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当李承晚给蒋介石的复信到达之后,蒋介石兔“危”狐悲,对他的处境更是同情之至。蒋经时读信道:“李总统说,我们给他的信收到了,反共一致,他在信上向我们提出保证,说一定尽他一切的力量,把一万四千名不直接遣返的北平战俘送到台湾来。”
“好,”蒋介石喜道:“真够朋友!”
“李总统还说,”蒋经国读下去道:“我们双方这个惊天动地的计划,美方也表现得非常合作,而且尽力在支持我们,而我们几方面的工作人员,工作也很努力。如果现在派人到济州岛北平战俘的俘虏营里去看看,我们可以发现到处是蒋总统的照片和本党的党旗。美妙的是,美方俘虏营里,最近还公布了蒋总统劝告战俘到台湾的电文。李总统又说,我们的特工异常卖力,时时刻刻在警告战俘,不得要求遣返,要他们到台湾去,并且用尽一切办法,在他们身上刺字、刺花。当不直接遣返的战俘移交给印度军队看管之后,混在内中的我方特工,正时时刻刻制造麻烦,来阻挠停战协定的实施。昨天晚上,我方特工逮捕了一批坚决要求遣返的战俘,有八十名反对强迫扣留的北平战俘,已从集中营抓走,转移到另一个秘密地方监禁起来,当场还弄死了一个,其他的要看情形再说。”
蒋介石道:“很好,他很帮忙。”
“还有,”蒋经国道:“李总统说,外交部叶部长已公开宣布我们三方面在策划扣留不直接遣返的北平战俘,事情也就办得更爽快了。不怕共产党劫营,因为只要一打,破坏停火协定的责任便是他们的。”
蒋介石失笑道:“他念念不忘打起来,”他叹息:“也真是的,一停战,他的处境更麻烦。”他问:“台北对这件事,今天有什么新花样没有?又派人去了没有?”
蒋经国道:“今天没派人去,只是命令一切与北平战俘有关的机构,例如同乡会等等,给战俘营寄信广播打电报,千言万语一句话:到台湾来!”
蒋介石道:“好好好,他们可气惨啦!”
蒋经国道:“李相朝令天在开城会议上就说过。他希望讨论美国违背停战协定、继续阻挠他们的红十字会代表,访问南韩战俘营的问题。他建议派遣联合红十字会小组分赴巨济岛、永登浦和汶山附近的临津江,去调查美方违反停战协定的行动,而已经派了出去的红十字会小组,就已经全部打了回票,气得不得了。”
于是蒋介石大乐,旋又惘然。
蒋介石所以惘然,那是鉴于为美国效犬马之劳如李承晚与自己,竟不独不能顺顺利利,或统一韩国,或反攻大陆;反而战战兢兢,成日价担心被踢,思前想后,好不惨然!
那一日正闷郁不堪,忽报蔡斯求见,蒋介石怎敢怠慢?忙不迭迎蔡入室,听这个趾高气扬的客人道:“几年以来,我们双方朝夕操练,海陆空三军并用,以敌前登陆为目标的训练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孙司令要我去看过,我也满意,希望阁下也去看看,准备出击。”
在平时,对美国有关“反攻大陆”的一言半句,蒋介石都万分紧张,而在目前,韩战败得惨,自己的部队派不上用场,一鼻子灰也碰得惨,却闻美方要按照几年前的计划“反攻小岛”,蒋介石胃口已经不大佳妙,但也不能表示不干,当下陪笑道:“我想起来了,团长的意思是,要我们这支苦练了几年的精兵,按照预定计划,出击挨着广东的福建东山岛?”
蔡斯道:“对对,是时候了!”
蒋介石一怔道:“怎么是时候了?你们在韩战场不好好地打,这六天之中,对方来了个反击,就解决了联合国军两万六千人。李大统领四个多精锐师给击溃,对方阵地向前推进了好几公里,连战斗机都来不及起飞就给拿走,你们不但不加把劲支持李大统领的反对停战,反而还要做好做歹继续停裁谈判。”蒋介石摇摇头道:“我对你们的做法实在不乐观。”
蔡斯冷笑道:“你说得对。可是你也忘了,突袭东山岛的计划,正是你们订下来的,也是你们要我们顾问团负全责供应装备、训练进攻的,老实说,这种帮助完全为了你们打算。请问:突击一下有什么用呢?特别是那个小岛,你要我们美国海军去守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赞成,因为这一来可以使自由中国的威信突地高起来,可以使共产党顾此失彼。特别是今天,你既然明白我们在韩战场非常不利,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利用突击东山岛的胜利,以呼应韩国战线,来振奋联合国声威,并且削弱共军对韩战场的支援呢?”
其实蒋介石心里早已跃跃欲试,企图为自己争回哪怕芝麻般大的“面子”,听蔡斯这么一说,也就顺水推舟道:“也好,既然团长这样有兴趣,我们自当按照计划办事。不过有言在先,第一希望你们支持;第二:一旦登陆,最好占领,这一点就必须你们派出舰队,否则或许有变。”
蔡斯笑道:“第一点好办,这次出击的部队,从头到脚,从降落伞到运输舰,无一不是我们美国的东西。”
蒋介石插嘴道:“希望你们不但要派顾问去,并且希望多派几位去,因为我们没有陆海空三军敌前登陆和立体作战的经验,此外还希望派去的顾问在官衔上要高些,这祥可以鼓励士气。”
蔡斯在心头骂人:“这分明是要拖美国落水嘛,你这老狐狸!”嘴上却说:“顾问,是一定要派的,而且人数也一定比前几次小规模的突击要多,因为突击东山岛是一项规模较大的军事行动。至于占领与否,要看具体情况,原则上恐怕还是不占领为妙。你大胜而归,声威不小,你给他撵走,就前功尽弃了。”
蒋介石道:“那么,舰队怎样……”
蔡斯笑道:“第七舰队当然是防卫台湾的。要它出动,还得问问白宫。”
蒋介石当下也不再表示什么,送走蔡斯之后,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众将领都认为这番出击,没有理由失败,因为东山岛上并无正规军防守,而且孤立海中,来个突然袭击,对方必定措手不及。于是,众将领个个摩拳擦掌,认为不战也能“攻克”。
蒋介石大乐,说:“我们来到台湾,已经第五个年头,再不显点颜色给他们看看,我们也太对不起‘南望王师’的大陆同胞了,我们一到东山岛,岛上老百姓一定盛大欢迎,风声远播,那么我们反攻大陆便更有望了。而且联合国军正在前线受挫,我们这次胜利,定必大收鼓励士气之效。”蒋介石眉飞色舞:“你们凯旋回来,美国的贺电也跟着就到!你们别忘记我们在南韩争取线俘归来,目前困难重重。虽然三方面合作,把不肯来台的共产党打死了很多很多,但是我们不希望把一万多人都弄死了,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东山岛大捷,这批战俘便很可能到台湾来了。总而言之,这一次你们出击的意义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定个日子出发吧!”
日子定在七月十九,出发地点包括金门、左营等地;动员人数一万有余;另遣两百余名伞兵助战,蒋介石好不威风,“连伞兵都有了,共产党怎吃得消?”出发前空军侦察报告:“东山岛上有部队”,但美、蒋双方研究结果,认为共产党忙于韩战戒备,蕞尔小岛,不可能驻有重兵;攻其不备,必操胜券。再说,这番出动了飞机、军舰、伞兵、海军、空军……必获全胜,于是按照原定计划汇合,乘着明月将圆,视野辽阔,纷纷准备登机下船。蒋介石还派大员要人犒军,不免鼓励一番各人回到台北,对蒋介石报告“军容极壮”、“立体攻击威武”、“胜利指日可待”等等,把蒋介石乐得合不拢嘴来。
那蔡斯和蒋经国、桂永清、王叔铭、孙立人等飞到左营,再坐汽艇送行,然后回到台北,与蒋介石等候那架收报机的报告,心头兴奋。机上和舰上的官儿们也一样,特别是美国顾问。
机场之上,那美国佬不可一世,趾高气扬,对两百人训话道:“你们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再过两小时,你们脚下便是东山岛的土地,便是共产党的土地,你们英勇的降落说明了共产党溃败的开始!
“记得在空降训练之初,我们分两方面进行,一方面是你们,大规模的空降;另一方面是特殊训练,个别的或者是三三两两的空降,但两者的目标相同:大陆!想当年我们中间有跌破头的,有跌断手的,甚至还有好几名牺牲了的。可是你们便是最好的证据:自由中国是可以建立空降部队,这使我们美国朋友十分兴奋,同时对推翻北平,也增加了信心。
“为什么我们要出击东山岛,我想我们必须弄清楚:在众多理由之中有一点:就是为了从韩国战场获得鼓励!我们攻占了东山岛,意义重大,等于在韩战场打了个大胜仗一一不,超过了在韩国打个大胜仗!
“现在,你们该检查一下全身的东西,像我们著名的球队出赛那样,希望你们的心情不必紧张,要把周身的细胞让它松弛下来,直到跳离机舱之前,才把精神集中起来,并且运用你们的智慧和武器!”
在舰上的美国顾问更是不可一世,双手撑腰,立在舰桥上训话道:“再过几十分钟,我们就不可能说话、亮灯,发出不该有的声音了。
“当天明之后,当我们展开拂晓攻击的同时,我们的空降部队会及时来到,当我们海陆空三军的立体战斗、敌前登陆成功时,东山岛上便会飘扬着我们自由中国的旗帜。我把摄影能手带来了,希望他在诸位努力作战的时刻,他可以拍摄到很多沙龙!”
但士兵们的预感可不同,有人说:“东山岛上没有守军,这个消息值得怀疑;后来有人说侦察机发现了部队,我们又该怎样调整火力?”
一个连长道:“管他妈的,反正东山岛一点儿大,我们可有万把人登陆,怕什么?”另一个排长说:“话这样讲,可是共产党的民兵很有几下,我们也不能不防。”连长道:“没什么,咱们也好久没动了,也该出来活动活动,开开洋荤啦!”
国民党设在上林的电讯总站十分忙碌,里里外外,跳出跳进,紧张等待东山岛登陆消息。蒋介石也在黎明前稀里糊徐醒来,问:“登上东山岛了没有?”手下告诉他:“刚才来电报,说东山岛已经在望,他们都准备好了。”于是蒋介石没法再睡,干脆起床,厅中守候。蔡斯、蒋经国等人早已凑在一起,有的吸烟,一支接一支;有人喝咖啡,一杯接一杯,见蒋来到,好生别扭。
那万把人偷偷摸摸来到东山岛前,按照预定计划,要在月亮下去之前,不但建立滩头阵地,抑且要占领制高点。美国佬一来避免挨打,二来预防万一,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对方手里,弄成“国际性笑话”,于是退向最后,由雇佣兵一声暗号,纷纷登陆,蒋介石刚收到“登陆”情报,还没顾到笑它一笑,紧接着来的四个小字把他吓了一大跳:“敌已有备!”
那些美国顾问正在得意,心想长期准备,美式配备的“反共军”,今天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了,这一炮打响,在朝鲜的美军必能士气大振,多少也可以报北京抗美援朝的一箭之仇。不料部队登陆不久,匍匐行进之际,一阵军号声,守军枪声四起,将那辛辛苦苦进得几尺的台军,一下子退退回沙滩,而且眼看就要下海。美国佬当下要他们集中兵力,夺取高地,同时利用东山岛四周是海特点,避实就虚,改变目标,务必硬攻强占,而天边忽地一阵响,机群到达,两百名伞兵纷纷降落,乃使蒋军略为振作,一声喊尽找守军火力薄弱之处攻上去,希望掌握制高点,再肃清岛上火力。不料伞兵尚未降落,在空中就变成了一个个活靶,两百人中半数毙命,尸体落地还免不了挨上一枪。天色朦胧,攻者固然攻得急,守者更是打得稳。有一个班蒋军窜入田间,正待隐蔽上山,不料来了一条大汉,黑黝黝也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一声:“缴枪不杀!”蒋军没命将卡宾枪抛丢地面,双手高举,待民兵过来,蒋军向那人仔细一瞧,才辨出此人一非解放军,二非民兵,他只是一名农人,闻警“出击”,手中拿的只是一把锄头,个个为之失色。
这批被俘蒋军,到后来才个个由衷感谢那位农人,因为有他这一来,救了他们不少性命。东山岛上同仇敌忾,一片杀声,把上了岸的蒋军打得抬不起头来。
不表东山岛驻军奋勇杀敌,却说岛上三区坑北村有位青年农妇,大概只有二十二岁,姓朱名美娥,丈夫是个民兵,她自己是妇联代表,结婚才一年,和婆婆林海一家三口,都在日里生产,一年收成吃不完,一家三口都为好光景而兴奋。那一日枪声炮声惊醒了朱美娥,急忙推醒丈夫道:“快起来,打枪了!”她丈夫还没出门口,便听见民兵吹集合号。接着民兵队派人通知道:“匪军来劫岛,快去集合打匪!”于是丈夫走后,朱美娥便跑到村长那里,村长道:“你来得正好,解放军正在山上和匪军接火,你去通知妇女们赶快做饭,烧开水,等会送到山上去。”朱美娥一听就跑,说:“对对,我们好好支前、好好支前!”
这时光太阳露面,天空有敌机盘旋,朱美娥挨家挨户地走,对大家说:“不要怕,盲目扫射只当是放鞭炮,我们有人民解放军,他们赶跑了匪军,今天更不用怕匪军。我们先做饭,再烧开水,等会给解放军送去。”妇女们平时已有心理准备,给他这样一说,心里更镇静,干活更起劲。
朱美娥通知了大家,又回家和婆婆赶快烧开水,开水烧好,她对婆婆说:“我先把这两大桶水挑去,你做一大锅饭,做好了,回头我再来送去。”她正要挑水时,村长王连熹走过来嘱咐道:“大家已准备好了,很好,只是此刻打得紧,等枪声稀些,大家再分头送去。”朱美娥说:“这怎行?战士们辛苦了,不能要他们等。”于是她挑着一担开水,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坑北村离海边不远,与蒋军登陆处只隔了一座山,解放军就守在山上,枪声十分清晰,有时蒋军飞机掠过,自山那边射来流弹,在空中“嘶嘶”地响,但这些都不能使她望而却步。她只想到这些年驻军对岛上居民的好处,于是,惦念着山上的战士口渴思水。她挑着水往山上走,近山腰时一颗流弹伤了她的手,但流血也没使她气馁,还是挑着水往山上走。快到山顶时流弹又击中了她的大腿,这次她没法支持,就昏倒在山路边。后来给战士发现救起,扎好伤口送到坑北村再抬到医院去。她在迷迷糊糊间还问战士:“我的两桶水泼翻没有?”这使战士们非常感动,要她安心养伤,他们一定可以击溃进犯者。
再表东山岛上三区港西乡,有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太太蔡杏,她的儿子在东山岛临解放时,被蒋军抓走了,老太太一肚子难过一肚子恨!这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村后太师公庙山上的解放军战士和民兵正同蒋匪军打得激烈时,她老人家也出现在阵地上。
战士们的紧张不必细说,他们只希望老婆婆找个地方躲一躲,打起仗来也放心了,不料她您说要支持前线,和年轻妇女们烧水做饭,十分严肃,这使战士、民兵们更为感动而进攻东山岛的蒋军,则一直占不了上风。
那美国顾问拿着望远镜,立在舰桥上遥望战场,不禁烦闷。队伍表面上是登了岸,但伤亡惨重,没法登上山顶。
“怎么搞的?”美国佬问舰长道:“这样打法,还谈什么反攻大陆?”
那舰长道:“不过据我所看到的,今天这一仗如果说他们打得不卖力,那真是不公平了。”美国佬喃喃地骂人道:“我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我们的工作是要你们登陆成功,”他皱眉:“你瞧,整个小岛还有多大?天不亮就登陆,狗娘养的到此刻还投有结果。”
那舰长又急又气,回答他道:“你瞧那个方向,仰攻,侧攻,空中扫射,实在打得很惨,我们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美国佬恨恨地说:“我总怀疑你们的战斗意志。”舰长道:“这次实在不能怪我们了,人都是百中挑一挑出来的,个个生龙活虎,武器配备都是你们最好的,此外还有伞兵和舰艇,今天如果不能得手,那真是不可思议。”他满有把握地说:“我想你不必着急,再过一会,就可以看见山顶飘扬起青天白日旗帜。”那美国佬还没开腔,惊天动地一声响,一艘小型登陆艇已遭击中,爆炸起火,迅速翻沉;美国佬顿脚道:“脓包哪!脓包,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那舰长一听,心都寒了。正待说些什么,空中又一声爆炸,一架战斗机也遭击中,爆裂开花,两个火头向山上垂直坠落,把那舰长看得呆了。美国佬恨恨地说:“这不行,得赶快想办法,把第二线开上去!”舰长当下传达命令,第二线兵力接着涉水上岸,匍匐行进没几步,又给炽烈的火力压了回来。
那蒋介石已从踌躇满志一变而为忧心忡忡,退回书房,听儿子随时来报,不是说:“战况激烈,伞兵也已投入战场,收获极大。”就是说:“这一次把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我们一上去就占便宜。”消息无一不对自己有利,可是时已过午,还接不到占领东山岛消息。蒋经国道:“一定是因为我们侦察机去了几次,引起他们注意,临时增加了兵力,因此延长了我们攻占的时刻。”蒋介石心头老大一个疙瘩,绕室徘徊,感到花了这么大“本钱”竟不能当场见效,迷惘忧急,不可思议。
那“前线指挥部”来的报告,仍然对攻方有利,可是时己入晚,还不闻占领东山岛消息,蒋介石面对那幅沿海地图,眼见东山岛在上面只是一点儿大,但出动一万多人,海陆空三军“立体攻击”竟然毫无办法,而且飞机己经毁了两架,小型登陆艇也已沉了三艘,伤亡数字虽未报来,但意味到不会太少,把他急得什么似的。如果真的大败而归,那今后在美国人面前更是无法抬头。
蒋经国的情况比他还窘,因为蔡斯就坐在他的身边,每一道电报,每一个字,他都极端重视,不是说:“怎么回事?”就是说:“得想办法。”把蒋经国窘得无法回答。蔡斯忽地叹道:“瞧模样,那些伞兵都完了!”
孙立人道:“不至于吧?”
蔡斯道:“如果伞兵还在作战,怎会到此刻还没拿下山头?伞兵当然降落山头,不可能降落海里的。”
这是一个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的时刻,听蔡斯哇啦哇啦,吹他二次大战时美国兵的登陆与作战,统帅如何了得,将领如何机智,部队如何勇敢,战斗如何激烈,无一不反衬了蒋介石的无能,以及美国最新配备放在蒋军身上是如何“可惜”。
蒋经国悄悄地命电台给东山前线发了个急电:
“限即刻到,x密。东山岛之战关系国际视听,务盼协力以赴,于黎明前予以攻占。中正。”
那前敌指挥接到电报,真是万念俱灰,不知如何是好。拂晓突袭竟未得手,已经凶多吉少了;整整一天毫无成就,意味到这一仗只得准备开溜;夜间对方生龙活虎,能不给他歼灭已属万幸,如今竟要他们在黎明前占领,岂非笑话?
那东山岛上的战士、民兵以及男女老幼居民,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劲。太阳下山,敌人惊恐,不知道明晨还有没有命,早把“黎明前攻占东山”的命令抛入九霄云外,但求指挥部一声“散水”,便退回台湾,刻下连埋葬尸体、救护伤兵都来不及。
眼看时已午夜,蔡斯打了个呵欠道:“这件事,主要是你们在干,如今情况不妙,是继续打下去或者退下来,也该决定了。”
蒋经国毫不考虑道:“当然打下去。”
蔡斯道:“话这么说,如果打不过人家,该怎么办?这时候下令撤回来,还可以保留一些实力,吸收一些经验;这时候要他们顶下去,我们得考虑一下:片甲不回值不值得?”
蒋经国困惑地说:“那就等一等再决定吧。”这一等直到第二天下午更见不济,那蔡斯早已一声冷笑打道回去。眼见真的要片甲不回,蒋介石大急,却埋怨为什么不早点要他们回来,再迟一步,势必寸步难行。
事实上那一万多人进攻固极艰难,溃退也不简单,大炮直射海滨,进攻与退却都在火网之内,死伤狼藉,被俘众多,美国顾问第一批来了个“向后转”!深怕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后,艾森豪威尔“双料自杀”也没法“辩”得清楚。
七月十七日下午七时,最后一艘运输舰逃离火网,蒋介石才透了口气,放下电报纸,却蹦得尺半高,他要检讨!他用恶毒的咒骂“抨击”他的部下;用更恶毒的咒骂对付蔡斯的“美援”,他即使想通“美援”原来只是“援美”,但“美援要我出丑”则属于新的体会。
蔡斯从“顾问”那边聆取“溃败经验”,慰劳他们,并且抱怨蒋介石的部队万分不济,顾问们哭丧着脸,一个说:
“从装备和训练来说,决不在共产党之下,而在共产党之上,因为美国的东西总是世界第一流的;但在士气方面。花生米的部队就远不如共产党,有如李承晚的部队那样,一触即溃,像一根糖做的手杖。”
但蔡斯却想起了在朝鲜的美国兵,也是一根糖手杖!便说:“到底损失情形如何?”
另一名顾问掏出小本子道:“也真可怜,一万多人去,只得七成回,一路上和各舰舰长料理善后,至少有三千四百名官兵出了事,包括伤亡两千六百六十人以上,被俘七百人以上;途中不治或跳海自杀……”
蔡斯间:“还不到两天,从出发到归航才三十七小时,就死了这么多?”
“度日似年,”又一名顾问诉苦道:“这种样子的战争,守在台湾比出击好几万倍,我们一分钟一分钟挨着,实在难受!”
“其他损失呢?”蔡斯问:“今天一早,他们还敢在报上吹牛,说是他们准备最久的一次攻击,我看这该是最惨的一次攻击了!”
众顾问皆叹气,一个说:“其他损失也不小,两架飞机,三艘小型登陆艇也没有了;轻重机枪一百多挺,无座力炮两门、六零炮廿六门、火箭筒十八个也没有了,还有其他大批枪支弹药和军用物品,也没有了。这位‘运输大队长’,当着我们的面,又把大批美援转送给共产党了!”
而最使蒋介石难堪的,莫过于双方的“检讨会议”了。他不出席,而蔡斯的声音就更高。
“这是不能想象的,”蔡斯双手撑桌,一顿教训道:“准备了好几年,比二次大战中的邓苟克战役还充分,我们却打败了!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岛上,对方措手不及,防卫力弱,驰救困难,武器落伍,可是居然把我们进攻的精兵打了个七折!”他一顿:“而且我们并没有占领,甚至没有到达高地,就给人家从海边到山腰,打了个落花流水!”蔡斯歇了片刻接着又道:“让我们冷静一下吧!报上说这是‘国军准备最充分,兵力最强大的一次攻击’,我看我们错了,不但报上不该发表,而且也不能这样发表。”他冷冷地瞅一眼蒋经国铁青的面孔:“我不打算在这时候研究新闻稿,我只想和大家研究一下;为什么我们败得这祥惨!”他一顿,又一扬手,道:“首先我想起的,是你们说的:东山岛上居民一旦发现国军进攻,必然起来帮忙打共产党,而我们也必然在里应外合的情况下,攻占目标、消灭敌人一一”他又一顿:“可是事实如何呢?据顾问们、舰长们在舰桥上望见的,当地老百姓迎接我们的是打击而不是欢迎,甚至有些女人,望远镜中可以看见她们挑着木桶,艰难地在流弹中向守军行进,没有问题,她们是尽了供水送饭的责任,请问她们这样做,说明了一个什么严重的问题呢?你们对敌情太糊涂!东山岛驻军数字到现在还不清楚,而岛上的民心如何,你们更是糊涂!”
蒋经国垂首无语。
“其次,”蔡斯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击?大家明白,除了表现国军的力量之外,主要是予高丽前线以鼓舞!”他双手一摊:“如果我在高丽前线,听到这一仗的结果之后,心情恶劣,无以形容,我是如此,其他的人心情还需解释?”蔡斯哀叹一声,接着又说道:“我们的头面都打肿了,如果今天还有人惋惜国军没有参加韩战,乃引致韩战之糟;不如说国军幸亏没有参加韩战,否则韩战的溃败,恐怕会提早!”蔡斯的这番话简直比刮蒋家父子几记耳光还令人难堪。在座的人没一个敢吱声,甚至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蔡斯扫了一眼座上人,绷着脸道:“我无意抨击任何一方,我只是沉痛地说明:就因为中共主力在高丽前线,我们才有更大的信心突击东山岛;如今韩战一旦停止,共军回师大陆,必然也会增强沿海兵力,到时候请问国军又该怎样反攻?怎样出击?怎样有信心杀敌?一一呵,朋友们,问题实在严重之极!”
会场气氛十分窒息,但蔡斯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痛击蒋介石的机会,怎能轻轻放过?便喋喋不休道:
“而且,据顾问报告,有一个连几乎没有经过战斗,就给中共包围、缴械、俘虏了,美国武器在这里并没有好好运用,却出现了这么严重的现象,请问这是为什么?”
凝重的气氛中蔡斯再问:“到底为什么?”
凝重的气氛中蔡斯踱了两步,忽地大声说:“如果没有人回答,我可要说了!”
蒋经国闻言,有如巨雷劈顶之感。
“士气问题,”蔡斯道:“严重的士气问题,没有比今天更严重的了!”他痛击蒋家父子的“军中政治工作”道:“我们知道,军中政治工作万分重要,而其主要任务,在于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反共?怎样去反共?东山岛之战则暴露了我们军中政治工作的空虚!”他加一句:“我们要改善!”
众人闻言皆惊,意味到这不是什么“反共”问题,而是美方要对蒋“逼宫”的问题了,正窒息间忍无可忍的蒋经国起立,发言道:
“谢谢蔡斯团长的意见,”他的声音发抖:“我们是要改善,我们的军中政治工作做得不好,我们是要改善!”
众将领紧张地听他说下去:
“可是,请各位原谅我们的苦衷,”他咽口唾沫:“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叫做‘胜败乃兵家常事’,譬如美国,这是一个使我们尊敬的国家,他们的军事天才,真是精彩之至,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在两次大战中,他们也有失败的机会,特别表现在敌前登陆,美国历史上的失败例子也不是一个。”
气氛似乎提得更紧张,简直要爆炸了。
“拿韩战为例,”蒋经国道:“这两天打得更糟,美国的朋友公开承认,这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战败!是么?”
蔡斯的面孔绷得更紧。
“而今天的消息说,李大统领希望扭转局势的这一仗,败到天地失色,数以百计的美国顾问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到部队,请问我们能责备这些美国顾问失职么?讥讽他们无能么?埋怨韩国部队是草包么?……”
蔡斯拼命抽烟。
“不能!”蒋经国大声说:“相反,我们要向美国致敬!”众人闻言皆愕。
蒋经国大声说:“致什么敬呢?那是因为在自由世界中,美国是反共的先锋,他们花了这么多钱、动用这么多人力、布置了这么多基地,他们的反共再明白不过、并且举世闻名,因此我们要致敬!至于东山岛之战,主要虽然是国军,但更主要的是美国的力量,训练这一万多人的,是美国!装备这一万多人的,是美国!领导这一万多人的,是美国!策动并且主持这一次攻击的,是美国!而失败之后,并不以为气馁而继续要领导反共的,还是美国,”蒋经国咬牙道:“请问美国有这样坚决的信心,难道我们不应该向他们致敬吗?”
这一席话,分明把美国“得体”地挖苦个够,把蔡斯气得小胡子“波波”地响。他当然不把蒋家父子放在眼里,他趁蒋经国话音刚落,就起立说道:
“自从二次大战之后,美国在反共大业上的确出了好大气力,真是举世闻名。可是拿南韩来说,我们不能不引以为戒!南韩的李大统领是反共的,但他的手下却是反李的,请问诸君:世界上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么?”
众人闻言无法作声,万分紧张。
“一个国家,”蔡斯道:“只靠美国帮忙,自己没有办法,行么?蒋夫人有一次在做礼拜时,说过一句使我印象极深的话,她说‘天助自助者’,这句话非常贴切,请问,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甚至不会动作的瘫痪者,即使屋子里堆满了锦衣佳肴,漂亮的女人,甚至大批黄金,可是这对他有什么用呢?他不能自助的结果,只有加速自己的灭亡!”蔡斯狠狠地把胡子一捋:“今日美国也如此:无论怎样以反共为己任,但在需要援助的国家之中,如果都像韩国那样,我看是没什么希望的了!”他感到难以转圜,便接下去道:“我深信台湾胜过韩国,韩国的悲剧或许不至于出现在台湾,因为就双方动用的兵力来说,突击东山岛无论怎样失败,它的损失您地也比不上韩国。”众人正在透过一口气来,不料蔡斯急转直下道:“可是也有严重的,那是自由中国声望上的损失,这犹似台北报纸所宣传的:自由中国准备甚久、配备极好,却无办法对付那个蕞尔小岛,我怕天下人对蒋总统耻笑!”
蒋经国脸色铁青,却强笑道:“方今之世,美国第一,只要美国体谅我们的处境,同情我们的处境,那么区区东山岛之战,就不足挂齿、无人讥笑了!”
蔡斯恨恨地说:“不!”
在众人惊愕之中,蔡斯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可要他好看的!”便强笑道:“为什么‘不’呢?因为是这样的:美国和自由中国的合作反共,真是水乳交融,团结无间,可这仅仅限于自由中国和美国政府之间,换句话说,中美两国的民间以及行政部门之中,对若干反共的措施,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这是毋须解释,也不必存心躲避的。”他加强语气:“我们要重视这个事实!譬如刚才蒋主任所说的谅解,美国当然没有问题,韩国之战搞成这样子,美国还不是还在反共而不是反李?一一可是请注意:这是美国政府的态度而不是美国全体官员、议员的态度,更不是美国纳税人的态度,”蔡斯透了口气,继续说道:“因此可以回答蒋主任的是:美国政府对自由中国是可以谅解、并且也应该谅解的,只是这不能代表美国朝野的态度。”
蒋经国冷冷地问:“那么,美国朝野对自由中国的意见又是怎样的呢?”
对于这个挑战性的问题,蔡斯心头骂人、嘴上却说:“这件事,我想这不但不是我所应该说的,而且也不是我所知道的。不过我可以把人家对韩国的意见参考,由于韩国不等于自由中国,因此所说内容不一定合适,请勿误会,而且事实上我也不能负责。”
众人有山雨欲来之感,听他有板有眼地指桑骂槐道:
“美国朝野对韩国的一般印象,认为他们虽然是在反共,但对反共所尽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美国花了这么巨大的气力帮助他,可是这一仗打得怎么样呢?抛开美国和联合国方面的情况不谈,南韩部队在前线所提供的不是一连串的大捷,而是一连串的大笑话!”
这分明在暗示老蒋的失败了,蔡斯捋捋小胡子道:“而在韩国政府之中,贪污之严重,军人之抓权,都是使人头痛的问题,我先声明我没有资格批评我们任何一个盟邦,我只是转达我们国内对盟邦的意见:南韩接受美援拼命嫌少,但对美国希望他们能更民主一点,更自由一点的意见,却拼命嫌多,其实他们根本在胡闹,于是出现了更多更多的笑话,而这是华盛顿所不能为他们洗刷的。”蔡斯提高声音:“美国确实在支持南韩,但南韩如果不能接受美国的规劝,甚至出现了类似独裁的政权,那美国无法估计南韩明天的发展,包括李大统领个人的出路!”
这席话分明已经淋漓尽致,把蒋介石骂得不成体统了,众将领眼观鼻、鼻观心,对今天这个会的“估价”十分焦心。但蔡斯还是抓紧了李承晚的辫子,指着和尚骂贼秃道:“诸位诸位,我的话还没说完。讲到南韩问题之严重,一如自由中国的朋友所看到的,那是上层只有那么几个,与下层之间没有痛痒相关之处,也就是说:和全体军民的感情毫无基础。”蔡斯大叫:
“曾经有南韩的官兵在冰天雪地的前线,痛哭流涕道:‘我们在这里送命,为的是什么呢?’这句话太值得我们重视,因为凡是官兵认为这种仗对他毫无关系的话,如要争取胜利,那简直是奇迹。”
蒋经国冷冷地问道:“请问:美国官兵在韩国前线怎么想法的呢?”
蔡斯一怔,旋即冠冕堂皇地说:“美国官兵都明白:他们是自由世界赖以支持的核心,因此反共必须站到第一线,做一个榜样给盟邦看看。”他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接着说:“至于成败,那是另外一回事了,韩国前线连原子弹都用不上,也只好暂时便宜了共产党。”
见对方口风已软,孙立人生怕双方再也下不了台,便笑着说:“今天这个检讨会很有收获,相信对今后的反共,有很大的好处。至于我个人的看法,因为我是负责训练的,感到东山岛之败,训练方面也存在着不少缺点,例如伞兵,盟邦帮了这么大的忙,把最有名的伞兵专家都调到台湾来,说明盟邦的帮忙,已经是至矣尽矣!我们应该抱怨自己的疏忽,例如这次伞兵的出击,出发前的练习是不够的。我们记得有一次跳伞演习,不少人距离目标很远很远,其中有几个甚至降落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说明我们的训练有待充实。”
众将领知道孙立人在为对方转圜,一齐透了口气,但蒋介石获悉之后,好几天没平下这口气。那一日合该有事,郑介民报告火烧岛俘虏营诸事办妥,美国顾问即将前往视察。蒋介石道:“他们去视察有什么用?”郑介民一怔,知道此人正在“火头上”,便唯唯诺诺,不再声张。蒋介石又问:‘他们对火烧岛有什么意见?”郑介民道:“听说那边荒凉之极,毒虫毒蚊极多,想找一块地方,搞一个细菌研究所。”蒋介石冷笑道:“你去对他们说,台湾可不是日本,也不是南韩!”
原来美国为搞细菌战,曾在日本和南韩秘密从事研究“生产”和转运,因此也给当地甚至附近带来了厄运。好端端地瘟疫突临,不少人患着莫名其妙的病,连医生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因为时疫有其规律,如今却乱来三千,难怪当地政府失魂落魄。火烧岛虽然距离台北颇远,但因细菌这东西不长眼睛,蒋介石也罢,张介石也罢,只要碰上,好难招架。再说美国军人的神魂颠倒举世有名,万一在火烧岛再搞一个细菌试验所之类的结果,有朝一日细菌未去大陆,却到草山,又该怎么办?郑介民的敏感更是明白,蒋介石并非不赞成美国对共用细菌,而是怕在驱蒋吞台的情势?之下,美国却先用细菌收拾蒋命,那真是合了《法门寺》中一句词儿,叫做“一无凶器,二无见证”。
郑介民道:“是,我们要特别注意,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蒋介石道:“最近有关美国顾问在台活动的情报,好像越来越少了。”
郑介民一身冷汗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的话……”
蒋介石不悦道:“那有一次孙立人他们陪很多人到日月潭去玩,我们怎么没有消息?”
郑介民又是一身冷汗道:“那一次,”他想了想:“孙立人只是给他们拉去走了一趟,天没黑便赶了回来。”
蒋介石道:“哦,是这样简单!”
郑介民唯唯诺诺,不置一词。蒋介石道:“现在我要对你说的,有两件事。”
“是!”
“第一件,”蒋介石道:“战俘到台湾,看样子没有什么问题,因为美国和韩国都在帮忙,不怕共产党反对。如果劫法场,那正合南韩胃口。不过战俘到台之前,你要多注意,这个我已对你们说过了;到台路上,相信不会天下太平的,你们也要多多注意!特别是到台之后,这批家伙惹不起,如果闹出芝麻大的事来,谁出的错,小心剥了谁的皮!”
郑介民连声称是。
“第二件,”蒋介石道:“美国对盟友,我知道他们是帮忙的,可是最近从一连串事情来看,娘希匹他们是六指头帮忙越帮越忙啦!这是什么意思?”
郑介民忙说:“不清楚,不清楚。”
蒋介石道:“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这问题万分严重,我不相信你不清楚!”
郑介民知道这问题无法回避了,硬着头皮道:“如果拿东京廖文毅的活动来说,美国这样做是教人担心的,不过最近在台湾确实没什么动静,这方面的戒备极严,可以放心。”
蒋介石道:“我想现在知道的是:冲绳岛上到底捣的什么鬼?”
郑介民透过一口气来道:“这个,蔡文治在帮他们训练一批人,据说是用来反攻大陆的。除此之外,知道他们舍得花钱。”
蒋介石道:“目前有多少人了?”
郑介民道:“还是三千。”
蒋介石道:“内中有从台湾去的人么?”
“极少数教官是从台湾去的,”郑介民道:“他们在海外招学员,东京、香港去的人最多,特别是香港,报上刊登了什么公司行号聘请职员的广告,待人到齐,便花言巧语,骗到冲绳去了。”
“你注意,”蒋介石道:“你想,这个时候在香港懂英文的人,肯帮我反共才有鬼!蔡文治这个人,我且不提他,但美国花了这么多钱,却在冲绳岛训练这一批人,而且鬼鬼祟祟,我不相信这是反共的,即使反共,恐怕也不会是那么简单。”
郑介民道:“领袖的吩咐,早已在做了;派去的人,也已打进了冲绳岛,只是到今天还没回讯,恐怕要再等一等,蔡文治的动向便告分晓。”
蒋介石道:“有人说,蔡文治还在台北招兵买马,你好像也曾说过。”
郑介民道:“是有这件事,但是不容易,因为一来大家对冲绳岛的情形不熟悉,有点顾虑;二来大家对这个训练班的动机不清楚,担心碰壁;三来美方显然不大尊重台北的意见,因此即使有很多人想换换空气,也难举步。”
“他们怎么说的”?蒋介石道:“不是说,有一个我们的人曾和蔡文治谈过吗?”
郑介民道:“是有这件事,蔡对他说:反共的方法很多,但是要像韩战那样打法,以后怕更难了,因此不能不另想办法,譬如‘空中飞人’之类,问我们的人有没有勇气供应好、伙食好、出路好,并且说香港有些人,宁可抛掉每个月丰厚的收入,改投到冲绳岛找出路。我们的人便问他到底怎么好法?还有什么保障?蔡文治却说不下去,只是劝他去报到,还给他一纸介绍书。”
事实上这些“介绍书”在暗中到处乱飞,只是瞒着蒋介石这几个。那些“冲绳岛基地”的密使们,用着十分具体的例子,拉蒋之人,倒蒋之台。
首先是“国际大势”,那些美国的传声筒们,在美国苍白的脸上,抹一层厚厚的脂粉。他们说朝鲜之战不能视为美国的败退,而是由于英、法等国“作战不力”所致。即使美国是吃了点亏,但也不能说是美国已溃败,相反的正是“反共胜利的开始”。
传声筒们用“美国有原子弹”作“理论支持”,用“美国在举世有基地”作为证据。并且拿克拉克在台湾扬言“对华政策重新厘订”作为美国重整旗鼓,“大有可为”的依据,重点在于美国并未因韩战之“未获胜利”而一蹶不振。
其次是台湾前途,他们一口咬定台湾如无美国“协防”,将迅速为中共解放;因此台湾只有在美国势力范围之内,才能保全他们的纱帽和“享乐”,而如果把这份希望搁在蒋介石肩上,则他们必然失望。
“台湾前途”既非美国“保卫”不可,于是蒋介石在这批美国传声筒口中,便成了微不足道,举足不见轻重。他们强调蒋介石永远无法反攻,而美国所以反对他参加韩战以及对大陆的反攻,其实是为了“爱护”而非反对,因此对蒋的反感万分遗憾。美国认为蒋介石不但不识大体,抑且对于假若反攻,将驱使数十万官兵于死地一节毫不考虑,非常惊异。
蒋介石手下闻言对蒋之失望固可想见,但对美的“希望”也不浓厚。有人问这些人,冲绳岛基地弄好了,对于中共有什么不得了的打击?传声筒回答说:“如果冲绳岛基地很有成绩,那么美国在其他基地的作为一定也有成绩。基地多,成绩好,不但中共,苏联也会弄垮,美国反共的前途难道还不够乐观?”
若干国民党特工所知颇广,对于美国传声筒的“邀请”仍有怀疑,他们认为美国原子弹已不能恫吓天下,最大的证明是韩战场上美国败得如此“空前”,却不敢投原子弹,问题就在于唯恐一旦投下,对方并无了不起的损失,但自己所挨到的“回拜”,必将置美国政府于绝境。
而基地之说,国民党若干特工也认为不足信赖,因为作为一个基地,它的最终任务是什么?如果到头来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守而无大作为,岂非无聊透顶?尤其甚者,基地之人,是否真的“拥美”?
即使如此,只因国民党特工之中,能深谋远虑者究竟不多,急于找到“美金”以应付目前生活者倒不少,于是也有一批人去了。蒋介石的不痛不快,不在话下;而更甚者,那一日收到了一份来自冲绳岛的情报。
那情报在蒋心头万分苦恼,原来美国这一手,一方面固然反共,同时也在反蒋。
“一切只有美国,”蒋经国叹道:“这上面说得再清楚也没有。”
蒋介石的眼睛再落到那几张信纸上,仿佛听见美国空降教官、美国爆破教官、美国各种各样由“中央情报局”派去的特务教官,在三千中国“学员”面前授课、演讲,道:
“要依赖蒋介石反共,这种想法该送进古董陈列馆去了!
“要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并且支持他统治大陆,这种想法也该送进纪念馆去了!
“我们一一美国今天要重订对华政策、重新研究反共做法,大家可以从冲绳岛上的气氛来看:美国是在积极反共,一一不支持蒋介石并不等于不反共,相反的是更加大胆、勇敢地去反共!
“各位可以看到:蒋介石是反共的绊脚石,他不但把各位的故乡、国土、妻子儿女、功名利禄都丢了,同时也把西方自由国家在中国大陆上一切的一切都丢光了!
“这是使我们痛心的,但蒋介石还不满意,蒋介石希望美国捧他回大陆去,而不损伤他一根头发,这个人实在卑微!
“美国官员无意在诸君面前诋毁某几个人,而是向诸君指出由于高丽战争的失利,美国有必要重振反共意志,号召同志奋起,而这些精神和措施,永远不会在台湾出现。
“美国担心台湾给北平拿走,同时更担心北平的政权日益巩固。为了摧毁这两个恐怖的顾虑,美国特请蔡文治将军主持这个基地,让台湾朝野明白事态的严重,因此信任惟美国可以保全台湾,以达到第一个目的;另方面到大陆各地成立游击队,以破坏中共、扰乱中共、拖住中共,以达到第二个目的,因为现在不再是坐而论道的时刻,希望蒋介石振作或者诅咒中共崩溃同样可笑,因此我们必须要有行动,而以诸君的勇敢开始为起点!……”
蒋介石集中精力要手下对付这一类“反共”措施,却又苦于投鼠忌器,因为一来他倚美为活,二来这一套也确有“反共”的一面。
而正在千头万绪,一塌糊涂之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特务忽遭扣押。说他“不大不小”,因为此人干了这么多年特务,至今还未搞出个名堂来,但有些重要关头,例如到巨济岛对战俘威胁利诱、格杀打捕之类,也少不了他一份。那人在韩战场工作颇久,突地以被捕闻,事闻于蒋,不免一惊。
“他到底出了什么乱子?”蒋介石道:“这个人干了好多年,如果吃喝漂赌出了乱子,就不必太怎么了吧。”
蒋经国道:“据他们送上的报告,他犯的罪十分严重,恐怕轻判不得。”
蒋介石心头一沉,说:“那准是通匪有据了,算了,算了。”
不料蒋经国道:“倒不是为了这。”蒋介石道:“那又怪了,到底为什么?”
蒋经国低沉地说:“他疯了。”又说:“这一次准备把战俘搬走,死了不少人。他们有一天到汉城一家馆子吃晚饭,三杯下肚,他居然大叫大嚷,说什么这碗饭吃不下去啦,过去对共产党敲打枪杀,不提了,可是人家同美国打,给俘虏了,要我们忙个啥?把他们打昏,在他们身上刺字,这算什么滑稽事儿?人家响当当打仗,做了战俘还是响当当的,咱们中国那句老话,叫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我看形容那批战俘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他们不管男女,永远一一咳,我真怕他们的眼睛,那两道光射过来,就会叫人打哆嗦!”蒋经国说到这里,叹道:“这个人是疯了,他的同伴提醒他别闹笑话,他说这一场仗就是天大的大笑话,他妈的开始时说是第三次大战来啦,咱们可以反攻大陆啦,到头来,连几个战俘都捞不到手,你们就不说这些事是大笑话,我算什么笑话?……”
蒋介石问道:“后来呢?”
“送到办公室,”蒋经国道:“然后再押回台北来的,刚到三天。”
蒋介石浑身瘫软道:“行了,行了,这个人,是疯了。”但他加一句:“千万别送疯人院,要送,送到火烧岛疯人院去。”
半晌,蒋经国道:“这件事情,值得我们检查一下,这说明在我们的这个机构之中,已经有了一些漏洞,而这个漏洞,去年已有了些,韩战又把它弄大了,这个人的疯……”蒋介石道:“反正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你对他们不妨进行精神讲话,告诉他们,惟大英雄可以过大难关,这种疯子,是太没出息,太没出息!”
而当王叔铭和蔡斯,他们在检讨空降部队为什么这样不济事时,“没有出息”的骂声却出自美国人之口,而入蒋介石耳朵去了。
王叔铭道:“他们认为这一次的东山岛失败由它去了,因为今后像这种排场的出击还能不能使用,短期难下结论;只是伞兵的片甲不回,他们不但紧张,而且生气。”
“都是他们在搞!”蒋介石冷冷地说道:“难道我反而高兴吗?真岂有此理!”
“特别是被俘的伞兵分队长张永春、张建民两人广播之后,蔡斯他们更是气得不成样子。”蒋介石道:“他们广播什么?”王叔铭道:“他们说得很多,不去理它算了。只是内中提到了美国顾问,说他们精心训练台湾伞兵,在部队里花尽心机,东拼西凑把老伞兵都集合在一起之后,先来了个紧急授课,把爆破术和美式通讯器材一教再教。过了一天,又主持沙盘演习;再过几天,美国顾问又在八德机场举行菱形演习,因为东山岛状如菱形,美国人多了一课。而在起飞之前,美国人还到新竹机场训话,说他们准备在机场欢迎他们凯旋,而两人在广播时却说美国人几乎把两百伞兵全部送进坟墓里。”
王叔铭见蒋不作声,便说下去道:“蔡斯他们非常紧张,认为这批俘虏在电台上已经这样讲,此外还不知道把他们说成什么怪相。除了这些,他们还为对方的戒备紧张。据两人广播说:跳伞之前,以为共产党一无准备,二无对付伞兵经验,一定可以安全,不料机群一到东山岛上空,就给高射炮一顿痛打,队形凌乱,伞兵乱丢,两百人的心情完全变样。对方的对空火力真厉害,打得飞机不敢低飞、有的在两三千尺高空就抛人,这两个分队长说,当他们在领跳的时候就知道不妙了。第一大队重兵器中队二分队中士副班长邱新林,慌得着地时连基本动作都忘了,一下子扑到地上,胸部重伤,到医院时对共产党说:他想不到居想不到没给打死,还能得到治伤。他说他亲眼看见变成不少人在空中变成‘空中僵尸’,更多人受重伤,而到了陆地之空中又给军民人等包围起来,并且没头没脑打将过来。”王叔铭叹道:
“蔡斯对我说,他做梦也没想到,以为训练有素的伞兵可以发生重大作用,结果不到八九个小时真的全部发生了重大作用:给共产党照单全收。”蒋介石一听跳起来道:“这厮好没礼貌!”
王叔铭苦笑道:“蔡斯当时的态度很那个。”蒋介石道:“又骂人?”王叔铭道:“那倒不是,他说这一来,反共算盘怎样打法,可得全盘考虑了。”
原来美方花了那么大的本钱,希望东山岛之战发生“示范作用”,对朝鲜战场以及“突击大陆”有所“鼓励”,内中尤以伞兵为最“新鲜”,伞兵出击如果成功,那在宣传上可以把这玩意儿说成天兵天将般,以壮美方声势。
“他们不甘心,”王叔铭道:“他们要对我们作一个考验:在共区降落到底有没有把握?”
蒋介石紧张起来,问道:“怎么考验?”
王叔铭道:“这与空军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说:东山岛之战,伞兵部门全部白卷,今后美国对自由中国的伞兵训练,信心已经全部动摇。蔡斯还重提旧事,说在一九四九年我们离开大陆来台之前,曾有好几团伞兵投到对方去,他认为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因为伞兵的培养不比普通士兵那么容易,上次那两百人,凑得很辛苦的。”
蒋介石顿脚道:“这个时候,提这些干什么?他们到底怎样考验法,气死人啦!”
“是这样,”王叔铭道:“蔡斯说,空降不外乎两种用处:战场投伞兵,后方投特工。如今伞兵已经失败,他们要我们空投一批待工到大陆看看,以测验空降在另一方面的效果。他说大概明天便会正式通知我们,决定人选、地区以及具体办法,希望越快越好。”王叔铭道:“他们出面联络的人叫做什么亨利中校,不是顾问团的。”
蒋介石立刻通知有关人马,准备一套,第二天那个会当真召开,亨利主持其事道:
“为了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各方面的影响,为了扰乱中共后方,为了测验我们空投特工的技术及其效果,希望贵我双方火速派出干员,空投共区。”
蒋经国道:“请问除了亨利中校所说的,此外是否还有其他任务?”
亨利道:“潜伏、扩展,待机而动,此外没什么特殊任务。”
郑介民道:“这一回的空投,贵方希望是什么地方?主要任务如何?”
亨利道:“上一次空投广西,成绩很差,这一次希望近一点,如江苏、浙江一带。”
郑介民道:“地区问题,因为愈接近台湾,戒备愈严,因此不如投得远些。”
亨利白了他一眼道:“总不能投到西藏、新疆、蒙古去吧?太远了没什么作用,不如投华东,你们有不同意见么?”
见美国人已经决定地区,蒋方不敢吭声,当下在特务之中挑选又挑选,三天后选出七名“全能”特务,连夜集训,交代清楚,一待美方“验货”,便要出发。
亨利来到集训地,由郑介民陪着,好生对付。逐一点名,一一握手,亨利道:“看报告,知道你们最小的已有二十五,最大的接近四十了。在体力上你们可能吃点亏,不过你们都是那边的人,熟悉那边的气候与风俗人情,可以补救这个缺点,甚至在某方面来说,反而这是优点,你们化装父子都可以,像是到共产党那边做戏。很好很好,祝贺你们胜利。”
亨利把“货”浏览了一遍,点点头说道:“看报告,知道你们个个都会跳伞、个个都会爆破、个个都会使用通讯器材、个个都会讲三几种语言,当然个个都会使用武器,而且我知道你们七人之中,有三名曾亲手杀死过不少共产党人。从这一点来说,容许我代表美国中央情报局,向你们致敬!”
郑介民见七人呆若木鸡,急道:“还不立正敬礼!”
那七人慌忙举手敬礼。亨利挥挥手,说道:“对于反共,没有几天之后,你们是不折不扣站在第一线了,应该承认,共产党不是好玩的,你们没有对苏联作间谍战的经验,不过,我自己也到莫斯科住过一阵,不过我没有我的朋友那种好福气:给他们赶出苏联。”没有人感到他的话是在表演幽默,亨利摸摸鹰钩鼻,改口道:“因此说,反共虽然不至于难到登陆月球,但是也并不容易得像打一场纸牌那样,有些东西是必须弄清楚的。”他问:“华东各省情形,你们都清楚吗?”
“清楚。”
“清楚到什么程度呢?”
郑介民道:“他们每天都在听华东一带的电台广播。”
“好,”亨利道:“人民币有了吗?”
“早已准备好了。”郑介民代答。
“我相信你们在这方面的才能,”亨利笑道:“一定印刷得比真的还真。”笑声中他再问:“列宁装、工人装、中山装以及各式各样的帽子、黄金、美钞一一最好用港币代替,美钞太触目,一定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郑介民道:“大大小小,七七八八,恐怕七个人的行李、食品、特别是通讯器材和武器,加起来超过一吨重。”
亨利摇头道:“太多了太多了,你们不是搬家,是作战,我要一样一样,逐步检查你们的东西,现在就开始。”
事后郑介民报告道:“亨利对这一组的准备工作很满意,说了不少好听的。”
蒋介石在心头透了口气道:“唔,居然也有好听的啦,他说些什么?”
郑介民道:“亨利说:美国在韩战中并没有失败,是美国硬把共产党按到桌子上谈判的,因此美国在韩战之中,是个胜利者。”
蒋介石倒透一口凉气道:“提这个干吗?”郑介民道:“他是有意图的。第二句,他说东山岛之战也说不上谁胜谁败,只是一种演习,不必看得过分严重。”
蒋介石顿脚道:“这家伙没什么旁的话可以说啦?尽是废话!”
郑介民苦笑道:“他是有意图的。第三句,亨利就言归正传了。他说:只有这一次的空降,才是自由世界的希望所系!因为他们七个人的勇敢和机智,他深信大陆人民必将揭竿而起!这一次的空投是华东某地,由于国民党在华东地区关系特别,他们这七个人的还乡,必能登高一呼,四野响应……”蒋介石至此不耐烦道:
“亨利怎么这样空空洞洞的,他到底放些什么屁!”
郑介民窘道:“咳咳,他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回事,不外乎鼓励鼓励。”蒋介石冷笑道:“他当然高兴,有我们在为他们搞这个,不像韩战,美国人也要流血!”接着召见那七名美国替死鬼,堆下一脸笑,训道:
“你们,就要起飞了,很好,很好。你们,当然读过兵书,懂得‘攻心为上’之道,现在派你们到大陆,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要化装当地人,一一你们本来就是当地人,你们每个人将来都是游击司令,谁是连长、谁是团长或师长、甚至军长,这要看你们在大陆的发展而定。够一军人的便是军长,够一师人的便是师长,甚至做集团军总司令都行,嗯,将来当省主席也不稀奇。”蒋介石从七个人面前来回边走边说:“除了你们自己,你们还可以委任当地的各级干部,委任状也印好了,希望你们很快用光,今后我们好好联络。凡在大陆做得好的,我另有奖赏,给你们存在台北银行,或者给你们的家眷。如果必要时回台湾,你们可以经过香港。至于一切人事关系、手续等等,那就要看你们自己了。”接着扯了一阵,十分钟已满,便要他们“共进茶点”,问道:“大家有什么事,可以问我,一定想办法。”
七个人默默无言,苟有所答,都由郑介民代表,蒋介石有点不大高兴,指着为首的人道:“你这次带六个人去,其实比带六个师的人马还不容易,你以为对么?”对方唯唯。
郑介民睹状大急,瞅了那人一眼,意思是:“快说几句交交差,不能从头到尾装哑巴。”于是那组长便来了个立正、敬礼,然后说道:“报告总统,我们这次空降,一定为民族尽忠,为国家尽孝,组织游击队,打倒共产党,与总统在大陆会师。”蒋介石一听尽是陈腔滥调,而“尽忠尽孝”语焉不详,可又找不到什么毛病,只得频频点点道:“好好,好好好。”
于是郑介民作结束道:“感谢总统在日理万机之中,抽出功夫来接见我们,还有茶点,这真是无上的光荣。”蒋介石道:“来日你们凯旋归来,我还要大请客。”郑介民道:“你们都听到啦,总统对你们这样重视,就说明你们应该怎样去努力开拓游击基地!别忘记自由世界都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空投那天开始,便该记得:不但总统每一分钟在关切着你们,自由世界也在关切着你们。”
第二天深夜,那小组自台北基地起飞之前,亨利固然欢送,蒋经国也代表乃父与七人一一握手,以示隆重。那七人战战兢兢,既不能打退堂鼓,也不敢说风凉话,凄凄凉凉,好不惨然。蒋经国便打气道:“你们此番出征,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从你们上机开始,我便和报务员在一起,每分钟和你们联系。”
七人无言。蒋经国道:“韩战俘虏申请来台,即将到来,这都是自由中国反攻大陆成功的预兆,你们可以把这情形转告大陆同胞。”蒋经国弦外有音道:“东山岛之战算不了什么,在我们只是演习性质,倒是伞兵的问题,盟邦人士甚为惋惜,希望你们空降成功,作为示范,让盟邦人士另眼看待。”
七人仍无一语,机长奉命启程,那七人真是腾云驾雾,心头七上八下,吉凶如何,未敢预测,但美蒋所给予他们的责任之重,好像把他们的肩膀都要压断似的。好不容易到达大陆上空,按照地图所示,机下正是华东某地“十万大山”。蒋经国这时光倒真和郑介民、亨利等人在灯下看报务员与机上联络,一忽儿说:“目的地到了!”一忽儿说:“已经空投!”一忽儿说:“我机返航!”一忽儿鸦雀无声,半小时后消息来到:“天色将明,现已找到安身之处,是一个大岩洞,已无人烟,可以发展。”于是众人大喜,分头寻乐,醇酒妇人,把那七名置身荒野的傻瓜抛得老远,按下不提。
却说蒋介石当晚获悉那一组人平安降落,翌晨又闻报专机已经回航,十分高兴。正要郑介民打听美方有何反应,电台台长气急败坏报道:“大事不好!”郑介民问:“怎么,他们给共军发现了?”报务员道:“不,他们正遭围捕,情形不妙。”
这等“大事”,焉敢不报与老蒋知道,当下郑介民硬着头皮,追随小蒋,同到老蒋跟前。一瞧脸色,蒋介石便知道糟了,却不开腔,由蒋经国吃吃力力报告道:“那七人运气不好。”
蒋介石道:“又完了?”
蒋经国道:“来报说对方正在围捕。”
“什么时候的事?”蒋介石瞪眉瞪眼问道。
“刚才。”郑介民难为他立得笔直。
“距离他们降落多久?”
“大概五六个钟头。”
蒋介石再问:“他们怎么发现的?”
蒋经国道:“可能是他们在昨夜听到了机声,今天便入山寻找了。”蒋介石道:“听到飞机声,这事倩很平常,怎会到荒山野地找人?”
蒋经国凭他的“经验”回答道:“大概是当降落时,给他们发现天空有古怪。”
“好好,”蒋介石不便发作,挥手道:“还有什么,马上来报。”
两人一身冷汗回到办公室,却见亨利大步迎面而来道:“听说出了乱子,是么?”
郑介民苦着脸道:“是,是,我们正想到电台看看。”于是三人驱车往电台,只见报务员一头大汗,忙个不休,已经译出的电文道:
“……丛山已遭包围,自洞口眺望,搜山之人数以万计,但以民众为多,未见正规部队……”
正在翻译的电文道:“部队已经上山,包围更见缩小,职等七人面临最后关头……”
正在收报的电文是:“职等决定分头逃生,以免向归于尽,外间已有枪声……”
报务员至此便无下文,最后把电键一放,起立道:“大概已经逃生去了。”
蒋郑诸人脸似死灰。
“咳!”亨利反剪双手,大步踱着,边踱边说:“我以为内中有古怪!”郑介民一听吓了一跳,忙说:“这这……”亨利道:“我以为内中必有古怪!”他低声对蒋经国道:“一定是有共产党奸细隐藏在你们中间,因此这七个人一旦降落,便给发现,否则决不会这样倒霉的!”
郑介民把他请出电台,引入客厅,飨以美酒道:“你的话是有道理,但在此时此地,有此顾虑则可,有此判断则不可,因为此事酝酿迄今,足足有半年之久,其中除三数人外,根本不知道他们将空投何处。他们七人,也是在……”亨利不耐烦道:“如果不是奸细作怪,他们为何有此遭遇?”蒋经国又急又气道:“如果有奸细捣乱,而奸细如此狂妄,那我们今后不必考虑空降!”亨利双手撑腰,冷笑道:“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呵?‘以后不再空降!’”
蒋经国又气又急,心头发毛。强笑道:“据我所知,二次大战时,你们的空投也不见得百分之百没问题的。我们这里最好的一点正是没有间谍,这情形你还说如何如何,那不但空投谈不上,做任何事情也迈不开大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亨利劲儿一过,也希望有块下台之石。和蒋家闹翻他并不在乎,但如此闹法,究竟没什么大意思,便易冷笑为浩叹道:“这真把人急坏了,狗娘养的他们也真有一套,距离空降不过几小时,居然就会展开群众性的围捕,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拍拍大腿道:“好吧,看他们怎样公布这次经过吧!”
四十八小时后他果然读到了那篇译文,边看边抽烟,短短几百字花了不少功夫,读后亨利先生的嘴唇都给烟斗烧干了。
“十万大山捕飞贼一一美蒋总以为自己是世上最聪明的,事实证明他们纵然毒辣阴狠,可又蠢不可及!昨天华东所捕获的三名空降恃务以及四具尸体,都足以证明美蒋日暮途穷,心劳日拙!”
“农人、猎人、采药者,不少人在xx山发现了有人跳伞,而对空部队雷达上发现的情况更证实了飞贼的活动。当部队精神抖擞入山围搜的时候,当地附近工厂中的工人、农村里的农人、民兵、学生甚至姑娘们、老公公们,都拿着铁棍、木棍、斧头、锄头、铁铲以及一切可以迎击敌人的东西,呼喊着,漫山遍野向飞兵头贼降落处奔去,可爱的少先队也组织起来,协助追捕。群众热爱祖国、仇厌恶蒋介石集团至死不悟的愤激之情,甚至当解放军到达后还不愿交出‘阵地’。
“包围圈缩到相当程度后,飞贼开始企图突围。有一个穿着农民衣服的爬出崖洞,手持卡宾枪,满以为他可以窜入森林,但解放军一发子弹便结束了他可耻的一生!
“第二个飞贼打扮成工人模样,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这象征着他刚愎自用、善恶不辨的性格,他给大包袱压得步履艰难,还不肯听民兵‘缴枪不杀’的最后劝告,妄图开枪射击,结果在民兵两颗子弹之下,躺在这个大包袱下面永远立不起来。
“第三名飞贼比较年轻,化装成学生模样,他天良未泯,一出洞便举手掷枪,但正当他迈向光明的第一步时,来自洞中的一声冷枪,便暗害了这个年轻人。那个可耻的阴谋家还妄图拿回死者的武器,露出半个身子时,几十颗愤恨的子弹把这家伙变成蜂窝!”
亨利先生也浑身发毛,他委实读不下去,但又不能不读,因为这正是他们需要的参考。
他只得硬着头皮读下去:
“群众天摇地动的呼喊声,甚至遮盖了枪声。崖洞中那三个飞贼知道面前的确只有一条活路可走,的确没有办法了,于是六只高举的手,由于他们的痛悟前非而获得了再生的绳索,他们终于放下心来,透过气来。而他们三个之中,有一个正是这一组的组长张大荣。
“张大荣和他两个幸运的伙伴,今明天后陆续会向诸君广播,请注意收听”。
这使亨利他们万分紧张。
“共产党,”亨利对蒋经国道:“真是狗娘养的,把那三个家伙当场杀了,也用不着我们伤脑筋了。”
蒋经国的心情没法轻松,甚至连勉强的笑容都无法做作。
特别是第二天张大荣的广播,他在报告他一连串的职务之后,愤激地说: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七个人刚刚藏起来,以为人家投有发觉,这情形真像沙漠里的鸵鸟,顾得住一个头,不知道屁股翘得有多高,很多人都看见了。
“这个还不稀奇,”张大荣道:“在台北的时候,不管美国人和国民党的官员们,都对我们说:共产党没人拥护,你们只要一降落,他们就会把你们隐藏起来,他们就会欢迎你们,给你们潜伏、发展、掩护等等提供方便。”广播里传出张大荣的几声笑声后,又听到他说:“美国人和国民党官员们的话,倒也真的证实了,大陆上的同胞对我们真是非常‘欢迎’,连老公公、小弟弟、大姑娘都向我们降落地点集中,不过他们‘欢迎’我们的不是握手,不是送茶送水送干粮,一如‘大陆作战处’对我们说的;更不是隐藏、发展和掩护,而是用石块、木棍、铁棍、锄头、菜刀、步枪、手榴弹、手枪、机关枪、小钢炮来欢迎我们!”
亨利面色惨白,暗忖这和美国在南韩主持特务空降的“效果”完全一样。
“同胞们,”张大荣的声音在说:“但是,又有一件事情,使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那是我们三个居然能活。
“我们之所以能够活,倒不是怕死,而是由于眼前有着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我们三个不想死的有力证据。
“那是什么证据呢?”张大荣突然提高了声调:“那是谎话破产的证据,试问如果大陆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会围捕我们吗?”
即使能够掌握蒋介石的美国老爷们,对张大荣却毫无办法,因为他们是已经离开了“自由世界”,真能痛痛快快,叙述他们的遭遇了。
“各位,”张大荣道:“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在我们决定空降之前,我们所受的游击战训练和理论研究,已经有好几年,非几天几夜可以说得完的了。
“简单说来,我们懂得丛林战、湖沼战、山地战、地道战乃至各种各样的古怪战术,都是美国人教的;我们更上过不知道多少点钟的课程。初时连我们自己也以为浑身都是本事,人人都变成了游击专家,将来必然是大富大贵。‘美梦’这两个字真是再好没有,因为这个梦一一美国人和蒋介石要我们做的梦,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不是吗?美蒋没有办法反攻大陆,大陆政权稳如泰山,用什么办法可以自圆其说,说蒋介石回大陆是‘可能’的呢?只有‘奇迹’,希望大陆内部动摇、分裂、溃败,然后蒋介石再大摇大摆,指派贪污闻名的官员,到大陆各地去‘接收’。
“诸位、”张大荣道:“因此你们不难想到,空降特务对美蒋的美梦有多大的麻醉作用,自我陶醉作用,他们以为派出一批特务,便可以到大陆组织游击队,而这些‘游击队’,在他们的蓝图上一天天多起来,一天天强大起来,有朝一日便把共产党推翻……”
亨利他们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我们被俘了,”张大荣的声音在说:“确切一点说,我们是放下武器、痛自悔悟、决心弃邪归正了。因此,我们对还要空降大陆、或者从水面、从陆地潜入大陆的美蒋特务提供一些‘参考’。”
收听者万分紧张地听他说:
“什么‘参考’呢?”张大荣道:“就是游击战在大陆行不行的问题,更明确地说,就是共产党政权推不推得翻的问题。
“共产党领导的游击战,在抗日战争中举世闻名,在迎击国民党‘扫荡’时同样出色,而我们今天却一下子就垮了,这是为什么?”张大荣一顿:“现在事实明显地摆在面前,游击战原来是鱼和水的问题,道理很简单,一点不微妙!
“打日本兵时,八路军、新四军、华南纵队等非常出色,为什么?就因为这些生龙活虎般的‘鱼’,有着全国同胞的拥护,他们便像如鱼得水,活动自如了,而我们,却像空中丢下来的死鱼!”
亨利大叫道:“狗娘养的,他们是死鱼,我们难道是背时的鱼仓老板吗?”但收听者又为张大荣的广播所吸引了,他在说:
“为什么说是‘死鱼’呢?我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游击队应该是鱼。它的活动固然像鱼,而它的生存,像当年共产党领导的那样,他们生活在‘群众的海洋’里,如鱼得水,活拨极了。而失去了群众支持的游击队,根本已经不是鱼了,因为它进不能击、退不能游,还算什么‘游击’?更谈不上什么‘队’了,我们只是一具活僵尸,一一一条死鱼。”
“第二个理由:我们距离‘知己知彼’太远了,别说‘知彼’,老实说连‘知已’也谈不上。这是多么好笑的一件事呀!韩战中的战俘,连拖都拖不过来,现在要用处死或赴台二者供战俘选择了,却叫我们到大陆来鼓吹‘战俘投奔国府’,实在令人作呕,又如韩战,美国分明连自已都在承认大败,我们却奉命为美国吹牛,说共方之所以能坐到板门店去谈,乃是美方的胜利,岂不是笑掉大牙?有这些笑话还不算,还要我们空降搞游击战,这种布置,分明已经是‘死鱼思想’。什么生气都没有,发臭、发腥、空幻、狂妄,因此我在这里忠告我们的‘后来者’,在你们面前乃是一条穷巷、一个坟墓;而不是天空或海洋……”
亨利还没听完,已如拳击赛中的负者,给对手在下巴击中一记有五百磅重量的鹰钩拳,当场躺倒在赛场上,头像炸雷,眼冒金星,裁判数到一千也起不来了。
当夜他召开紧急会议道:“这样看起来,空降这玩意今后是否可用,倒值得怀疑了,我以为投下去的个个都是英雄,想不到投下去的个个都是脓包!”
郑介民把头一低,蒋经国双颊火热,说:“也不,自从空投以来,已经好多次了,像这一次的失败,恐怕是地区选择错误,假如不是华东,情况或许会乐观些。”
亨利一听叫出声来道:“地区是我选的:华东!不错,是失败了;可是你们选择的华南、华北、西南、西北各地,请问有什么地方是成功的,有哪一次是成功的呢?”
蒋经国强笑道:“是有成功的,而且也不止一次,不过这是最机密的机密,不能对外随便开口而已!”
亨利耸耸肩膀摊摊手道:“很好!不过今后我们还搞不搞‘空中飞人’呢?我越来越感到悲哀,一一当然还谈不上绝望,我强烈地感到:张大荣有此话能不能教人想迫切明白真相呢?如果是这样。”他透了口气道:“没关系,没关系,这里没有人收听,也没人知道我们在此争论……不不,是……是讨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