旁重复着我所念出的每个字词,还用动作和嗓音表示赞同。我这样读道:

VENERI TVRBVL...

EVTYCHES MYRO

IMPERIO FECIT.

在第一行的“TVRBVL”这个词后面,我觉得有几个字母被抹除掉了;但是“TVRBVL”却清清楚楚,明晰可辨。

“它的意思是……?”我的主人家问我,他容光焕发,微笑中透着一丝狡黠,因为他一定认为我不会很容易地搞清楚“TVRBVL”这个词的意思。

“有一个词我还解释不清楚,”我对他说,“其余的就都很容易了。说的是艾乌蒂切斯·米隆遵命谨以此礼物奉献给维纳斯。”

“妙极了。但是‘TVRBVL’呢,您是怎么看的呢?‘TVRBVL’又是什么呢?”

“‘TVRBVL’这个词可把我给难住了。我绞尽脑汁地寻找某个兴许能帮我用来修饰维纳斯的形容语,但我白费了劲。我们来瞧一瞧吧,您觉得TVRBVLENTA这个词如何?令人困惑、令人不安的维纳斯……您会发现,我始终就在纠缠于她那凶狠的表情。TVRBVLENTA,对维纳斯来说,这根本就不是太糟糕的形容语。”我用很谦虚的口吻补充道,因为连我自己也都不甚满意我的解释。

“爱闹腾的维纳斯!爱折腾的维纳斯!啊!您还以为我的维纳斯是一个酒吧歌舞厅里的维纳斯吗?根本不是,先生;那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维纳斯。但是,我还要为您解释一下TVRBVL这个词……不过,您至少得答应我,在我的论文出版印刷之前,请不要广为传播我的发现。那是因为,您知道吗,我得凭借这一发现好好地给自己赢得一份荣誉……无论如何,你们得留几个麦穗在田里,让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穷鬼捡上一捡。你们已经够富裕了,巴黎的学者先生们!”

我站在高高的基座上,向他庄严地承诺,我永远都不会有偷窃他的发现那样的卑贱想法。

“TVRBVL……,先生,”他一边说道,一边将身子朝我凑过来,并低下了嗓门,生怕会有另外一个人听到他的话,“请念成TVRBVLNERAE。”

“可我依然还是不太明白。”

“请听我说。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山脚下,有一个村子叫作布尔特耐尔[34]。那是拉丁语‘TVRBVLNERA’一词的某种讹音。再没有比这一类音节颠倒[35]更平常的行为了。布尔特耐尔,先生,曾是一个罗马小镇。我一直就在猜疑,但苦于始终没有证据。而这一证据,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个维纳斯恰恰就是布尔特耐尔镇供奉的女神;而布尔特耐尔这个词,我刚刚揭示了它的古老词源,它证明了一件更为有趣的事,那就是,布尔特耐尔在成为一个罗马城镇之前,曾经是一个腓尼基城镇!”

他停下来,一边喘口气沉默一阵子,一边得意扬扬地享受着我的惊讶神态。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大笑一通的愿望。

“实际上,”他继续说道,“‘TVRBVLNERA’是一个纯粹的腓尼基词,‘TVR’,要读成‘TOUR’……‘TOUR’或‘SOUR’,是同一个词,不是吗?‘SOUR’是蒂尔城[36]的腓尼基语称呼;我用不着再来提醒您它的意思。‘BVL’就是‘Baal’;‘Bâl’,‘Bel’,‘Bul’,只有发音上的轻微区别。至于‘NERA’,这让我稍稍有些为难。由于找不到一个相应的腓尼基词语,我便倾向于认为,它是来自希腊语的‘γηρσς’,意思是潮湿、泥泞。因而这是个混合词。为了证明‘γηρσς’这个词,到了布尔特耐尔之后,我将为您指明,山上的溪水是如何留下来,形成一个个臭烘烘的池塘的。另一方面,词的尾缀‘NERA’应该是很晚之后才追加上去的,为的是纪念泰特里库斯[37]的妻子乃拉·皮薇苏维娅,看起来,她应该是为图尔布尔城做了什么好事。但是,由于那些池塘的关系,我更认为词源还是‘γηρσς’。”

他得意扬扬地捏了一小撮鼻烟嗅着。

“不过,我们还是先把腓尼基人放一放吧,回头来看这一段铭文。我是这样翻译的:‘遵美神本人之命,米隆谨以此雕塑作品奉献给布尔特耐尔的维纳斯。’”

我克制着没有去批评他的词源学说法,但我也很想趁机证明一下我自己对此的深切理解,于是我对他说:

“请等一等,先生。米隆确实贡献了某件作品,但我根本就不认为那就是这尊雕像。”

“怎么!”他嚷嚷起来,“米隆难道不就是一个著名的希腊雕塑家吗?雕塑的才华将是他那个家族的世传:因此,一定是他的某个后代塑造了这个雕像。再也没有比这更确定无疑的了。”

“但是,”我反驳道,“我看到,那条胳膊上有一个小洞。我想,那一定是用来固定某个东西的,比如,一个手镯什么的,是那一位米隆作为赎罪的贡祭奉献给维纳斯的。米隆是一个不幸的情人。维纳斯很生他的气:为了平息她心中的怒火,他奉献给了她一个手镯。请注意,‘fecit’[38]这个词常常被用来替代‘consecravit’[39]。这是两个同义词。假如我手头有格吕泰或者奥雷利[40]的著作的话,我会为您提供不止一个例子的。一个恋爱之人在梦中见到维纳斯,他想象她命令他给她的雕像奉献一个手镯,这是很自然的事。米隆就此为她奉献了一个手镯……然后,是野蛮人,或者是某个亵渎神明的小偷……”

“啊!看得出来,您是个写小说的!”我的主人家高声嚷嚷道,伸手扶我下了基座,“不,先生,这是米隆学派的一件作品。您只需看一看它的做工,就会坚信不疑了。”

我给自己制定过一条规则,永远都不去冒犯那些固执己见的古物鉴赏家,于是我装作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低下脑袋说:

“真的是一件令人赞叹的作品。”

“啊!我的老天,”德·佩尔霍拉德先生高声道,“又有破坏者留下了一道痕迹!有人朝我的雕像扔了一块石头!”

他刚刚发现,就在维纳斯像的胸脯上方一点点,有一道白印儿。我注意到,在她的右手手指头上还有一道类似的痕,我猜想,它说不定就是那块石头扔过来时被蹭了一下,或者,是被那石头击中胸脯后反弹的碎片给剐了一下。于是,我就把当时目睹见证的侮辱雕像的行径以及随之而来的惩罚报应一一讲给了主人公听。他痛快地哈哈大笑了一阵,把那个二流子小学徒跟狄俄墨得斯[41]做了一下比较,并希望他也跟那位希腊英雄一样,看到他所有的同伴变成白色的飞鸟。

午饭的钟声打断了这一番引经据典的交谈,跟头一天一样,我不得不放开肚子一个人吃四个人的饭量。然后,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一些佃户来了;在他跟他们见面的同时,他儿子带我去看他为他的未婚妻在图卢兹买的一辆四轮马车,毋庸赘言,我对它是赞不绝口。然后,我跟他一起进了马厩,他拉我留在那里,听他赞了整整半个钟头他的马儿,他为我列数它们的世系,为我讲述它们为他在省里的赛马大会上赢得的种种大奖。最后,他话题一转,借由一匹母马的过渡,跟我谈到了他未来的妻子,他说他打算把那匹灰色的母马送给他的新娘。

“我们今天就能见到她,”他说,“我不知道您会不会觉得她漂亮。你们巴黎人都是一些爱挑剔的人;但是,所有人,在这里,还有在佩尔皮尼昂,都觉得她很迷人。还有一点好的,就是她很富有。她在普拉代[42]的姨妈留给了她一份遗产。哦!我该会是多么的幸福啊。”

看到一个年轻人更多的是对未婚妻丰厚的嫁妆,而不是对她美丽的眼睛感兴趣,我深为震惊。

“听说您对珍宝首饰十分内行,”阿尔丰斯先生继续道,“您觉得这个怎么样?这是我明天要给她的戒指。”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从他小指头的第一个指节上摘下一枚镶有钻石的大戒指,戒指呈两只手互相交握的形状;这一隐喻在我看来拥有无穷无尽的诗意。戒指的做工很古老,但我断定,为了镶嵌钻石,已经有人对它做了改动和添加。戒指的内壁上,能读到用哥特体字母镌刻的这样几个词:“Sempr’ ab ti”[43],意思是,“永远与你同在”。

“这是一枚很漂亮的戒指,”我对他说,“但那些添加上去的钻石让它稍稍丧失了原有的特色。”

“哦!可是这样一来,它就漂亮得多了,”他微笑着回答道,“这里头有价值1200法郎的钻石。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这是一枚家传的戒指,已经很古老的了……是骑士时代的老物件了。她曾经在我外祖母的手上戴过,外祖母又是从她自己的外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天晓得它是哪年哪月制作的。”

“巴黎的习惯,”我对他说,“是送一枚简简单单的戒指,通常,那是用两种不同的金属构成的,比如黄金和铂金。这么说吧,您手上的这另一枚戒指,我看就更适合送她。而这一枚,以它的钻石,还有它的两手形状的浮雕,就显得太肥厚了,那上面再想戴手套恐怕也戴不上去了。”

“哦!阿尔丰斯夫人愿意怎么样的话就怎么解决好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得到它的。手指头上有1200法郎的钻石,这总是一件开心的事。而这一枚小小的戒指,”他一边补充道,一边心满意足地瞧着他戴在手上的那枚光溜溜的戒指,“这一枚,是一个女人在巴黎送给我的,那是在一个忏悔星期二的狂欢之日[44]。啊!两年前,我在巴黎时,是多么随心所欲啊!那真的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说到这里,他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我们得去普易佳里,到新娘子的娘家去吃晚餐;我们登上了四轮马车,朝着离伊尔大约一法里半的城堡奔驰而去。我被当作家中的朋友受到接待和欢迎。我将不会讲述那一顿晚餐以及接下来的那番谈话,反正我也没怎么参与那谈话。阿尔丰斯先生坐在新娘子身边,每隔一刻钟就会咬着她的耳朵,对她悄悄说上一句半句的。至于她,她几乎不怎么抬眼看人,每次她未婚夫跟她说话时,她都会谦逊地红一红脸,但回答他说话时却倒也落落大方。

普易佳里的小姐芳龄一十八岁;她那婀娜苗条的身材,恰好跟她那位魁梧强壮、骨骼粗大的未婚夫形成鲜明对照。她不仅漂亮,而且还十分诱人。我非常欣赏她那些极为得体的回答;而她那仁慈善良的外表中也不乏一丝狡黠的轻微痕迹,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我主人家的那一尊维纳斯像。在我心中做出的这一对比中,我暗暗自问,我们之所以不得不承认雕像的美依然略胜一筹,是不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这一美取决于她那母老虎一般的表情;而是因为,即便是在邪恶的激情中,力量之源也总是会在我们心中激起一种惊讶,一种不由自主的赞叹。

“多么遗憾啊,”离开普易佳里时,我心里想道,“一个如此可爱的人竟会是个富家千金小姐,她的嫁资会让一个原本配不上她的人来死命追求!”

回伊尔的路上,我实在不太知道该对德·佩尔霍拉德夫人说些什么才好,但我想,总应该跟她说说话才是,于是我说:

“夫人,你们在鲁西雍,头脑也真的是够开通的!”我高声说道,“居然会想到在一个礼拜五举办婚礼!在巴黎,我们就算是更不迷信的了,也没有人会考虑在一个这样的日子里办喜事呀。”

“我的老天啊!快别说这些了,”她对我说,“要是在家里是我说了算的话,我们当然会选一个别的日子啦。但是,佩尔霍拉德硬要这样,我们就只得由着他啦。不过,这样一来,弄得我也怪不痛快的。假如有什么不幸发生呢?人们这么说总归有一些道理吧,要不,为什么所有人全都那么害怕礼拜五呢?”

“礼拜五!”她丈夫高声嚷嚷道,“那是维纳斯的日子[45]!是举办婚礼的好日子!您瞧瞧,我亲爱的同行,我心里想的只有我的维纳斯。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全是因为我的维纳斯,我才选择了礼拜五办喜事。明天,假如您愿意的话,在婚礼之前,我们将为她做一个小小的祭祀;我们要为她祭上两只斑尾林鸽,此外,假如我知道从哪里能弄到熏香的话……”

“得了吧,佩尔霍拉德!”他妻子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的话,“亏你想得出来,居然要给一个偶像烧香!简直岂有此理!街坊四邻会怎么说我们呢?”

“至少,”德·佩尔霍拉德先生说,“你得允许我给她的头上戴上一个由玫瑰和百合编织的花冠吧:

“大把大把地撒下百合花吧。[46]

“您看吧,先生,宪章[47]还是一纸空文。我们根本就没有崇拜的自由!”

第二天的日程安排遵循了以下方式。10点整,所有人应该准备停当,更衣完毕。喝过巧克力,人们将驱车前往普易佳里。婚礼的民事仪式应该在镇公所举行,而宗教庆典则安排在城堡的礼拜堂里。接下来的就是一场婚宴。午餐之后,人们要尽情地欢庆,直到傍晚7点钟。7点整,人们将返回伊尔,回到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家,两家人将在家中一起晚餐。其余的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既然不能跳舞,那就尽量吃个饱吧。

从8点钟起,我就坐在了维纳斯像面前,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开始第二十次描绘雕像的脑袋,却始终无法捕捉住她那诡异的表情。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给我一些建议,不断地对我重复他的那些腓尼基词源;然后,把一些孟加拉红玫瑰放到雕像的基座上,并用一种混杂了悲剧与喜剧的口吻,祈求女神为将与他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那对新婚夫妇祝福。大约九点钟时,他回家去换衣服,这时候,阿尔丰斯先生露面了,身子紧紧地绷在新衣服中,手戴洁白的手套,皮鞋擦得锃亮,衣扣是镂空的,扣眼上还点缀了一朵玫瑰花。

“您能为我的妻子画一幅肖像吗?”他问我道,俯下身来看我的绘画,“她也是很漂亮的。”

这时,就在我已经谈到过的那个网球场上,一场比赛开始了,它立即就吸引了阿尔丰斯先生的注意力。而我,身子有些疲劳,而且对描绘出这张充满凶恶之气的脸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很快地也就丢下了手头的绘画,跑去瞧网球比赛了。在那些网球手中,有头一天来到此地的几个赶骡子的西班牙脚夫。那是些阿拉贡人和纳瓦拉人[48],几乎所有人全都身手不凡。如此一来,伊尔人尽管有阿尔丰斯先生在边上加油鼓劲,出谋划策,却终是不敌那几位新科冠军,很快就败下阵来。法国的观众不禁有些垂头丧气。

阿尔丰斯先生瞧了瞧他的怀表。时间才九点半。他母亲还没有梳头打扮呢。他便不再犹豫:他脱掉盛装,问人借了一件上衣穿上,前来挑战西班牙人。我微笑着看他这样做,心中略带一丝惊讶。

“必须维护国家的荣誉。”他说。

此时,我觉得他真的十分英俊。他激情昂扬。他那身打扮,方才还如此让他小心在意,眼下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几分钟之前,他还脖子僵僵地不敢乱动,生怕会扭乱了他的领带。现在,他全然顾不上他那烫了卷的头发,也根本不去想他那连褶子都折得整整齐齐的襟饰。而他的新娘子呢?……我的天啊,我想,假如有那么一丝可能性的话,他甚至都会让人把婚礼推迟一天的。我看他匆匆换上了一双便鞋,把袖子卷得老高老高,做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率领着受挫的一方再度上阵,就像当年的凯撒在都拉基乌姆重整旗鼓,召集旧部兵将[49]。我跳过绿色的树篱,很合适地站到一棵朴树的树荫下,把双方的对垒交战看了个一清二楚。

跟所有人期望的正相反,阿尔丰斯先生第一个球就没接好;说实在的,这个球擦了一下地,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反弹起来,击球的是一个阿拉贡人,看来他就是西班牙人的头头。

此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很干练,也很神经质,身高六尺,橄榄色的皮肤,色调几乎就跟青铜的维纳斯雕像一样深。

阿尔丰斯先生愤怒地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这枚该死的戒指,”他高声嚷嚷道,“把我的手指头勒得那么紧,这样稳当的一个球都被漏掉了!”

他不无困难地摘下了那枚钻石戒指:我赶紧凑近过来,要去接戒指;但是他早已先我一步跑向了维纳斯雕像,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回到了伊尔队头阵的位置上。他脸色苍白,但沉着平静,镇定自若。从此,他就再也没有犯过一次错误,西班牙人终于被彻底打败。这是一场漂亮的比赛,观众真正是群情激昂:有的人千百次地欢呼尖叫,把帽子往空中飞扔;有的人跑过来握他的手,把他叫作国家的荣誉。就算他击退了一次敌军的进犯,我猜他所受到的赞扬恐怕也不过尔尔,不会更热烈,更真诚了。对手落败后的懊丧更是增添了他胜利的光辉。

“我们以后再战上几盘吧,我的勇士,”他洋洋得意地对那个阿拉贡人说,“不过,我会让您得上几分的。”

我倒是希望阿尔丰斯先生表现得更谦虚一点,见他的对手受到如此轻蔑的怠慢,我几乎也有些难受起来。

那个西班牙巨人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凌辱。我看到,他那本来黑黝黝的脸色唰地变白了。他神色阴郁地瞧着手中的球拍,咬紧了牙关;然后,他用一种有些窒息的嗓音,低声说道:“我们走着瞧[50]。”

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嗓音扰乱了儿子的获胜喜悦;我的主人家,很惊讶地发现他儿子根本就没有在那里指挥新买的四轮马车的套车事宜,而当他看到他汗水淋漓地手握一副球拍时,心中的那一份惊讶就更强烈了。阿尔丰斯先生跑向了屋里,去那里洗脸洗手,又换上了簇新的衣服和亮锃锃的皮鞋,五分钟之后,我们就驾着马车飞奔在了去普易佳里的路上。镇上的所有网球手,以及相当数量的观众,一边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一边跟我们跑了一阵。给我们拉车的那几匹强壮的马儿,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前进的步子,没有被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加泰罗尼亚人追上。

我们到了普易佳里,一行人马上就前往镇公所,这时候阿尔丰斯先生猛地一拍脑门,低声对我说:

“瞧我这记性!我把戒指给忘了!它还在维纳斯的手指上呢,干脆让魔鬼把我带走吧!至少,请您不要对我母亲提起这件事。兴许她什么都不会注意到的。”

“您可以派个人去取一下。”我对他说。

“算了吧!我的仆人留在了伊尔。而眼前的那些人,我实在是信不过。1200法郎的戒指!这会让不止一个人动心的。再说,这里的人对我的粗心大意又会做何感想?他们会尽情地笑话我一通。他们会把我叫作雕像的丈夫……但愿没有人会把它偷走!幸亏,这偶像让我手下的那些家伙都好生害怕。他们都远远地不敢接近它。算了吧!这没什么;我还有一枚戒指呢。”

民事和宗教的两番仪式庄严隆重地举行,整个过程中一切均进展得恰如其分;而普易佳里的小姐则接受了巴黎时髦女郎的那枚戒指,一点儿都没猜疑到,她的未婚夫为他牺牲掉了一个爱情的信物。然后,人们来到餐桌前,开始大吃大喝,甚至还放开歌喉歌唱,一切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我则因新娘子周围爆发出的巨声欢笑而为她感到痛苦;然而,她做得比我所希望的还更得体,即便有时显得矜持,却丝毫没有矫揉造作。

也许,环境越是困难,勇气也就越是自然而然地生成了。

谢天谢地,婚宴终于如上帝所愿的那样结束了,时间也已经是4点钟了;男人们前去美丽如画的公园中散步,或者瞧着身穿节日盛装的普易佳里农妇们在城堡的草坪上跳舞。就这样,我们打发了几个钟头。这期间,女人们则急忙团团簇拥住了新娘子,让她为她们展示新郎送的结婚礼物。然后,她去换了衣服,我注意到,她漂亮的头发上罩了一顶软帽,外面还戴了一顶插了羽毛的礼帽,因为女人们全都一样,做姑娘时不让穿这种衣服,不让戴那个首饰,一旦结婚之后,只要她们有可能,就会迫不及待地佩戴起早先被禁止的饰物。

快八点钟了,众人准备返回伊尔。但是,这之前,先是演出了一幕悲怆动人的戏。普易佳里的小姐的姑姑,为她扮演了母亲的角色,这是一个上了年纪而又十分虔诚的女子,她根本就不该跟我们一起去镇里。在我们出发时,她给她的侄女来了一番感人的告诫,告诉她如何履行做一个妻子的职责,好不容易念叨完了,却又是一通抱头大哭,还有没完没了的亲吻。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把这次离别比作了萨宾女子的被劫[51]。我们总算还是走了,而在路上,每个人都在竭力想法子逗新娘子乐,让她笑;但是始终没能成功。

在伊尔,晚饭已经在等着我们了,而且,那是一顿何等丰盛的晚餐啊!如果说,上午的巨大欢乐已经很让我震惊了,那么,晚上众人对新郎新娘所开的种种玩笑和隐晦影射给我带来的震惊,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新郎在入席之前一度不见了踪影,露面时显得脸色苍白,神情严峻,几乎冷若冰霜。他一刻不停地在喝科利乌尔[52]的陈酿葡萄酒,它几乎就跟烧酒一样烈。我就坐在他的旁边,觉得有义务提醒他一下:

“小心啊!他们说这葡萄酒很凶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些什么蠢话,反正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

他推了一下我的膝盖,压低了嗓音对我说:

“等大家都离席之后……我希望能跟您说上两句。”

他那严肃庄重的口吻让我大吃一惊。我更专注地瞧了瞧他,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奇异地变了样。

“您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吗?”我问他。

“没有。”

说着,他又喝了起来。

这时候,在一片尖叫声和鼓掌声中,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钻到了桌子底下,从新娘的脚踝上解下来一条白色间杂有玫瑰色的漂亮带子,并且亮给在场的众人看。人们把这个东西叫作她的吊袜带。马上,它就被剪成了碎片,并被分发给年轻小伙子们,他们便遵照某些贵族大家庭依然保留至今的一个古老习惯,把这碎丝带别在自己的上衣扣眼上。而见此情景,新娘就不禁羞臊得面红耳赤。但是,在这之后,新娘子的尴尬才真正达到了最高潮,只听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摆手让众人安静一下,为她唱了几句加泰罗尼亚语言的诗歌,他说,那是他即席口占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几句诗的意思如下:

“我的朋友们,这又是什么?我喝的葡萄酒让我看到了双重影吗?这里怎会有两个维纳斯……”

新郎猛地转过脑袋来,神情恐慌,看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是的,”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继续说,“在我的家中有两个维纳斯。一个我是从土地中找出来的,就像挖松露[53]一样;而另一个,则是从天而降,刚刚与我们分享了她的腰带。”

他想说的是她的吊袜带。

“我的儿啊,你就从罗马的维纳斯和加泰罗尼亚的维纳斯中选择一个你更喜欢的吧。这赖皮要了加泰罗尼亚女郎,他选得更好。罗马的那一位是黝黑的,加泰罗尼亚的这一位却是白皙的。罗马的那个是冷冰冰的,加泰罗尼亚的这个则炽烈得让靠近她的一切人热血偾张。”

这段诗歌精彩的结尾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呼唤,鼓掌声如闪电一般热烈,笑声如雷鸣一般响亮,我简直在担心天花板都要掉下来砸到我们的脑袋上了。饭桌前只有三张脸依然还那么严肃,那就是新郎、新娘的脸,还有我的脸。我头疼得厉害;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场婚礼总是会让我感到忧伤。而眼前的这一场,更让我有些厌恶。

最后那几段诗歌是由镇长助理唱的,我不得不说,其格调颇有些轻浮放肆,随后,人们进入客厅,见证新娘子的入洞房仪式,因为夜已深沉,将近子夜时分了。

阿尔丰斯先生把我拉到一扇窗户前,一边眼睛瞅着别处,一边对我说:

“您一定会笑话我的……但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已经中了邪!真是活见鬼了!”

我当时脑子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一定以为自己遭遇了蒙田[54]和塞维涅夫人说起过的那一类不幸:

“整个的爱情帝国都充满了悲剧故事[55]。”等等。

我本来还以为这样的不幸事故只会发生在聪明人的身上呢,我心中暗自嘀咕道。

“我亲爱的阿尔丰斯先生,您喝科利乌尔的葡萄酒恐怕喝多了,”我对他说,“我早就提醒过您了。”

“是的,兴许。但这件事要远远更为可怕。”

他话说得吞吞吐吐。我以为他彻底醉了。

“您知道我的那枚戒指吧?”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他继续道。

“怎么的?叫人给偷走了?”

“没有。”

“如此说来,您给拿了回来啰?”

“不……我……我根本就无法把它从这个见鬼的维纳斯的手指头上摘下来。”

“是吗?您恐怕使的劲不够大吧。”

“谁说的,我使大劲了……但是,那维纳斯……她却攥紧了手指头。”

他神情惊慌地死死盯着我,紧靠着窗户的西班牙式的长插销[56]上,生怕支撑不住会倒下。

“好一个漂亮的故事!”我对他说,“您当初肯定是把戒指套得太紧了。明天,您用钳子拔一下,就一定能拔出来的。但是,一定得小心,别碰坏了雕像。”

“不,我对您说吧。维纳斯的手指头都缩了回去,都收了起来;她几乎都握紧了拳头,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显然,她已经成了我的妻子,既然我把戒指都给她戴上了……她再也不愿意还我了。”

我不由自主地一哆嗦,一时间浑身都是鸡皮疙瘩。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股酒气顿时朝我直喷而来,所有的激情逃遁得毫无踪影。

这可怜的家伙,我自忖,他已经烂醉了。

“您是古物鉴赏家,先生,”新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口气补充道,“您对那些雕像一定很在行……那里头兴许存在着什么弹簧,什么见鬼的机械装置,反正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您是不是可以去看一看呢?”

“很愿意,”我说,“请您跟我一起走吧。”

“不,我更想让您一个人去。”

我就走出了客厅。

晚餐期间,天气已经变了,这时候,瓢泼大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我正要问人借一把雨伞,转念一想,便打消了打伞的主意。我当真是一个大傻瓜啊,我心里说,竟然还想着要去证实一个醉鬼对我说过的话!兴许,他只是想跟我玩上一个恶作剧,好让那些正直的外省人开心地笑上一通;而我,我反正都无所谓的,大不了,就是被大雨淋一个落汤鸡,到时候患一场感冒。

我从大门口朝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雕像瞥了一眼,没有返回客厅就径直上楼,回了我的房间。我躺倒在床上;但久久不能入眠。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情景重又浮现在我的脑际,历历在目。我想到了那个如此美丽、如此纯洁的年轻姑娘,她竟然委身于一个粗野不堪的醉鬼。这是多么丑恶的事情啊,我心里说,一场只讲门当户对的婚姻!一个披戴了一条三色肩带的镇长,一个系挂了一对襟饰的神甫,就这样,世界上最纯真的少女便奉献给了牛头怪物弥诺陶洛斯[57]!要知道,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甚至都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换取一个如此珍贵的时刻,而就在一个如此的时刻,两个并不相爱的人,他们彼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女人难道会爱上一个她见过其粗野言行的男人吗?最初的印象往往是最难以抹除的,我敢肯定,这个阿尔丰斯先生遭人记恨完全是咎由自取的……

我的这场内心独白当然远不止这些,不过我也不打算在此和盘托出,就在我尽情遐想时,我听到房子里有人来来往往地走动,房门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的,有车辆出发;然后,我似乎听到楼梯上有轻盈的脚步声,好几个女人在走向跟我房间反方向的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那可能是送新娘入洞房的队列。随后,她们又下楼去了。德·佩尔霍拉德夫人的门关上了。我心里在想,这个可怜的姑娘一定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了!我也因为心中不平而辗转反侧。在一个操办喜事迎娶新妇的家中,一个单身汉扮演了一个傻瓜蛋的角色。

好不容易才安静了一会儿,就听得楼梯上响起了上楼来的沉重脚步声。木头的阶梯嘎吱嘎吱地直响。

“好一个鲁莽的人!”我不禁嚷嚷起来,“我敢打赌,他准得从楼梯上摔下去。”

一切却复归于寂静。我拿起一本书,想换换脑子,改变一下我的思路。这是一本省里的统计手册,其中有一篇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论文,是关于普拉代地区中德鲁伊教[58]历史建筑遗迹的。我刚刚读到第三页,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我睡得很不稳当,还醒转来好几次。听到鸡叫的时候我已经醒来二十多分钟了,应该是清晨五点钟的光景。天快要亮了。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跟我头天晚上入睡前听到过的同样沉重的一阵脚步,同样嘎吱嘎吱乱响的楼梯声。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使劲琢磨着,阿尔丰斯先生为何起得这么早。我实在想象不出个所以然。我正要闭上眼睛,不料又听到一阵奇异的跺脚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很快地,跺脚声中又掺杂了门铃的丁零当啷声,还有稀里哗啦的开门声,随后,我隐隐约约地辨认出几声含糊的叫喊。

我的醉鬼没准在哪里放了一把火啦!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从床上跳将起来。

我匆匆地穿上衣服,进入走廊中。从走道另一边的尽头,传来了几记叫嚷声和哀号声,一个撕人心肺的嗓音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显而易见,一种不幸落到了阿尔丰斯先生的头上。我赶紧跑向新婚夫妇的洞房:那里早已经挤满了人。跃入我眼帘的第一个景象,是那个年轻男子,半裸着身子,歪斜地躺在床上,而木头的床板已经塌折了。他脸色铁青,身子纹丝不动。他母亲在他身边又是号哭,又是叫嚷。德·佩尔霍拉德先生也在一旁手忙脚乱,一会儿用古龙香水给儿子按摩太阳穴,一会儿又把嗅盐递到他鼻子底下让他闻。可惜啊!他的儿子早已死去多时了。房间的另一端,新娘子正坐在一条长沙发上可怕地颤抖不已。她爆发出一声声含混不清的叫喊,两个体格健壮的女仆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摁在那里。

“我的老天啊!”我高声叫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啦?”

我走到床前,托起那个不幸的年轻人的身子;他早已经全身冷冰冰、硬绷绷的了。他的牙关紧咬着,脸色有些发黑,表达出一种吓人的忧虑。这一切相当清楚地说明,他是暴死毙命的,而且垂死的过程非常可怕。然而,在他的衣服上没有留下任何血迹。我解开他的衬衣,看到他胸口上有一道青紫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腰侧和背后。几乎可以说,他是被一个铁箍给勒死的。检查尸体时,我的脚踩到了留在地毯上的什么硬东西上;我低头一看,发现了那枚钻石戒指。

我把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和他的妻子拉到他们的卧室中,然后我让人把新娘子抬进来。“你们还有一个女儿,”我对他们说,“你们应该好好地对待她。”说完,我就走开了,让他们独自留在房间里。

我觉得,毫无疑问,阿尔丰斯先生是被人杀害的,凶手一定是找到了办法,深更半夜偷偷潜入了新郎新娘的房间。然而,死者胸口上的这些青紫瘀斑,还有它们的圆形走向,实在让我纳闷,因为,一根铁棍或一条铁棒根本就制造不出这样的结果来。突然间,我回想起,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在巴伦西亚地方,有一些被人收买的胆大妄为之徒,会用长条形的皮口袋装满细沙,来击打人,而置人于死地。我立刻就想起来那个阿拉贡的赶脚骡夫,还有他的威胁;不过,我实在是不敢想象,他竟然会因为一个那么轻松的玩笑,而实施一番如此可怕的报复。

我在屋子里来回溜达,到处寻找撬锁翻墙的痕迹,结果什么都没发现。我又下到了花园中,想看看凶手是不是可能从这一侧偷偷潜入进来的;但是我也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更何况,头天夜里的一场雨把地面淋得那么湿,要是留下过什么脚印,恐怕也早被冲洗干净了。不过,我还是观察到几个脚印,深深地印入土地上:那些脚印分别是往两个相反方向而去的,只是处在同一条线上,它们的一端是跟网球场相邻的绿篱的拐角处,另一端就在房屋的大门口。那很可能是阿尔丰斯先生的脚步,当时他一路跑去,想从雕像的手指上找回自己的那枚戒指。另一方面,相对于其他地方,绿篱的这一片算是不那么浓密,凶手应该就是从这一点上穿越了绿篱的。我在雕像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还停下来一会儿,细细端详着它。这一次,我得承认,我无法直视她那恶意中还透着嘲讽的表情而心中不带恐惧;我的头脑中满是那些我刚刚目睹过的可怕情景,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来自地狱的凶神恶煞,正为这家人遭遇的不幸而鼓掌庆贺呢。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一直待到中午时分才又出来。出来之后,我赶紧探听我的主人家的消息。他们夫妇已经稍稍安静下来了。普易佳里的小姐,我现在似乎应该称她为阿尔丰斯先生的遗孀了,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知觉。她甚至还跟来伊尔地方来巡视的佩皮尼昂的王家检察官说了话,而这位法官也听取了她的证词。他也询问了我的证词。我则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甚至都没向他隐瞒我对那个阿拉贡骡夫的怀疑。他听了后当即下令拘捕那个赶骡子的家伙。

“您从阿尔丰斯夫人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等我的证词被笔录下来签过字之后,我问那位王家检察官道。

“那个可怜的年轻女郎已经疯了,”他对我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疯了!彻底地疯了。她是这样跟我讲述的:

“她说,她当时已经放下了帐子,躺下有好几分钟了,房间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人。此时,阿尔丰斯夫人位于床的里侧,靠近床与墙之间的过道,脸朝着墙壁。她一动不动地待着,以为是她丈夫进来了。过了一会儿,床嘎吱响了一声,仿佛承受了一个很大的重量。她心中非常害怕,但是不敢转过脑袋来看。就这么,过去了五分钟,兴许十分钟……她根本就没有时间的意识,分分秒秒就这样流逝了。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或者,是躺到床上来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她感觉她碰到了冷冷的什么东西,像冰一样冷,反正她是这样感觉的。她往床的里侧紧紧蜷缩,四肢不禁瑟瑟地颤抖不已。过了不一会儿,房门第二次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说道:晚上好,我亲爱的女人。很快,有人撩开了帐子。他听到一声窒息了一般的叫喊。躺在她身边床上的人,从自己的位子上挺起身来,似乎向前伸出了胳膊。这时候,她转过头来……看到了,她说,她丈夫跪在床边,脑袋靠着枕头,被紧紧地抱在一个绿兮兮的巨人张开的双臂中。她说,并对我重复了二十遍,这可怜的女人啊!……她说她认出来了……您猜是谁来的?就是青铜的维纳斯,德·佩尔霍拉德先生的那尊雕像……自从它出现在这个地方后,所有人都梦见了它。但是,我还是继续来讲那个不幸的疯女人的故事吧。

“看到这一景象,她便昏了过去,丧失了知觉,兴许,早在一段时间之前,她就已经丧失了理智。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她究竟昏死过去了多长时间。当她醒来后,她又看到了那个幽灵,或者说,那座雕像,就如她自始至终所说的那样,她看到那雕像纹丝不动,两腿和身躯的下半部在床上,上半身和双臂则向前伸出去,而被紧紧地搂定在其怀抱中不得动弹的,则是她的丈夫。一声公鸡的啼叫响起。这时候,雕像下了床,扔下怀中的那具死尸,走出了屋子。阿尔丰斯夫人赶紧摇铃叫人,而接下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那个西班牙汉子被带了过来;他镇定自若,十分冷静、十分机灵地为自己辩护。此外,他也不否定他说过我所听闻的那句话;但他有他的解释,他强调说,他想说的不是什么别的意思,而只是想表明,好好休息之后,他一定会从胜利者那里赢回一盘网球赛的。我记得他最后还补充说:

“一个阿拉贡人,受到侮辱后定然会当即复仇,而绝不会等到第二天。假如我认为阿尔丰斯先生是在故意欺侮我,那我二话不说,立马就会在他的肚子上捅上一刀。”

人们把他的鞋子拿去,对比了留在花园里的脚印;结果发现,他的鞋子要远远大得多。

最后,此人下榻的旅店的店主也确凿证明,他整整一夜都在给一头生病的骡子按摩和喂药。

另外,那个阿拉贡人声誉很不错,每年都要过来做生意,在当地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于是,地方上当场就把他给放了,并向他道了歉。

我刚才忘记说了一个仆人的证词,他是阿尔丰斯先生活着的时候最后一个见他的人。当时,他正准备上楼去新房中找他的新娘,便把那仆人叫了来,带着一种焦虑不安的神情问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哪里。那仆人回答说,他压根儿就没有看到我。于是,阿尔丰斯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整整有一分多钟时间没说一句话,然后,他说:好吧!魔鬼也会把他抓走的!

我问了那个仆人,阿尔丰斯先生当时跟他说话时,是不是戴着那枚钻石戒指。仆人迟迟疑疑地答不上来;最后他说他觉得没有,而且他也根本没注意。“如果他手指上戴着这枚戒指的话,”他定了定神,又补充说,“我是一定会注意到的,因为我以为他早就把戒指给阿尔丰斯夫人了。”

盘问这个仆人时,我心中也多多少少感受到某些迷信的恐惧,觉得阿尔丰斯夫人已经用她的证词让这种恐惧充满了整栋房子。王家检察官微笑着瞧了我一眼,于是,我也就不再坚持问下去了。

阿尔丰斯先生的葬礼举行之后几小时,我就准备离开伊尔。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派人用他的马车把我送往佩皮尼昂。尽管他身体很虚弱,可怜的老人家还是执意亲自送我到他们家花园的门口。我们默默无语地穿越了花园,他靠着我的胳膊,步履沉重地前行。分别的那一刻,我朝维纳斯雕像瞥去最后的一眼。我预料,我的主人家尽管不会分享这尊雕像带给家中一部分人的那些恐惧和仇恨,却一定会想方设法摆脱掉这样一个很容易让他时时联想到家中不幸的物件。我本意想劝他把维纳斯雕像送给博物馆。就在我再三迟疑,想说又没有说的当儿,德·佩尔霍拉德先生机械地把脑袋转向了一边,不去看我正举目凝视的方向。他瞥见了雕像,立即泪如雨下。我拥抱了他,一句话都不敢再对他说,就登上了马车。

从我走之后,我就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新消息前来澄清这一神秘莫测的灾祸。

德·佩尔霍拉德先生在儿子死后的几个月也离开了人世。他在遗嘱中说明,他把他的手稿留给我,而我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将它付梓出版。不过,我并没有在里头发现那篇涉及维纳斯雕像上所镌刻的铭文的论文。

补记:

我的朋友P.先生刚刚写信告诉我,那尊雕像已经不存在了。在丈夫死后,德·佩尔霍拉德夫人心中最牵肠挂肚的事,就是让人把它熔化了,铸成一口钟,让它在这一新的形态下为伊尔的教堂效力。但是,P.先生在信中又补了一句说,厄运似乎总是在追随那些拥有这块青铜的人。自打这口钟在伊尔敲响以来,葡萄已经被寒霜冻坏了两次。

1837

* * *

[1] 原文为希腊语。

[2] 吕西安,古希腊作家,公元2世纪时人,文笔锐利,讽刺深刻,该引文出自他的作品《爱说谎的人》第19章。

[3] 卡尼古山,位于比利牛斯山脉中间,最高海拔为2786米。

[4] 伊尔小镇位于法国南方,从佩尔皮尼昂到普拉德的公路边上,在佩尔皮尼昂以西24公里处。梅里美曾于1834年在这一地区游历。

[5] 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东北部的一个地区,首府为巴塞罗那。

[6] 佩尔霍拉德(Peyrehorade)也是一个地名,为朗德省的一个小镇。梅里美借它来作为小说人物的姓氏。

[7] 普易佳里(Puiggari)是佩尔皮尼昂地方一个考古学家(皮埃尔·普易佳里,1768—1854)的姓。

[8] 据考,这位P先生应该是若贝尔·德·帕萨(1785—1856),曾任地方上的高官。

[9] 当指塞拉博纳修道院,位于距伊尔约12公里的山上。

[10] 佩尔皮尼昂,法国南部城市,东比利牛斯省的省会。

[11] 据考,梅里美有个友人就叫胡安·科尔,在佩尔皮尼昂附近当医生。

[12] 指西班牙被阿拉伯人征服的时期。公元711年阿拉伯人(又称摩尔人)入侵西班牙。当时,阿拉伯人摧枯拉朽,只用了7年时间就征服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从而开始了近800年的对西班牙的统治。

[13] 查理大帝,公元8到9世纪统治高卢地方的法兰克人的国王,曾远征西班牙,与那里的阿拉伯人(所谓的异教徒)作战。

[14] 路易-菲利普(1773—1850),法国国王(1830—1848年在位),法国奥尔良王朝唯一的君主。1830年七月革命后,被资产阶级自由派等拥上王位。在位期间,镇压巴黎共和派起义,平定波旁王朝残余和路易·波拿巴所策划的叛乱,1848年二月革命中,迫于压力而逊位,后逃往英国隐居。

[15] 鲁西雍本来是法兰西王国的一个省份,从1659年到1790年相对独立,后属于法国,成为东比利牛斯省。现在,法国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沃克吕兹省也还有一个市镇叫作鲁西雍。

[16] 这一表达法,梅里美曾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借用,典出《旧约·列王纪(上)》,见《伊特鲁里亚花瓶》中第42页注。

[17] 应该是拉丁语,意思为“提防”“小心”。

[18] 杜伊勒里在巴黎,原为王宫,有宫殿和花园。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宫殿被毁,现仅存花园。

[19] 当指尼古拉·库斯图(1668—1733),法国雕塑家,他有很多作品后来成了杜伊勒里花园中的装饰。他的弟弟纪尧姆被人称为纪尧姆·大库斯图(1677—1746),也是有名的雕塑家。大库斯图的儿子也是雕塑家,世人称之为小纪尧姆·库斯图(1716—1777)。

[20] 这里的两句,是在模仿莫里哀喜剧《昂菲特利翁》(第二幕第二场)中的诗句。

[21] 米隆,古希腊的著名雕刻家,生活与创作时期大约为公元前480年至前440年,是希腊艺术古典时期早期的代表人物,其杰作有《掷铁饼者》《雅典娜》和《玛尔斯》。他擅长青铜圆雕。

[22] 原文为拉丁语“Veneris nec praemia noris”,典出公元前1世纪拉丁诗人维吉尔的长篇史诗《埃涅阿斯纪》(第四卷第33行)。

[23] 土瓦兹是法国旧时的长度单位,一土瓦兹相当于1.949米。

[24] 这是一首很古老很著名的加泰罗尼亚歌谣,大概产生于13世纪。

[25] 苏,法国的辅币单位,通常,20个苏为一法郎。

[26] 汪达尔人是古代东日耳曼的一个部族,在民族大迁徙中于429年占领了北非的突尼斯一带,以迦太基为中心,建立了汪达尔王国。公元455年,他们从海上出发,并无情地洗劫了罗马城。历史上,他们以破坏文明而著称。

[27] 本篇小说发表于1837年,而在四年前,梅里美担任了法国七月王朝政府中的历史文物总督察官。从此经常在法国各地旅行考察,为修复文物建筑而进行考古、发掘、鉴定、保护等工作。这里的描写,对作者的专业工作也是一种影射。

[28] 日耳曼尼库斯是罗马贵族称号,一般是指小日耳曼尼库斯(公元前16/15—公元19),他是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一位王室成员,也是罗马帝国皇帝卡里古拉之父,颇受群众爱戴,其名字日耳曼尼库斯来自其父尼禄·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以纪念其父在日耳曼尼亚的军功。日耳曼尼库斯在德鲁苏斯即大日耳曼尼库斯之后成为克劳狄乌斯家族这一分支的世袭称号,作为这个家族分支的后代克劳狄一世和尼禄也都继承该称号。

[29] 豁拳,或称划拳:饮酒时的一种博戏。两人同时喊数并伸出拳指,以所喊数目与双方伸出拳指之和数相符者为胜,败者罚饮。

[30] 这句诗是法国剧作家拉辛的悲剧《费德尔》第一幕第三场中女主人公费德尔对自己的乳母兼心腹厄诺娜说的一句台词。

[31] 原文为拉丁语“Quid dicis, doctissime?”。往日,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往往用这句话来征询评审委员的意见,梅里美也常常在其书信中引用这一表达法,来咨询通信的对方。

[32] 后来,根据梅里美小说改编的歌剧《卡门》(比才作曲)中,剧本作者H.梅拉克和L.阿莱维就让女主人公卡门唱出了这句话:“假如我爱上了你,你可就要小心了。”

[33] 在罗马神话中,维纳斯是美神。而伏尔甘则是火神,同时也是铁匠们的保护神。通常,他的艺术形象为一个铁匠,手持铁锤或钳子,头戴锥形帽,身穿皮围裙,裸露着一条胳膊,一条腿有些跛,面目丑陋。

[34] 原文为“Boulternère”。伊尔以西4公里的地方,还确实有个村子叫布尔特耐尔。

[35] 指“Boulternère”与“Turbulnera”的词形相似,只是有两个音节颠倒了一下。

[36] 蒂尔(Tyr)为古代腓尼基的商城,阿拉伯语为“Sur”,位于今日黎巴嫩贝鲁特以南,存有腓尼基和罗马时代的种种历史遗迹。

[37] 当指泰特里库斯一世,最后一位高卢帝国皇帝,271—273年在位,和他的儿子泰特里库斯二世一起统治。

[38] 拉丁语,意思为“制造”“做”。

[39] 拉丁语,意思为“贡献”“奉献”。

[40] 这两位都是欧洲著名的希腊罗马学学者,文献学家,詹姆斯·格吕泰(1560—1627),荷兰文献学家;而约翰·加斯帕尔·冯·奥雷利(1787—1849)则是瑞士文献学家。

[41] 狄俄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为阿尔戈斯的国王。他还是特洛伊战争时希腊联军的英雄。在那次战争中曾受到雅典娜帮助而多次击败特洛伊人并获得重大胜利,他本人曾统率八十艘希腊战船,在战争中立下奇功。得胜回国后,被妻子及其情夫赶出了故国。相传,在战后的一次航行中,他的船队遇到暴风雨,他们随风漂到意大利海岸。于是,他在那里建立一个小王国,自任国王,直到去世。据说,在特洛伊战争中,他曾误伤了维纳斯,后来维纳斯为了报复他,把他的同伴全部变成白色的鸟,据说这些鸟就是信天翁。

[42] 普拉代是法国东比利牛斯省的一个市镇。

[43] 拉丁语。

[44] 忏悔星期二,又称忏悔节(法语原文为“mardi gras”,直译为“油腻星期二”),是圣灰星期三的前一天,标志着“七天油腻一周”的结束。而所谓的圣灰星期三,则是基督教教历的大斋期(四旬期)之起始日。每年,“忏悔星期二”的日子都不固定,在复活节之前的第47天。

[45] 法语中,“礼拜五”一词为“vendredi”,来自拉丁语“veneris dies”,意即“维纳斯之日”。但照基督教的说法,礼拜五又是耶稣受难的日子,故而迷信的西方人认为这个日子不吉祥。

[46] 原文为拉丁语“Manibus date lilia plenis”。这一引语来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长篇史诗《埃涅阿斯纪》第六卷。那一段讲述的是狄多和埃涅阿斯的相爱,埃涅阿斯后来离开了狄多,害得狄多得了相思病。

[47] 这里的宪章应该指法国路易十八的复辟王朝于1814年6月4日颁布的《宪章》,其第五章规定:每个人都有宣传自己的宗教的自由,各种信仰均得到同样的保护。但它的第六章又规定:罗马天主教为法国的国教。

[48] 阿拉贡和纳瓦拉都是西班牙的地区名,分别位于西班牙的东北部和中北部。

[49] 都拉基乌姆,旧称都拉斯,在如今的阿尔巴尼亚。公元前48年,凯撒与庞培决战,围攻都拉基乌姆时被庞培打败,后凯撒重整人马,在法萨罗之战中大败庞培军,击毙近万人,降者甚众;庞培率少数将士逃至埃及后被杀。此战为凯撒在罗马建立独裁统治铺平了道路。

[50] 原文为西班牙语“Me lo pagaràs”。

[51] 萨宾是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城市,据古代的传说,当年,罗马人曾在喜庆之际,趁机发动大规模抢劫,劫走萨宾的女子回去为妻。欧洲艺术史上曾有不少经典的绘画作品表现这一题材,如科尔托纳、大卫、普桑等人的作品。

[52] 科利乌尔是法国东比利牛斯省的一个市镇,濒临地中海,以出产葡萄酒著称。

[53] 松露(Truffle)是一种蕈类的总称,分类为子囊菌门西洋松露科西洋松露属。通常是一年生的真菌,多数在松树、栎树、橡树的根部着丝生长。松露气味特殊,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等营养物质。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其苛刻,无法人工培育,产量稀少,导致了它的珍稀昂贵。一些欧洲人将松露与鱼子酱、鹅肝并列“世界三大珍肴”。

[54] 蒙田(1533—1592),法国思想家、作家,随笔这一文类的首创人。主要文学作品即为《随笔集》。

[55] 语见塞维涅夫人1671年4月8日给她女儿的信。梅里美几乎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原文,只有一个形容词不同,改用了“plein”,而不是“rempli”,但两者是同义词,都是“充满了”的意思。

[56] 长插销,是一种得靠转动手柄才能开关窗户的垂直的插销。

[57] 牛头怪物弥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一个著名的半人半牛怪物,后成为克里特的国王。他居住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中,每年要求雅典人向他进贡七对童男童女,最终,他被希腊英雄忒修斯杀死。

[58] 德鲁伊教为古代高卢人和凯尔特人的一种多神教宗教,相信人的灵魂永生不死,肉体死后灵魂可以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