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风唤雨大师

几千年前,妇女据有统治地位。在家族和家庭中,母亲和祖母都受到尊敬和服从。那时候,生一个女孩比育一个男孩远为重要得多。

村子里有一位百岁或已逾百岁的女祖宗,人人都对她又尊敬又畏惧,就像她是一位女皇,尽管人们只记得她偶尔才摇动一根手指或者说出一句话。她时常在随侍左右的亲戚们的包围中,坐在自家茅屋门口,村里的妇女不断前来向她致敬,报告种种事务,让她观看她们的孩子,请她祝福孩子。怀孕的妇女则是前来敬请她抚摸肚子,并替即将出世的孩子命名。这位女祖宗偶尔会伸手抚摸她们,有时候则仅仅点点头或摇摇头,间或也会纹丝不动地静坐无语。她难得发表言论。她只是永远在那里,坐在那里进行统治,她只是坐着,一缕缕灰黄发丝披散在那张鹰隼般目光锐利又坚如皮革的脸容上,她坐着接受致敬、献礼、请愿,倾听新闻、报告和控诉。她只是坐着,让大家都知道她是七个女儿的母亲,是许多孙儿孙女和曾孙曾孙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她只是坐着,在那张皱纹纵横的棕色前额上保存着村庄中全部智慧、传统、规章、道德和荣誉。

有一个春日的傍晚,天上起了乌云,夜幕早早降临了。女祖宗那天傍晚没有坐在自家泥屋门口,她的女儿代替了她。这个女儿也已是一头白发,看上去年迈可敬。她坐着,休憩着,她的座位就是门槛,一长条平整的石块,寒冷季节便铺上一块兽皮。屋外稍远处,有些孩子、妇女和少年,围成半圆形蹲坐在沙地或者草地上,除非下大雨或者冷得厉害,他们总是天天傍晚都蹲在这里。他们今天来倾听女祖宗的女儿讲故事或者吟唱咒语。以往,这一切都由女祖宗本人承担,如今她太老了,讲不动了,这才由她的女儿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仅向女祖宗学会了一切故事和咒语,而且也学会了一切语调和形态,一切庄重威严的举止。底下的听众中,较年轻的一辈人对她比对她的母亲更为熟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接替母亲的地位,正在向他们传递部族的历史和智慧。黄昏时分,知识好似泉水一般从她的嘴里向外汩汩流泻。她把部族的宝贵财富保藏在自己白发之下,她那皱纹密布的额头里装着历代村民的记忆和思想。倘若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些故事和咒语,那么也都是从她口里学得的。除去她和那位女祖宗,部族还有一位有知识的人,那人却不善于抛头露面,可说是一个十分缄默的神秘人物,人们称他为呼风唤雨的大师。

听众群中蹲着一个叫克乃西特的男孩,在他身旁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克乃西特很喜欢这个名叫艾黛[5]的小姑娘,常常陪伴她和保护她。那当然算不上爱情,因为他还很小,不懂得什么爱情,克乃西特喜欢她,只因她是呼风唤雨大师的女儿。克乃西特崇敬这位呼风唤雨的人,如同他崇敬女祖宗和她的女儿。但是克乃西特作为男孩很难想象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只能敬畏她们,却无法指望自己会成为女人。而这位呼风唤雨的人又是如此难以接近,想要待在他身边,对一个男孩而言,简直太难了。克乃西特只能采取迂回战术,首选之途便是先照顾他的小女儿。克乃西特常常尽量赶到大师那座相当偏僻的茅屋去带艾黛,一起在暮色中倾听老人讲故事,听完又送她回家。今天克乃西特又带她来了,两人并排蹲坐在黑黢黢的人群里倾听故事。

女祖宗今天讲的是“女巫村”的故事:

“从前某个村子里出了一个坏女人,她良心歹毒,总想加害别人。这类女人大都不会生孩子。有时候,村子里的人实在忍受不了这样一个坏得出奇的女人,决定把她赶出村去。村民们会在夜里先捆绑她的丈夫,随后用鞭子惩罚这个女人,把她驱逐到很远的森林和沼泽地里,人们念咒语诅咒她后,便把她丢在那里。办完这件事,人们会给她的丈夫松绑,倘若他年龄还不老,他可以另娶一个妻子。而那个被逐的女人,只要侥幸不死,就会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到处流窜,她会学得动物语言,倘若她能够流亡活到相当长的时间,迟早总有一天会走进一个被人称为‘女巫村’的小村庄。凡是被村里人逐出的坏女人,最后都集中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女巫村。她们在那里住下来,继续做坏事和行邪术,最恶劣的事情便是诱拐善良村民家的儿童,因为她们自己没有孩子。倘若有个孩子在森林里失踪了,再也寻找不到,那么也许并非淹死在沼泽里,也不是被狼吃了,而是被某个女巫拐骗到女巫村去了。当我还是个小姑娘,而我的祖母是村里的女祖宗时,有一次我们许多小孩子到野地里去采摘覆盆子,有个小姑娘采摘累了,便躺下睡着了。她是那么娇小,羊齿植物叶片遮盖了她,以致其他孩子没有觉察她熟睡在地上,他们继续前行,重返村庄时,已是夜色沉沉,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有个小女孩没和大伙在一起。村里派出小伙子去树林里寻找,他们找啊,喊啊,一直搜寻到深夜,仍然没有找到她,只得空手而归。而这个小姑娘,却在睡足了之后才醒过来,独自一人在林子里胡乱奔跑。她越跑越害怕,越害怕就跑得越快,但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越跑反而离村庄越远,直至跑进荒无人烟的原野。小姑娘的脖颈上套着一根韧皮编织的项圈,上面系着一颗野猪牙,那是她父亲某次狩猎中的战利品,他用石针在牙上钻出一个小孔,穿在韧皮绳上,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她。在赠送之前,他曾用野猪血煮过三次,还念了吉祥的咒语,因而不论什么人戴上这副项圈,便可抵御一些邪魔的侵袭。这时候,一个妇女出现在树木之间,她正是一个女巫,她装出一副和气的模样说道:‘你好,可爱的小姑娘,你迷路了吧?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去。’孩子便跟着走了。她这时记起母亲和父亲曾经告诉她,别让任何陌生人看她项圈上的猪牙,因此她边走边悄悄摘下这颗猪牙,藏进了自己的腰带里。陌生女人领着这个女孩走了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走进一个村庄,那却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把小姑娘关进一个黑黢黢的马厩,自己则回茅屋睡觉了。第二天清晨,女巫问孩子:‘你有一颗猪牙吗?’女孩回答:没有,她曾戴过一颗,大概昨天遗失在树林里了。说着又把韧皮项圈指给她看,上面确实没有猪牙。女巫这时便端出一只石花盆,盆里泥土中长着三棵植物。孩子看见这些植物就问,它们是什么。女巫指着第一棵说:‘这是你妈妈的生命。’接着又指向第二棵说:‘这是你爸爸的生命。’最后指着第三棵说:‘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些植物碧绿青翠、生意盎然,你们三人也就会活得很健康。倘若哪棵枯萎了,那么它代表的那个人就病倒了。倘若哪一棵被拔出泥土,我现在正要这么做,那么它代表的那个人就必然死去。’女巫的手指抓住代表父亲生命的那棵植物,开始拔动,当她略略拔起一点儿,露出一小块白色根茎时,这棵植物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克乃西特身边的小女孩听到这句话时,忽然蹦了起来,好似被蛇咬了一口,大声尖叫着,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她已经同自己的恐惧心理奋斗了许久,听到此处便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年妇女放声大笑。而其余听众则与小姑娘同样恐惧,只是硬撑着继续往下听。克乃西特好似从恶梦里惊醒一般,此刻也随着女孩跳起身来,跑了开去。女祖宗则继续讲她的故事。

呼风唤雨大师的茅屋建在村庄的池塘旁边,克乃西特便向这个方向奔跑,搜寻着小姑娘。他一边跑,一边哼唱着,同时学着妇女召唤小鸡的咯咯声,甜甜地拖长了声调,试图把姑娘从隐藏处引出来。“艾黛,”他又唱又喊地召唤道:“艾黛,小艾黛,到这里来吧。艾黛,别害怕,我在这里呢,是我,是克乃西特在这里。”他如此这般反复叫唤了许多次,一直没有听见她的任何声音或者看到一点人影,却忽然觉得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进了自己的手掌。原来她一直站在路边,把身子紧紧贴在一座茅屋的墙头,刚听见他的喊声,就站停身子等候他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走向他身边,克乃西特在她眼中又高大又强壮,就像是一个成年男子汉。

“你吓坏了吧?”他问,“别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人人都喜欢艾黛的。走吧,我们回家去。”她还在颤抖和抽咽,不过已慢慢平息下来,怀着感激和信赖心情随同他向前走去。

从茅屋门口透射出浅红的火光,呼风唤雨大师正弯身对着炉灶,火光把他飘垂的头发映照得又红又亮。他把火燃得旺旺的,在两口小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克乃西特带艾黛进门之前,便已好奇地向屋里探视了好一会儿,当即便判断锅子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锅子的品类不同,何况时间也太晚了。此时呼风唤雨大师听见了声息,便喊道:“谁站在门口?向前来吧!艾黛,是你吗?”他用盖子盖上小锅,拨好炉火,转过身子。

克乃西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凝望着那两只神秘莫测的小锅子;一种好奇、敬畏和困惑之感向他袭来,每次踏进这座茅屋,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总是想方设法,寻找各式各样借口进入茅屋,然而每一次都会产生这种不安与快乐,紧张好奇和畏惧害怕同时并存又互相矛盾的感觉。老人必然早已察觉这一情况,知道克乃西特已追踪自己好长时间,总是到处出现在自己附近,总像一个猎人追踪猎物似地跟踪他,并且默默无言地为自己服务,作自己的伴侣。

土鲁[6]是这位呼风唤雨者的名字,他以鹰隼般锐利的眼光凝视着克乃西特,同时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的孩子,现在不是拜访陌生人家的合适时光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去女祖宗那里听故事,今天讲女巫村的故事,她忽然害怕了,大声喊叫起来,因而我陪她回来了。”

这位父亲转身对小女孩说道:“艾黛,你真是胆小。聪明的小姑娘不应当害怕女巫。难道你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吗?”

“是的,我是的。但是女巫们懂得一大堆坏招,倘若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噢,你想要一颗野猪牙?我们来想想办法吧。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更好的东西。我要替你找一棵特别的树根,秋天一到我们就去找。它不仅能够保护聪明的姑娘不受邪魔伤害,甚至可以让她们显得更加漂亮。”

艾黛笑了,开心起来,茅屋里的温暖气氛,还有这小小火光,使她恢复了内心平静。这时克乃西特怯生生地问道:“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找树根吗?你只需把植物的模样给我形容一下……”

土鲁眯缝起双眼。“小男孩居然什么都想知道,”他挖苦地说,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等到秋天呢。”

克乃西特静静退出门外,朝他居住的男孩宿舍[7]走去。克乃西特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因而艾黛和她居住的茅屋对他具有强大魅力。

呼风唤雨大师土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唠叨。村子里许多人认为他古怪,也有些人认为他太阴郁。然而他事实上既不古怪也不阴郁。他是个明白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清清楚楚,至少比人们对这位貌似与世隔绝的学者式人物所认为的要知道得多些。土鲁尤其清楚,相当长时间以来,这个稍嫌烦人,却模样俊俏,并且显然很聪明的男孩总在后面观察自己。他从事情刚一开始便已察觉了,至今总有一年多时间了吧。土鲁懂得,这件事不仅涉及男孩的前途,对自己这个老人也具有重要意义。事实表明,这个男孩爱上了呼风唤雨学问,因而渴望学习这门学问。村庄里经常会有一个男孩围着自己打转,就像如今这一个男孩。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则不然,土鲁曾经把其中两个男孩收为徒弟,教养了几年,但是这两人都爱上了远处村庄的姑娘,并且结婚迁居到那里,成了那地方的呼风唤雨者,或者草药采集专家。土鲁从此再也没有收徒弟,倘若他再次收徒弟的话,那就该是培养继承人了。自古至今,情况就是如此,别无他法可想。迟早总会出现一个有天分的孩子,而且必须甘心依附他,把他的技艺视为大师的工作。克乃西特很有天分,并且具有人们所期望的一切条件,他还特别喜欢克乃西特身上的若干特征:首先是男孩目光里那种既勇敢探索,又敏锐而梦幻般的神情,同时他的体态端庄安详,整个面容和脑袋都表露出某种善于捕捉和机警的特性,显然也善于倾听和嗅闻,类似猎人和兀鹰。毫无疑问,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师,也许还会成为一个魔法师呢。克乃西特确实符合需要。但是他不应当操之过急,孩子的年龄还太小,现今绝不可向孩子表露他已得到认可,不能让他觉得事情轻而易举,孩子应该走的道路绝不可省去或免除。倘若克乃西特竟被吓倒、惊退而气馁不前的话,对自己也没有损失可言。他必须让孩子耐心等待、小心侍候,必须让孩子围着自己打转,逢迎巴结。

克乃西特在黑黝黝的夜空下信步向村庄走去,天空云层密布,只闪耀着两三颗星星,他却心情愉快,步伐轻松。凡是我们当代人视为理所当然和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最贫穷者也全都拥有的种种生活用品和美丽装饰品,当时的村民们全然毫无所知。村庄里既无文化也无艺术,他们除去自己歪歪斜斜的茅屋外,从未见过任何其他建筑物,更不曾见过什么钢铁制成的工具,甚至连小麦或者米酒也是见所未见,让他们看到蜡烛或者油灯,也许会认为是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奇迹。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他头脑里的想象世界,却丝毫也不亚于我们现代人。周围世界在他脑海里是一部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总能够获得一点儿全新的认识,从动物生活到植物生态,直到满天的星星。在缄默而神秘的大自然与这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心胸之间,存在着一种包容一切的亲合关系,以及一个人类灵魂所能够渴求的一切紧张、恐惧、好奇和占有的欲望。尽管在这个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撰写成的科学知识和历史,这里没有图书,没有文字,他能够学得的知识不超过距离村庄三四个钟点步行的路程,更远处的一切,他完全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克乃西特在村子里所过的生活却是完整无缺而且完美的。女祖宗领导下的村子、国家和部落团体,能够给他一个民族和国家得以赋予自己人民的一切:一片满布根须的沃土,他自己则是这一大片网形织物中的一根小纤维,分享着整体生命。

克乃西特心满意足地悠悠漫步向前走着。夜风呼呼地吹过林子,树枝轻轻簌簌作响,到处都散出潮湿土地、芦苇和泥土的气息,他又闻到了燃烧刚砍伐木柴的甜甜的香味,这意味着自己快到家了,最后,当他更接近男童宿舍时,又闻到了男孩子的气息,一种年轻男子的体臭。他不出一声地悄悄爬过芦苇席,进入了发出温暖呼吸声的黑暗空间,他平躺在草垫子上,回想着女巫故事、野猪牙齿、艾黛、呼风唤雨的人和那些搁在火上的小锅,直到沉沉睡去。

土鲁对克乃西特的追求很少让步,他不愿让男孩觉得事情很容易。然而这位少年总是紧紧追随不舍,总感到有什么东西把他拉向老人,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有时候,老人去森林深处某些最隐蔽的场所,去沼泽或者树丛埋设捕兽的陷阱,或者去追踪一只野兽,挖掘一棵树根,采集某些种子,会突然察觉那男孩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那孩子不声不响,不露身形地在他后面已经跟随了几个时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老人有时候置之不理,有时候抱怨几句,甚至干脆冷酷地把他撵走。有时候,老人也亲切地招呼孩子,让他整天呆在自己身边,分配他做些工作,指点他这么做或那么做,给予他一些忠告,让他稍加尝试。老人也曾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汲水或者燃火,因为老人对种种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技巧、诀窍、秘密和公式,他还告诫孩子对一切都要严守秘密。后来,克乃西特又长大了一些,老人终于把孩子从男童宿舍领回到自己家里,就这么承认了他的徒弟身份。克乃西特也便与众不同,成了老人的徒弟,这意味着他只消通过学业,显示出才能,他便是呼风唤雨大师的继承人。

自从老人把克乃西特领进自己茅屋那一时刻起,他们之间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那障碍不是敬畏和服从,而是怀疑和限制。土鲁让步了,听任克乃西特以锲而不舍的追求征服自己。老人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把孩子培养成他的接班人,一个优秀的呼风唤雨者。老人传授的课程中,没有概念,没有学说,没有方式方法,没有文字成规,也没有数字依据,而只有很少数的口传秘诀,它们对克乃西特感性的影响更多于理智的影响。老人知道,一笔巨大的人类经验遗产,那是当时人类对自然的全部认识,不仅需要整理和运用,而且需要往下遗传。一整套人类广博而严密的经验、观察、直觉与研究所得的系统知识,都得有条不紊地、渐渐地传授给这个孩子,而所有一切知识都几乎毫无理念可言,一切都得凭感觉加以体会、学习和实践。而所有知识的基础和精髓是对月亮的认识,认识其盈亏圆缺对人类的影响。月亮上住着逝世者的灵魂,为了给新近去世的人腾出空位,早逝者的灵魂必须重新投生人间。

如同那天夜里护送听故事受惊的小姑娘回她父亲茅屋的经历一样,另一次经历也深深铭记在克乃西特脑海之中。事情发生在午夜和清晨之间,师傅突然在午夜后两小时把睡梦中的克乃西特唤醒,带他走入一片漆黑之中去观察最后一次上弦月升起的光景。他们呆呆地站在森林中间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师傅沉默不言,一动也不动,徒弟则因梦中被唤醒略感胆怯而打着寒战,他们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一轮浅浅淡淡的弯月在师傅预先指出的方位上出现了。克乃西特凝望着缓缓上升的星座,心里又畏惧又着迷,它在清朗的太空岛屿上缓缓移动,周围有浓重的浮云在飞舞。

“月亮很快就会转变形状,再度膨胀得圆圆的,那时便是播种荞麦的时候了,”呼风唤雨的人说道,屈指计算着日期。接着师徒两人重又沉默下来。克乃西特蹲在露水闪烁的岩石上,好像孤零零被遗弃了似的直打冷战,树林深处传出一只猫头鹰悠长的叫声。老人久久地沉思着,随即站起身子,把手搁在克乃西特的头上,好似刚从梦中觉醒过来似的轻声说道:“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就飞进月亮里去。那时候,你已是成年男子,要有一个妻子,我的女儿艾黛将成为你的妻子。等她有了你的儿子之后,我的灵魂将返归人间,将居住在你儿子身中,你当命名他为土鲁,如同我现在的名字叫土鲁一样。”

徒弟听了十分惊愕,却一句话也不敢答复。那弯浅浅淡淡的银色月牙已经升起,又被浮云淹没了一半。年轻人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传的奇妙感觉,那是他面临宇宙万物互相关联互相交叉,又永恒一再重复的状况所触发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作为旁观者,同时也是参与者面对这陌生的夜空,凝望着一道轮廓鲜明的弯弯新月,正如师傅指出的那样,从无边无涯的森林和群山上升起,不禁满怀惊异之感。师傅在他眼中成了奇人,体内蕴藏着千万种秘密,他,竟然能够设想自己死后的事情,他,居然说他的灵魂将居住在月亮里,并且随后将从月亮返转人间,进入一个人体,这人正是克乃西特的儿子、正是以他自己生前名字命名的人——一个新土鲁。克乃西特觉得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好似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云散雾开而豁然开朗,真是奇妙极了!同时,这一事实又是人人都可以观看、称呼和谈论的,使克乃西特感到好似进入了一个广阔无垠的太空,一个充满了奇迹却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一瞬间,克乃西特觉得自己的心灵似乎可以感应世上的万事万物,懂得一切东西,听得到一切事物的窃窃私语——天上日月星辰那浅浅淡淡却又确确实实的轨道,人类和兽类的生活,一切生命之间的亲合与矛盾,和睦与仇视,一切伟大和渺小都聚集在每一个生命中与死亡锁在一起,克乃西特在一阵最初的震颤中看到或者感到了一切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他听任自己被纳入次序之中,成为这种秩序的一部分,让自己的心灵受到自然法则的统治。年轻的克乃西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知宇宙的这些伟大秘密,它们的威严和深邃,以及它们的可知性,这是这位少年在黑夜与清晨交替之际,在寒冷的森林里蹲在岩石上倾听风儿刮过树梢的千百种声息时产生的感觉,好似有一只幽灵之手拨动了他的心弦。克乃西特说不清这一情况,当时不能,后来也不能,他一辈子也没能说清,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一时刻,是的,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在他继续进一步学习和体验生活时,这一时刻的经历总会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请想想那光景吧,”它会提醒他说:“请想想那个拥有万事万物的完整世界,在月亮与你,与土鲁,与艾黛之间,汹涌流动着光芒与波涛,想想那必然存在的死亡和灵魂的国家,然后又从那里返归人间,想想世界上一切现象和图景的答案其实都存在于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想想世间万象无不与自己息息相关,因而你得尽可能多地去认识人类可能认识的一切事物。”

那声音向克乃西特说着这番话。克乃西特生平第一回听见自己内在心灵的声音,第一次接受这种充满魔力、充满诱惑力的要求。克乃西特已经多次观望过月亮横越天空,也多次在黑夜里聆听猫头鹰的呼叫,也已从师傅嘴里——尽管这位老人极其沉默寡言——听到过许多古代智慧之言或者孤独者的深思熟虑。然而在眼前这一时刻里,他感到的却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东西,这是一种浑然整体的感觉,感到一切事物无不相互关联,这是一种把他自己也包容在内,并要他也分担责任的秩序。谁若有朝一日掌握了这把钥匙,他便不需凭借足迹去识别动物,凭借根须或者种子去识别植物了,他已可凭借自身感悟把握整体世界:日月星辰、精灵、人类、兽类、良药和毒药,他必然能够掌握一切事物的总体精神,能够从一个部分或一个标志辨认出它的任何其他部分了。有些优秀的猎人能够比一般猎人更善于辨别动物的踪迹,不论是足迹、粪便、毛发,还是其他遗留物,他们根据几根毫毛,不仅能够判断出动物的品种,还可以说出那动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另外有些人物,他们能够根据云块的形状,空气中的气味,一些动物或植物的特别现象,预知今后几天的气候情况,他的师傅就是此道中无人企及的能手,他的预报几乎没有差错。还有一些人物,天生具有特殊技能,譬如有些男孩子,能够用石块击中距离他们三十步之遥的小鸟,他们从未受过训练,只是生来就会,这种本领并非出自努力,只是由于魔力或者天赐恩惠。石头在他们手里好似会自己飞舞,石头愿打,而小鸟愿挨打。克乃西特还听说过有些人能够预知未来,能够预言一个病人是否会死,一个孕妇将生男孩或女孩。女祖宗的女儿就以擅长预言而著称,据说这位呼风唤雨者也具有这方面的知识。克乃西特在这一瞬间似乎还意识到,这么一张规模宏大的互相关联网,必然具有一个中心,凡是站在这一中心点上,必定能够看清一切,能够通晓过往今来的一切。知识必然会像泉水流入山谷,或者像兔子奔向甘蓝菜一样,倾注于这个站在中心点上的人,因而这个人的言语必然又敏锐又精确,如同一位神射手投出的石子必然百发百中。这个人也必然具有精神的力量,能够把一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才能集中于一身,并且能够自由运用。这个人将是多么完美、睿智、无人可与比拟的人物啊!唯有成为他这样的人,仿效他,追随他,才是一切道路中的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标,才能让生活获得净化和具有意义。

这就是克乃西特当时的大致感受,是我们试着使用他本人全然不掌握的概念和语言来加以阐述的,当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传达出他当时的那种震颤感,那种燃烧般的炽热经历。深夜时被唤醒,被引领着穿过黑黝黝、充满危险和神秘的寂静森林,呆呆蹲坐在岩石上,在凌晨的寒气中期待那淡淡的月亮鬼魂显形,接着是师傅寥寥数句富于智慧的言语,以及师徒二人在这非常时刻的单独相处,所有这一切在克乃西特眼中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庄严秘密,是一次隆重的创造性仪式,这一切都将作为他被接纳入盟会,与那不可名状的宇宙奥秘建立一种虽然是仆从关系,却十分可敬的相互关系而加以经历,并且保存下来。这一次经历与其他类似的经历一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或者应当说,都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的。另外还有一个想法也许是更加令人不解和觉得不可能的,那便是下列言论:“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一种经历,或者,它果真是一次客观存在的现实么?师傅是否与我有同样的经历,或者,我的感受会让他觉得快慰么?我在这场经历中产生的思想是一种新思想么,是一种独特的、独一无二的思想么?或者,我的师傅和某些在他之先的人物,也早就有过完全相同的经历,作过类似的思考了?”不对,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折射,不可能毫无区别,凡是真实之物都必然是彻底的事实,为事实所浸透,恰如面团含有酵母一样。而云彩、月亮和变换不停的太空景象,赤裸双足下潮湿冰冷的岩石地,淡白色夜空中飘落的阴冷露滴,师傅为暖和他而在他身边堆起的树叶床,燃起的炉火似安抚人的火堆,老人以庄严声调轻轻说出的话语,甚至用冷酷无情的口吻说出的死亡准备——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超越现实的,并且以一种近乎猛烈的力量闯进了这个年轻男孩的感官之中。对于记忆而言,这类感官印象是比任何高级的思想体系和分析方法更为肥沃的土壤。

这位呼风唤雨的人是部落里极少数有专长有才能的人物之一,而他的日常生活从外表来看却与其他村民没有多少区别。他是一个颇具声望的高层人物,他为部落团体承担什么工作时,也总是收取报酬的,不过这是偶尔才有的特殊情况。他最重要最庄严的职务是在春季为大家择定播种各类水果和谷物的黄道吉日。为此,他先是精确计算考虑月亮的圆缺变化,一部分依照口头流传的规则,一部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但是,庄重的播种季节开始仪式,也即是在部落团体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种子,这一庄严举动却不在他的职务范围之内。部落里的任何男子都不配担此重任,每年都由女祖宗亲自承担,或者由她指定最年长的亲人执行。唯有在需要他真正承担呼风唤雨重任时,这位师傅才是村里的首要角色。这种情况只发生在村里久旱无雨,久雨不晴,或者冰封农田让村民面临饥荒威胁之时。每逢此时,土鲁就得拿出办法来对付旱灾或者歉收等困境,譬如采用献祭、驱逐恶魔、忏悔游行等方法。根据传说,倘若干旱持续不去,或者阴雨长久连绵,用尽一切办法均皆无效,而邪鬼始终不为任何劝说、恳求或威胁所动之时,在母亲和祖母当权时代,往往要采取最后一个不容置疑的手段:部落人得把呼风唤雨者本人当作牺牲加以献祭。人们传说,村里这位女祖宗就曾亲眼目睹过这样一次祭献。

克乃西特的师傅除去考虑天气变化之外,还从事些私人职业,担任驱逐邪魔的法师,制作祛邪的符箓和符咒用具,此外,还不时充当治病的医生——每当女祖宗无暇顾及这方面的工作之时。除了上述工作,土鲁大师过的生活与其他村人并无不同。部落的田地由大家轮流耕作,轮到他的时候,他照样去地里干活,另外他在自己茅屋旁还辟了一片小小的苗圃。他采集、储存水果、蘑菇和木柴。他捕鱼,打猎,还养着一二头山羊。他作为农夫时,与其他人完全一样,而当他作为一个猎人、渔夫和采药人时,就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了,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对付各种行当都各有一套自然而然的妙法,魔术一般的技巧以及形形色色的辅助手段。人们传说,他能用柳条编成一种奇妙的圈套,被捕的动物无一得以脱逃。他还会调制一种具有特殊香味的鱼饵,他还懂得如何诱引虾蟹上钩,许多人还传说他能够听懂多种野兽的语言。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他自己专业领域的神秘知识:观察月亮和星星,辨别气候变化的标志,预测气候和庄稼的长势情况,他还掌握许许多多具有魔法般效果的工作手段。总而言之,他不仅能识别和搜集一切植物与动物标本,而且还能够将之用于治病和施毒,使其成为施行魔法的载体,用于替人们祈福和驱除邪恶之物。他知道到哪里去寻找最罕见的珍贵植物,他了解它们开花、结实的时间,懂得挖掘它们根株的恰当时刻。他认识形形色色不同品种的蛇类和蟾蜍,知道去何处寻找,也知道如何利用它们的角、蹄、爪和须毛。他还懂得如何对付溃疡、畸形、奇形怪状的可怕赘疣,不论是树上、叶上、谷物上、坚果上,还是角上、蹄子上的疖瘤、疙瘩和肿块。

克乃西特在学习过程中,更多运用的是他的脚、手、眼睛、皮肤、耳朵和鼻子,却较少运用理智,而土鲁传授知识的办法也是实例和手势多于言语和教导。土鲁大师几乎很少说话,即使不得不开口说话,也基本上没有系统,因为他的话总只是试图补充自己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势的不足而已。克乃西特的学习方式与一般跟随师傅学习打猎捕鱼的少年并无不同,这使他颇为欣慰,因为他要学习的只是已经潜藏在他内心里的东西。他学习潜伏,期待,谛听,潜行,观察,提防,警醒,追踪和探寻。然而克乃西特和他的师傅悄悄追踪的猎物,并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獭和蟾蜍,飞鸟和游鱼,他们还同时追踪灵魂、整体、生命的意义,以及万物间的相互关联。他们努力判断、辨认、揣测和预测瞬间万变的气候,他们努力认识一枚浆果和一只毒蛇咬伤动物体内隐藏的死亡因素。他们倾听云层以及暴风雨与月亮盈亏圆缺之间的神秘连带关系,他们研究这种神秘关系对谷物成长的影响,就如同其对人类和动物的繁荣和衰亡也具有同样影响一样。他们奋力追寻的目标,无疑与许多世纪后的人们所探求的科学技术目标显然完全一样,为了驾御自然和掌握自然的规律,区别仅仅在于途径迥然不同而已。他们从不与自然背道而驰,也从不用暴力手段以获知自然的奥秘。他们从不与自然作对,而始终以自然的一部分自居,对自然采取敬畏的态度。实际情况很可能是,他们对自然有较好的认识,因而处理得当。有一种情况对他们而言是绝不会发生的:即或是忽然产生了最大胆的念头,他们也绝不敢不敬畏大自然和精灵世界,更不要说有什么超越自然的感情了。这类狂妄思想对他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强大的自然力量,对于死神,对于魔鬼,他们唯有心存畏惧,要他们采取别的态度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畏惧笼罩着整个人类生活。要克服畏惧感是不可能的。但是,淡化它,规范它,把它纳入人类生活整体的秩序之中,却是可行的,因而形成了种种不同的祭献体系和方式。这些人之所以产生畏惧是因为生活受到压力,然而没有了畏惧的压力,他们的生活也就丧失了张力。一个人若能把一部分畏惧之心转化为虔敬之情,便可使自己变得高贵,使自己得益匪浅,凡是能够让恐惧转化成虔诚的人,必然是他们那一时代的善良的先驱者。那时候,奉献者很多,奉献的方式也很多,某些奉献的方式和礼仪也属于呼风唤雨者的职责范围。

在老人的茅屋里,他的掌上明珠小艾黛也和克乃西特一起长大了,成了漂亮少女。一待老人认为他们可以结婚时,艾黛便做了他学生的妻子。从此克乃西特也就成为老人的正式助手。土鲁领他晋见女祖宗,承认克乃西特是女婿兼衣钵传人,并让他从此代表自己执行公事和职务。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许多年,年老的呼风唤雨大师终于完全进入不问世事的寂静阶段,把一切工作全部移交给了克乃西特。有一天人们发现老人蹲在几口煮着魔法饮料的小锅前逝世了,头上的白发都已被火烤焦。——这时他的学生克乃西特早已是全村公认的呼风唤雨者。克乃西特要求村民委员会为自己的师傅举行一次极隆重的葬礼,还在墓前焚烧了许多珍贵的药草和树根以作祭献。如今,连葬礼也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艾黛的茅屋里挤满了克乃西特的子女,其中有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是土鲁。老土鲁已从死后居住的月亮飞回到小土鲁的身子里了。

克乃西特婚后所过的日子与他师傅生前过的日子十分相似。他的一部分畏惧早已转化成虔诚之心。他年轻时代的兴趣和深切的渴望,一部分还活生生地留存在心中,也有一部分随着年华消逝而消失不见,或转移于自己的工作,转移于受自己爱护和照顾的艾黛和孩子们身上了。克乃西特最热恋的事情仍然是研究月亮及其对季节和气候产生的影响。他锲而不舍地努力,达到了土鲁的水平,并终于超出了师傅的成就。由于月亮的盈亏与人类的生死之间关系如此密切,由于活着的人们最畏惧的就是死亡,因而克乃西特这位月亮崇敬者和月亮专家在自己与月亮建立活生生亲近关系之际,也与死亡建立起了一种既庄严又纯洁的关系。待他年届中年时,也就不像别人那样臣服于死亡之恐惧了。他能以尊敬的口吻,或者以祈求的,甚至是温柔的语气谈论月亮,他知道自己已和月亮建立微妙的精神联系。克乃西特不仅对月亮的生命具有极其精确的认识,并且在自己内心深处与月亮分享着运行轨迹和命运变化。他和月亮一起经历着消逝与再生,好似出于他们本身的神秘力量。因而每逢月亮似乎遭遇非常变故,显示出病态和危险迹象,出现了受伤害的变化,似乎黯淡了色泽,减弱了光彩,甚至几近濒临熄灭而变得漆黑之际,克乃西特就会感觉如同亲身经受一般而惊恐万状。当然,任何人都会在这种时刻同情月亮,会怕得浑身颤抖,会从黯淡无光的色泽看出大难即将临头,会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天上那副衰老的病态面容。然而,克乃西特这个呼风唤雨的人,恰恰就在这种非常时刻和月亮具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也比别人从中学习得更多。尽管他分担着月亮的命运和痛苦,月亮和他的心休戚相关,然而他对类似经历的记忆比别人更为清晰,也比别人保存得更多更好,这也就建立起了他的信心,使他坚信月亮的永恒再生不灭,加强了他改正和克服固有死亡观念的信心。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类时刻提高了他对献身精神的虔诚程度。克乃西特常常在这种时刻产生一个愿望,与日月星辰共享命运,同死共生,是的,有时候他还会近乎狂妄、近乎蛮干地下定决心,以心灵的力量对抗死亡,把自我奉献于超越人类的命运,以强化这个自我。这种精神多多少少体现在他的举止之中,以致别人也都有所察觉,因而视他为一个博学而虔诚的圣人,一个具有伟大平静内心而不太畏惧死亡的人,是一个与天道携手同行的人。

克乃西特必须在很多艰难考验中证实自己的才干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对付一场长达两年之久的谷物歉收和恶劣气候,那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第一年,由于不断出现灾难征兆,使播种日期一再推迟,随后又接连发生种种不幸事件,损害了作物生长,直至最后几乎完全被毁。村子里大家都饱受饥饿之苦,克乃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够度过这个不幸年头而不曾丧失信念和影响力量,并且竟能够帮助部落人们有节制地熬过这场天灾,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成就。第二年,在经历了一个严冬,冻死了许多村民之后,去年发生过的种种灾难又重复再现了一次,而进入夏季后,却又是持续的干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干枯龟裂,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论是呼风唤雨者的单独祈祷,还是全部族人举行的公开仪式,击鼓合唱,甚至结队游行,全都毫无效果。当残酷的事实证明呼风唤雨者的祈求失效时,事情就不是寻常小事了。他并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担责任,他得正视惊恐而愤怒的人们。克乃西特接连两三个星期完全孤立无援,他不得不面对整个部落的人,面对饥荒和族人的绝望心情,面对一个传统的信仰:唯有牺牲呼风唤雨大师才能重新获得天上神明的谅解。克乃西特也想过这个以顺从取胜的办法。他并不反对这个牺牲个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态度。除此以外,他还曾用难以想象的艰苦劳作和牺牲精神帮助村民减轻困境,也曾一再发掘新的水源,寻出新的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灾难最严重的时刻,他也曾阻拦人们宰杀牲口。尤其重要的是,他曾帮助过当时村里屈服于灾难而陷入绝望的女祖宗,他用劝告、忠言、威胁,用魔法和祈祷,用自己的典范行为震撼她,保护她不致因为灵魂软弱而使整个部落彻底崩溃。当时的情况显示,遭逢大灾大难而使人心惶惶之际,更需要克乃西特这样的男人。一个人越是能够在生活和思想上树立超越个人的精神意识,他便越是能够学会崇敬、观察、祈求、服务和牺牲。两年的艰难岁月,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最终却也让他获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赖,当然并非人人都有此认识,但是那些少数承担着部落领导责任的人士,确乎因而承认了他的价值。

克乃西特就这样在不断考验中度过一年又一年,最后达到了成熟男子的阶段,达到了他事业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女祖宗的葬礼;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儿子,儿子六岁时被狼攫走;他得过一场重病,他没有靠外援帮助,自己充当医生挺了过来。他曾挨过饿,也受过冻。所有一切灾难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更在他的灵魂深处烙上了印记。与此同时,他还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验到,有思想的人反而会受到常人的非议和反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们确实会从远处尊敬他们,逢到不幸和灾难时也会向他们求援,却从不把他们视为自己人加以爱护,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另外他还根据经验知道:人们生病或者遭难时,宁肯接受法术和咒语治疗或者救助,而不愿听取理智的劝告;人们也宁肯遭受痛苦折磨和进行表面肤浅的忏悔,也不愿从内心改变自己或者进行自我审查;人们不相信理智而轻信魔法,不相信经验而迷信秘方。这种种现象,几千年如一日延续至今,正像若干史籍中所断定:大致上无甚改变。不过,克乃西特也同时学到,凡是善于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绝不允许自己丧失爱心,他必须善待常人的愿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们支配。智者和骗子,传教士和魔术家,助人为乐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仅是一步之差而已。而一般人们宁肯给骗子付报酬,被魔术家盘剥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帮助。他们宁肯拿出金钱和货物,也不乐意付出爱心和信仰。他们互相欺骗,还宁肯自我欺骗。克乃西特不得不认识到人类是一种软弱、自私,同时又很怯懦的生物,他也必须承认自己也分享着这些人类的恶劣特性和本能冲动力。但是,尽管事实如此,他还应当有信心,并以这种信心滋养抚育自己的灵魂,这信心便是:人类也是有灵魂有爱心的生物,在人类身体里还居住着与本能冲动力背道而驰的东西,促使人们也渴望自我净化。然而这一切思想,对克乃西特显然是不成问题的,对他来说似乎反倒是无可作为了。我们可以这么认为:他早已走上了这条道路,总有一天,他会从这条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标,甚至超越这个目标。

克乃西特正走在这条道路上,根据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着,然而,他更是生活在感觉意识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药草的气息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也在药草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他献身于气候和大气变化的事业,培养了许多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干是我们后辈人不再能够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领当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过老天对自己顽固拒绝的特殊情况,似乎还冷酷地嘲弄过他,使他徒劳无益,然则克乃西特却有过上百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况都几乎略有差异。当然他在祭祀仪式上,在朗诵咒词上,在演奏鼓乐上,并不敢有丝毫改变或者加以删节。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他全部活动中部分公开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职务而已,当然这些工作既美好,又能带给他喜悦的感觉,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献祭和法事,黄昏时分老天终于让步,天空乌云密布,刮起了湿润的大风,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决于呼风唤雨者的精湛技艺,能够择定最恰当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动,结果只是一场白忙。人们可以祈求苍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冲撞,然而人们必须具有一片赤诚心意,并且顺从老天的意愿。对克乃西特而言,这类以祈祷取得胜利的体验,其实远不如他以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官知识多于理智的体验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对于气候的种种状况:空气和温度的张力,风与云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尘埃的气息,气候妖魔表示的威胁或者许诺,表现的情绪和脾性,克乃西特总是喜欢首先以自己的皮肤、头发,连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觉和测试,免得受任何意外情况惊吓,也不至于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气候的种种变化汇聚在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地予以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风云变幻,当然他不可能随心所欲,然则由于他与它们之间的这种密不可分,互相关联,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观世界与自己,外界与内在之间的差别。每逢这类时刻,克乃西特就欢喜得如痴如醉,他狂喜地站着倾听,蹲着静候,他不仅感受到风与云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觉得可以指挥和改造它们,就如同我们能够从内心再现和背诵一首我们十分熟悉的乐曲一样。于是,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么风声或者雷鸣便也缄默无声;他只消点点头或者摇摇头——那么冰雹便倾盆而下或者戛然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内心矛盾冲突已获得协调——那么天上的云层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蓝天。某些时候,他觉得特别有把握预测未来几天的气候,似乎具有万无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总乐谱都已精确地细细谱写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须按照这个乐谱逐一演出似的。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获得的最大报酬,他的极大快乐。

然而,倘若一旦中断了这种内与外的内在联系,气候和外面世界变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无法预测之时,那么他自己内心的秩序也受到干扰,变得一片混乱,于是他便觉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风唤雨大师,觉得让他承担气候预测和播种谷物的责任实在是一种错误,一种失策。每逢这些时候,他就特别恋家,对艾黛又体贴又爱护,努力分担她的家务活,还替孩子们做玩具和工具,在屋里跑来跑去调制药剂,同时又特别渴望别人的关怀,只想尽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样,不论在风俗习惯,或者在其他方面都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别,甚至还耐着性子倾听妻子和邻家妇女闲聊,即或只是些毁谤他人生活、状况和是非的无聊故事。但是一待他时来运转,便难得再在他家里看见他的踪影了,他早已出门转悠,到处捕鱼,打猎,寻找树根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树丛间,嗅着,听着,他模仿动物的叫声,他点燃火堆,借以对比烟云和天空中云堆的区别,他让自己的皮肤、头发饱受雾气、雨水、空气、阳光或者月光的滋润。克乃西特还像他的师傅,老土鲁生前一样,总是搜集种种外形与实质貌似不相归属的物质,他觉得它们似乎可以让他窥见大自然的智慧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规律和创造秘密,这些物质总是体现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的一致,例如:一颗树瘤长着人脸或者动物的脸;一颗颗水磨石子有着木纹,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时代石化了的动物形象;畸形的或者双生的果核;一块块形似人类腰子或者心脏的石头。克乃西特细细研读一片树叶上的脉络符号,一个菌块上的网状线条,用以揣测外界的一切神秘、灵性、未来与可能性,他归纳出符号的魔术内容,数字和文字的先兆意义,他把无限与多数转化为单纯,纳入系统,形成概念。因为世上万事万物通过他以心灵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有一切事物确实没有名称,无法命名,却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并非超越人类预感能力的,尽管还处于萌芽状态,然而确实对他具有重要意义,已成为他自身的一个部分,而且还有机地在他身体内不断成长。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这位呼风唤雨大师的时代,回溯到我们看来如此遥远而原始的几千年前的过去,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对此深信不疑,那时的人们就和如今的一样,尽管还没有开化却已具有一颗包容万有的心灵。

我们这位呼风唤雨者既不能以自己的预感能力获得长生不老,也无法更进一步证实自己的预感。他既没有成为发明文字的人,也不是几何学家,也没有成为医学或者天文学的奠基人。他仅仅是这条长链中的一个无名的环节,然而却与其他任何重要环节一样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他是承前启后者,他还替后来者补充了自己奋斗得来的体验。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学生。这些年里他教育训练了两个打算成为呼风唤雨大师的弟子,其中之一后来成了他的继承人。

许多年来,他始终独自一人执行自己的职务,无人窥见他工作的奥秘,而后——在一场严重的歉收和饥荒之后——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开始经常拜访他,观察他,崇拜他,还到处追踪他,这是一个向往呼风唤雨技能和渴望成为大师的孩子。克乃西特感觉内心一阵阵奇怪而痛苦的颤动,他自己少年时代的重大经历又再度重现了,与此同时,一种又揪心又明确的严酷感觉也油然而生:他的青春年华业已消逝,如日中天的日子已成过去,花朵已经结成果实。令克乃西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对待孩子的态度,简直与当年老土鲁对待他的态度一般无二。这种冷淡、拒绝、拖延和迟疑不决完全出自本能,和已故者如出一辙,其实他并无意仿效已故的老师,也并非出于道德教育的考虑,如:必须对年轻后辈进行长时间的考验,考察他是否有足够的严肃认真;人们不可轻易让后辈进入本行神秘的殿堂,而必须让其饱尝艰辛,诸如此类等。事实非也,克乃西特对待男孩的态度十分单纯,是一位孤单而有学问的古怪长者对待景仰自己学生的态度,他犹豫、畏缩、冷漠、时刻准备逃避,生怕自己那种美好的孤独自在,那种荒野漫游,那种独自狩猎、采药、梦幻和倾听的自由受到妨碍,他对自己的一切习惯和嗜好、一切秘密和思想倾注了过多的热情和挚爱。毫无疑问,他应当接纳这个满怀崇敬好奇心怯生生接近他的少年;毫无疑问,他应当帮助他,激励他克服胆怯心理;毫无疑问,他应当感觉这乃是一种奖励和一桩喜事,是外界对他成就的认可和肯定,因为外面世界最终向他派遣了一位特使,呈递了一份拥戴宣言,表示外界对他的追求、奉承,表示有人为他所吸引,并且想要学他的样,响应神秘召唤而为之服务了。然而克乃西特的反应恰恰相反,他首先感觉这是一种烦人的干扰,妨碍他的日常习惯和权限,损害了他的独立性。克乃西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多么珍视这种独立和自由。他本能地抗拒着男孩的追求,他对男孩千方百计地以智取胜,他掩藏自己,抹去自己的行踪,使人对自己难以琢磨。但是,以往发生在土鲁身上的情况,如今又在克乃西特身上重演了。年轻人默默无言地久久追逐,逐渐软化了克乃西特的决心,渐渐消融了他的抗拒心理,是的,甚至越是让这个孩子多获得一点地盘,克乃西特的心反而更倾向于他;终于完全敞开了胸怀,善待孩子的请求,接受他的殷勤,并且最终把收徒授课这项往往极其累人的责任视为自己的新任务,是自己命里注定和不可缺少的精神使命。克乃西特日复一日越来越远离自己的幻想,他逐渐告别梦幻,告别无穷无尽地享受探寻人类可能性和未来的快乐情感。代替这一无边梦境,代替积累智慧之念的是站立身旁的一个青年弟子,一个小小的、迫切的现实存在,一个闯入者和打扰者,然而他不再规避和拒绝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唯一通向未来的道路,是他独一无二的重大责任所在,也是唯一能够让呼风唤雨大师的生活、作为、思想、意识和想象力战胜死亡而在一个全新的小小胚芽中获得保存和延续的独一无二的小径。克乃西特叹息着,咬紧牙根,微微含笑接纳了青年弟子。

克乃西特职务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就是说他的一个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培养和教育继承者的人才问题,为此,这位呼风唤雨大师不得不忍受种种沉重的失望和艰涩的痛苦。第一个向他献殷勤的学生名叫马罗[8],经过旷日持久的拖延和拒绝之后,他总算接纳了这个男孩,然而马罗从未能完全排解他的失望之感。这个孩子对他低声下气,阿谀奉承,很长一段时期内简直是无比驯顺。然而这个孩子总让克乃西特觉得有所欠缺,首先是缺乏勇敢精神,怕黑夜怕黑暗,他试图向老师隐瞒这个缺陷,克乃西特还是觉察了事实真相。尽管克乃西特仍然期待和观察了很长时间,认为是他幼稚年代的残留物,迟早会消失的。可事实上始终存在。这位少年还完全缺乏献身的天赋秉性,不论对待呼风唤雨职责内的观察工作和研究工作,还是对待思想和想象,全都带有私心。马罗很聪明,反应灵敏,学什么都轻而易举,一学就会。但是,他也日益明显地暴露出了一种自私的动机,就连学习呼风唤雨技能也不例外。他首先追逐的是出人头地,要成为社会重要人物,他具有能干人的虚荣心,却缺乏天才的使命感。他总是争取别人的欢呼喝彩,总是把刚刚学得的皮毛知识和小小技艺拿到熟人面前炫耀,当然,这也许仅仅是稚气未脱,迟早会改善。但是,他不只是寻求喝彩,还要更多地争取权力,以支配他人而从中获得利益。当师傅发觉这些问题后,不禁大吃一惊,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对这个青年的爱心。马罗追随克乃西特学习几年后,已经犯过两次或者三次严重的错误。他经不住礼品的诱惑,瞒着师傅,擅自胡来,有一次是私自用药医治一个重病的儿童,另一次是未经师傅许可就擅自去一家茅屋念咒驱除老鼠。虽然经过师傅严重警告和他本人的改正承诺,马罗还是悔而不改,当他再一次重蹈覆辙而被师傅逮到时,师傅不仅开除了他,还把他的劣迹报告了女祖宗,要把这个忘恩负义的不良少年从自己的脑海里彻底清除出去。

克乃西特后来的两个学生弥补了这一缺憾。尤其是其中的第二个学生——他自己的儿子小土鲁。他特别喜欢这个最年轻,也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弟子,深信小土鲁将来会比自己有更大成就,他显然觉得小土鲁外祖父的灵魂已经居住在他身体里了。克乃西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心满意足的感觉,他积累的全部知识和信念已传授给了未来者,他有了切切实实的后继者——他的儿子,一旦自己无力承担责任,随时都可交出职权。然而那个被开除的第一个学生还生活在他的工作范围里,也未能完全排除出他的脑海。这个马罗如今已是村子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尽管并不受到广泛尊敬,却是很受喜爱,又有些影响力的男人。他已结婚,以一种杂耍演员的小丑的方式娱乐村民,甚至还成了鼓乐队里的首席鼓手。他始终满怀妒忌地悄悄反对呼风唤雨大师,总是伺机用大大小小的毁谤语言伤害克乃西特。这位呼风唤雨者从不广交朋友,他需要独自工作和自由自在。克乃西特从来不曾追求他人的爱戴,他自己也仅在少年时代向土鲁大师献过殷勤。直到这时候,他也终于尝到了遭人仇恨和反对的滋味。这一事实败坏了他后来许多美好时光。

马罗本当属于那类十分出色的学生,却因他的才能根基不正又缺乏内在感情,而总让他的老师感到不快和悲哀。他的才能并非建基于一个强大的有机体,建基于诸如善良天性、健康血统和勤奋品性等高尚标志之上,而是形成于一种极其偶然的因素,是的,可以说是巧取豪夺而得,或者也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盗窃而得。一个品格低劣的学生,却聪明过人或者擅长幻想,准让他的老师处于困境,不知所措。一位老师本当把自己继承得来的知识和方法留传给学生,让他有能力协助自己承担灵魂的工作——然而这位老师却不得不感到为难,感到自己真正的更重要的职责也许恰恰是努力卫护艺术和科学,以免遭有才无德者的侵犯。因为一位老师的职责不只是为学生服务,老师和学生两者都应当是他们灵魂工作的仆人。为什么有些老师会畏惧和拒绝一些光彩照人的才子呢,原因也就在这里。凡是这种类型的学生总是曲解教学工作的整个意义,错误理解为服务于学生。事实上,任何对某类只知出人头地而不知服务的学生的教育和促进,恰恰意味着从本质上损害服务这一真理,是一种背叛灵魂的行为。我们从许多国家的历史中认识到,凡是这些国家秩序大乱、灵魂思想陷于深刻危机的时期,准是有大批无德的才子当道,他们在各种社会团体、各种学校和学术机构,以及国家政府中占据领导地位。这些颇有才能的人稳坐在一切重要职务的宝座上,却只想着统治管理,全然不知服务为何物。人们难以正确认识这类天才人物,一待他们在自己的专业职务上奠定基础,事情就难办了,至于再要不客气地打发他们回到不重要的与灵魂无关的职位上,那更是难上加难。克乃西特也犯了这个错误,他对自己的徒弟马罗容忍太过长久,他把本行的一些秘密智慧传授给了一个既野心勃勃又肤浅的小人,实在令人遗憾。这件事替他招致了他难以料想的沉重后果。

岁月匆匆,克乃西特的胡子也几乎斑白了。有一年,天与地之间的良好秩序似乎受到力大无比、诡计多端的恶魔的疯狂破坏。事故发生在那年秋天,可怖的景象把村里每个人都吓得要死。在白天和黑夜均等那日子过后不久——呼风唤雨者总是怀着庄严而又崇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潜心观察和体验那一天的景象——天上出现了人们从未见过的现象。有一天傍晚,天高云淡,刮着风,气候凉爽;天空亮晶晶,玻璃一般透明,只有几朵小小浮云飘动在高高的空中,玫瑰色的霞光久久地洒在大地上,持续的时间远远长于往常。落日的余晖在清凉、苍白的宇宙间飘浮晃动,像是梦幻泡影般的光束。克乃西特已经接连几天感觉天气异样,比他以往年代在这类白天逐渐缩短的日子里所感受的要强烈得多,奇怪得多。克乃西特觉得天上的诸神在行动,大地、植物和动物都惊恐不安,空气中充溢着紧张气氛,有一种焦躁、期待、畏惧,又充满不祥预感的东西在整个大自然间徘徊游荡,就连傍晚时分长时间逗留着的那些火焰似摇曳不停的晚霞也属于这一奇异景象。那些光束的运动方向和大地上风吹的方向恰恰相反,它们久久挣扎着,维护着自己的生存,惨淡的红光悲哀地变冷,褪色,又忽然消失不见了。

那天傍晚,村子里很平静,聚在女祖宗茅屋前听故事的孩子们早已散去,只有少数几个男孩子,还在附近追逐玩耍,其他村民也都早已返回自己的茅屋,大都也已吃过晚饭,许多人甚至已经上床,几乎很少有人在观看晚霞中的红色云彩,除了呼风唤雨大师。克乃西特这时正在自己茅屋后的小苗圃里来回踱步,他显得紧张而又不安,对反常的气候感到十分忧虑;他偶尔也在荨麻丛中在用来劈柴的树墩上坐一忽儿,略事休憩。当最后一道云彩消失之际,仍还亮晶晶的碧蓝天空中猛然出现了星星,数目和亮度迅速增长,刚刚还只是隐隐约约的两三颗,一下子已是十颗,二十颗。克乃西特熟悉其中的许多星座,个别的或一群群的。他已观察过它们成百上千次了。星星的永恒重返天际,给予人们安心之感,星星带给人们慰藉,尽管它们距离遥远,冷冷地高挂天空,没有温暖的光芒,但是它们恒定地排列着,宣告着秩序,预示着持续不变,它们是可靠的。星星们似乎对大地上的生命,对人类的生活很冷淡,很疏远,似乎丝毫也不受人类的温暖、震颤、痛苦和狂喜所触动,似乎在以自己冰冷的庄严和永恒存在性居高临下地嘲讽人间,然而星星仍旧和我们有着关联,也许始终在引导着我们,统治着我们。因而,凡是多少拥有人类的知识,具有精神灵性,具有精神上的稳定性与优越性的人,便会领悟和把握世界的须臾无常性,会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静静地放射出冷冷的光辉,用令人震颤的冰冷抚慰人,会永恒微带讥讽地望向人间。这就是呼风唤雨者观看星星时经常出现的感觉,即或对星星的感觉没有他与月亮——这个又伟大又亲近的潮湿圆盘,这条在太空海洋遨游的肥胖魔鱼——之间的关系那么接近,那么激动人心,那么永恒地常变常新,他却也深深地敬重它们,把自己的许多信念与星星联系在一起。克乃西特久久地仰首翘望,让它们在自己身上产生影响,把自己的灵性、温情、忧虑全都呈现在它们那冰冷的凝视之下,这种感受常常让他觉得好似沐浴了一次或者饮下了一剂清凉的治病良药。

今晚的星星似乎和平常一样,只是明亮得出奇,好像在稀薄而坚硬的空气中受过了厉害的打磨,但是克乃西特心里却没有安心之感,也不能把自己托付给它们。他觉得不知什么地方有一股力量在拽拉着他,这股力量刺痛他的每一个毛孔,吮吸他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持续伤害着他,这是一股强大的气流,一种警告性的颤动。在克乃西特身边的茅屋里,温暖而微弱的炉火闪烁着黯淡的红光,小屋里展现的是一种温暖的生活,一声叫喊,一阵欢笑,一声呵欠,洋溢着人体的气味、皮肤的温热、母性的慈爱和儿童的睡眠,近在咫尺的这幅温馨的景象更加深了夜色的浓度,把星星推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推向了不可思议的高空。

正当克乃西特倾听着茅屋里艾黛低声吟唱一支曲调哄孩子入睡之际,天上突然出现了村里多年未见的大灾难。繁星编织成的寂静而光亮的大网之间,这里那里不断闪烁火花,好似火焰燃着了这张巨网中往常看不见的网线。于是,星星便像被抛出的石头般纷纷坠落,一颗颗烧得通红斜掠过太空,又迅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一颗,那里两颗,这儿又是几颗,还未待眼光离开第一批消失的星星,还未待被目睹景象吓得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之前,那些斜掠而下或者呈弧形落下的星星已变成了一群群一团团的光点,开始成千成百地坠落,数不清的星群好像受到一阵巨大而静默风暴的驱赶,横斜过寂静的夜空,好像宇宙正经历一场秋风,把繁星如同黄叶一般从天空之树上刮落,吹入无声无息的虚无之中。星星好似干枯的黄叶,又像飘扬的雪花,在可怕的寂静中成千上万地飞舞着,坠落着,消失在东南方那片山林之间。村民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见有星星坠落的情况,更不知道星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乃西特目瞪口呆,心脏好似凝固了一般,他高高地仰着头,又恐惧又不知满足地定睛注视着这幅变了形的可怕天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眼前的恐怖景象却是确凿的事实。凡是身临其境者都会认为,这是人们熟知的星星本身在晃动,在四散,在坠落,克乃西特也认为如此,他预料太空即将变得空荡荡一片漆黑,而自己也早就被大地吞没。当然,事实上他片刻后便辨认出一切人们熟知的星星依旧挂在老地方,这里和那里,到处都是老样子。这幅四散坠落的星星景象并非发生在人们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天空和大地的中间地带,这一群群坠落或者被抛出的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新星,它们放射的光亮也与人们熟知老星星的色彩大不相同。克乃西特稍感安慰,内心也重新平静下来。然而这些暴风骤雨般布满天空的光点,即或只是些短暂的瞬息即逝的新星,它们的出现仍然含有邪恶的意味,仍然是不祥的混乱状态。克乃西特焦渴的喉咙不禁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他凝望大地,侧耳倾听,想知道这场恐怖的戏剧是否仅是他个人的错觉,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到了这幅景象。不久,他便听见邻近的茅屋里传出了可怕的呻吟、尖叫和呼喊声。是啊,也有别人目睹了这场灾祸,他们的叫喊惊醒了睡着的人,对一切还懵懂不知的人,转眼间,全村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克乃西特重重叹息着接受了事实。这场不祥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呼风唤雨大师,理所当然要对天气承担一定责任。克乃西特以往许多年来总是能够事先预测或者察觉到巨大灾难即将来临,譬如:洪水、冰雹、暴风雨,每一次他都能够事先警告各家各户的母亲和老人预作防患,他曾多次防止了最可怕的灾祸,他用自己的知识、勇气以及对天上诸神的信赖,化解了村民的绝望情绪。这一回他为什么事先毫无所知,以致毫无安排?其实他也曾有过隐约的警告性的预感,为什么居然一声不吭?

克乃西特揭起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过来,怀抱着他们最年幼的孩子。他接过孩子,放到草席上,他握住艾黛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随即带领她走出了茅屋,看到她那副温柔沉静的脸容猛然间吓得变了样。

“让孩子们睡觉吧,他们不该看见这种景象,听见了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要让一个孩子出来,包括土鲁。连你自己也待在屋里吧。”

他犹豫了片刻,考虑是否再说几句,是否再吐露一些想法,最后却只是坚定地对她说:“这情形对你和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立即表示相信,虽然脸容和心情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正常。

“这是怎么啦?”她问,再度瞪视着天空。“情况很糟糕吧?”

“是很糟糕,”他柔声回答,“我的确认为情况非常糟糕。不过对你和孩子们不会有什么损害。你们都留在屋里,把门帘紧紧放下。我现在得到村民们那里去说说情况。进屋去吧,艾黛。”

克乃西特把艾黛推进茅屋,细心地拉紧门帘,面对着持续不灭的星星雨,在门口又伫立了片刻。然后,他垂下了头,心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急匆匆穿过黑夜,走向女祖宗的茅屋。

这里已聚集了半个村子的人,人群中充满了一种沉闷的气氛,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形成的麻木不仁几乎使人群陷于神志不清的状态。有些妇女和男人,自感大难临头而向不知来由的感官欲望投降了,听任自己的怨气胡乱发泄;一些人好似丢了魂,呆呆地站立不动,一些人四肢颤抖着,好似已丧失了控制能力,一个妇女口吐白沫,独自跳起了一种又淫荡又显示绝望的舞蹈,一边还用手扯拉着自己披散的长发。克乃西特清楚反常气象已经在发生作用了,村民们几乎都丧失了理智,好似中了纷纷坠落的星星雨的邪毒,都发疯了。一场疯狂、愤怒和自己毁灭自己的悲剧也许即将发生。现在到了集合几个勇敢而又有头脑的人来加强全体村民勇气的时候了。

女祖宗看上去很镇静。她相信全村的末日已经来临,一切都已无法挽救。她面对既定命运,露出了一副近似嘲笑其辛酸苦涩的坚定而又冷酷的面容。克乃西特试图劝说她,给她指出那些恒常出现的星星仍旧高挂在天空。然而女祖宗没有接受忠告,也许是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那些星星,也可能是她对星星的观念以及对待自己与星星的关系上和克乃西特的看法迥然不同。她摇摇头,始终保持着自己狰狞的冷笑,而当克乃西特请求她不要听任村民们陷于着了魔的恐惧之中时,她却立即赞同了。一群害怕得要命,总算还没有疯的村民这时围到了女祖宗和呼风唤雨大师身边,打算听从他们两人的指挥。

克乃西特本想趁此机会通过实例、理智、言论、阐释和鼓励的办法,引导村民摆脱恐慌。然而,女祖宗的一番简短讲话让他明白,想挽救局面为时已晚。他原本希望能够与其他人分享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想把观察所得作为礼物赠送给大家,他也衷心希望说服大家首先看清实况,真正的星星并未坠落,或者至少是并非所有星星都坠落了,也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把星星一扫而光。他原本以为可以帮助他们从惊恐绝望转变为积极的观察,借以顶住这场灾难。但是克乃西特很快发现收效甚微,全村没有几个人肯听他的解释,他刚以为说服了几个人,另一些人却又完全陷于疯狂状态。无法可施,这里的情况就如同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人们听不进任何理智的和聪明的话。

克乃西特庆幸自己还有别的办法。如今想用理智去化解人们这种吓得要死的恐惧,显然绝不可能了,但是设法引导人们的恐惧感还是有可能的,组织他们,赋予他们以正确的形貌,从混乱的疯狂绝望状态转化为坚定的统一状态,让这些不受控制的狂呼乱喊转化为集体的合唱。克乃西特立即作出决断,也立即付诸行动。他走出几步站到这群人前面,高声念出人人熟悉的祈祷词,这是当年为悼念每位刚过世的女祖宗举行的公开哀悼仪式,或者为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举行祭献和忏悔仪式时,必须大声念诵的祷告词。克乃西特高声叫嚷着有节奏地念着这些祷词,边念边拍着手以加强节奏感,而且合着节奏、叫喊和拍手,不断做着弯身动作,先弯身向前,几乎触到了地面,接着向后退,伸直身子,接着又弯身,接着又伸直,他反复不停地念诵着、运动着,顷刻间就有十个、二十个村民加入了他的有节奏的动作,就连站在一旁的年迈女祖宗也合着节奏喃喃念起了祷文,还以微微躬身的形式参与了大家的仪式。从各家茅屋里又拥出了许多村民,也都毫不迟疑地加入了这个有节奏有灵魂的典礼之中。那几个恐惧得失去常态的村民,这时也大都不再乱动,而是静候在一边,另一些人则跟上了喃喃的合唱声和有节奏的虔诚敬神行动。克乃西特成功了。一批丧失理智的绝望疯子,变成了一群虔诚悔罪和准备献祭的村民,他们愿意互相砥砺,愿意把畏死的恐惧深深锁进身体里或者至少只在自己内心里发泄这种恐惧感,他们有秩序地加入了大合唱,让自己和这场祈祷典礼的节奏保持一致。这场仪式显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其中最强大的力量表现在人人强化了的协调一致,表现在大家的团体意识,还有就是它的不容置疑的医疗作用,用节奏、秩序、韵律和音乐。

与此同时,整个夜空始终下着流星雨,像由无数静悄悄光滴组成的人工瀑布一般从天空倾泻而下,巨大的红色光滴还持续了足足两个钟点之久,然而村民们的恐惧已转化为恭顺和虔诚,转化为祈求和悔罪之情了,已经进入秩序之中的人们能够以神圣的和谐协调来对付人类的弱点了。这奇迹早在星星雨尚未减弱,变得稀少之前便已发生了,奇迹治愈了村民。当天空渐渐平静下来,似乎已经恢复正常时,精疲力竭的村民们人人都有获得拯救的感觉,他们的祭献仪式平息了天上众神的怒气,使太空恢复了秩序。

村民们没有忘却这个恐怖夜晚,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总是不断议论这件事。然而不久以后,人们不再用满怀恐惧的语气,而用了平常口吻,并且像是在回顾描述一场人们曾经勇敢抗拒,并最终获得胜利的灾难。人们议论着种种细节,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描述这场吓人景象的怪异之处,每个人都想做第一个发现者。有些村民甚至敢于取笑那几个当时特别惊恐的人。很长期间,这次事件都是全村的热烈话题:村子里出过大事,人们经历了大灾难啊!

克乃西特从未参与议论,也不像他们那样逐渐淡忘了这件大事。对他说来,这次不祥的经历是一种不可忘却的警告,是一根始终不断刺激他的芒刺。对克乃西特而言,不能因为大难已经过去,已经通过列队祈祷、忏悔祭献得到化解,而把事情置之脑后。时间过去越久,克乃西特反倒越益感觉灾难的重要性,因为他已赋予了整个事件以重要意义。这幅奇异的自然景象,显示了形形色色人类前景的无穷无尽、巨大艰难的问题,谁若亲眼目睹整个事件,也许值得他花一辈子时间进行思索。

克乃西特知道村里只有一个人会和自己持有类似观点,也会用类似目光来观察星星雨景象,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和学生土鲁。唯有这个人也曾是目击者,才可能证实或者校正他自己的观察,也才可能影响自己的观点。但是他当时让儿子在茅屋里睡觉,后来他越是久久地思考自己为何这么做,为何不让唯一可作为证人和合作者的儿子一同观看这场奇异景象,就越是深信自己的做法正确,是一种顺从聪明理智的行为。克乃西特只想保护家人不面对这场吓人景象,包括这个徒弟兼同事,因为他最爱土鲁。所以他向家人隐瞒了星星的坠落现象,不让观看。克乃西特那时候信仰善良的睡眠之神,特别是年轻人的睡神。尤其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就在上天显示灾象的最初时刻,他便认为并不会立即危及村民的生命,却是当即感到是一个预示未来灾难的恶兆,这恶兆与任何他人无关,仅仅涉及他呼风唤雨大师一个人。某种危险和威胁已在与他职务相关的领域内出现了,不论今后再以何种形态出现,他都将首当其冲。让自己对危险保持警觉,当它来临时予以坚决反击,让自己的灵魂时刻做好迎接的准备,却绝不让自己受到羞辱,这便是他的决心。正在临近的可怕命运需要一位成熟的勇敢男子汉去对付,因而,倘若把儿子也牵扯进去,让他跟着自己受苦,或者成为知情人,也许是很不妥当的,虽然他对这个年轻人评价很高,却难以预料,一个缺乏考验的无经验青年能否受得了。

他的儿子土鲁当然闷闷不乐,因为睡觉而错过了这么一场伟大经历。不管有多少抚慰解释,也无论如何抵不了这千载难逢的大事,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遇上类似的情况,因此土鲁有好一阵子对父亲非常不满。而克乃西特对他日益增多的关怀终于消融了这种愠怨。老人逐渐比以往更多地将土鲁带入自己的一切事务之中,更不厌其烦地训练土鲁的预测能力,竭尽全力要把他培养成完善的继任者。克乃西特仍旧很少和儿子谈论那场星星雨,却日益越来越毫无保留地让他窥视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实践、一切知识和研究成果,允许他陪同自己出巡,研究自然现象,进行实验,这是克乃西特迄今以前从未让人参与的事情。

冬天来了又去了,那是一个潮湿而又暖和的冬季,既没有星星坠落,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大事。村子里太平无事,唯有猎人们频频出门狩猎,他们茅屋旁的木杆上挂满了一捆捆冻得铁硬的兽皮,在寒风里吹得嘎啦嘎啦作响。人们在雪地上铺一条光滑的长木板,满载着木柴从森林里拖回家中。恰恰在这个短暂的冰冻时节,村子里死了一位老年妇女,人们挖不开冻土,只得把冻硬的尸体停放在自家茅屋门口,直到许多天后,土地略略解冻,才举行了葬礼。

第二年春天,这位呼风唤雨大师的预测首次得到了印证。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春天,由于月亮的反常,一切都了无生气,奄奄一息,决定播种日期的种种征象总是收集不齐。原野里花朵少得可怜,村子里枝条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内西特焦虑万分,却不让自己表露出来,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鲁,知道他是多么五内如焚。克乃西特不仅经常念驱邪的咒语,还进行私人的祭礼,替恶魔烧煮芳香诱人的饮料和汤水,他还在新月之夜剪短自己的须发,把它们拌和在松脂和潮湿的树皮里,然后点火燃烧,制造出浓浓的烟雾。他想方设法拖延举行公开的典礼,全村的献祭仪式,祈祷游行以及鼓乐合奏,他尽可能把驱逐邪恶的春天气候作为个人职务来处理。但是正常的播种时间早已延误多时,情况却毫无好转,他就不得不向女祖宗汇报了。真是不幸,他在这里也倒了霉。那位女祖宗向来待他友好,简直视他为自己的儿子,这次却没有接见他,她已病倒在床,全部职务都移交给了她的妹妹。这位妹妹却一向十分冷淡呼风唤雨大师,她缺乏姐姐的正直严谨的品性,而比较喜欢戏耍玩乐,她的这种偏好使她对那个魔术家和鼓手马罗很有好感,他很擅长逗她开心,而马罗却是克乃西特的死对头。两人一对话,克乃西特就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冷漠和嫌恶,虽然她并没有反驳他的意见。他建议把播种的日期,连同大家举行祭献和游行的时间都略略向后挪移。她赞成和同意了这些建议,脸色却很难看,好似对待一个下属一般。她拒绝了他探视女祖宗的请求,就连他想替老人配些药剂的要求也被否定了。

克乃西特懊丧而归,满嘴苦涩难过。此后半个月里,克乃西特千方百计地试图改变气候状况,促使它宜于播种。然而向来与他体内血流循同一方向流动的气候,这次却固执地和他作对,不论是咒语,还是献祭,都毫无作用。于是克乃西特只得再次求见女祖宗的妹妹。但这一回的延期要求几近恳请宽容了。克乃西特还立即发现她已经同那个逗乐小丑议论过自己和这件事情,因为他们在谈到选定播种日期的必要性,或者在讨论如何安排公开祈祷事宜时,这位老妇人竟然卖弄这方面的知识,甚至还援引了某些专门术语,她只可能从那个曾是自己徒弟的马罗嘴里听到这些话的。克乃西特要求宽限三天,认为那时整个星座的位置会有新变化,播种比较吉利,他择定第三次娥眉月的第一天为开始播种日。老妇人表示同意,并且议定了仪式事项。他们的决定向全村宣布后,每一个人都投入了筹备播种典礼的忙碌工作。

事情就是不尽如人意,正当一切安排就绪之际,邪魔们又开始作祟。恰恰就在播种大典万事妥当,人人期待那一日来临的前一天,女祖宗逝世了。播种庆典不得不延期,代之以筹办葬礼。葬礼极其隆重。克乃西特身披举办盛大祈祷游行穿的礼袍,头戴尖顶狐皮高帽,走在刚接位的女祖宗和她的姐妹以及女儿们后面。克乃西特的儿子土鲁则作为助手陪同着他,一路敲击着两种音调的硬木响板。人人都对已故者以及她刚上任的妹妹表示了极大的敬意。马罗率领着他的鼓乐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赢得了大量喝彩。全村人一边哭泣,一边庆祝,一面哀伤,一面吃喝,一路欣赏鼓乐,一路祈祷游行。这一天真是全村的好日子,然而播种日期又再度被拖延了。克乃西特的态度又庄严又镇静,内心却一片黯然。他似乎感到,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已随着女祖宗一起被埋葬了。

接着,按照新任女祖宗的要求,又举行了极其隆重的播种开播仪式。游行队伍庄严肃穆地绕着田地巡行,新任女祖宗神色庄重地将第一把种子撒在公众的大田里。她的妹妹们走在她两旁,每人手提一袋种子,让她顺手抓取。当这个仪式终于结束之时,克乃西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般庄严而欢欣地撒下的种子却没有带来喜悦和收获,这是一个不受老天恩宠的年头。刚播下的种子先是受到一场再度降临的严寒和霜冻的袭击,接着是忽冷忽热的春天,而夏季也充满了敌意,当田地里总算铺满稀稀落落瘦弱的、只有往年一半高的作物之际,又降临了最后的致命打击。一场人们从未听说过,也难以想象的旱灾出现了。太阳的炽热白光一周接一周地烧烤着土地,较小的泉水干枯了,村里的水塘成了肮脏的大泥潭,变成了蜻蜓的乐园和养殖蚊子的孵化场。晒焦的大地裂开了巨大的缝隙。人们只能眼睁睁望着作物逐渐羸弱、枯黄下去。天上偶尔也汇聚起了乌云,却往往只是干打雷,难得有一场大点的雨,总是转瞬即逝,并且接着又刮起持续多天的干热东风,以致闪电一击中那些高大的树木,总会迅速引起半枯树冠的熊熊烈火。

“土鲁,你听着,”克乃西特有一天终于对儿子说道,“情形很糟糕,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向我们进攻。事情是从星星的坠落开始的。因而我一直在思索,该是我付出生命的时候了。你得记住:倘若我必须以生命作祭献,你必须立即在同一瞬间接替我的职务,第一件工作就是焚化我的遗体,并把骨灰撒到田地里去。冬天时,这里将有大饥荒。然而一切不祥的邪气也就随即减弱消失了。你必须小心翼翼保护全村公有的种子,不许任何人触动,违者处死。来年的情况将会好转,村民们将说,总算运气,我们幸好有了一位新的年轻呼风唤雨大师。”

全村都陷入了绝望境地,马罗不时煽动村民威胁和诅咒这位呼风唤雨的人。艾黛病倒了,躺在床上发烧,呕吐,浑身颤抖。祈祷游行、祭献仪式,长时间震得人心撼动的鼓乐,全都毫无作用。克乃西特引领着村民,这是他的职责,然而一待人们四散回家,他又立即成为人人规避的孤独者。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也料到马罗早已要求女祖宗拿自己克乃西特作祭品了。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也为儿子着想,他迈出了设想好的最后一步。他替土鲁穿上庆典的大礼服,带他去见女祖宗,推荐土鲁为自己的继任者,最后要求允许自己辞去职位作为牺牲以祈求消融灾难。女祖宗好奇地审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亲口允准他的请求。

献祭仪式定在当天举行。全村人本当人人参加,许多人却因痢疾病倒在家,艾黛更是重病不起。土鲁身披礼袍,戴着狐皮高帽,几乎因中暑而热昏倒地。村里的头面人物,除非病倒不起,全都到场,女祖宗和她的两位大妹妹,还有鼓乐队长马罗也都参加了。站在后面的是普通村民。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侮辱这位年老的呼风唤雨大师,村民们鸦雀无声,心情压抑。人们列队走到森林里,寻找克乃西特自己选定的举行祭献的场地——一大片圆形空地。男人们大都携带了石斧,以便砍伐火葬用的木柴。

人们进入空地后,让克乃西特独自站在中间,村里的头面人物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小圆圈,普通村民则环绕小圈围成一个大圆圈。由于大家全都缄默无语,场内气氛令人窘迫,直至呼风唤雨大师亲自开口讲话。

“我一直是大家的呼风唤雨者,”他说道,“许多年来一贯尽职尽力,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如今恶魔和我作对,让我一败涂地。因此,我决定用我自己献祭。这是与恶魔达成和解的途径。我儿土鲁将成为大家的新呼风唤雨者。来吧,杀了我吧,我死之后,请依照我儿子的嘱托接着去办下一件事。珍重道别了!谁来杀我呢?我举荐鼓乐队长马罗,他是最恰当的人选。”

克乃西特说完话,默默站着,周围的人一动也不动。土鲁满脸通红,痛苦地转动着戴有沉重皮帽的头颅朝四周瞥了一圈;他看见父亲的嘴角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扭歪着。最后,女祖宗生气了,重重顿着脚,吩咐马罗动手,她高声叫道:“向前走!拿起斧子,动手呀!”

马罗双手握住斧头,在他从前的师傅身前摆好行刑姿态,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憎恨这个老人。因为老人缄默的衰老嘴角向他撇出一副不屑的神态,这深深刺痛了他。马罗高高举起斧子,在他头上摇晃着,一面瞄准,一面定睛望着受刑人的脸,等待他闭起双眼。然而克乃西特不仅不闭上眼睛,反倒睁大双眼直瞪瞪地盯着这个举斧的人。老人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倘若多少还可看出一丝神色的话,也只是介乎怜悯和嘲笑之间的隐约神情而已。

马罗愤怒地抛开了斧头。“我不干这事,”他低声自言自语,接着便挤出头面人物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有几个村民轻轻笑出了声。女祖宗气得脸色发白,既气呼风唤雨大师的傲慢自大,更气马罗的怯懦无用。她招呼一位在旁边倚斧而立的老者,那位模样庄重的沉静老人似乎对眼前这幕令人不快的场景颇感羞愧。这位老人遵命走上前去,向受刑者简短而友善地点头招呼,他们自幼就是朋友,受刑者立即闭上了眼睛,克乃西特的动作十分坚决,他不仅闭紧双目,还略略低下了头。老人举斧砍下,克乃西特倒在地上。刚刚上任的呼风唤雨大师土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手势作出必要的指示。柴火堆很快就搭积妥当,遗体立即放了上去,用两条神圣的火把点燃火葬堆,开始一场隆重的葬礼仪式,是土鲁上任以后执行的第一件公务。

忏悔长老

当年圣西勒里翁[9]还活着的时候——尽管已逾老耄高年,加沙城[10]里住着一个名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11]的人,三十岁以前,或者三十多岁时仍然过着俗世生活,一直在研读异教的书籍。后来,通过一个他所苦苦追求的妇女的关系,他熟悉了基督教神圣教义的感人美德,并因而接受了神圣的洗礼,以涤净自己的罪恶。许多年中,他一直坐在本城教会长老们的座前聆听布道,尤其倾心于虔诚沙漠隐士的生平传记,总是满怀好奇潜心聆听,终于有一天他也出发了,那年他约摸三十六岁,他走的还是圣保罗和圣安东尼[12]走过之后已有无数虔诚信徒跟踪而行的路线。他把自己剩余的财物托付给城里的年老长者,请他们分送当地的穷人。他在城门口与亲友告别后,便离开这个污秽红尘,流浪进了沙漠,过起了忏悔的苦行生活。

许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烈日下忍受灼晒,跪在岩石和沙地上祈祷,直至磨破膝盖。他严守斋戒,每天日落以后才嚼食几粒枣子。魔鬼试图用诱惑、讥讽和勾引来考验他,都被他用祈祷、忏悔、苦行,以及我们在圣人传略中能够学到的一切办法予以击退了。他常常一夜接一夜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的星星,星座们也总是常常让他觉得困惑和迷乱。他细细观察着星象,过去他曾在阅读天上诸神的故事和有关人类自然天性的书籍中学到过这方面的知识。这门学问受到教会长老们的绝对摒弃,然而他仍旧和当年学习异教知识时一样,久久地沉湎于自己的奇思异想之中。

当年的隐士们生活于荒凉的沙漠地带,大都居住在有泉源、有少量绿色植物,有或大或小的绿洲之处。他们中有人孤单独处,有的结伙同住,互相照应,就如同比萨墓园[13]里一幅图画所描绘的景象。这些隐士们修炼仁爱和怜悯心,信仰善终之道,这是一种死亡的艺术,通过逐渐放弃世界和自我而抵达彼岸,抵达救主身前,进入光明境界而永不灭亡。他们受到天使和魔鬼双方照顾,他们创作赞美诗以驱除邪神;他们替人治病,为人祈福;他们似乎还以极大的热情和无私的献身精神来修补治疗世界,那是古往今来人们纵情淫乐和粗鲁野蛮所造成的。他们中有不少人显然熟悉古代异教的净化灵魂实验,掌握历史悠久的亚洲式修炼方法,但是他们却从不谈论传授。这种种修炼方法和瑜伽功夫都无人进行传授,因为基督徒越来越排斥一切异端事物而遭到了严厉禁止。

这些隐士中有不少人在苦修生活中练成了种种特殊能力:熟谙通神祈祷,能够按手治病,会预言未来,通晓驱魔法术,擅长判处罪恶和为人祈福。约瑟甫斯也逐渐酝酿成了一种特殊才能,随着时光流逝,待到他的头发变得灰白时,这一才能终于成熟结果。这是一种谛听的本领。任何隐修士或者良心不安的世俗人,凡是来向约瑟甫斯求教,向他倾吐自己的不妥行为、烦恼、怀疑和过错;唠叨生活中的诸多不幸,或者自己奋力为善,却遭受失败,或者因而受到损失和打击,十分悲伤之时,约瑟甫斯不仅懂得如何敞开耳朵和心扉潜心倾听,而且懂得如何接纳一切痛苦和忧虑,如何保护倾诉者,让他把烦恼倒空,内心平静而归。这一才能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炼后,最终成为他独特的专门能力,变成了一种工具——人人信赖的耳朵。

约瑟甫斯的美德是他的耐性、善于容忍的被动性以及巨大的缄默守秘的能力。来访者日多一日,人们为倾吐苦水,消解内心的积郁蜂拥而来,而其中有些人,即或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茅屋,却缺乏忏悔的勇气,他们迟疑不决,满脸羞愧,难以启齿,往往久久沉默无言,一连几个钟点只有叹息而已。约瑟甫斯对待他们的态度却一视同仁,不论对方是一泻无余,抑或吞吞吐吐;不论是倾心相告,抑或有所顾忌。每一个人他都同样看待,不论那人是诅咒上帝还是诅咒自己,不论他是夸大抑或缩小自己的罪孽和烦恼,也不论他诉说的是杀人大罪还是偶然的通奸,也不论那人只是控诉爱人的不贞或者灵魂堕落。倘若有人竟然自称与魔鬼交往密切,或者和邪神称兄道弟,约瑟甫斯也不会感觉惊吓。如果有人向他滔滔不绝、久久诉说不停却显然隐瞒了主要真情,他也不会失去耐心;即或有人疯狂地编造罪恶归咎于自己,约瑟甫斯也不会生气。人们向他诉说的一切:控告、忏悔、怨恨和良心上的责备,全都像雨水落入沙漠一般进入他的耳朵。他似乎从不对来人作任何判决,也从不表示同情或者轻蔑,尽管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凡是来向他忏悔的人,都会感觉不虚此行,都会觉得自己在诉说与聆听中获得了转化,心情舒畅了,思想解脱了。约瑟甫斯很少给人忠告或者劝诫,更少向人训示或者下命令。这些工作似乎不属他的职务范围,而来访者也似乎都察觉了这一特点。约瑟甫斯的任务是唤醒人们的信心,他只是接纳、耐心而满怀爱意地倾听,帮助访问者把尚未思考完整的忏悔圆满完成,让拥塞或者包裹在心灵里的一切通畅地流泻一空。约瑟甫斯的任务就是接纳一切,而后将之包裹在自己的沉默之中。

每次忏悔之后,约瑟甫斯的处置也全都相同。不论忏悔者的罪行是否可怕,也不论其悔罪的程度如何,他都要悔罪者与他一同跪下,齐读祷文,然后亲吻其额头,令他离去。惩罚和制裁不是他的职责,他甚至认为自己无权发布任何正式传教士都绝对有权宣讲的赦罪词,他以为判罪或宥罪都不属于自己的职权。约瑟甫斯倾听着,理解着,似乎他可以在接纳过程中帮助悔罪者承受罪责,分担罪行。约瑟甫斯沉默无言,似乎在把听到的一切深深埋葬,让它们永远成为业已消逝的过去。他和忏悔者一同在悔罪后诵读祷文,似乎视对方为教友,承认他们两人实属同类。他亲吻对方额头,似乎更多是教友情分,而不是教士身份,祝福的态度也更多温馨之情而并非表面礼仪。

约瑟甫斯的声誉远播,加沙城及其附近地区尽人皆知。有时候,人们提到他,就像提起那位伟大的隐修士狄昂·普吉尔[14]一样肃然起敬,而后者早在十年以前便已声名显赫,其才能也与约瑟甫斯迥然不同,狄昂长老由于特异功能而闻名于世,他不须来访者叙述便能够迅速而清晰地透视其灵魂,而且常常因指责忏悔者尚未全部坦白头脑里的罪孽而令那个犹豫不定的悔罪者惊骇万分。关于这位人类灵魂专家,约瑟甫斯已听说过上百个令人惊奇的故事,因而从不敢妄自比美。这位普吉尔长老还是所有误入歧途灵魂的卓越顾问,他是一位伟大的法官、惩罚和矫正罪行者。他处置种种悔过、苦修和朝圣事项,他判决联姻大事,他强迫仇家和解,他的权威简直相当于一位大主教。这位狄昂长老住在阿斯卡龙[15]附近,求教者纷纷远道而来,甚至来自耶路撒冷,是的,还有的来自更偏僻的遥远地区。

约瑟甫斯·法莫罗斯与大多数隐修士和忏悔者一样,年复一年在消耗精神的激烈斗争中生活。他确实离开了世俗生活,抛弃了自己的房屋财产,远离了大城市及其五光十色的感官享乐,然而他仍旧必须携带着自己的肉体同行,因而他无法摆脱潜藏于自己肉体与灵魂中的一切本能冲动,它们往往陷于苦恼和诱惑而无法自拔。他首先与自己的肉体进行斗争,待它严厉苛刻,让它受酷热和严寒,饥饿和干渴的熬煎,让它满是创伤和老茧,直至逐渐凋萎和干枯。然而即使在这个苦行僧的干枯皮囊中,老亚当仍然难以意料地纠缠他,折磨他,用愚昧的贪婪、欲望、梦幻和空想引诱他。是的,我们都早已知道,魔鬼最愿意光顾那些遁世和忏悔的人。因而,凡是有人前来寻求慰藉,诉说罪孽,他都认为是减轻自己悔罪生活之苦的恩典,而满怀感激地接受。他已从中获得了一种超越自身的精神意义和内容,因为事情本身就赋予了他一项任务。他能够为他人服务了,或者能够把自己作为工具而服务上帝了,可以把苦恼的灵魂引向上帝了。

这是一种非常美妙而且确实很高尚的感觉。然而在继续发展过程中,事实又向他显示,就连灵魂本身也隶属于世俗人类,也能够变化成为诱惑和陷阱。事实上,每逢有一位流浪者步行或者骑马而来,停步在约瑟甫斯居住的山洞之前,索取一口清水,并恳请垂听他的忏悔之时,那么我们这位约瑟甫斯长老就会觉得浑身袭过一阵阵满足和痛快之感,还会产生一种虚荣和自吹自擂之感,而他一经发现这类欲望便不由得深感惊恐。约瑟甫斯常常跪在地上祈求上帝宽宥,恳请不再派遣悔罪的人,不要再有忏悔者从附近的苦行僧茅屋和从世俗世界的城镇村庄来拜访自己这个不洁的人。倘若有一阵子果真无人前来忏悔时,他的感觉却会很糟糕。倘若又有许多拜访者纷纷来临,他也会再度捕捉住自己新的老毛病。于是,约瑟甫斯就像得了热病,听完这人或那人的忏悔后,不是发热就是发冷,感觉自己丧失了爱心,是的,甚至还会蔑视悔罪者。他叹息着也把这类内心挣扎接纳入自己的灵魂里,偶尔,他听完某个人的悔罪后,在孤独一人时严厉地对自己加以惩罚。除此以外,他还给自己下了规定,对待忏悔者不仅要有兄弟情谊,还得倍加尊敬,而且对待自己不太喜欢的人更要比对待一般人更为尊敬,因为他应当把每一位来访者都视为上帝派来的使者,是前来考察自己的人。岁月流逝,当他多年后已几乎是老人时,才总算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平静稳定感。而在许多居住在他附近的人眼中,他似乎已经毫无瑕疵,是一位已从上帝处寻得内心平静的完人。

而平静也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其他任何生命那样,也必然有盈虚圆缺,必然得适应环境,必然要面临考验,必然经受变迁。约瑟甫斯获得的平静正是这般模样,它是易变的,忽而存在,忽而消失,忽而近在眼前,好似擎在手里的一支蜡烛,忽而相隔遥远,好似冬夜里高悬天际的星星。事实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新的、特别的罪恶感和诱惑感,使他的生活愈益步履维艰。它们不是什么强大热烈的情绪,不是勃然大怒或者本能冲动,而是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开头很容易忍受的感觉,是的,最初几乎难以觉察,因为这是一种没有特殊痛感和失落感的情况,是一种懒洋洋、冷漠而又厌倦的精神状态,只能形容为消极感觉,形容为欢乐的渐渐减弱、远去,最终完全消失。那情况就像有些阴沉日子,既无灿烂阳光,也无倾盆大雨,天空凝滞不动越来越沉重,像是在自我禁闭一般,天空的颜色灰暗,却不是一片漆黑。天气又闷又热,却并非暴风雨前的气势。约瑟甫斯渐近老年之际,他的生活就逐渐成为这副样子。他变得越来越难以区分清晨与黄昏的差别,节日和平日的差别,更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的情绪高涨和心情沮丧的时刻,一切都变得无聊乏味、拖泥带水,他凄然想道,这便是人的老境吧。他之所以凄然伤感,因为他原本期望人到老年便可逐渐摆脱本能冲动和欲望,让自己的生活光辉而自在,使他得以进一步接近渴望已久的和谐完美,接近成熟的灵魂平静。如今怎样了呢,老年不仅令他失望,似乎也欺骗了他,他从中一无所得,唯有这种厌倦、灰色、毫无乐趣的寂寥感,还有就是无可救药的餍足感。最令他感到餍足至极的是:这种为存在而存在,为呼吸而呼吸,为睡眠而睡眠,日夜生活在自己小小绿洲畔的洞穴里,在永恒轮转的清晨和黄昏中,在旅人和朝圣者、骑驴子和骆驼者无休无止的人流中,尤其在那些专程来访问他的人之中,他被那些愚蠢、充满畏惧感、像孩子般易被愚弄的人所包围,他们前来诉说自己的生活、罪孽和恐惧,诉说受到的诱惑和为此而作的挣扎。约瑟甫斯有时感到,自己就如同这片汇聚着涓涓泉水的石砌池塘,水流先经过草地,形成一道小溪,然后流进沙地,迅速在荒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一切向他倾诉的忏悔,罪孽,良心折磨,生活经历,大小不一、真假不一、成百上千、永远全新地流入他的耳朵。但是他的耳朵却不像沙漠,没有生命,它是活生生的器官,不能够永无停顿地汲饮、吞噬和吸收,它感觉疲乏,感到餍足,感到被过度滥用了,他渴望那连绵不绝的忏悔、忧虑、控诉和自我责备的语言之流能停息,渴望宁静、死亡和沉寂能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流淌。

是的,约瑟甫斯希望结局降临。他已经疲倦,他已经尝够了生活,他已经餍足了,他的生命业已淡薄无味,也已毫无价值了。对他而言,再要一如既往地生活简直太过分了,以致他偶尔想试试了结自己的存在,想严惩自己,消灭自己,如同叛徒犹大所做,把自己吊死。情况就像他开始隐修生活初期,魔鬼曾把种种感官的和尘俗的欲望、想象和梦幻偷偷注入他的灵魂一样,如今这个魔鬼又试图暗暗向他灌输自我毁灭的想象,以致他每见到一棵树的粗枝就会考虑是否把自己悬挂在上面,每望见一片陡直的崖壁,就会掂量其是否够高够陡,足以把自己摔死。他反抗魔鬼的诱惑,他持续斗争着,他没有屈服,然而这种挣扎却让他夜以继日地生活在自我厌恶和渴望死亡的熊熊烈火之中。生活变得再也无法忍受,只剩下憎恨了。

约瑟甫斯有一天终于决定走这一步。当他再度登临那座高高的悬崖时,他望见远处天与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小小的人影,显然是旅行者,也许是朝圣者,还可能就是来拜访他的忏悔者呢。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猛然攫住了他:快,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逃开这种生活。这突然冒出的愿望如此强烈,难以克制,把一切顾虑、抗议和怀疑一股脑儿统统扫清了,他自然不可能毫无感觉,难道一个虔诚的隐修者可能不受良心责备而顺从某种本能冲动么?然而,他已经在奔跑了,他匆匆赶回到自己居住的洞穴里,他曾在这里苦苦挣扎过许多年,体验过无数次情绪昂扬和灰心失望的经历。他无意识地行动着,急匆匆抓了几把枣子,拿起一只装满水的葫芦,塞进自己破旧的背囊,背上肩头,又取了手杖,转身便离开了自己安静的绿色小家园,成了逃亡者和不平静的流浪汉,逃离了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离了他曾一度奉为至高无上的一切,逃离了他的职责和使命。

他一开始发了疯似地向前狂奔,似乎自己在悬崖上瞧见的那几个远远的人影,果真是来追捕他的敌人。但是狂奔了一程,漫步行走了一个钟点之后,他的畏惧焦急消退了,运动让他感到一种惬意的疲倦,他第一次停步休息,却不允许自己进食——日落之前不进食,已成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被猛然冒出想法所抑制的理性,在他休息时又再度活跃起来,它打量着他受本能驱使的行动,要重新进行判断。他的行动当然过分草率,然而他的理性似乎没有多少抵制,反倒很乐意的模样,似乎认为,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作出了纯洁而无罪的行动。他的行为确实是一种逃亡,又突然又鲁莽的逃亡,却绝无任何可耻的意味。他只是离弃了一个自己不再胜任的岗位。他用逃跑的行动承认自己否认了自己,辜负了必然在观察自己的苍天。他承认自己放弃了为无益的灵魂而日夜不停的奋斗,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他的理性发现,这次行动不伟大,没有英雄气概,没有神圣气息,但是却很正直诚实,而且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讶自己为什么直至今日才想到逃走,他忍耐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啊。这时他也才察觉,自己久久死守着一个已丧失意义的岗位,实在是一种错误,或者说是由于受到他的自我主义和老亚当的干扰了,这时他才开始懂得,为什么他的久久固执不变会导致如此险恶的后果,会形成灵魂的分崩离析和头脑失常,是的,甚至被魔鬼所盘踞,否则何以解释自己的死亡渴望和执意自杀呢。一个基督徒自然不应和死神为敌,一个隐修士和圣徒自然应当把生命视作奉献。然而,自杀这种想法只能是道地的魔鬼式邪念,只会让自己的灵魂受邪魔驱使,而不再受天使的呵护和管教。

约瑟甫斯坐下身来,好一阵子完全不知所措,最后才从深深的痛悔和震撼中有所感悟,他刚刚走过几里路程时的思索,令他看清了自己新近一个阶段的生活,也才认识到一个已届老年男子的可怕的绝望处境,他失却了自己的目标,日夜受到邪恶诱惑的折磨,竟想吊在一根树干上自尽,好像那个天国里的叛徒。倘若说这种自杀的念头令他感到十分恐怖,那么这种恐惧必定出自他对史前时期,对基督诞生前的古老异端邪说具有若干残余知识——知道那种原始的以人作祭献的古老习俗了,那时候,皇帝、圣徒、部族的中选者,往往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甚至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例子也不少见。但是,这种史前时代古老习俗的回响,还仅仅是让他不寒而栗的一个次要方面,更令他恐惧的却是另一个思想,归根结蒂,救世主死在十字架上,并不意味着任何别的内容,而只是一种自愿的为人类的祭献。事实如此,约瑟甫斯想到这里,恍然觉悟,基于这种认识的预感才萌生了自己渴望自杀的冲动,这是一种粗野而恶劣的自我牺牲冲动,因为毕竟只是狂妄地妄图模仿救世主——或者甚至是狂妄地暗示:救世主的拯救人类工作并未完全成功。约瑟甫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也同时庆幸自己总算逃脱了危险。

这位苦行僧约瑟甫斯对自己的新处境久久沉思着,有一阵子认为自己没有追随犹大或者上十字架的基督,而采取了逃亡行动,是一种重新把自己交给上帝的行动。然而,他越是清晰地认识自己刚刚逃离的地狱,心里就越发羞愧和沮丧,直到后来这种悲哀之情竟像一口食物哽塞了咽喉。不幸感不断膨胀,发展成了无法忍受的压力,接着,突如其来地痛哭了一场,于是奇迹般地治愈了他的伤痛。噢,他已有多长时间不会流泪了!泪如雨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止住了那种死一般的绞痛。当他重新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咸味后,才发现自己确实哭泣过,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又成了纯洁的小孩,不知何为邪恶了。约瑟甫斯微微笑着,对自己的哭泣略感羞愧,终于站起身子,重又启程前行。他心里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逃向何处,也不知道未来又将如何。他想自己正如同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意向和矛盾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他觉得遥远处传来悦耳的召唤声,似乎在引导自己向前,他的这场旅行如今似乎不再是逃亡而是一次返乡之行了。他现在渐渐疲倦了,他的理性也疲倦地沉默了,也可以说是休息了,或者也可以说是纯属多余了。

约瑟甫斯在一个水潭旁过夜,那里已驻扎着一小队旅客和几匹骆驼。客人里有两位妇女,他只举手打了个招呼,避免相互交谈。天色擦黑时,他咀嚼了几粒枣子,做完祈祷后便躺下休息了;忽听得两个男人在附近低声交谈,好像是一老一少,他只听得清谈话的片言只字,然而就是这些言语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足够他思索半夜的了。

“很好,”他听见那长者的声音在说,“你要去向一位虔诚的贤者忏悔诉说,这是好事。我告诉你,这些人什么都懂,他们不是只会一点点,其中有些人还会施魔法呢。倘若有头狮子猛烈扑来,他只需喊叫一声,那只猛兽就蹲下来,夹起尾巴悄悄走开。我告诉你吧,他们会驯狮子。他们中有一个特别神圣的人,他死后,那些被他驯顺的狮子竟替他掘了墓穴,还扒起泥土筑成了美丽的坟墓,其中有两头狮子还日夜替他守墓,守候了很长时间。其实他们不只是会驯狮子,有一次,某个隐修士还用祷文锻打改造了一个罗马百人队长的坏良心,那可是只残酷的野兽,是全阿斯卡龙最坏的军人,他却用祷文锻造了那颗黑心,变得胆小如鼠,总想找一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这个坏蛋后来变得安静而且怯生生怕人,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当然,这件事还有颇可思考的情况,因为这个人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圣徒死了?”

“噢,不是的,是那个罗马军团的百人队长。他叫法罗[16],受到那位圣徒申斥又唤醒良知后,却很快就崩溃了——先是发了两次高烧,三个月后就死了。嗯,他死了大家不觉得有损失。不过我常常思索,那位圣人也许不仅只驱逐了他身上的魔鬼,甚至还念了另一个小小的咒语,把这个男人也送还了大地。”

“一个虔诚的圣徒会做这等事?我可无法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亲爱的。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一个人就彻底变了,还不可以说是中了法术,何况三个月之后……”

沉寂了片刻后,那个年轻人又开口说话了。“这里也有一位圣徒,就住在这儿附近,他孤独一人居住在通往加沙的大路附近,在一道小泉水畔。他的名字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我已听说了他的不少事迹。”

“是么,说了什么?”

“人们说他虔诚得惊人,从来没有注视过女人。倘若有骆驼队经过他偏僻的住地,而有只骆驼上又坐着一位妇女,那么她即使戴着厚厚的面纱,他也都会立即转身,迅速消失在洞穴里。有许多人去向他忏悔,去的人多极了。”

“不至于吧,否则我也早就听说他的名字了。你说的这个法莫罗斯,他有什么特别能耐呢?”

“噢,我知道人们都去向他忏悔。如果他不是如此与人为善,又无所不知,那么人们就不会蜂拥而去了。此外,传说他几乎不大开口,从不骂人和向人吼叫,也从不惩罚人或者类似的处置。人们说他为人温和,甚至是个羞怯的男子。”

“啊,他既不叱责人,也不惩罚人,甚至不爱开口说话,那么他怎么帮人呢?”

“他只是默默倾听,发出奇妙的叹息,还有就是划十字。”

“什么!竟有这样一种不合格的圣徒,你不见得愚蠢到向这种哑巴大叔去忏悔吧?”

“是的,我正想这么做。他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会找到他的。今天傍晚有个穷苦的修士曾在这片水潭畔闲散站立。明天早晨我就去问他,我看他也好像是位隐士。”

老人生气了。“你还是把这个泉水隐士抛开吧,让他蹲在自己的洞穴里吧!一个男子汉,只会倾听和叹息,又害怕面对妇女,这个男人成不了事的!别去找他,我告诉你一个必得去访问的人名吧。他确实住得离此地很远,要过了阿斯卡龙才到,但他是当今最出色的隐士和忏悔长老,他的名字叫狄昂。人们都称呼他狄昂·普吉尔,普吉尔的意思是拳击勇士,因为他能击退一切妖魔鬼怪。凡是有人去向他诉说罪孽,我的小兄弟,这位普吉尔不会连连叹气,缄口无言,而会直言相告,用自己的办法把那个人的铁锈刮干净的。据人传说,他曾鞭打过一些忏悔者,还曾让一个人赤裸膝盖在岩石上跪了整整一夜,最后叫他拿出四十枚铜板布施穷人。我的小兄弟,你可以去看望这个人,他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当他直瞪瞪注视你时,他的目光便看穿了你的五脏六腑,让你浑身哆嗦。那个人从不唉声叹气,他有真本领。谁若常常失眠,做恶梦,有幻觉,就得去找普吉尔,我告诉你吧,他有办法教这个人恢复正常。我说的这些事,绝不是道听途说得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亲自到过他那里。是的,我亲自去过,我也许是个可怜虫,不过我确实曾去拜访隐修士狄昂,这个拳击勇士,他是上帝的使者。我去的时候情况十分悲惨,我带着肮脏不堪的良心去他那里,离开的时候却干干净净,像一颗晨星晶亮清明,也像我的名字大卫[17]一般真实可靠。请你牢牢记住:他名叫狄昂,人们称呼他普吉尔。你尽快去看他吧,你会体验到什么叫奇迹的。有许多行政长官,年长的名流,还有大主教,都常去向他讨教呢!”

“是的,”年轻人表示同意道,“如果我下次再去那一带时,我会考虑访问他的。然而今天是今天,这里是这里,我今天既已来到这里,而约瑟甫斯又住在附近,我又听说过他的许多善良好事……”

“他有好事!这个法莫罗斯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喜欢他的不训人不骂人。我得承认,我喜欢这种作风。我既不是军官,也不是大主教。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且性格也比较怯懦,我也许受不了火药味十足的款待。天晓得,我为什么要反对别人的温和态度。”

“我兴许也喜欢温和款待!可是这得等你诉说完毕,受过惩罚,获得净化之后,我以为,也许那时才是温和款待的合适时机。你浑身污秽,脏得像条豺狼,站在你的忏悔长老和法官面前听候发落,那可不行!”

“好吧,好吧。我们不该大呼小叫的,别人都想睡觉呢!”

那位青年人又忽然轻轻笑着说道:“我刚刚想起了一件关于他的趣事,也告诉你吧。”

“谁的趣事?”

“他的,约瑟甫斯长老的。他有一个老习惯,每当来人向他诉说过、忏悔过之后,他都要为此人祈福,并在告别时在那人额上或脸颊上亲吻一下。”

“是么,他现在还这样做吗?这真是他的可笑习惯。”

“还有呢,你也知道他十分羞于会见妇女。据说,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妓女,某一天穿着男人衣服去找他,他没有看出来,听完了她编的一派胡言。待她忏悔完毕,他恭恭敬敬向她鞠了一躬,还十分庄重地与她亲吻告别。”

老人不禁爆发了哈哈大笑,另一位赶紧叫他“轻一点,轻一点”,于是约瑟甫斯便听不清他们后来的对话,只听见一阵子压低了的笑声。

约瑟甫斯仰望天空,只见一弯镰刀般的新月高悬在棕榈树冠之上。深夜寒气袭人,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倾听两位骆驼旅客的夜谈,谈的恰恰是他自己以及那刚被抛弃的职责,使他好似面对一扇哈哈镜,感觉十分怪异,却也不乏教益。那么,果真有个妓女曾经开过他的玩笑。啊,这事情真够糟糕的,虽然不能说是最糟糕。他久久思索着两个陌生人的对话,直至深夜才允许自己入睡,因为自己的冥思苦想并非毫无收获。他已作出一个结论,也下了决心,他怀着这一新决定安心睡着了,并一觉睡到大天亮。

约瑟甫斯的新决定正是两位骆驼客人中那位年轻人没有采纳的建议。他决心采纳老人的忠告去拜会那位人称普吉尔的狄昂修士。他早已久仰其大名,今天还恰恰恳切地背诵过他写的赞美诗呢。这位著名的忏悔长老,灵魂的法官,精神指导人,大概也会给自己提出忠告、判决、惩罚,并且指明出路的。约瑟甫斯愿意把自己托付给这位上帝的代言人,也乐意遵守他为自己作出的任何安排。

约瑟甫斯在那两位旅人仍熟睡时离开了,他吃力地走过颇为难走的路程后,当天到达了一个他知道有虔诚修士居住的地带,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探听到前往阿斯卡龙的骆驼队常走的路线。

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抵达了一个可爱的小绿洲,那里树木高耸,山羊鸣叫,他相信自己望见了绿荫缝隙间的茅屋顶轮廓,也似乎闻见了人的气息,当他迟疑地向前走近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审视自己。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看见有个人靠坐在树林边缘第一棵大树下,那是个灰白胡子的老人,笔直地坐着,脸容庄重而略显严厉,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显然已经凝视了一忽儿。老人的目光坚定而锐利,却毫无表情,唯有习惯观察他人,却不好奇不参与的人才具有这种目光,他冷冷观察一切接近自己的人与物,试着认识他们,态度不亢不卑。

“赞美耶稣基督,”约瑟甫斯首先开言道。老人的答复是一声听不清的嘟哝。

“对不起,”约瑟甫斯问道,“您和我一样是个陌生的旅人,还是这片美丽绿洲的长久居民?”

“一个陌生人。”白胡子老人回答。

“尊敬的长者,您也许能够告诉我,从这里走是前往阿斯卡龙的正确路线么?”

“是的。”老人答道,说罢便缓缓站起身来,四肢略显僵直,站直后才看出是位瘦骨嶙峋的巨人。他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望向空旷的远方。约瑟甫斯感觉老人毫无交谈的兴趣,但是他必须鼓起勇气再问一句。

“尊敬的长者,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他彬彬有礼地说,只见老人收回了远望的视线,冷冰冰而又神情专注地把目光转向他。

“您也许知道去哪里能找到狄昂长老?那位人们称为狄昂·普吉尔的长老?”

陌生人略略皱起眉头,目光显得更加冷冰冰了。

“我知道他,”他简短地说。

“您知道他?”约瑟甫斯不禁失声叫道。“啊,请您告诉我吧,因为我是专程来拜访狄昂长老的。”

高大的老人从上往下打量着对方,却久久不给与答复。接着,他又退回到原先那棵大树下,动作缓慢地坐下,恢复了原来靠在树干的姿态。他微微做了一个手势,请约瑟甫斯也同样坐下。约瑟甫斯温顺地服从了,落座时觉得两腿酸软,却立即便忘却了,因为他已全神贯注于老人身上。此刻老人似乎已陷于沉思,庄重的脸上露出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严厉表情,然而这一表情上还罩着另一种表情,就像是一副透明的面具,那是一个孤独老人的痛苦表情,因自尊和体面不允许表露的痛苦表情。

过了很长时间,老人才把视线转回约瑟甫斯身上。他再度目光锐利地细细打量着对方,突然用命令口吻问道:“您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忏悔者,”约瑟甫斯回答,“我已过了很多年隐修生活。”

“这可以看得出。我问您是谁。”

“我叫约瑟甫斯。全名约瑟甫斯·法莫罗斯。”

约瑟甫斯报出姓名时,老人一动也不动,双眉却紧锁起来,以致片刻间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老人似乎被听到的名字怔住了,吓着了,或者令他失望了,或者只是他的双目疲倦了,只是一时精神涣散了,只是身体某处有点小小虚弱感,这都是老年人常犯的小毛病。无论如何,老人始终僵直地一动也不动,双目也始终紧闭,当他后来重新张开眼睛时,他的目光又有了变化,或者似乎显得更加苍老,更加孤独,更加凝滞不动了。他艰难地缓缓开言道:“我曾听人说起您。您不是那位倾听别人忏悔的长老么?”

约瑟甫斯狼狈地承认了,他觉得被人指认是一种难堪的曝光。他又第二次遭受自己名声招致的羞辱。

老人又用他那种简洁方式问道:“您现在是想去访问狄昂·普吉尔?为了什么事?”

“我要向他忏悔。”

“您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信任他,我甚至感觉,好像天上有一个声音派遣我,指引我去他那里。”

“那么您向他忏悔之后,又打算怎样呢?”

“我将遵照他的命令工作。”

“倘若他的建议或者命令有差错呢?”

“我不探究错或不错,我只是顺从执行。”

老人不再吐露任何言语。太阳已西斜,树叶间传出一只小鸟的啼鸣。由于老人始终缄默无语,约瑟甫斯便站起身来。他怯生生地再次提出了刚才的要求。

“您说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狄昂长老。我请您告诉我地名,指点道路?”

老人的嘴唇噘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您认为,”他温和地问道,“他会欢迎您么?”

约瑟甫斯被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怔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窘迫地呆呆站着。

最后,他打破僵局说道:“至少可以让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您吧?”

老人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随即点点头回答道:“我将在这里歇息,直到明天日出。您请走吧,您已经又饥又累了。”

约瑟甫斯尊敬地行了告别礼后,继续赶路,傍晚时分抵达了那个小小的定居点。人们聚居在这里好似生活在修道院中,一批来自不同城市和乡村的基督徒——所谓的退隐者们——在这片偏僻地带建立了这个定居点,以便不受打扰地过一种简单纯朴的静静潜修生活。人们款待他食物、饮水和过夜的床铺,眼见他疲倦已极,也就免了他的问答礼仪。人们临睡前由一位修士念诵晚祷文,其他人则跪在地上聆听,最后同声齐念“阿门”。

换一个时候,约瑟甫斯也许会乐意和这群虔诚的修士多盘桓一会,然而现在,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如何在明日清晨时分赶回昨日告别老人的地点。他发现老人裹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熟睡在地上,便在大树的另一边坐下身来,静候老人睡醒。不久,睡着的人便转动身子,醒了过来。他推开草席艰难地站起来,伸展着僵硬的四肢,接着便跪倒在地上,开始做早祈祷。当老人再度站起身子时,约瑟甫斯立即走上前去,默默地行了礼。

“您吃过了?”陌生的老人问。

“没有。我习惯于每日一餐,而且要等到日落之后才进食。尊敬的人,您饿了吗?”

“我们就要上路了,”老人说,“我们两人都已不再年轻。因此继续行程前还是先吃些东西好。”

约瑟甫斯打开背囊,给老人奉上枣子,昨夜那些善良的修士还送了他一块小米饼子,也拿出来与老人分享了。

“我们上路吧,”老人吃完后说道。

“啊,我们一起走么?”约瑟甫斯高兴地喊道。

“那当然。您曾要求我指点道路,现在就走吧。”

约瑟甫斯又惊讶又高兴地望着老人。“您多么仁慈,”他嚷着,试图说几句铭谢话,但陌生老人用一个干脆的手势止住了他。

“唯有上帝才是仁慈的,”他说。“我们就动身吧。现在起不要再尊称您了,两个年迈的忏悔修士还用得着讲什么虚礼客套么?”

高大的老人跨开了步伐,约瑟甫斯紧紧跟随,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带路人似乎十分熟悉路途,十分有把握地告诉约瑟甫斯,他们中午时分定能到达一个荫凉的地方,可以在那里歇脚片刻,躲过最炽热的日头。他们一路上不再说话。

在热日头下一连走了几个钟点,直到抵达一个适宜憩息的地点,他们躺倒在一些陡峭崖壁的阴影下,约瑟甫斯再次询问他的向导,他们还要走几天路程,才可到达狄昂·普吉尔的住处。

“这得取决于你,”老人回答。

“我?”约瑟甫斯叫道,“啊,倘若由我决定,我今天就想见他。”

老人此刻似乎也毫无交谈的兴趣。

“我们看看情况吧,”他只是简洁地截住了话头,翻转身子,闭上了眼睛。约瑟甫斯不愿在老人瞌睡时惊动他,便轻轻挪到旁边,不料一躺下就睡着了,因为前一夜他久久警醒着。倒是他的向导觉得上路时刻已到,才把他唤醒。

他们在午后来到一处可以休息的地点,那里有水、有树,还有青翠的草地。他们喝过水,洗净自己后,老人决定在这里歇脚。约瑟甫斯心里很不愿意,便怯生生地提出反对意见。

“你今天说过,”他表示,“由我决定去狄昂长老处的迟早,我很愿意再赶几个钟点路程,倘若果真能够在今天或明天就到达的话。”

“不必了,”老人回答,“我们今天已经走得够多了。”

“请原谅,”约瑟甫斯继续请求,“但是你总能理解我心里多焦急吧?”

“我很理解。然而焦急对你毫无好处。”

“那么你为什么对我说,一切由我决定呢?”

“是的,我说过。自从你明确说出了忏悔的意愿,你就随时可以诉说。”

“今天就可以?”

“今天就可以。”

约瑟甫斯惊恐地直盯着面前这张静静的苍老面容。

“这可能吗?”他喘息着叫嚷道,“你就是狄昂长老?”

老人点头认可。

“你就在这些树下躺着休息吧,”老人口气温和地说,“但是你不要睡着,只是静心休息,积蓄精神,我也要歇息和静思片刻。然后,你就可以对我讲述你渴望诉说的情况了。”

约瑟甫斯发现自己就这么一下子到了目的地,如今他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怎么未能早早认出这位可敬的长者,他们毕竟已共处了整整一个白天。约瑟甫斯退到一旁,跪下祈祷着,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想要诉说的内容。一个小时后,他回到老人身边,询问狄昂长老能否听他忏悔。

他总算可以悔罪了。一切都一泻无余:多少年来他所过的生活,长期以来似乎已丧失了价值和意义的一切,从他的嘴里汩汩流出,有故事,有哀叹,有疑虑,也有责备和自我责备,他如何成为基督徒,做了隐修士,如何祈求净化和圣洁,结果却是迷乱、昏暗和绝望。他诉说了自己的整个生活历史,连最近的情况也没有遗漏:他逃离旧生活,他的解脱感以及逃避带给他的希望。他述说了决心寻找狄昂长老的原因,他们见面后自己对老人立即产生的信任感和敬爱感,同时也述说了自己这一天里曾好几次觉得老人太冷冰冰,不近情理,是的,太乖戾了。

等约瑟甫斯诉说完毕,太阳早已下山。老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绝不打岔或者询问。即或忏悔已结束,他仍然不吭一声。他费劲地站起身子,极友好地望着约瑟甫斯,而后弯身吻了他的前额,又为他划了十字。直到很久之后,约瑟甫斯才恍然明白,这正是自己过去用来打发忏悔者的同一种既沉默、友好,又宽容、爱护的姿态。

接着,他们吃了些食物,做了晚祷,便躺下休息了。约瑟甫斯入睡前还沉思了片刻,是的,他原本期待忍受一场训斥和惩罚,结果却没有,然则他并不感到失望,也并无不安感。狄昂长老的目光和关怀的亲吻大大安慰了他,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不久就进入了舒坦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老人默默地带领他继续前行。他们几乎不停顿地走了整整一天,接着还走了四五天,终于到达狄昂的住处。他们共住一屋,约瑟甫斯帮助老人做些日常杂活,熟悉了狄昂的生活起居,他们的共同生活与约瑟甫斯以往多年所过的生活没有很大区别。不同的仅是他不再单人独处,而是生活在另一人的庇荫和保护之下,因而现在所过的生活毕竟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忏悔者和寻求慰藉的人陆续不断地从附近地区、从阿斯卡龙,乃至从更远的四面八方赶来。最初,每逢来了客人,约瑟甫斯总是急忙告退,直至来客离去才重新露面。但是,狄昂长老常常像呼唤仆人似地把他叫回,让他取水或者做别的小事,日子一久,约瑟甫斯也就习以为常帮着料理忏悔事务,也越来越多地陪同倾听客人的忏悔——只要当事人不表示反对。事实上大多数忏悔者倒是并不喜欢独自面对威风凛凛的狄昂·普吉尔,而宁愿有这位温和斯文,又乐于助人的帮手在一旁陪听。约瑟甫斯就这样逐渐熟悉了狄昂长老听忏悔的方式,熟悉了他的安慰、斥责、惩罚和施与忠告的办法。约瑟甫斯难得有勇气提出问题,除了有一回某个学者或者文学家顺道来访之后。

约瑟甫斯从这位来访者的叙述中判断他结交了一些会魔法和星相学的朋友。来人想在这里稍事休憩,便和两位年老的苦行僧同坐了一两个小时。这是一位彬彬有礼、十分健谈的客人,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星相和变化之道,他说人类以及人所信奉的神明,从有远古时代开始,迄至远古时代终结,全都得通过黄道十二宫的黄道带。他说到人类的始祖亚当,认为亚当与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实为一人,因而他称救主的赎罪乃是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变化历程,至于那条天堂乐园之蛇,据他声称本是圣泉的守护者,而一切众生形象,一切人与神,无不例外统统出自神圣泉水的黝暗深处。

狄昂长老聚精会神地倾听这个人以带着浓重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胡说八道,使约瑟甫斯非常恼火,是的,他很生气狄昂竟然未以愤慨之情反驳这些异端邪说,而是对这位无所不知的朝山进香者的自作聪明独白,似乎颇有同感,因为狄昂长老不仅潜心倾听,而且不时为某些词语点头微笑,似乎十分满意。

当客人告辞后,约瑟甫斯用一种近乎谴责的激烈语气问道:“你怎么能如此耐心地听完那个无信仰狂人的异端邪说?是啊,我觉得,你不但耐心地倾听,甚至直截了当表示出你的同感,还显出颇为欣赏的模样。你为什么不反驳他?你为什么不试图谴责他,说服他,让他归依我们的救主?”

狄昂长老只是摇晃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细脖子上的脑袋作为答复。“我没有反驳他,因为这纯属白费口舌,更确切地说,因为我还没有能力进行反驳。这个男人在演讲才能、编造神话才能以及对星相的知识方面,都远远超出我,我不可能驳倒他的。此外,我的孩子,批驳一个人的信仰,说他的信仰是谎言或者谬论,也不是你我的事情。我承认,听这个聪明人说话让我觉得愉快,尽管你听不进去。他让我愉快,因为他说得动听,懂得又多,更重要的是他让我回忆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往事,因为我年轻时也曾从事这些知识和学问的研究,下过许多功夫。这位陌生人讲得天花乱坠的神话故事,其实也并非毫无价值。它们都是某一种信仰所采用的寓言和比喻,我们因为信仰了我们唯一的救主耶稣,也就不需要它们。然而对于那些尚未发现我们这一信仰的人——他们也许永远不可能认识我们的信仰——他们是有权利尊敬和信仰这种植根于自己古老先辈的智慧的。当然,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信仰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信仰。但是,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相学和万古恒在学,不需要原始水源和宇宙母亲以及诸如此类学说的譬喻,我们也绝不能够说这类学说是谎言和谬论。”

“但是我们的信仰,”约瑟甫斯高声叫道,“确是更为优秀的学说,而耶稣又是为一切人类死去的。所以我认为,凡是认识救主学说的人,都必须反对那种过时老朽的学说,而代之以新的正确学说。”

“我们早就在做了,你,我,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做过,”狄昂冷静地回答。“我们都是救主的信徒,因为我们都被基督学说和甘为人类而死的信心与力量所慑服了。然而另外有些人却信仰黄道十二宫的神话和神学理论,他们全然没有感受救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而强制他们慑服,并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甫斯,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位神话学家何等善于叙述美丽动听的故事,又何等擅长编织形象譬喻么?你难道也没有看出他何等和谐自在地优游于自己的形象和譬喻的智慧之海中么?是的,这就是一个表征,说明他没有任何痛苦烦恼的压力,他很知足,一切都顺遂他的心意。对于事事顺心的人们,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总是直至情况糟糕,甚至极糟糕之时,直至他历经诸多痛苦和失望,饱受种种烦恼之后,直至大水几乎淹没脖子之际,他才会急着要得救和获得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弃眷恋已久的旧日信仰,转而冒险地接受得救奇迹的信仰。啊,约瑟甫斯,不要着急,我们暂且让这位博学多才的异教徒自得其乐吧,让他享受自己的智慧、思想和能说会道的快乐吧。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一年或者十年之后,他的艺术和智慧突然崩溃了,也许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或者他的独生儿子,或者他自己落到了贫病交加的境地。如果我们有机会在上述情况下与他再相见的话,我们就乐意助他一臂之力,向他叙述我们摆脱痛苦的种种方法。倘若他质问我们:‘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为什么十年前一声不吭?’——我们就可以回答:‘当时你正自得其乐呢!’”

老人说到这里,神情严肃起来,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又好似从往日旧梦中醒觉一般,补充说道:“我年轻时也曾沉湎于古代长老们的智慧学说,即或后来踏上了十字架苦修道路,研读神学学说还常常带给我许多快乐,当然,也不时让我感到忧虑。我的思虑大都停留于世界的创造上,也即是说,当一切创造完毕之后,世间一切应该十分美好这一事实上,因为《圣经》告诉我们:‘上帝看了(基督)创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十分美好。’然而,事实上这种美好、圆满仅仅只有一刹那,天堂乐园完成时的一刹那,转瞬间,就在下一个刹那里,罪孽和诅咒便因为亚当吃了那棵树上的禁果而破坏了和谐完美。世上有些教派的教师说:这位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亚当及其智慧之树的上帝,并非独一无二最高的神道,而只是神之一员,或者只是一个低级的神道,一个造物者而已,然而所创造的世界并不美好,甚至是一大失败,以致被造的众生度日艰难,不得不把一段世界时期托付给邪魔,直至最高的神——灵魂的上帝,亲自决定由圣子来结束这段糟糕的世界时期。与此同时,这些教师说道,我也这么想,从此以后,造物主及其创造物也开始趋向灭亡,整个世界也逐渐枯萎、衰老,直至出现一个既无创造、无自然、无血肉、无欲望和罪孽,又没有生殖繁荣与死亡交替的历史时代,但是,一个和谐完美的、充满灵性的得救世界也会随之诞生,这个新世界里,不存在对亚当的诅咒,也不存在对欲望、生育、繁殖与死亡的永恒诅咒和惩罚。对于当前世界的丑陋恶劣,我们更多归咎于造物主,而不是人类的始祖亚当。我们认为,造物者果真就是上帝自己的话,就应当把亚当创造成另一种模样,或者至少得让他免受诱惑。我们这番推论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两个上帝。第一个是创造者上帝,另一个是天父上帝,而我们对第一个毫无畏惧地不断批评。我们中甚至有些人迈出了更加大胆的步伐,他们声称,创造毕竟不当是上帝的工作,而只应是魔鬼的勾当。我们全都认为,可以用我们上述种种聪明想法帮助救世主,促进未来灵魂世界的诞生,于是我们推出了形形色色的神道、世界以及改造世界的构思。我们忙碌于研究和讨论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高烧几乎死去,我在热病昏迷梦魇状况中,脑子里仍然在和造物主打交道,我觉得自己必须投身战场,浴血奋斗,而梦魇中的故事却越来越恐怖吓人,竟至有一夜在高烧中,我认为自己必须杀死亲生母亲,才可能熄灭我血肉之躯里的生命。魔鬼趁我热病昏迷之际放出他的全部走狗追逐我。但是我还是痊愈了,令我的老朋友们失望的是,我又重新变回了早先模样,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缺乏灵性的愚蠢之人,尽管很快便恢复了体力,却始终没有恢复对哲学的兴趣。因为在那些逐渐康复的日日夜夜里,当恐怖的高烧梦魇终于消退,我几乎始终沉沉昏睡之际,凡是有一刹那的清醒时刻,我都感到救主在我身边,感到救主把自己的精力注入我身体之内,当我重新恢复健康时,我便不再能够感受救主的亲近,这让我觉得深深悲哀。当时我对这种亲近怀有强大渴望,因而一旦重又倾听到种种哲学辩论时,立即意识到这将危及我的热烈渴望——当时我还把这一渴望视为自己最宝贵的财富,生怕它会像泉水流失在沙地里一般,被思想和语言所淹没。我的朋友,我说得够多了,这就是我知识和神学生涯告终时的情况。从此以后,我就属于隐退的人。然而我对于任何擅长哲学和神话的人,任何懂得那类我自己也曾沉湎其中的游戏的人,我决不加以轻视,也不加以阻拦。如同我当年不得不满足于现实情况,不得不把造物主与上帝,创造与拯救之间的无法理解相互并存关系,永远成为自己的不解之谜一样,如今我也同样不得不满足于眼前的现实,我没有能力把哲学家造就为信徒。当然这也不属于我的职责。”

有一回,狄昂长老听完一个忏悔者叙述自己杀人和通奸罪行后,便对身边的助手说道:“杀人和通奸,听着可怕之极,当然也确实是坏事,事实如此。不过我得告诉你,约瑟甫斯,实际上这些世俗人毕竟算不上真正的罪犯,我经常试图完全站在他们中某一人的立场上看问题,我就会发现他们完全像小小儿童。是的,这些人很不规矩,不善良,不高尚,他们都是自私、好色、狂妄、怨气冲天的人,然而从本质上来看,归根结蒂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的行为幼稚无知,就和小孩子一模一样。”

“但是,”约瑟甫斯迟疑地说,“你常常严厉责备他们,还向他们描绘活生生的地狱景象。”

“正是如此。他们都是孩子,因而当他们良心上不安来向我忏悔时,所求的就是严厉对待,以及狠狠的训斥。至少这是我的观点。你那时的做法与我不同,你从不责骂和惩罚,你的态度友好,最后干脆用一个亲吻打发悔罪的人。我不想指责你,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自己办不到。”

“明白了,”约瑟甫斯说,“但是我还得问一下,当我向你忏悔之后,你为什么不像往常处理忏悔者那样对待我,为什么只是默默地亲吻我,只字不提惩罚的事?”

狄昂·普吉尔用他那种透视内心的尖锐目光盯着约瑟甫斯。“难道我做得不对吗?”他问。

“我没有说你不对。当时你显然做得很正确,否则那次忏悔后我就不会那么舒坦了。”

“那么,就不必再提它了。然而当时我倒也切切实实给了你一次为时很长的严厉惩罚呢,尽管我嘴里一字未说。我让你跟我走,把你当成仆人役使,硬让你重操旧业,迫使你陪听忏悔——那正是你逃离自己洞穴的原因呢。”

狄昂长老说完这番话便转身想走开,他一向反对长篇大论地讲话。然而约瑟甫斯这回却非常顽固。

“你当时就知道我会顺从你的,我想,在我向你忏悔之前,甚至在我认识你之前,你就料到我会顺从的。不,我现在只想问:你是否仅仅出自这一原因而如此对待我的?”

老人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然后站停在约瑟甫斯面前,把一只手搁在约瑟甫斯肩上,说道:“我的儿子,世俗的人们都如同儿童。而圣贤之人——是的,凡是圣人都不会来向我们忏悔的。但是我们,你和我均属同类,我们是苦行僧、探寻真理的人、避世修行的人——我们不是儿童,不是天真无辜的人,因而也不是通过说教和惩罚可以矫正的人。我们,我们才是名副其实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有思想的人,我们是吃过天堂智慧之树果实的人,因而我们之间不应当孩童般拿鞭子揍一通后便不了了之。我们不会在作过忏悔和忍受惩罚后,又重新返回世俗世界,不会像世俗人那样又纵情寻欢、热衷功名,偶尔甚至互相残杀。我们所体验的罪恶并非一场短暂的恶梦,不能够通过忏悔,或者牺牲就可以卸下抛开的。我们是居留在罪恶之中的,因而不可能有无罪感,我们是永恒的罪人,我们居住在罪孽中,在我们自己良心的烈火中,我们知道,我们毕生都不可能偿清与生俱来的巨大债务,除非在我们死后得到上帝怜悯,把我们纳入慈怀。约瑟甫斯,这就是原因所在,为什么我不能强迫你接受我的布道,强迫你忏悔。我们并没有犯了这种错误或者那种罪过,而是永远生活在原罪感之中。因而你我之间只具有互相认识和互相敬爱的关系,绝不能用惩罚的方法来治疗矫正另一个人。难道你还不懂得么?”

约瑟甫斯轻声答道:“是的。我已经明白了。”

“那么我们就不必再说无用的话了,”老人简短地说,转身走向门口的大石块,跪到石头上开始日常的祷告。

几年过去了,狄昂长老一天比一天体力衰弱,以致约瑟甫斯每天早晨都得扶持老人起床,否则就站不起身子。接着是早祷,早祷后老人又站不起身来,必须由约瑟甫斯再加以扶持,此后老人便整天坐着凝望远处。这是一般情况,有些日子,老人也有力气自己站起身来。就连听人忏悔的工作,老人也不是天天都能胜任,每当约瑟甫斯代行他的职务后,狄昂长老事后总要把忏悔者叫到自己身边,对他说:“我的大限近了,孩子,我已走近大限。请告诉人们:这里的约瑟甫斯是我的继任人。”当约瑟甫斯想要插话表示异议时,老人便向他投去极严厉的目光,迫令他住口。

有一天,老人显得比较有生气,不靠帮助独自起了床。他把约瑟甫斯叫到身边,一起来到小园圃边缘的一处地方。

“这里就是你将来埋葬我的地方,”老人说,“我们一起来挖墓穴,我想我们的时间还有一些。拿把铲子给我。”

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天清晨总要挖掘一小片土地。每当狄昂长老觉得自己有点力气时,总要满满掏出几铲泥土,尽管十分费劲,脸上的神情却比较愉快,似乎这桩工作带给了他很大快乐。而且这种愉快表情往往整整一天都挂在脸上。自从开始掘墓之后,老人持续保持着良好的心态。

“你得在我的坟头上栽一棵棕榈树,”有一天他们在挖掘时,老人说道,“也许你能活到吃它的果实。倘若吃不到,别人总会吃到的。我总是不断植树,然而还是种得太少了。俗话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植一棵树,留一个儿子,他就不应该死。嗯,我不仅植下一棵树,还留下一个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约瑟甫斯发现老人的神情越来越愉快和泰然自若,自从他们结识以来,还从未见老人如此开朗过。某天傍晚时分,天色已昏暗,他们也已用过餐,作过晚祷了,老人把约瑟甫斯唤到床前,请他在自己卧榻旁稍坐片刻。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亲切地说。老人的神情清朗,毫无倦怠模样。“你还记得自己在加沙附近小屋里最后一段糟糕日子么?你甚至厌倦了生命,于是你逃离那里,决心去拜访老狄昂,向他诉说自己的故事,你还记得么?而后你在隐修士的聚居地邂逅了那位老人,向他询问狄昂·普吉尔的住处,记得的吧?噢,你记得的。你最后发现这个老人就是狄昂·普吉尔,是不是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要告诉你发生这个情况的原因,因为整个情况对我而言也像是出现了奇迹呢!

“你很清楚,当一个听人忏悔的长老苦修多年,已届老年之际,他听过无数人向他悔罪,人人都把他视为无瑕的圣贤,毫不觉察他是比他们更巨大的罪人,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他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内容空虚,对别人毫无用处,觉得以往自己眼中既重要又神圣的一切——因为是上帝派遣他来这里倾听和洗涤人们灵魂中的污垢和垃圾的,如今对他竟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大负担,是的,是一种过分沉重的负担了。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一种诅咒,最后甚至看见有哪个可怜虫带着儿童式的罪孽来向他悔罪,他就惴惴不安。他就一心希望来人赶快走开,希望自己迅速得到摆脱,即使是悬在树上吊死也在所不惜。这便是你当时的情况。现在到了该我忏悔的时刻了,我要诉说的是:这也是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我当时也相信自己的工作毫无用处,我的灵魂已黯淡无光。每当对我满怀信仰的人不断蜂拥而来,不断向我倾泻他们凡俗生活中的污泥脏水,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凡是他们无法对付的事情,我也不再能够对付。

“那时候我常常听人说起一个名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的修士。我听说向他悔罪的人很多,有许多人更乐意找他而不找我,因为他比较温和,比较慈祥,从不责骂和有所要求,他把他们当成兄弟,只是倾听,临别时还给予一个亲吻。你很清楚,这可不是我的工作方法。当我第一次听人形容这个约瑟甫斯时,我认为他的做法有点愚蠢,甚至可说过分幼稚了。然而,如今在我开始怀疑自己之际,我便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批评约瑟甫斯的做法,而自以为是了。当时我有点疑惑,这个人会有何等样的魔力呢?我知道这个人比我年轻,不过却也届近老年,这情况让我高兴,因为我很难轻信一个青年人。我当时便感到了这个法莫罗斯对自己的吸引力。我决心去向约瑟甫斯·法莫罗斯朝圣,向他供认自己的困境,请他指点迷津,即或得不到具体指点,总可以获得些安慰和鼓励。我的决心下对了,我获得了解脱。

“我踏上了朝圣之路,向人们传说他居住的地点走去。与之同时,约瑟甫斯修士恰恰与我有了相同体验,也做了与我相同的事,为了向我求援而逃离了自己的住地。我还未抵达他的住处就遇见了他,我们刚刚交谈了几句,我就认出他正是我期望拜见的人。然而他却是在逃亡途中,他的情况很糟,和我一样糟,或者还更糟糕些,因为他已不能够沉思,不能够倾听忏悔,却凄凄惶惶地要诉说自己的苦恼,要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那一瞬间,我感到失望极了,也非常悲伤。因为即使这个约瑟甫斯还没有认出我,不知道我也厌倦了自己的工作,也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也全都无关紧要,难道事实还不够说明我们两人都一文不值,都年华虚度而一事无成么?

“我讲到这里你总早已明白了吧——后面就可以简短些。你住在修士们聚居地的那个晚上,我独自静坐沉思,我站在你的立场上再三考虑着,心里想道:倘若他明天知道了实情,知道自己寄厚望于普吉尔实属徒劳,他会怎么样?倘若他知道普吉尔也是一个逃亡者,一个怀疑分子,他又会怎么样呢?我越是替他着想,就越加替他感到悲伤,同时也越发感到他好像是上帝派遣来我身边的,我将在了解他、治愈他的过程中,同时认识自己,治愈自己。我这才得以安心睡觉,这时已过了午夜。第二天你就与我同行,并从此成了我的儿子。

“这段历史是我早就想对你叙述的。我听到你在哭泣。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些。我既已唠叨了半天,干脆再烦你耐心听一忽儿,而且把我现在说的话牢记在心:人是奇怪的,是很难以信赖的动物,因而,也许某一时刻又会有些苦恼和诱惑再度袭击你,试图重新征服你,这是非常可能的事。但愿我们的救主到时候也送你一个善良、耐心而体贴人的儿子和弟子,就像当年把你送给我一样!至于让伊色利奥特的可怜犹大吊死在树干上的那棵大树,也即是当年诱惑者让你陷进去的幻景,我今天已经能够给你讲清一个道理:让自己这样死亡,不仅是一种愚蠢和罪过,尽管我们的救主将会不计较小过失而宽恕这一罪孽。但是,一个人在绝望中死去,也是一种特别悲惨的憾事。上帝把绝望遣送给我们,并不是想杀死我们,上帝送来绝望是要唤醒我们内心的新生命。约瑟甫斯,当上帝把死亡送给我们,当上帝让我们脱离俗世和肉体的羁束,召唤我们向上升华时,那么这是一种伟大的欢乐。一个人累极了获准安眠,一个人长久负重之后获准放下重担,这当然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美好的事情。自从我们开始挖掘我的墓穴以来——别忘了你得种一棵棕榈树,自从我们开始掘墓以来,我比以往许多年里都更快活,更满足。

“我唠叨得太久了,我的儿子,你一定很累了。去睡吧,回你的小屋去。愿上帝与你同在!”

第二天早晨,狄昂长老没有出来做晨祷,也没有呼喊约瑟甫斯去帮他起床。约瑟甫斯心里有些恐慌,他悄悄地走进狄昂的小屋,走向床边,发现老人已与世长辞,他容光焕发,面带孩子般的微笑。

约瑟甫斯埋葬了老人,在他的坟头种上了那棵树,他自己也活过了那棵树结出第一批果实的年代。

印度式传记

护持神[18]的化身之一,是伟大的英雄拉摩[19],当这个毗湿奴的人形化身,与恶魔之王大战并将其杀死后,又以人类的形象再度进入人类的轮回循环之中。他的名字叫拉华纳[20],住在恒河之畔,是一位尚武的王公贵族。他就是达萨[21]的父亲。达萨幼年丧母,父亲又很快续娶了一位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妇女,并随即有了另一个男孩,这个后母便把达萨视为眼中钉。她嫉恨长子达萨,一心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纳拉[22]继承统治地位。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离间达萨和父亲的感情,一有机会就把孩子从父亲身边驱走。然而拉华纳宫廷里有一位婆罗门贵族华苏德瓦[23],担任着朝廷祭司要职,看穿了她的恶毒用心,并决意挫败她的诡计。华苏德瓦怜悯这个男孩,尤其他觉得小王子达萨具有母亲的虔诚性情,也继承了她的正直禀赋。华苏德瓦时时暗中照看着小达萨,不让他受到伤害,还注意着一切机会,设法让孩子脱离继母的魔掌。

国王拉华纳饲养着一群供祭献用的母牛,它们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牛,因为它们的牛奶和奶油是专门用于供神的。这群母牛享受着全国最好的牧场。

有一天,一位照看圣牛的牧人,运送一批奶油来到宫中,并报告说,现今牧放圣牛的那一地带,已经呈现干旱的迹象,因此,一部分牧人认为,应当把牛群带往更远处的山里去,那里水源丰足,青草鲜嫩,即使到了最干旱的时期,水源也不会匮乏。

婆罗门人华苏德瓦认识这位牧人已有多年,知道他是一个忠实善良的男子汉,始终把他视为心腹。第二天,当小王子达萨不知去向,再也寻找不到时,就只有华苏德瓦和这个牧人知道这次失踪的秘密。小男孩达萨已被牧人带进了深山。他们走在缓缓移动的牛群间,达萨很乐意参加牧人的行列,高兴地跟着放牧。达萨在放牧生活中逐渐长大,变成了牧童,他帮着照料母牛,学会了挤奶,他和小牛犊一起嬉戏,在树下玩耍,渴了就喝甜甜的牛奶,赤裸的双脚沾满了牛粪。达萨喜欢这种生活,他熟悉了牧人和牛群,熟悉了树林、树木和种种果实,最喜爱芒果树、无花果树和瓦楞伽树,他在碧绿的荷花塘里采摘甜嫩的鲜藕,每逢宗教节日就用火树花朵替自己编织和戴上一只鲜红的花环。他也熟知了一切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懂得如何躲避老虎,如何与聪明的獴和快乐的豪猪结交朋友。雨季来临时,达萨便在半明半暗的山间避风雨小屋里和孩子们一起玩游戏,唱儿歌,或者编织篮子和芦席,以打发漫长的时光。达萨虽然并未完全忘却自己的老家和旧日宫廷生活,不过在他心里早已是一场梦境了。

有一天,牛群迁移到了另一个地区,达萨便跑到森林里去,想寻找可口的蜂蜜。自从他认识了森林之后,便深深爱上了它,尤其是眼前这座森林,简直美丽得惊人。阳光透过树叶和枝杈像金蛇一般翻转跃动;鸟儿的鸣叫,树梢的风声,猴子的啼啸,混合成了美妙的乐音;光和声在这里交织成了一幅亮晶晶的神圣光网。还得加上各种各样的气息,花朵的芳香,树木、叶片、流水、苔藓、动物、果实、泥土和霉菌的气味,有的苦涩,有的甘甜;有的粗野,有的恬静;有的愉快,有的悲哀;有的刺鼻,有的柔和,种种气息时而汇聚在一起,时而又四下分散。间或可以听到一道泉水在不知哪处山谷里奔腾的声息。偶尔也可以望见一只带有黄色黑色斑点的绿蝴蝶飞翔在一片白伞形花丛上。有时也会听见浓密树丛间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树叶簌簌然纷纷飘落的声息,或者有只野兽在黝暗树林深处吼叫,或者是一只母猴在生气地呵斥自己的小猴。

达萨忘记了寻找蜂蜜,他倾听着几只羽毛绚丽的小鸟婉转啼鸣,忽然发现了高高羊齿植物间有条隐隐约约的小径,那片高大羊齿植物丛好似大森林里一座茂密的小森林,而那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只能容一人步行穿越。达萨小心翼翼地循着小径向前走去,来到一棵有着许多树干的大榕树下,树下有一座茅屋,一座用羊齿植物枝叶编织和搭成的尖顶帐篷。茅屋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手放在盘起的双足之间,在他雪白头发和宽阔额头下,一双眼睛平静地、专注地望着地面;眼睛虽是睁开的,可对事物却视而不见,是在向内反观。达萨知道,面前是位圣人和瑜伽僧人,他从前见过这样的圣人,知道他们都是受到神道宠爱的可敬长者,向他们表示敬畏是应该的。但是这位圣人把自己隐居的茅屋构造得如此美丽,他那静垂双臂笔直端坐的禅定姿态,强烈吸引了这个孩子,感到他比以往见过的任何圣人都更为奇妙和可敬。他端坐不动,却好似飘浮在空中,他目光茫然,却好似洞穿了一切事物,他身体周围环绕着一种神圣的光晕,一种尊严的光圈,一种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瑜伽法力交融而成的光波,这些全都是男孩无法穿越,也不敢用一声问候或者一声惊叫而进行干扰的。圣人的庄严法身,从内部焕发出的光彩,使他即使静坐不动也以他为中心放射出一道道光波和光线,就像从月亮上射出的光芒一般。而他的法身也以一种积蓄而成的巨大神力、一种凝聚积存的意志力量,在他四周编织起了一张巨大的法网,以致达萨觉得:眼前这位圣人只要发一个愿望或产生一个念头,就能够杀死一个人,或者重新救治这个人。

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不动,好似一棵树,然而树叶和枝条总还要随风摆动,他却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以致这个男孩一见到这位僧人后便好像中了魔法,被这幅景象所吸引所捆绑,也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达萨呆呆地站着,瞪视着这位大师,看见一片阳光落在他肩上,一丝阳光照在他一只垂落的手上,又见这细微的光点缓缓游动离去,又落下了新的光斑,达萨惊讶地看着,渐渐开始明白,这些阳光对面前的僧人毫无作用,附近森林里鸟儿的啼鸣,猴子的叫声也同样不起作用,就连那只停在他脸上,嗅过他皮肤,又在他面颊上爬行了一段才重新飞走的棕色大野蜂,也对他没有作用。——森林里全部多彩多姿的生命,均与他了无关系。达萨觉察到,这里的一切,凡是眼睛能见到,耳朵能听到的,不论其美丽抑或丑陋,可爱抑或可憎——统统全都与这位神圣的僧人毫无瓜葛。雨不会让他觉得寒冷或者沮丧,火也不能够让他觉得灼痛,整个周围世界对他而言,全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表象。于是,男孩脑海里隐约升起一种想象;事实上这整个世界,也许也仅仅是镜花水月,只不过是从不可知的深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浮在海面的一个涟漪而已,达萨产生这一想象,并非出于理性的思想,而是由于这位王子牧童感觉到了一种穿透全身的恐怖战栗和微微的眩晕,这是一种惊吓和危险之感,同时又是一种强烈的渴望感。因为,他切实觉得眼前的瑜伽行者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已穿越表象世界而下沉深入了一切存在的基础,深入了万事万物的内在奥秘之中。他已破除了人类感官知觉的魔网,已经不受任何光线、音响、色彩和知觉的影响,牢牢固守居留在自己的本质实体之中了。达萨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教的熏陶,获得过神光照射的恩惠,却并无能力用理性智慧理解这种感觉,更不知道如何用语气加以叙述,但是他切实感觉到了,如同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总会感到神就在自己近旁一般。如今他由于对这位僧人景仰爱慕而生的悚然敬畏之情,让他有了这种感觉,还由于他爱这个人,渴望去过与他同样静坐入定的生活,而有了这种感觉。更令达萨惊讶不已的是:这个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回忆起了往日豪华的宫廷生活,不禁暗暗伤心,便呆呆伫立在那片羊齿植物小丛林的边缘,忘却了飞翔而过的小鸟,忘却了身边窃窃私语的树木,更忘记了附近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沉湎于魔术的力量,定睛凝视着静修者,完全被对方不可思议的寂静和不可接触的神态所折服,也为他脸上那种清澈澄明,形态上的从容含蓄,以及对自己职责的奉献精神所叹服。

事后,达萨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那里呆了多长时间,两三个钟点,还是站了几天。当那种魔力终于离开他,达萨不声不响重新穿过羊齿植物丛间的羊肠小道,找到走出森林的道路,最后回到那片宽阔的草地和牛群旁边时,他自己也说不出曾经做了些什么。他的灵魂仍然为魔力所萦绕,直到有个牧人呵斥他,这才清醒过来。那人对着达萨大声嚷嚷,责骂他离开牛群时间太长,然而男孩只是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好像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那人被孩子不寻常的陌生眼神和庄严的表情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那位牧人才开口问道:“亲爱的,你去哪了?你是见了神,还是遇了鬼啦?”

“我去了森林,”达萨回答,“我去那里原本想寻找蜂蜜。可是我忘了寻蜜的事,因为我见到了一位圣人,一个隐居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正在潜心静修或者在默默祈祷,当我看见他的脸闪烁出光芒时,不禁看呆了。我站着看他,站了很长时间。我想今天傍晚再去一次,给他送些礼物,他是一位圣人呢。”

“这是对的,”牧人说道,“带些鲜乳和甜奶油给他。我们应当尊敬圣人,也应当供养圣人。”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你不必招呼他,达萨,你只需向他行礼,把礼物放在他面前就可以了。不必有任何其他举动。”

达萨照办了。他费了一番工夫,才重新找到那个地方。茅屋前的空地上阒无人影,他又不敢闯进茅屋去,只得把礼物留在屋门口地上,返身离去。

牧人们在这一带放牧期间,达萨每天傍晚都送礼品去,白天也去过一回,发现这位圣人又在静修入神,他又情不自禁地站了很久,领受着圣人散射出的极乐之光,觉得内心欢畅幸福。

后来他们离开了这一地带,把牛群赶到另一片草地牧放,达萨仍然久久不能忘怀自己在这处森林里的经历和感受。偶尔,达萨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每当独处之时,就想象自己是一个修炼瑜伽功的隐士。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记忆和梦想也日益淡化,男孩达萨也渐渐长成了强壮的青年,和同龄伙伴一起游戏、运动和角力的兴趣也越来越浓。然而达萨的灵魂深处仍然遗留着一丝微弱的闪光,一些隐约的遐想,也许有朝一日能够借助瑜伽的威严和力量恢复自己失落的王族生活和王子权力。

有一天,他们来到首都附近放牧,一位牧人从城里回来时带来了宫廷正在筹备一场巨大庆典的消息。由于拉华纳国王年老衰弱,难以胜任国事,已择定日期,要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纳拉。

达萨很想去观摩庆典大会,以重睹阔别已久的首都,他孩提时就离开那里,脑海里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他要倾听庆典的音乐,要观看节日游行,还要一睹贵族们的角力比赛,当然也想看一看那个陌生世界里市民们和权贵们的风采,因为在故事和传说里,都把他们描写得像伟大的神人一般,尽管他也知道,这些仅仅是童话传说,甚至比传说更不可靠。达萨心里也明白,很早很早以前,这个世界也曾是他自己的世界。

牧人们得到命令,要运一车奶油去宫廷,作为庆典用的祭品。牧队队长挑选了三名运货的青年,达萨很高兴自己是三人中的一个。

他们在庆典前夕把奶油运进了宫里,负责祭祀事务的婆罗门华苏德瓦接收这车货物,却没有认出眼前的青年正是达萨。接着,三个青年牧人也加入了庆典的人群。一大早,庆典活动便在婆罗门祭司主持的祭献仪式中开始了,他们看见大块大块金黄色奶油投入到火焰中,立即转化成向上跃动的火舌,忽闪着亮光的浓密烟雾高高冲向无垠的天际,以飨天上的三十位神道。三位年轻人看到游行队伍中有一队驮着金碧辉煌轿舆的大象,有位年轻骑士端坐在花团锦簇的皇家轿舆里,他正是青年国王纳拉。他们听见鼓声敲得震天响。整个场面规模宏大,炫人耳目,但也多少显得可笑,至少在年轻的达萨眼中如此。达萨对这片喧闹,对无数车辆和装扮华丽的骏马,对整个富丽堂皇的夸耀场面,感到又惊讶又着迷,此外他还觉得那些在皇家轿舆前跳舞的舞女十分有趣,她们舞动着苗条而又柔韧的肢体,犹如出水芙蓉的茎秆那样婀娜多姿。达萨对首都的宏伟壮丽感到震惊,尽管他如此着迷和喜悦,但在他的心里仍保留着一种牧人的清醒意识,归根结蒂,都市的浮华是他所轻蔑的。

他想到自己是真正的长子,而眼前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他过去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却涂抹油膏,继承了王位,其实应当是他达萨坐在缀满鲜花的皇家轿舆里巡游的,不过他倒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倒是对轿子里纳拉的模样颇为讨厌,那少年显得又愚蠢又丑恶,一副自命不凡的虚浮样子。达萨很想教训教训这个扮演国王的自高自大的小子,却无机可乘,何况可看、可听、可乐,又赏心悦目的东西实在太多,于是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城里的妇女们个个模样姣好,目光、举止和言谈十分俏皮活泼,她们抛给三位年轻牧人的一些话语,让他们久久不能忘怀。她们的话里无疑含有讥讽意味,因为城里人看待山里人,正如山里人看待城里人一样,总有点轻视对方。尽管如此,对于这些几乎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广阔的蓝天下,天天食用新鲜牛奶和乳酪,因而又英俊又强壮的年轻牧人,城里的妇女们都非常喜欢他们。

庆典结束后回到山里的达萨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他开始追求姑娘,为此而与其他青年男子进行过许多次拳击和摔跤比赛。有一次他们放牧到一个新的地区,那里环境优美,有大片平坦的牧场,有许多泉水,泉源附近长着繁茂的蔺草和竹林。他在这里遇见了一位叫普拉华蒂[24]的姑娘,并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她是一户佃农的女儿,达萨爱她爱得很深,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不惜抛弃其他一切。一段时期后,当牧人们必须迁移去另一地区时,他不听从任何规劝和警告,放弃了自己曾如此热爱的牧人生活,决意和大家道别。因为普拉华蒂已答应嫁给他,他便成了当地的定居者。婚后,他耕种岳父的麦田和稻田,帮助全家磨麦和砍柴。他用竹子和泥巴替妻子建了一座茅屋。

爱情必然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以致让一个年轻人感动得放弃了以往喜欢的一切:爱好、朋友和老习惯,并且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而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扮演可怜的女婿角色。普拉华蒂的美实在太强大了,从她的脸和躯体上放射出来的令人爱怜的吸引力实在太强大太诱人了,使达萨完全看不见其他的一切,向她彻底献出了自己。事实上,他在她的怀抱里确实感到了巨大幸福。人们听说过许多传说故事,讲到有些天上的神仙和圣者受到迷人的女子的诱惑,整天、整月、甚至整年和这个女人相拥在一起,沉湎于肉欲之中,难解难分,忘却了任何其他事情。也许达萨当时也有把命运都押在爱情上的愿望。然而命运注定他不能够长期拥有这种幸福。他的爱情生活只维持了大约一年光景,而且就连这短短的时间里也并非只有快乐幸事,也掺杂着无数琐碎的烦恼。有岳父贪婪的索取,有小舅子的冷嘲热讽,还有爱妻的种种小脾气。不过只要他和她一起上床,一切烦恼便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就是她的微笑的魅力。他只消一抚摩她那细长的躯体,她那青春的肉体就好似千万花朵盛开的乐园,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达萨的快活生涯还不足一年的时候,有一天,喧闹和骚扰打破了这一带的平静。一个骑马飞奔而来的钦差发布消息说:年轻的国王即将驾临,随即出现了军队、马匹和大批随从人员,最后是年轻的纳拉本人。他们要在附近地区狩猎,于是四面八方都扎下了帐篷,到处都传出了马匹嘶鸣和号角奏响的声音。

达萨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他照旧在田地里干活,照顾着磨坊,回避着猎人和朝臣们。可是有一天他从田间回到自己小屋的时候,发现妻子不在家里。他曾严格禁止她在这段时间里走出门外,这时不禁心如刀刺,并且预感到大祸正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匆匆赶到岳父家中,不但没有发现普拉华蒂,并且没人肯告诉他普拉华蒂去了哪里。他内心的痛苦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自己的茅屋和岳父的住屋之间来来回回寻找了整整两天,他在田野中守候倾听,他爬到井里呼喊她的名字,请求她,诅咒她,到处搜寻她的踪迹。

最后,他最年幼的小舅子——还是一个男孩——向他说了实情,普拉华蒂和国王在一起,她住进了他的帐篷,人们曾看见她骑在国王的马上。

达萨携带着放牧时常用的弹弓,偷偷潜近纳拉驻扎的营地附近。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警卫们稍一走开,他就向前潜近一步,然而,每当警卫们再度出现时,他又不得不立即逃开。后来他爬上一棵大树,躲在枝叶间俯视下面的营地,他看见了纳拉,那张脸他曾在首都的庆典中见过,曾经引起自己的憎厌之情。达萨看见他骑上马,离开了营地,几个钟点后,他回来了,下马后撩起了帐篷的门帘,达萨看到一个年轻妇女从帐篷内的阴暗处走向门边,上前来迎接归来的男人,当他一眼看出那年轻的躯体正是自己的妻子普拉华蒂时,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事实已是确定无疑,他内心的压力也越加强烈而难以忍受。尽管他从普拉华蒂对自己的爱情中获得过巨大的快乐,然而如今从她对自己的伤害中获得的气恼、愤怒和屈辱也同样巨大,是的,甚至更加大。这便是一个人全心全意只爱一个女人的结果。如今这唯一的对象已失落,他便理所当然地垮了下来,他站在废墟间茫茫然一无所依。

达萨在附近一带的丛林里游荡了一天一夜。每次因筋疲力尽而短暂休息后,他内心的痛苦又驱使他再次站起身子。他不得不继续前行,他感到自己必得向前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因为这一生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光辉。然而他却并未走向不可知的远方,始终还在自己遭遇不幸之处的附近徘徊,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地和皇家狩猎营地周围打转。最后又躲上了那棵可以俯览帐篷的大树的浓阴里,他在树叶间潜藏着,守候着,好似一头饥饿的野兽苦苦伺候着猎物,直到可以释放全部最后精力的瞬间来临——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他轻轻滑下树干,拉开弹弓向仇人射去,石块正中对方脑门。纳拉立即倒下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却没有丝毫动静。还没有待那阵复仇后的快感消失,达萨转瞬间就被恐惧感震住了,深深的寂静是多么令人惊恐。于是他不等被杀者身旁出现喊声,趁仆从们尚未蜂拥而至之前,便躲进了树丛,向前走下山坡,穿过竹林,消失在山谷之中。

当他从树上跳下,当他飞速发出石弹,致对方于死地之际,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好似会随之熄灭,好似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与那致命的石弹一起飞入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那个可憎的仇人死在自己之前,哪怕只早一刹那,他也甘愿同死。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接踵而来的竟是一片死寂,于是一种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求生欲望,把他从那已张开大口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本能掌握了他的意识和四肢,驱使他进入了森林和竹林浓深之处,命令他快快逃跑,快快躲藏自己。

直到他抵达一个僻静的避难地点,已经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之际,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情况。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当他因为脱力而丧失信心以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的时候,他都曾对自己的逃跑偷生感到失望和憎恶。然而当他歇过气来,也不再累得眩晕之后,憎恶感又转化成了顽强的求生欲望,心灵深处又充盈了赞同自己行为的狂热喜悦。

附近地区很快就铺开了搜捕杀人犯的人群,他们白天黑夜到处搜寻,却始终徒劳,因为达萨一直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他的避难处——一个老虎出没之地,无人敢于过分深入。他睡一小会儿,警惕地观望一会儿,再继续向前爬行一段路程,然后再略略休息。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他已经越过了丘陵地带,随即又不停顿地继续朝更高的山峰攀登。

达萨从此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涯,这种生活使他变得比较坚硬和冷酷,却也比较聪明和懂得舍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在深夜里梦到普拉华蒂和往日的快乐,或者应当说是他曾经认为的快乐。他还更多地梦到追捕和逃亡,常做一些吓得心脏停止跳动的恶梦,例如:他在森林里奔跑,一群追捕者则击着鼓、吹着号角在后追赶;他在穿越森林和沼泽,横过荆棘地带,跨越摇摇欲坠的朽烂桥梁之际,总有一些重物,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或者某种裹得严严的不明何物的东西背在身上,他不知那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极珍贵,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的东西,那东西价值连城,因而会招致灾祸,也许那是一件宝物,也许还是偷来的东西,紧紧包裹在一块有红蓝图案的花布——就像普拉华蒂那件节日花袍——之内。他就如此这般一直向前逃亡、潜行着,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者偷来之物,历尽了艰难和危险,他穿越过树干低垂的森林,翻越过高耸入云的山崖,他心惊胆战地绕过可怕的毒蛇,走过鳄鱼成群河流上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板,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停下来,他摸索着包裹上的绳结,解了一个又一个结子,然后摊开包袱布,他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那件宝物,却是他自己的头颅。

达萨过起了隐居生活,虽然还是不断流浪,却不再见人就逃,只是尽量避免与人们打交道。有一天他走过一片青翠的丘陵地带,遍地绿草十分悦目,令人心情舒畅,似乎大地正在欢迎他,并且在对他说:他一定早已认识它们了!他时而认出了一片草地,茂密的开花青草正柔和地随风摆动,时而又认出了一片阔叶柳树林,它们提醒他回忆起一段纯洁无瑕的快活日子,那时候他还全然不知道什么叫迷恋和妒忌,什么是憎恨和复仇。达萨看见了儿时曾与同伴们一起放牧牛群的广阔草场,那曾是他度过少年时代最快乐时光的地方,回溯往日,他觉得已宛如隔世。一种甜蜜的哀伤之感不由从他心头涌起,应和着此情此景对他表示的欢迎之音:银色杨柳摆动的沙沙声,小小溪流快活的有节奏的淙淙声,鸟儿的鸣啭和金色野蜂的嗡嗡飞舞声。这里的一切声响和气息无不显示出安稳隐居的意味。当年他过着依水傍草的流浪牧人生活时,从未觉得一块陌生地方会给予自己如此温馨的回家之感。

在这种灵魂之音的陪同和引导下,达萨带着一种返乡战士的感情,满怀喜悦地漫游了这片风光宜人的土地。在几个月的可怕逃亡生活之后,他这才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异乡人,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是一个可以敞开心怀、毫无思虑、毫无渴求地把自己完全彻底地托付给面前这一清静惬意现实的人。他怀着感恩和略微惊讶的心情迎接着自己新的、不同寻常的、也是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心情,迎接着这种一无所求,这种轻松自如,这种自由自在品味观赏的情趣。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翠绿草地尽头处那座森林的吸引。他走进树林,站在撒了一地金色阳光斑点的树下,这种回返家乡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像识途老马似地双脚不由自主地引领他走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穿过一片羊齿植物丛林后——大森林里的一片浓密小树林——便来到了一幢小小的茅舍之前。茅屋前坐着一位纹丝不动的瑜伽僧人,这正是他往昔曾来暗暗瞻仰,并奉上鲜奶的圣者。

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这里的一切都依然如故。这里没有时间流逝,没有谋杀和痛苦。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不论是时间还是生命都坚固如水晶,静默而永恒。他凝视着老人,当年第一次望着老人时内心涌动的景仰、热爱和渴望的情感又重新降临了。他望望那座茅屋,想道,下次雨季到来之前,很有必要进行一番修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大胆向前走了几步,踏进小屋后向四周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几乎空无所有。屋内有一张树叶堆起的床铺,一只装着少许饮水的水瓢和一只空无一物的韧皮箩筐。他拿起箩筐,走进树林,试图找些食物,他取回了水果和一些甜味的树心,接着又把那只水瓢装满了新鲜的水。

这就够了,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需要如此少量的东西。达萨蹲坐在地上,沉入了梦境。他很满足于寂静和平的梦幻般林中环境,他也很满足于自己的情况,很满意内心的声音把他引导到少年时代就曾让他体验到平静、幸福和返乡之感的场所来。

达萨就这样留在了沉默无言的瑜伽行者身边。他更新了老人铺床的树叶,寻找两个人的食物,修好了旧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自己另建一座新茅屋。老人似乎容忍了他,然而达萨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正承认自己。因为老人每回从入定中站起身子,总是只为了吃一点东西,或者去树林里略略走动一下。达萨生活在老人身边就像一个仆人生活在一个大人物身边,或者应当更确切地说,像一只小小的家畜,譬如小鸟或者獴活在人类中间,尽管很殷勤,却很少受到重视。由于他逃亡了很长时间,总是过着躲躲藏藏的不安定生活,总是受良心责备,又总是心惊胆战,害怕遭受追捕,所以目前的安定生活,不太劳累的工作,还有身边这位似乎毫不关怀自己的人,都让他觉得十分舒坦。达萨在一段日子里对这种生活简直感激不尽:他可以一睡半天,甚至整整一天,不受恶梦干扰,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的可怕事情。他从未想到未来,即或有时心里充满渴望或者愿望,那也只是希望留在这里,受到老人的接纳,并把他引入瑜伽隐修生活的奥秘之中,让他也成为一个修士,分享瑜伽的超然物外境界。

达萨开始模仿可敬长老的端坐姿势,想学他的样盘起双腿静坐不动,也能像他那样窥见超乎现实之上的幻想世界,能够超然于周围环境。但是,他的尝试大多以失败告终,他觉得四肢僵硬,腰背疼痛,又不堪忍受蚊子干扰或者皮肤上一阵阵的痛痒,逼得他重新动来动去,或者伸手搔挠,甚至干脆重新站起身来。当然达萨也有过几次特别感受,具体地说就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空荡荡感觉,好像飘了起来,如同梦里那样,觉得身子时而轻轻着地,时而又缓缓升上天空,就像一团毛絮似的飘荡不定。每逢这类时刻,他便不禁想象自己不得不永恒飘浮不定的滋味;身体和灵魂摆脱了一切重力,得以自在分享一种更加广阔、纯洁、光明的生活境界,得以不断提升,不断被吸收进入一个无时间性的不朽的彼岸世界。然而这一时刻总是仅能持续刹那间的光景,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每次跌回旧时现实时,总是大失所望,因而想道,他必须恳请大师收他为徒,指点他入门,以便学会修炼此道的奥秘,有朝一日也成为瑜伽行者。但是他该如何恳请呢?事实上,老人似乎从不曾正眼看他,连相互交谈都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位大师似乎已处于彼岸世界的日子与时刻、森林和茅屋之中,就连语言也是彼岸世界的。

然而,有一天老人开口说话了。有一段时间里,达萨一夜接一夜地做恶梦,混杂着狂乱的甜蜜和恐怖场景,时而是妻子普拉华蒂,时而是可怕的逃亡。到了白天,达萨的功课毫无进步,他不能持久端坐修炼,也不能不思念妻子和爱情,因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到森林里去走动。他认为这是气候恶劣所致,那几天天气确实闷热,不断刮着一阵阵干热风,让人坐立不宁。

又是一个气候恶劣的倒霉日子。蚊子整天嗡嗡不停地飞舞。达萨前一天夜里又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以致白天郁郁寡欢,心情沉重。他已记不起梦里的情景,不过刚醒时还记得是重演了早些时候的生活经历和遭遇,让他感到可耻和羞辱。整整一天,他心情忧郁地绕着茅屋走来走去,或者呆呆蹲着不动。他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些零星活计,又三番两次地静坐冥思,可每次都立即火烧似的烦躁起来,觉得四肢在抽搐,脚上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行,又觉得背上有剧烈的灼痛感,总之,他几乎无法安坐不动,即或只是片刻也不行。达萨又羞又愧地朝老人望去,但见他始终保持着完美的静坐姿态,双目内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好像有一朵盛开的花飘浮摇曳在他的躯体之上。

于是就在这一天,当这位瑜伽修士从入定中站起身子,想回屋休息时,达萨走到他面前,这一时刻达萨已等候很久了,因此不但鼓起勇气挡住他的去路,而且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请原谅我打扰你的休息,尊敬的长者,”他说,“我在追寻内心平静和安宁,我很想过你这样的生活,将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已看见我还很年轻,然而我已不得不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对待我实在太残酷了。我生为王子,却被驱逐当了牧人。我以牧人身份长大成人,我像一头小牛那样快快活活,强壮结实,内心十分纯洁无邪。后来,我开始张大眼睛注视妇女,当我看见最美丽的女人时,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当时如果得不到她,我也许会去死的。我离开了我的伙伴,那些善良的牧人。我向普拉华蒂求婚,我得到了她,我成了农家的女婿,必须整日辛苦劳作,然而普拉华蒂不仅属于我,并且也爱我,或者这不过是我自以为如此。每天晚上我都投入她的怀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但是,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地区狩猎。就是这个人让我孩提年代便被逐出宫门,如今他来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普拉华蒂,还让我亲眼目睹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和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竟杀了人,我过起了谋杀者和逃犯的生活,人人都在我身后追赶和捕捉我。直到我走进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尊敬的长者,我是一个愚蠢的人,我是一个杀人者,也许还会被人捉拿归案,判处死刑。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宁愿了结这样的生命。”

老人低垂双目静静地听完了他的爆发式的倾诉,接着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达萨的面孔,那目光明亮、尖锐、清澈,几乎令人难以承受。当他细细打量着达萨的脸,似乎在紧张思索对方的陈述时,嘴巴却慢慢扭歪成一种微笑姿态,随即又变成大笑状态——一种无声的大笑,老人带着这种笑容摇晃着脑袋,说道:“玛雅!玛雅!”[25]

达萨完全被弄糊涂了,羞容满面地呆呆站着不动。老人则自顾走进了羊齿植物丛间的狭窄小径,他要在晚餐前稍作散步。他以有节制有韵律的步伐在小树林间走了几百步左右,便又转身进了茅屋。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又回转了那个超然于现实世界的不知何处的远方。他这种笑容表示了什么呢?他不是一直对可怜的达萨十分冷漠么!达萨久久地思索着这难解的笑容。在听了达萨痛苦绝望的供认和自白之后的瞬间,他竟然露出如此可怕的笑容,究竟是好意还是嘲弄?是安慰还是批评?是表示慈悲抑或是恶意寻开心?难道竟是一个玩世不恭老人作出的讥讽反应?或者是一位圣贤对一个陌生人愚蠢行为的抚慰?那笑容是一种拒绝表示么?抑或是一种告别方式,让人快快离开?或者这是一种劝导的方式,要求达萨学他的模样哈哈大笑?达萨始终解不开这个哑谜。深夜了,达萨仍然在思索这种笑容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用这种方法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灾难,他的思绪始终萦绕着笑容问题打转,他咀嚼这个问题好似咀嚼某种可吃的树根,尽管坚硬却颇有味道,还散发出芬芳香气呢。与此同时,他又同样努力地思索、咀嚼着老人如此响亮地大声喊出的一个名词,“玛雅!玛雅!”为什么老人大笑着嚷叫的时候,心情竟那么快活,那么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玛雅”这个词的意义,他只能够半猜测地大致了解,而对老人笑着叫喊的方式,他也只能够一知半解,揣测其蕴含着某种意义。玛雅——这就是达萨的一生,包括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蜜幸福和苦涩不幸。美丽的普拉华蒂是玛雅。爱情和它的感官欢娱是玛雅。整个人生是玛雅。达萨的生活,一切人类的生活,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位年老的瑜伽僧人眼中,莫不皆是幼稚行为,一种表演场面,一种戏剧景象,一种幻想错觉,一种肥皂泡——缤纷色彩里的虚无而已。人们对待这一切,尽可以耸耸肩一笑了之,尽可以蔑视它们、嘲笑它们,全不必过分认真。

对这位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用一脸笑容和一声玛雅,处理和打发达萨的全部生活,但是对达萨本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做到。尽管他非常希望自己也变成笑面人生的瑜伽行者,能够把自己的生活也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玛雅世界。但是,就在当前的几天几夜里,往日寝食不安的逃亡光景又活生生地再现了。他刚抵达此地的那一阵子,几乎完全忘却了流亡时的紧张疲乏,如今又出现了。当初他抱着学会瑜伽功夫的希望,不论他能否达到老人那样的高超水平,如今这希望看来十分渺茫了。那么——他再在这片林子里流连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曾是他的避难所,他曾在这里喘过气来,恢复了体力,也曾略略恢复了理智,这也非常重要,这里给予他的实在够多了!是的,也许这段期间全国搜捕谋杀国王凶手的案件已经结束,他大概可以继续流浪而不会遭遇巨大危险。

达萨决定继续流浪。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就动身。世界那么大,他不能够永远呆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

这一决定使达萨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他原定第二天破晓就走,然而他熟睡了整整一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老人早已开始静坐修炼,达萨不愿不辞而别,何况他还有一个请求要向老人提出。于是他只得耐心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老人这才站起身子,伸了伸四肢,开始例行的散步。这次达萨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而再地鞠躬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至这位瑜伽大师终于把目光询问似地望向他。

“大师,”他谦卑地开言道,“我要继续我的行程,我不会再打扰你的清静了。但是,最尊敬的长者,请你允许我再向你请教这一回吧。当我向你叙述了自己的生平后,你面露笑容,你大声喊出了‘玛雅,玛雅’。我衷心请求你再为‘玛雅’一词作些指点吧。”

老人转身走向自己的茅屋,用目光命令达萨跟随身后。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后,示意他洗净双手。达萨恭敬地服从了。接着,这位瑜伽大师把剩余的水都倒进了羊齿植物丛里,把空水瓢又递给年轻人,命令他当即去取回新鲜的水。达萨恭敬地遵命,奔跑而去,一路上惜别之情不禁涌动心头,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穿过这条小径去泉源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边缘已磨得光溜溜的水瓢,来到这水面似镜的小水池畔,来到这经常倒映着麋鹿角影,树冠拱形以及可爱蓝天亮亮光点的美丽地方。现在,当他俯身取水时,水面也最后一次倒映出了自己在浅棕色黄昏光线中的脸庞。他沉思着把水瓢缓缓浸入水中,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无把握感,他无法理解自己,他既然已决定继续流浪,老人也并没有邀请他再逗留几天,或者要他永远留下,他为何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心头如此痛楚?

他蹲在水池边,捧起一口水,喝过后便站起了身子。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水瓢,以免晃出水滴。他刚要踏上小路,一种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让他又惊又喜,正是他常在梦中听到,梦醒后又常常苦苦思念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甜蜜极了,穿过黄昏微光下模糊森林传来的声音稚气十足,甜美迷人,让他惊喜得心脏也不住震颤了。这是普拉华蒂的声音,是他妻子的声音。“达萨,”她亲切地呼喊着。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着四周,水瓢还牢牢捧在手里。啊,瞧那边,她在那些树干间出现了,双腿修长,亭亭玉立又苗条又富于弹性,她,普拉华蒂,他那忘不掉的不忠实的爱人。他丢下水瓢,向她奔去。她微笑着,略带羞怯地站在他面前,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他走得更近些后,看清她脚上穿着红色皮革便鞋,身上的衣服华贵漂亮,臂上套着金手镯,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珍贵宝石的彩色光芒。他不禁停住了脚步。难道她现在还是国王的一位王妃么?难道他没有杀死纳拉?难道她现在戴着他的首饰到处走动么?她又怎能穿戴着他馈赠的礼物来到自己面前,而且呼唤自己的名字呢?

然而她已比从前更加美丽了,以致他等不及询问情况,便情不自禁又把她拥入怀中。他将前额抵在她的黑发上,他托起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双唇;他立即感到,以往丧失的一切又统统归还给他了,他以往拥有的东西:他的快乐、他的爱情、他的欲望、他的热情、他的生活欢乐,都在他眼前做这些举动之际,回到了身上。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思想都已远远离开了这座森林和那位年老的隐士,不论是树林和茅舍,还是静修和瑜伽,都已经一文不值,都已忘得干干净净。老人吩咐他取水的水瓢也被他忘了。他朝站在树林边的普拉华蒂奔去时,把它丢弃在水池旁了。如今她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向他诉说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以及其间发生的种种情况了。

普拉华蒂叙述的事情太离奇了,简直令人又惊又喜,好似进了童话世界,而达萨也就如此这般一下子跳进了自己的新生活里。事实上,不仅普拉华蒂又重新归属于他,可憎的纳拉已呜呼哀哉,追捕凶手的通缉令早已撤销,而且还有对达萨的重大宣布:一度被逐出宫门成为牧人的王子,已在全国通令宣布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和统治者了。一位老牧人和宫里的老婆罗门祭司华苏德瓦讲述了已经被人遗忘的王子被放逐的故事,并让它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新闻。如今这同一个人,曾经被作为谋杀纳拉的凶手而在全国搜捕,要把他缉拿归案,处以死刑,却又被全国人民以更大的热心到处寻找了,要让他庄严堂皇地回返首都,回返父王的宫廷,并且登极为王了。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春梦。而最令达萨惊喜的莫过于在所有寻找他的人当中,第一个找到他,第一个向他报喜的人恰恰是普拉华蒂,这真是太好了!达萨发现,森林边上已扎满了营帐,空气里弥漫着烟气和烧烤猎物的香味。普拉华蒂受到了侍从们的大声祝贺,当她把自己的夫君达萨介绍给大家后,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就开始了。人群中有一个青年是达萨放牧年代的同伴,是他把普拉华蒂和随从们带到这个达萨曾经生活过喜欢过的地方来的。这位年轻人一认出达萨便高兴地大笑着向他奔去,打算亲热地拥抱他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却蓦然想起自己的伙伴现在成了国王,便忽地僵了似的,愣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移步向前,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行礼,表示祝贺。达萨拉起他,拥抱了他,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询问他想要什么。年轻的牧人想要一头小母牛,新国王立即下令从最优良的牛群里挑选三头最漂亮的小母牛赏赐给他。

向新国王引见的人越来越多,官员、猎人头领、婆罗门祭司,等等等等,国王也一一接受了他们的晋见。酒宴摆了起来,皮鼓、琵琶、笛子统统奏响了,一切都富丽堂皇,轰轰烈烈,使达萨顿觉似乎置身梦中。他无法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实,在他眼里,唯一真实的仅仅是自己年轻的妻子普拉华蒂,因为她正靠在自己的怀里。

大队人马缓缓向前开拔,几天后已近首都。信差先行一步,宣告年轻的国王已被找到,已在归京途中。消息一经证实,全城上下顿时敲锣打鼓热闹起来。一队穿着白色礼服的婆罗门祭司走上前来迎接新国王,为首的那位是华苏德瓦的继承人。华苏德瓦正是那个二十年前把达萨送到牧人处以躲避暗算的人,几天前刚刚过世。婆罗门祭司们向国王高声欢呼后,便唱起了圣歌,随后带领他走进了宫殿,宫里点燃起了无数巨大的祭火堆。达萨被前呼后拥着进了自己的新家,他在这里接受了更多的祝贺、致敬、祝福和表示欢迎的礼节。而在王宫外面,庆祝的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每天在两位婆罗门长者教导下,达萨很快便学会了一个统治者不可缺少的知识。他参与祭祀,宣布法令,他学习骑马和作战技能。一位婆罗门长者高巴拉[26]替他讲授政治。高巴拉向他讲述王家的地位及其特权,指出确定未来继承人的重要性,并且告诉他哪些人属于他的敌人。当然最主要的敌人是纳拉的母亲,她曾夺走王储达萨的合法权利,还曾阴谋杀害他的生命,如今纳拉被杀,她定然更加痛恨杀子的凶手。她现在已逃往邻国,寻求那里的戈文达国王[27]的庇护。她如今就居住在他的宫中。这个戈文达国王及其家族自来就是本国的危险敌人,早在达萨祖父统治年代,就曾提出割让领土要求,为此而发动了战争。另一位南方的邻邦加巴里[28]国王则恰恰相反,他与达萨的父亲一贯和睦友好,始终讨厌腐败的纳拉国王。去拜访这位国王,向他馈赠礼品,并邀请他参加下一次的盛大狩猎,当是达萨国王的一项首要任务。

普拉华蒂夫人显然颇为适应贵族生涯。她很懂得让自己摆出王后气派,一旦穿起华丽服装,戴上闪光饰物,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十分惊人,似乎她也出身王族,绝不逊于自己的夫婿。他们年复一年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们的幸福更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道承受神恩的灿烂光彩,使他们受到人民的崇敬和爱戴。达萨经过长久等待之后,普拉华蒂终于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达萨的幸福臻于圆满了。他给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拉华纳。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土地和权力,房屋和马厩,奶牛,羊群和马匹,在他眼里统统都具有了双重意义,一种更加增强了的光辉和价值,因为他过去重视财富,是为了可以慷慨供养普拉华蒂,美丽的衣服和华贵的首饰可以讨她欢心。如今财富已变得更可爱更重要了,因为它是儿子拉华纳未来的遗产和幸福。

普拉华蒂倾心于种种宴会和游乐玩耍,喜欢形形色色漂亮衣服和华丽摆设,还要有成群仆从侍候。达萨则比较喜爱自己的花园,订购和种植了许多奇花异木,还饲养了鹦鹉和另外多种色彩绚丽的鸟类。喂养这些鸟儿并与它们交谈,已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习惯。此外,他也受到学问的强烈吸引,成了婆罗门僧侣们的一个知恩图报的学生。他用功读书和练习书法,熟记了无数诗歌和格言,他还聘请了一位写字能手,能够在棕榈叶上写字并制作成书卷,依靠这双巧手的辛勤劳作,达萨建起了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这些书籍都保存在一间用贵重木材作墙壁的房间里,墙壁上雕刻着一套套神仙生活故事浮雕像,一部分还镀上了金箔。有时候,他还邀请几位婆罗门僧侣——祭司中最有学问的思想家和学者——,在这间屋里就神圣的问题进行讨论,他们讨论世界的创造,讨论大神毗湿奴的玛雅世界,讨论神圣的吠陀经典,讨论献祭的力量,讨论比献祭更强大的悔罪的力量,一个凡夫俗子凭借忏悔的力量,能够让神道们也在他面前畏惧得发抖。每个与会的婆罗门僧人,凡是辩才出色,又能提出无懈可击合理论证者,都会得到相当可观的礼品,有些在辩论中获胜的人还牵走了一头漂亮的母牛呢。这里偶尔也会出现滑稽可笑的场面,那些伟大的学者们,刚刚念罢吠陀经典中的箴言警句,或者刚刚对诸天和四海的知识作了出色的阐释,却会立即洋洋得意吹嘘自己的奖品,甚至为了这些奖品而互相嫉妒,争吵起来。

国王达萨尽管有了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幸福,有了自己的花园和自己的图书馆,然而,归根结蒂依旧觉得这一切人生中的事物既奇怪又可疑,既感动人又十分可笑,正如同这些婆罗门僧侣,既聪明又虚荣,既才智清明又愚不可及,既可敬又可鄙。当达萨凝望着花园池塘里的荷花时,注视着闪烁出绚丽彩色光芒的孔雀、山鸡和犀鸟时,或者定睛看着皇宫里镀金雕刻品时,往往感到这些东西似乎都具有不可思议的神性,都焕发出炽烈的永恒生命之光。但是在另一些时候,是的,甚至是同一时候,他又会在它们身上感觉某种不真实,不可信,或者某种成问题的衰落和消亡倾向,感觉一种正在趋于变形而进入混沌的倾向。情况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先是国王的儿子,王储达萨,后来成为牧人,沦为杀人犯,流浪汉,最终又上升为一国之君,所有的变化全都被统率和被推动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之下。他的每一个明天和后天也永远处于不可知状况,就连整个人类的生活无不处于虚幻无常之中,尊贵与贫贱,永恒与死亡,伟大和卑鄙,不论何时何地无不同时并存。就连他的爱妻,美丽的普拉华蒂,也不时在他眼里丧失魅力,显得愚蠢可笑;手臂上挂了太多的镯子,眼里的神情太得意忘形,为显示尊严,举止体态太过做作。

达萨爱儿子拉华纳更胜于爱自己的花园和书籍,小儿子在他心目中是自己的爱与生命的圆满完成,是自己温情和关注的目标。拉华纳是个美丽可爱的男孩,一个真正的王子,一双鹿眼像他的母亲,喜欢沉思和耽于梦幻则像父亲。有时候,达萨看到小男孩久久站停在一棵观赏树木或者蹲坐在一张地毯上,或者定睛凝视一块石头、一个雕刻的玩具、一根鸟类的羽毛,当父亲见到儿子微微扬起眉毛,目光固定不动,专心致志得出了神的模样,就觉得儿子和自己十分相像。达萨第一次不得不离开儿子一个说不准的时间时,这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疼爱这个小男孩。

有一天,与邻国接壤的边境地区匆匆赶来了一位递送紧急军情的信差,报告戈文达率领人马入侵本国,掠夺了牲口,还抓走了达萨的一些臣民。达萨毫不迟疑,立即准备启程,他带领宫廷警卫队的军官和几十名骑兵上马出发驱逐侵略者之前的片刻,当他把小儿子拥在怀里亲吻时,爱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烧痛他的心,痛苦的力量如此巨大,使达萨大感震惊,觉得好像有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着自己。他在漫长的行进途中,始终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终于有所领悟。他骑在马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厉风行、风驰电掣地奔赴战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力量迫使他如此奋力采取行动?达萨经过思索后,终于认识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对他的内心而言,即使是边境地区有人畜被掠夺,即或是这种破坏行为损伤了他王家的权威,都不会令他内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头怒火而率军远征,对他而言,用同情的笑容排遣掉这类掠夺消息,也许更适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他很清楚,对于舍生忘死拼命赶来的信使,这么做未免太不公平;对于那些遭受掠夺的人,那些当了俘虏,远离家园和平静生活,成了异国奴隶的人们,更是有失公平。是的,也包括国内一切其他臣民,尽管毫发无损,却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倘若他放弃捍卫国土的权力,他们会难以忍受,难以理解自己的国君为何不好好站出来保卫国家,因为,凡是国民面对暴力侵犯都会指望国君出来复仇和挽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达萨清楚地看到,率军出征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责任又是什么呢?又有多多少少应尽的责任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疏忽了呢!为什么仅仅这个报复的责任非同小可,不允许他稍有疏忽?为什么绝不允许他懒洋洋、半心半意,必须竭尽全力热情以赴呢?这一疑问刚刚形成,他内心却已作出了答复,因为他刚才与小王子拉华纳告别时感到的内心刺痛,这一瞬间又再度出现了。

他意识到,倘若国王听任敌人掠走牲口和人民,而不加以反击,那么掠夺和暴力行动就会扩大,将会从边界地区日益向内地推进,敌人最终会站到他的面前,他们将尽可能从他最心痛的地方下手:他的儿子。他们会掠走他的儿子——王位的继承人,他们将抢走他,并且杀死他,或者让他受尽折磨,这也许将是他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比杀死普拉华蒂更为难受的痛苦,是的,更要深得多的痛苦!这便是他如此急急奔赴战场,如此忠于国王职责的原因。他既不是关心国土和牲畜的损失,也不是出于对臣民的厚爱,更不是为了宏扬父王显赫的威名,而只是由于对儿子的强烈到违背常理的热爱以及生怕失去这个孩子而产生的剧烈得违反常情的恐惧之心。

这便是他骑在马上获得的认识。此次出征未能捕捉到戈文达手下的任何人加以严惩,他们已携带掠夺物品逃之夭夭。达萨为了证实自己的决心和勇敢,不得不亲自率领人马越过边境,进入邻国,摧毁了对方一个村庄,掳走了若干牲畜和奴隶。

他率军征战多天,终于得胜而归,然而返京途中,他又再度陷入忧思中,待他回到家中,更是显得出奇地沉默,甚至显得十分悲伤了。因为达萨通过沉思认识到,自己已完全彻底落入一张阴险罗网之中,他的天性和他的行动自相矛盾,他毫无摆脱魔网的希望。他偏爱沉思默想,他喜好静坐凝视,他在不断促进一种无所作为而纯洁无辜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拉华纳充满了爱,对他的生命和未来充满了爱,他具有一种迫使自己挑起国王担子的压力,然而他却借助这种爱和压力,以爱护国家的名义挑起了斗争,以爱的名义发动了战争。他业已用讨回公道的名义采取行动,对别人进行惩罚,他掠夺了别人的牲口,摧毁了别人的村庄,用暴力抓走了一批无辜而又可怜的老百姓。毫无疑问,这一行动将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反复报仇不止,最终将使他的整个生活以及整个国家陷于不断的战争和暴力之中,变成战火连绵的战场。正是达萨这种见解,或者也可说是幻觉,使他出征归来后显得如此沉默寡言,神情悲伤。

事实固然如他所想,敌人从此再也没有让他过太平日子。入侵和掠夺之事一再发生。达萨不得不率军进行自卫和索赔,倘若敌人失利逃窜,他也只能容忍部下伤害对方平民以出气。如今,首都街头,全部武装的士兵和骑兵越来越多,边境地区的若干村庄里更驻扎起了永久性的守边队伍。军事会议和备战工作扰乱了达萨的平静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无休止的小战争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他为遭殃的老百姓感到痛苦,更为付出生命者感到哀伤。他为自己不得不日益疏忽心爱的花园和书籍,不得不逐渐丧失和平生活与内心安宁而深感忧伤。达萨为此而常常向婆罗门僧侣高巴拉倾诉心声,也同妻子普拉华蒂谈过几次。

达萨对他们说道,人们应当邀请一位受尊敬的邻国国君作交战双方的仲裁,他自己本人认为,为了促进和平,他乐意稍作让步,譬如割让几片牧场和几个村庄。但是,不论是那位婆罗门长者,还是普拉华蒂,全都丝毫听不进他的论点,使达萨又失望又颇为恼火。

达萨和普拉华蒂还因为意见不合而大吵了一场,是的,还导致了双方感情破裂。他热切地向她阐释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她却感觉每句话每个字都不像是反对战争和无谓的杀戮,倒像是针对她本人而发的。于是她也对他发表了一通措词激烈的长篇宏论,她声称,他的想法正中敌人下怀,因为对方正要利用达萨的软心肠和爱好和平的弱点(倘若不说他是害怕战争的话),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每签一次都要让他付出代价:让出一些土地和百姓,而且永无餍足。一旦达萨的王国显得衰弱之际,他们就会再度公开发动战争,把他剩余的一切统统掠走。普拉华蒂说道,这里涉及的不是什么牲畜和村庄,战功或者是失败,而涉及了整个国家的命运,有关大家的生死存亡。倘若达萨不懂得什么是个人尊严,什么是对儿子、妻子的责任的话,她现在愿意担任他的教师。她的眼睛射出愤怒的火焰,声音因气极而颤抖,她已多年不曾显得如此美丽和热情洋溢了,然而达萨唯有悲伤。

边境地带的战乱和骚扰不断继续着,敌人仅在雨季时节才短暂休兵。这时达萨的宫廷里已演变成两大派别。一派主和,人数极少,除去达萨本人外,唯有几个老年婆罗门僧侣,都是深谙沉思默修之道的饱学长者。另一方主战派则以普拉华蒂和高巴拉为首,绝大多数婆罗门僧侣和全体军官都站在这一边。全国都在进行狂热的备战工作,因为人们听说敌人正在从事同样的准备。警卫队长教导小王子拉华纳练习射箭,而他的母亲则携领他参加每一次阅兵仪式。

这期间,达萨不时会想起自己逃亡期间曾经逗留过一段日子的那座森林,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隐士和他的静坐修炼生活。达萨心头也不时会涌起一种渴望,想去探望这位老人,想再见到他,想听听他对自己的忠言。然而,他不知道老人是否还健在,更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听自己倾诉,向自己提出忠告。但是,即或这位瑜伽长者还活着,并且愿意开导自己,世上的一切也不会脱出常轨,什么也改变不了。沉思和智慧都是好事,是高贵的事物,但是它们显然只能繁荣于生活的外面,在生活的边缘,倘若一个人在生活的激流中游泳,正与波浪搏斗,他的活动和痛苦便都与智慧毫无关联,他不得不顺从命运,即或只是些厄运,也只能够尽力而为,并且听天由命。就连天上的诸神,也并非活在永恒的和平与永恒的智慧之中,诸神们也得面临灾难和危险,也得进行奋斗和战争,这也是他从无数神话故事中知道的事实。

因此,达萨让步了。他不再和普拉华蒂争执,他骑马检阅军队,眼看战争即将来临,他在自己消耗精力的恶梦里便早早预见了,于是他的身体日益消瘦,脸色越来越灰暗,他觉察自己的幸福即将消逝,生活的欢娱也将随之凋萎干枯,留剩给他的唯有对小男孩的一片爱心,这片爱心和他的忧心同时并长,也与全国的军备武装和军事训练同时并长,唯有儿子是他业已荒芜花园里的一朵火红的鲜花。他徘徊沉思,考虑着一个人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程度的空虚和无聊,能够习惯多大程度的忧愁和沉闷,而一颗似乎毫无激情的心又是否能够让这种忧心忡忡的父爱之花长久盛开。也许他目前的生活毫无意义,却也不是没有中心,亲子之爱左右着他的生活。清晨时分,他为儿子而起床,整个白天忙忙碌碌地处理自己内心反感的备战事务。为了儿子,他领导召开军事会议,耐心听取主战派将领们的见解,然后顶住多数派的决议,但也仅能做到要求大家至少耐心静候变化,而不得贸然冒险进攻敌人。

正如达萨的欢乐,他的花园,他的书籍,已与他日益疏远、日益陌生一样,那些多年来曾与他共享幸福与快乐的人,也日益与他疏远和陌生了。事情始于政治上的分歧,始于当年普拉华蒂那一番激烈言论,她指责他面对犯罪显露畏惧,批评他爱好和平,几近于公开讥笑他胆小怯懦;她当时满脸通红,慷慨激昂地大谈国王的尊严,英雄的气概,容忍的耻辱等,就在当时,就在他听见看见这种情景感到眩晕的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妻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相去甚远,或者应当说他已距离妻子十分遥远。自从她那通演讲之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两个人都没有设法加以弥补和遏止。或者应当说,这是达萨的权利,因为唯有他最清楚鸿沟形成的原因。在达萨的想象里,这条鸿沟早已日益成为一种人类的鸿沟,一种世界性的深渊,早已横亘于男人与女人,肯定与否定,肉体与灵魂之间了。当达萨沉思着回溯了一生后,他深信自己彻底看清了一切事情的缘由。当年普拉华蒂如何以她魔力无边的美丽拴住了他的心,她和他一起嬉戏,直至他舍弃所有的伙伴和朋友,离开曾让他十分愉快的牧人生活,为了她而在陌生人中间过一种仆人般的生活,成了一户并非良善之家的入赘女婿,他们利用他的爱情把他当成牛马。接着出现了纳拉,自己的不幸也就开场。纳拉霸占了他的妻子,华服美饰的纳拉用他的骏马、帐篷、服装和仆从勾引了他的妻子,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那个可怜的小女子从未见过这等豪华场面。话又说回来——倘若普拉华蒂具有品性忠贞的美德,会这么轻易地迅速走上歧途么?事实上,纳拉立即就勾引了她,或者立即就带走了她,让自己落入了最丑恶的境地,尝到了迄至那时为止最大的痛苦。当然,他,达萨也立即报了仇。他杀了这个偷走自己幸福的强盗,那一瞬间也曾让他因胜利而狂喜。然而,事情刚发生,他就不得不拔腿逃跑。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他不得不在丛林和沼泽中求生,成了亡命之徒,没有任何人可以信赖托付。

而普拉华蒂在这段时期里干了些什么呢?他们两人对此简直没有交谈过。不论怎么说,她并没有随他流亡。她后来寻找他,直至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出生王族,即将登上王位,而她需要他把自己带进王宫,借以登上王后宝座。于是普拉华蒂出现了,来到森林,把他从可敬的隐士身边拉走了。人们给他穿上华丽的服饰,拥戴他为国王,此后的一切便是一片荣耀——但是对他说来,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呢,他当时放弃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呢?他得到的是一国之君的荣耀和责任,他的责任开始时十分轻松,随即越来越难,越来越沉重。他还重新得到了美丽的妻子,度过了许多甜美的爱情时刻,接着是他有了儿子,对男孩的爱心使他日益为可能威胁拉华纳生活和幸福的危机忧心忡忡,以致如今全国已濒临战争边缘。这便是当年普拉华蒂在泉水畔发现他之后,替他带来的一切。但是他当时所放弃和牺牲的又是什么呢?他离开了森林的静谧,放弃了虔诚的静修,牺牲了与一位瑜伽圣人为伴和学习的机会,更是牺牲了自己成为那位圣贤继承人的希望,他原本希望达到那位瑜伽智者深邃、光辉、不可摇撼的灵魂平静境界,从而摆脱人生的诸多矛盾痛苦。但他由于受到普拉华蒂美貌的诱惑,迷醉于女性罗网,传染了她的虚荣心,这才放弃了那条唯一可能让他获得自由与平静的道路。

此时此刻,达萨心里呈现的生平历程就是这样的系列景象,其中少量图景与事实稍有出入,人们也不难理解,因为这是可以允许的变化。譬如其中有一个明显的出入:他根本还不是那位隐士的弟子,是的,如同我们以往所知,他当时恰恰正打算自愿离开这位长者。但是,事后的回溯往往因为时过境迁而偏移,这也是常见的情况。

普拉华蒂看待这些事情的观点和她的丈夫完全不同,她远不及自己的丈夫善于思索。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纳拉的问题。相反,她只肯想到自己是唯一给达萨带来好运,替他奠定幸福基础的人,是她让他重返王位,是她替他生养了儿子,是她赠予他爱情和快乐,最终却发现他和她的伟大不相匹配,更不符合自己值得骄傲的计划。因为在她眼里,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只能导向一个目标:消灭戈文达,让她的权力和财产再增加一倍。可是达萨从不曾愉快地热心配合她的计划,反而逃避战争和征服,简直不像一个君王,甚至宁愿整日无所事事,宁愿为他的花草树木,鹦鹉和书籍消磨时光。骑兵队长维许瓦密特拉[29]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是一个狂热的主战派,相信必能打胜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他的主战热情仅次于普拉华蒂。在她眼里,达萨同维许瓦密特拉相比,不论从哪一角度来看,后者总是更胜一筹。

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妻子和维许瓦密特拉的过分亲近,她不但表示欣赏他,也听任自己受他欣赏,听任这个勇敢快活、也许有点肤浅,甚至不大聪明的军官奉承自己,用他男性的笑声,结实美丽的牙齿,还有那些精心修饰的胡子。达萨看到这些未免感觉苦涩,同时又颇为轻蔑,因而采取了自我欺骗的不屑一顾的态度。他既不侦察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越出了人们允许的界限。达萨像以往对待一切不幸事件那样,看着普拉华蒂和英俊骑士之间的恋情,看着她那种显示钦佩他更胜于自己欠缺英雄气概丈夫的表情,习惯地采取了漫不经心的冷漠态度。不论是妻子的不贞和背叛,还是她对自己耽于沉思默修所表示的轻视,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事情业已发生,而且还在发展,就如同战争和灾难正在不断向他临近一样,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也无可作为,唯有忍受而已,因为达萨这种类型的男子气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负重,而不是进攻和征服。

如今,不管普拉华蒂和骑兵队长之间的相互爱慕之情,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许可的范畴,达萨还是认为,普拉华蒂总比他本人的罪责要少。他,达萨,是个思想者和怀疑论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责委罪于普拉华蒂,或者认为她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不管怎么说,他陷进这个爱情、野心、报复和掠夺的陷阱,原因就在普拉华蒂。每当达萨从这个角度考虑的时候,他还会怪罪爱情、怪罪女人,还会怪罪应对世上一切承担责任的性欲快乐,还会怪罪整个的唱歌跳舞,和整个的纵情声色——耽于情欲,通奸,自杀,谋杀,直至战争。但是,他在联想过程中也清楚地意识到,普拉华蒂并没有罪责,也不是灾祸的原因,倒是一个牺牲品,因为不论是她的美,还是达萨对她的爱,都并非由她自己所造成,当然也无可指责。事实上,她不过是太阳光束中的一粒微尘,滚滚河流中的一个波浪而已。对达萨来说,摆脱女人和爱情,摆脱享乐和虚荣,正是他自己一个人应当完成的事情。他要么呆在牧人群里做个快乐满足的牧人,要么克服不可思议的障碍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他达萨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自己,他没有响应成为伟大者的召唤,或者应当说他未能忠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致最终赋予妻子名正言顺的权利:她眼中的丈夫只是一个懦夫。此外,她还给了他一个儿子,这个漂亮而娇弱的男孩,他为这个男孩担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这却也让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义,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价值,是的,事实上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种确实是又痛苦又恐惧的幸福,不过依旧是一种幸福,完全属于他的幸福。如今他得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付出他内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准备奔赴战场战死的决心,付出他自觉趋向死亡命运的意愿。

这时候,邻国的戈文达国王正在倾听那个被杀的纳拉之母的教唆和蛊惑,那位任凭邪恶记忆作祟的勾引者挑动戈文达越来越频繁地侵略和挑衅,手段也越来越无耻了。达萨唯有与强大的邻国加巴里国王缔结同盟,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并且强迫戈文达签订睦邻条约。但是这位加巴里国王,虽然对达萨颇有好感,却也是戈文达的亲戚,因而总是婉转回绝达萨求他结盟的每一种尝试。事情发展至此,已无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义维持稳定的希望也已破灭,命定的结局日益临近,只能承受了。于是就连达萨本人也几乎渴望战争了。事情既已无可避免,那么就让蓄积已久的雷鸣电闪快快爆发,该来的灾难快快降临吧。

达萨又一次拜访了加巴里国王,却只是徒劳往返,加巴里国王客客气气劝说他节制和忍耐,然而这种态度早已毫无用处。只剩下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如何对付武装进攻了。意见的分歧仅仅在于:对待敌人的下一次袭击,立即反击呢,抑或等待敌方主力大规模进攻时再作出反应,以便让全世界处于中立情况的人们都能看清谁是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

而敌人那方,却毫不考虑这些问题,既不讨论,也不犹豫。有一天戈文达终于发动了攻势。戈文达导演了一场伪装的大规模进攻,诱使达萨带领骑兵队长及其精锐部队立即飞马驰向边界前线,当他们尚在中途时,戈文达率领主力部队已攻入国内,夺下了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王宫。达萨一听中计,立即折返首都。他知道妻子、儿子都被围困宫内,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战中,他一想到自己的亲人和子民全都处于险境时,不禁心如刀割。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且慎重的统帅,愤怒和痛苦使他内心如焚,驱使手下兵马疯狂似地赶回京城,发现全城大小街巷都在进行恶战,他突破重围冲进王宫,像个疯人一样与敌人作战,整整血战了一天,直至黄昏时分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来,身上有许多伤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当达萨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囚犯。这场战争已经打输了。他的国家,他的首都和王宫都已落入敌人手中。他被捆绑着带到戈文达国王面前,那人挖苦地向他问候后,把他领进了宫里的一个房间,这正是达萨存放书籍的地方,墙壁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像,屋子里摆满了手抄的经卷。屋里一张地毯上,直挺挺坐着的是他妻子普拉华蒂,脸色铁青,她的身后站着几个武装的警卫。她的怀里横躺着他们的儿子,孱弱的躯体好似一枝被折断的花朵秆子,小小的脸蛋灰白暗淡,男孩已经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鲜血。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也没有转动,她没有向他看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过达萨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奇怪的变化,隔了一忽儿之后,他才觉察到原因何在,普拉华蒂那一头漆黑秀发,他几天前看见时还那么乌黑光亮,如今却几乎花白了。普拉华蒂已经直挺挺坐了很长时间,男孩始终躺在她怀里,她瞪视着孩子,脸上神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华纳!”达萨叫喊,“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跪倒在地,把脸俯向男孩的脑袋,又像祈祷似地默默跪在一声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两者表示哀悼,向两者致以敬礼。他闻到血和尸体的腥气,混杂着男孩头发上涂抹的芳香油膏的气息。

普拉华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视着父子两人。

有人碰了碰达萨的肩膀,是戈文达的亲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子,随即把他带走了。达萨没有对普拉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达萨被捆绑着送上一辆囚车,抵达戈文达国都后又被关进了一座监狱,有人替他解开了部分镣铐,一个士兵拿来一壶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们关上囚室门,上了锁,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达萨肩上的一个伤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到那壶水,湿润了双手和脸部。他当然很想喝水,却克制住了,他暗暗思忖,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还要等待多久呢,还要多久呢!达萨渴求死亡,就像他干燥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结他内心的苦难,才可能熄灭自己心里那幅母子受难的图像。然而,在他集人间痛苦于一身之际,虚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让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盹儿,很快就从瞌睡状态中清醒了,他想举手揉揉眼睛,却办不到,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双手正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劲大睁双目,蓦然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牢墙,却是亮得耀眼的绿色光线,在树叶和苔藓上流动不停。他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只觉得那绿光好像在无声无息而很剧烈地一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的震颤穿过颈项直贯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来,脸容扭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里,双手紧紧握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瓢。在他脚下,一道泉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闪着棕色、绿色的斑驳色彩。这地方让他记起羊齿植物丛林后边的茅屋,想起在那里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长老。是的,当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请求对方略略讲解玛雅世界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达萨既没有打过仗,也没有丧失过儿子,他也没有当过国王,做过父亲,是瑜伽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向他展示了玛雅世界的真谛:王宫和花园,阅读书籍和饲养鸟类,国王的忧虑和父亲的爱心,战争和野心,对普拉华蒂的爱恋和强烈猜疑——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不是虚无,而是玛雅,这就是玛雅世界的图景!达萨震惊地站停了,泪水布满了他的脸颊。达萨两手颤抖着,晃动了他刚刚替隐士盛满的水瓢,水溢出瓢边溅落到脚上。达萨觉得好像有人砍断了他的一条腿,又从他脑子里挖走了一些东西,突然间,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珍爱过的种种宝贵物件,他享受过的种种欢乐,他忍受过的无数痛苦,他承受过的无比恐惧,他曾亲自品尝的濒临死亡般的绝望感——统统都被人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了乌有,然而,却并非化为乌有!因为,记忆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看见普拉华蒂庄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上是忽然变得灰白的长发,怀里躺着她已死的儿子,似乎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男孩横在她膝上就像一头野兽,四肢软软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轻轻晃动。

啊,他获得的玛雅世界体验是多么的快速,简直快得惊人,又多么的恐怖啊!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动推移的,许多年的经历皱缩成了短短的瞬间,无数杂沓纷繁的现实景象转眼间化为了一场春梦。也许,以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经历,也仅仅是梦里的故事吧:他是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对纳拉的报复,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画上的图景,如同人们在宫殿墙上雕刻出的壁画中所见,人们看见了花卉、星星、鸟儿、猴子,还看见了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动于翠绿的树枝树叶间,却毕竟不是现实,不过是些绘出的幻象。如此说来,他此时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他从自己荣登国王宝座——到参加战争——到被囚狱中——这一场梦中醒来,直到他站在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着刚刚被摇晃出一点儿泉水的水瓢,连同他目前脑海里涌现的思想,一切的一切,归根结蒂莫不诞生于同一来源,构成于同一材料,难道不皆是春梦、幻象、玛雅世界么?那么,他未来还必须经历的一切,还得亲眼去观看,亲手去尝试的一切,直至他的肉体生命结束——难道和过去的一切有什么不同,不论在性质或在形式上有什么区别么?一切莫不是游戏和虚假现象,泡影和梦幻,一切莫不归属于玛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欢乐和绝望的画面,连同那燃烧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达萨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他又晃了一下手里的水瓢,水溅出瓢边,再次浸凉了他的脚趾,流失在地里。他该做什么呢?把水瓢重新盛满,送还给瑜伽僧人,让他把自己梦中遭受的诸多苦难大大嘲笑一番?这么做对他可毫无吸引力。达萨垂下手里的水瓢,倒尽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然后,他坐下身子,开始在碧绿的苔藓地上进行严肃的思索。他已经做梦做够了,做得太多了,这一连串由经历、欢乐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疯狂般的恶梦实在让他餍足了,因为它们顷刻间便在猛醒中化为了玛雅世界,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够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儿子,他也已不想要什么王位,要什么胜利或者复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权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静谧,寻求终结,他已不希望出现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这种永恒转动的人生轮回,停息这无穷无尽的人生画面,除了熄灭而外,他已别无祈求。他但求消灭自己、让自己永远静息,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场最后战斗时所希望的吗?当时他冲入包围圈,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不怕被人所杀,他伤害别人,也被别人所伤,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这样让自己消亡么?然而,后来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会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个小盹儿,或者甚至死亡一回。与此同时,你会再一度醒过来,不得不让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里,重新听任那一幅幅时而可怖,时而可喜,又时而可厌的生活图像潮水般恣意流淌,无穷无尽,连续不断,无可回避地流进你的眼帘,直至你再度丧失知觉,直至你又死亡一次。这也许是赋予你一个休息的机会,一种短暂的、极微量的小憩,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不过,轮子随即又继续转动了,于是你又跌进了滚滚红尘,又成为千万个人形中的一个形象,又继续跳起了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狂喜陶醉,时而又悲观绝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灭,生命的轮回永无尽头。

满心的焦虑驱使达萨又迈开了前进的步伐。既然这场该诅咒的人生环形舞蹈没有静止之时,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静愿望无法实现,那么,他现在重新把水瓢装满泉水,再去见那位打发他跑去取水的老人,也可能与其他行动相比是一样的好事。尽管这位老人并无任何权利向他发号施令。这件事不过是别人烦请他帮忙的一项服务工作,也算是一种委托吧,他为何不肯听从,不去执行呢?这总比呆呆坐着,苦苦思索着自我毁灭方法要强得多。是的,总而言之,服从和服务较之统治和指挥,是远为轻松、舒服,又远为无辜和无害的事情,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实。好了,达萨,拿起水瓢,满满盛足水,送到师父那里去吧!

当他走进茅屋时,师父用一种特别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询问,又半带同情和逗乐的表情——就像一个较年长的孩子望着一个刚刚经历过某件既费力又多少令人害臊的冒险,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弟弟一样。这位王子兼牧人,这个但求一席栖身之地的可怜的青年,确实只是到泉水边去了一次,离开不足一刻钟时间;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同时是从一座监狱中出来,已经失去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以及整整一个王国。他已经过完一场普通人生,已经亲眼望见了转动不止的轮回人生,尽管只有短短一瞥。这位年轻人大概从前也曾有过觉醒,有过一次,甚至是多次的觉醒,曾经呼吸到静修的真正气息,否则便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如此长久。是的,现在他显然是名副其实地真正觉醒了,已经成熟到可以迈上修行的漫长道路。这个年轻人单是学会正确掌握瑜伽的姿势和呼吸,就得付出许多年光阴。

老人就用这种目光,一种显示善意关怀和表明师徒关系业已建立的脸部迹象,完成了瑜伽大师接纳弟子的过程。这一目光不仅驱除了青年弟子头脑里的妄念,也替他定下了服务的秩序。关于达萨的生活已无可叙述,因为他今后的一切已属于在另一世界展开的图像和故事。达萨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

* * *

[1] “圆中求方”原文为Zirkelquadratur,是代数学上一个未解难题。这里意谓不可能的事。

[2] 玛雅世界系印度教中一种幻想中的宇宙。

[3] 指太阳。

[4] 《护教大全》原文为拉丁语Summa contra Gentiles,系活动在二世纪的天主教多明我会修士托马斯·封·阿奎那一部驳斥异教以卫护天主教神学和哲学的著作。

[5] 艾黛是虚构人物。艾黛是艾德莱的爱称,黑塞兄弟姐妹中最喜爱的姐姐名字正是艾德莱。

[6] 土鲁是虚构人物。Turu和拉丁语Guru(教师)同音,隐喻土鲁是位教育者。

[7] 传记中的克乃西特不仅与正文中的主人公同名,出身情况也相同,也是在集体宿舍长大的孤儿。

[8] 马罗也是作者虚构的人物。

[9] 圣西勒里翁(292—371),叙利亚僧侣思想奠基人。传闻他中途皈依基督教,散尽家财后,曾长期在沙漠过隐士生活,后来回到埃及,最后定居塞浦路斯。

[10] 巴勒斯坦南部城市。

[11] 这个名字是约瑟夫·克乃西特一名的拉丁语写法。

[12] 圣保罗和圣安东尼均为公元初期著名僧侣。圣保罗出身犹太世家,曾激烈反对基督学说,后成为耶稣信徒;圣安东尼又名伟大的安东尼,曾长期在沙漠隐修,是寺院制度的奠基人。

[13] 比萨是意大利中部重要城市。比萨墓园建于1278—1463年。

[14] 系黑塞虚构的人物名。普吉尔的拉丁语意谓“拳击勇士”。

[15] 阿斯卡龙位于加沙之北,耶路撒冷之西,当年曾是基督信徒聚居之地。

[16] 法罗是杜撰人物。

[17] 大卫系黑塞随便捏造的人名。

[18] 印度教三大神之一,又称毗湿奴。

[19] 拉摩是护持神的第七个化身。

[20] 拉华纳是黑塞的虚构人物。

[21] 达萨乃克乃西特的梵文写法。

[22] 纳拉也是作者杜撰的人物。

[23] 华苏德瓦是虚构人物,与黑塞中年时期著名作品《席特哈尔塔》中的渡船夫同名。

[24] 普拉华蒂也纯系虚构人物。

[25] 玛雅世界系印度教中一种幻想中的宇宙。这里意为一切都是虚幻而已。

[26] 高巴拉是作者虚构的人物。

[27] 戈文达纯属杜撰人物,与作者另一部作品《席特哈尔塔》中的朝圣者戈文达同名。

[28] 加巴里也是作者虚构的人物。

[29] 维许瓦密特拉也是作者杜撰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