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住在云南路扬子饭店对过老会乐里时候,有个年方花信容貌美丽的女同居,她是单身匹马一人住在我们隔壁房那个斗方的亭子间里的。她姓什么叫什么我们都没有知道,也不曾仔细的盘问她,我们都叫她亭子间嫂嫂,虽然和她相处好一个时期了,平日也非常热络的,不知如何从来也不问信她的出身,故乡在什么地方,她的丈夫干什么工作的。我们只见她一到晚上,便浓妆艳抹的出去了,最奇怪的有时从外面回来,后面跟上一个男子,这个男子陌生面孔,并且都是初次上门,以前没有来过。亭子间嫂嫂走到自己房门口,便掏出一把小钥匙,一面轻轻的道:

“先生,站一站,让我开门。”

于是便听见“扑托扑托”开锁声音,一会门开了进去,男子便也跟进亭子间,又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起初我看见这情形,毫不为意,以为是她丈夫的朋友,或者同乡人来坐坐谈谈,后来夜夜看见她把陌生面孔的人带进来,才便渐渐明白她所干的什么事情了,当然这是环境所逼,生活压迫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我们自然表同情,可怜她,从来没有卑视她过,平日也照常当她一个同居看待,只不过不愿去盘问她如何出身和为什么要沦入这条路,一方面她似乎也知道我们洞悉她的一切,所以有许多地方并不讳莫如深,很直爽的告诉我们,意思里也说不尽许多痛苦的。我觉得她的谈话有许多地方颇有趣味,说每一个客人都有各种不同的脾气,常常使我们好笑。这时期好奇心怂恿着,三隔二天把指尖弹弹板壁,叫她过来白相,过来一次,我便盯紧她问昨夜那个男子怎么样,前夜那个老老头怎么样,她蜜蜜笑道:

“朱先生,你倒听出滋味来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一套呢。”

“亭子间嫂嫂,谢谢你,你就说一个让我们听听啰。”

这时候她看见房间里没有别人,便笑着绘声绘影的和盘说了出来,她满口清脆流利的苏白,说得句句悦耳,我听得嘻开了嘴只是眉花眼笑。亭子间嫂嫂往往讲到要紧关头地方,便也一阵格格笑出声来道:

“好了,好了,再说下来又是老套头,我不高兴说了。”

再说下去又是老套头了,我也可以推想出来,不过我不能引为满足,因为她说来说去类同的多,我想她一定还有许多神秘地方,不肯讲给我听。有一夜当她出门没有回来时候,我拿柄剪刀用那尖端在中间隔开板壁上打了一个小洞眼,由这小洞眼里张过去,她房间里形形色色都看得明明白白,我想这样一来,她如果有瞒我的地方,我都知道,她不来告诉我,我也会知道了。

我每夜不能不干一下这看隔壁戏工作,不然好像有件事没有做过似的,有时我等等时候晏了,亭子间嫂嫂还没有回来,我疲倦得上床了一觉醒回来,一看亭子间里有灯光,连忙跳下床,张那壁上洞洞,真是何巧不巧,恰恰隔壁挂上了一件衣服,把洞眼完完全全掩得墨墨黑,我没有知道这上面有个挂衣服钩子的,第二天我发恨一连打了七八个洞,东一个西一个,预备这个被遮没,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可是事情往往出人意外,待我从事看戏时候,电灯“拍”的一声关得一片墨黑,我失望得回到床上,不料一脚绊在凳上,扑通一交,连人带凳子一齐跌倒地上,亭子间嫂嫂忙叫道:

“朱先生,朱先生,你还没有困吗?”

“不是,电灯关了看不见,下床拉尿绊着矮凳呢。”

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笑,我只得双手掩住了嘴一个头钻到被窝里去。其实亭子间嫂嫂是知道我这看壁脚把戏的,她故意不来拆穿我。第二天她到我房间里来,对这板壁上好多个洞眼很注目的样子,只是笑笑不做声。我看见她赤脚穿双拖鞋,从短旗袍开叉转弯望进去还是看不见短裤,再三留心她究竟穿不穿裤子,因为我听见上海许多摩登女子都不穿裤子,可是只听见说没有亲眼目睹,我一时又好奇心起来问道:

“亭子间嫂嫂,我听得人家说,上海有许多女人家都不穿裤子的,我看你也好像没有穿裤子呢?”

“朱先生,你看,我不穿裤子吗?”她把旗袍朝上一撩,露出又肥又壮的下半身,原来是穿条绝薄的贴紧着肌肉的三角裤,这样子简直像影剧院白俄女人裸体表演那装束,只中间狭狭骑了一条布而已,这算是裤子吗?她说:

“穿在身上非常舒服写意,朱先生,你真是少见多怪呢。”

“有本领不穿旗袍跑到马路上去溜一转回来?你不要说我什么旧脑子,一个女人家穿这种衣服,终究不成体统,社会局应该贴出布告拿捉这种怪女人。”

亭子间嫂嫂把手掌故意在鼻梁上扇扇,表示真也不要放在心上,嘴唇皮一翘,一声冷笑。

“朱八戒先生,嘿,你替我省省吧,不贴布告是猪头三。”

“你顶欢喜骂人,我真不高兴。我姓朱,我又不是叫八戒,你常常叫我朱八戒寻开心,我不过这样说说,如果我是局长,就要贴布告,可惜我现在英雄落难,假使英雄没有落难,我也不会同嫂嫂做同居邻舍了,阿是 ?”

她看看手表,五点钟敲过了,连忙说道:

“时候真快,一碰又是五点钟,又要洗脸了。朱先生,晏歇会吧。”她摇着扇子走到隔壁去了。

其实这黄昏时候,一般出门做生意的女子都要从事细细化妆,单这化妆至少要糜费一二个钟头工夫,像现在天热,至少要泡二分洋钿开水,倒下一面盆放着洗脸之外,其余都倒在浴盆里抹身,抹好身再洗脸,洗脸时候用香肥皂拼命的擦着耳朵根,头颈,手臂,而后再敷一层洋蜜做底子,再用干粉扑上去,再涂唇膏,胭脂,再画眉毛,眼油。面部一切妥当后,还有一头的秀发整理起来又是要费半个把钟头,所以待她们出门之前,面部和头部都化装得非常好看了,身上还是一条龌龊短裤一件旧衬衫,她们看看辰光还早,还要坐到房门口来扇上一会凉,等到七点钟一敲过,临时出门,才脱下旧衬衫,短裤,团团皱朝床底下一塞,这才换衣服,只不过三分钟工夫就完毕了。

有时候亭子间嫂嫂出门辰光,我也偶在房门口,看她化妆得真漂亮之至,她的面貌本来很端正的,再加人工化妆一衬托,更加艳如天仙,美丽无比,走在马路上谁又知道她是个卖淫妇呢?我手一扬笑道:

“亭子间嫂嫂,望你早点回来呀。”

“谢谢你朱先生呀,等一会带一包三炮台给你,助助你写文章吧。”她边走边扶着栏干,一步一笑的跨下扶梯去了。我连忙跑到房里来,半个身体伏在窗口上朝下望,看见她背影渐渐在人丛中消失了。

我忽然得着一个感想,觉得像亭子间嫂嫂这一个环境里面的女子,想来上海真真是不少不少,她们的遭遇太可怜了。人家往往都轻视着她,其实她不这样干便没有饭吃,世上决没有生活有得解决的人而去干下贱事情的,也决不能我今天没有饭吃而下毒手自杀的道理,“好死不如恶活”,亭子间嫂嫂也是这恶活一类的人。我想这样一个可以挥写的对象放在我面前,我不趁此机会将她的痛苦尽情描写出来,以告世人,好像良心上不能交代,于是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写下了好几万字,直到第三年的冬天她在医院中分娩,回到她寄娘那里去调养时候,我还去探问她一番,见她骨瘦支离样子,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躺在一个低低阁楼中的帆布床上,看见我来望她,伸出一只黄蜡枯瘦的手握住我掌心,有气无力的说:

“朱先生,我恐怕没有用了,我现在一点气力也没有,我的下身受了很重的伤,淌血也淌了三天了,想不到这家医院手段真辣呀。”

“不要紧的,生理上没有恢复以前,不免要淌血,可是你还有点气喘呢?”

她眼睛闭住不做声,只迫急的喘气。一个可爱的面庞,憔悴得异常可怕,以前的美丽已非她所有了。我看看里床似乎没有小孩子,我说:

“亭子间嫂嫂,你的孩子呢?”

“今天早上当他睡着的时候抱他到育婴堂去了!我看见寄娘抱他出去时候,真真忍不住一阵心痛,你想这样米米小的一个人,出世才只三四天已经没有爹爹了,想想真真罪过煞呀!他的命比我还苦呢!”

“你为什么把他送掉?”

“朱先生,你想想叫我如何办法?自己又生病,又没有奶水,这一块肉究竟是什么人的,我还没有知道,我真气愤,人家的孩子生下地都有爹爹来抱抱他,我这孩子……朱先生,我想想……”我看见她把头忽然朝了里床哭了,我安慰了她一番:“自己身体要紧,不要过度忧伤,病一时更加不会好,孩子现在送掉也是一个办法,这是讨债鬼免得看见了心中难过。”我又问她:

“亭子间嫂嫂,病院里生产,应该身体好了才出院的,你为什么三四天就跑了出来?”

“我再不出院,性命也完结了,你想把我床位排在窗口,窗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洞开着,外面的风拼命吹进来,又没有被,只有一条毯子,我冻也快要冻死了,要吃开水开水没有,要吃稀饭稀饭没有,你肚里不想吃,偏一碗冷羹饭塞在你面前,管它就走,这日子是人过的吗?人家都说病院里接生安全,那里知道接生的时候粗手粗脚,我的下身嫌小,孩子出来,完全绷碎了,头胎的小囡绷碎总是难免的,你知道她把针线来替我缝合,我痛得咬牙切齿的死去活来,一共缝了八针,在我下身肌肉上钻了十六个洞眼,你想,朱先生,我现在下身淌血,恐怕缝的地方溃烂了,我现在痛得浑身一点也不能移动,好像受刑罚。”

我恐怕她多讲话,精神受损伤,便站了起来要走,我又问她:“现在我去了,你有什么话吗?”

她摇摇头,只说:“我希望快快能够好,还要出去做呢……”

原来她自从四个月身孕之后便不能出门做生意,一直到生产,这一个长时期里面,受到经济压迫是更苦的,她都是从山西老放印子钱那里去借债来度日,借十块钱只能拿八块钱,而还的时候,要还十四块钱高贵利息,一个月背一个月的下去,印子钱来收的时候,付不出难得脱印没有关系,常常脱印,便要和你“哗啦哗啦”吵,亭子间嫂嫂真是弄得吃尽当光,连被面被夹里也拆下来当了,身上盖棉花胎。十二月里天气身上还是一件风吹飘动的单旗袍,她抱了西瓜那样大的肚皮,不能出门做,坐吃山空,无论如何节省,也是不得了。医院里生产她是听了我的话去的,因为她只有一个人,家中无人照顾如何可以生小囡呢,我以为节省点住院,只须五角钱一天房金够了。岂知五角钱所得的结果是这样,我心中很不好过,觉得产后毛病总难医治了。待我第二次去看她身边带着三十块钱,预备再接济她一次,叫她安心养病,不料我跑进门口,她的寄娘对我劈头第一句问我:

“你来干什么?”

“我看亭子间嫂嫂。”

“为什么不早一天来呢。你赶快到普善山庄去吧!她是昨天早晨死的,今天才车去收殓的。”

我眼前一阵昏黑,脑子里受了一个大震动,呆着讲不出一句话。

她寄娘说:“是的,朱先生,她死的时候还问起你,她似乎很对你不起,她说欠你一笔钱只得来世再来报答你了。朱先生,我想想她也真可怜,做了一世白白的人,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听说她住的那亭子间里还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一张镜台,我还要去车它出来拍卖,这里我也代她偿了一笔款子,势必要拍卖了东西来归还人家的。”

我说:“她恐怕还欠有四个月房钱,二房东肯不肯给你搬东西呢?”

“假使一定不给我搬,我也不要了,好得为数不多,人也死了,何苦还同人家争吵,不过我现在说给你朱先生听听。”

后来二房东知道亭子间嫂嫂生小囡死了,房钱无处要,果然把房里所有统统扣留了下来,作为抵当。你想一代美人,下场是这样凄凉,怎不令人感伤。我翻开三年前关于记载她的文章,真是可歌可泣,不胜今昔之感,这里看不到一丝轻快会意的微笑,我记得她生前告诉过我一句话:“朱先生,你不要常常以为我快活,嘻嘻哈哈的对着客人笑,要知道这笑比哭还痛苦呢。朱先生,我没有办法呀,当真愿意干这生意吗?”

现在且把我那册密密层层写着亭子间嫂嫂的生活记历打了开来,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卖淫妇的斑斑血泪,使你知道一切神女非人生涯的痛苦,亭子间嫂嫂只不过恒河中沙砾之一粒而已。请读下面正文。

这一年春天我在香港经营商业失败,很懊丧的回到安徽故乡,可是不久便接到上海一家书局的聘请书,叫我赶快出来担任一部丛书的主编。我到达上海一看,这家书局编辑人员倒有念多位,都拥挤在一间又低又小的阁楼上面工作,一天到夜开亮了电灯,既无可以吸收些清鲜空气的窗洞,连一角天空都望不见,好像这批人员关在一个箱子里吃官司。我在故乡大自然的环境里住惯了,忽然来到这阁楼上干笔头工作,实在是件困难事情,如果习惯了倒也罢了,现在骤然来到这湫隘的地方,我说不出的心中不高兴。忍耐干了一个月之后,我便要求经理由我在外面找一间小小的屋,不妨把工作带到家中去做,所有租费书局可以承认一些最好,否则我倒愿意一人来,这个要求总算通过,关于租费局方也愿意津贴。就是这样,我在外面东找西找总算在云南路会乐里找到一个亭子间,这个亭子间,因为当初建造特别宽敞的缘故,二房东把它当中隔了一层板壁,分作二间,另外又开了一个门口,我却住在后头一个亭子间里面。

这里当然比书局那阁楼优胜多多了,可是比我故乡,还是逊色好多倍,不过这里可以看见天空、太阳和月亮,清晨早一点起来还可吸吸清气,我是心满意足的。不过一到了夜里,这条弄堂便哗嚣起来,进进出出的人非常热闹,这里还有许多堂子班,什么“小香红”“月月红”“小小林黛玉”“嫦娥”“大翠花”“小梅兰芳”“洋囝囝”等等名目的门灯,层层密密的点得如同白昼一样,一到夜里市面便兴隆起来,偶一伏在窗口朝下望望,只见一辆一辆黑漆包车,踏脚两旁两盏雪亮的电石灯不算之外,靠背后面还有二盏特别发出强烈光彩的小灯泡,至少有一百多支光,车上总是屁股叠着大腿坐着两个女人,从那一种安闲态度和坐的姿势上看去,好像都经过一番训练的,不然,为什么每辆车子上都是坐得笃定泰山这一个派头呢。那拉车的车夫,忙忙碌碌的拉出拉进,拉进又拉出,不觉吃力。此外还有许多卖唱的到这弄堂里来滋闹,尽拉尽唱,一班去一班又来,每夜总要闹到半夜三更,我觉得其中有一班唱小调的人,曲子音调,颇感兴趣,大约有四五个人组为一班,人家都叫他唱“大补缸”的,这一班东西来得很晏,去得也晏,我常常给他们梦中唱醒。一直到下半夜市面渐渐消散了,还有卖五香茶叶蛋和白糖莲心粥的小贩,进来叫掉几声,我不知道这深更半夜还有没有人同他做交易呢。

我住不上半个月,隔壁那亭子间一向空着的,有一天忽然搬进一个单身女人,我走过她房门口偶然望进去,房里布置得倒相当考究,一张很精致的半床,铺上红绿绉纱被,挑字枕头,印着大朵玉兰花的褥单,一直挂了下来,妆台上放着许多化妆品,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排列着,那张小小圆桌上面铺了一张桌围,上面插一瓶绢花。这样一布置,简单中倒很精致。当时我只看见她一面,心中便想这女人倒很漂亮呢,瓜子脸儿,那二条眉毛细细的弯弯的,配上她这一双水汪汪的秀眼,实在可以入画,她的鼻梁不高也不低,尖尖的有点像西洋女子,可是没有西洋女子那样挺出而阴险。一张嘴巴小小的,口红涂成菱角形。我朝她看了一眼,印象已经很深了。

于是我一天两次跑出去吃饭,经过她房门口,总要朝她房里张一张,有时她房门关着,有时半开着,有时她在房门口坐着一只矮凳上烧小菜煮饭,我既进进出出,看见她多次之后,喉咙口真真痒,极想找些话和她谈谈,又苦于没有话可讲。有一次我经过她房门口,看见她烧一尾大黄鱼,我便老一老面皮开口了:“亭子间嫂嫂,你今天吃大黄鱼吗?”

“是呀,这几天黄鱼还算便宜呢。”

我索性站着看她烧鱼,我觉得她的音调怪悦耳动听,讲一句笑一笑,自然而大方,一笑脸上便皱成二个小酒涡。我觉得书上有句话叫做“秀色可餐”,现在她这表情当之而无愧,无怪我不想出去吃饭,只看她烧黄鱼了。她把鱼翻了一个身,朝我一笑:

“先生,你尊姓呀?”

“敝姓朱,撇未朱。”

“喔,朱先生,今天就到我们这里吃中饭吧,没有菜,只有这条黄鱼。”

我心里一阵欢喜,可是我们才只刚刚相识,第一次交谈便冒冒失失到她家里吃饭,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我连忙说道:“谢谢你,今天还有点应酬,过天再到你家里吃饭吧,亭子间嫂嫂,我们以后吃饭日子长呢。”这时候我才不得不走了。

我走出去一人在路上想:这女人又温柔又大方,很是少看见,以后大可利用空闲光阴和她搭个朋友,同她亲近亲近,譬如像我这样单身一个男子汉,天天伏在房间里绞脑子,生活自然相当枯燥,何况这暮春时节,感觉上种种说不出的烦闷,实在需要一个异性来慰藉,那末这亭子间嫂嫂,我便把她作我一个理想中假对象,这好像一片荒漠里面给我发现了一口流泉,觉得这生活就有意义了。

这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已经晚上八点多钟,走过她房门口,只见门关上着,里面电灯亮着,我回到房里,听见隔壁她房里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想她丈夫回来了,不知道她丈夫如何样子一个人。可是这男子不大开口讲话,我从隔壁听过去,只听见床有些格格震动声音,半晌半晌,又听得亭子间嫂嫂上马桶声音,又听见倒水的声音,煞末又听见她轻轻说:“王先生,你明天还来不来?如果来我在家里等你,我不出去做。”那男子答道:“假使七点钟我不到,你管你出去吧。”一会听见房门开了,这男子出去了,亭子间嫂嫂送他到扶梯口再三叮咛着:“王先生,你帮帮忙吧,千定千定要来,我明天等你的呀!”其实那男子已经走到扶梯底下去了。

从这一段对白上,我怀疑亭子间嫂嫂恐怕是个私娼,刚刚那男子不是她丈夫而是个狎客,不然决没有这一段对话出自夫妇之口的,由此可以推想刚刚房里的一举一动,我十分替她可惜,为什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竟会没有出路而操神女生涯呢?因此使我对她爱慕的信念,打了一个大折扣,一颗非常热烈的心,忽然冷了大半截,我觉得上海这个黑暗社会,自有许多神秘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拿亭子间嫂嫂来说,像这样一个非常温柔可爱的女子,人家总当她是公馆里的少奶奶,或者一个正当商人之妻,不料她的底细却是个卖淫妇。

我忽然得到一个明确的解剖,我认为她一定是为了生活问题而出此,这是社会不良制度迫逼她走这条路,世上决没有甘心做妓女的道理,这都是有种种背景而使然,那末我对亭子间嫂嫂不应该存着卑视的心理,应当可怜她,应当同情她,我既没有力量挽救她脱离苦海,那末我只有处处尽我同居邻舍的份上爱护她。我觉得这观念很准确,任她如何的浪漫,如何的勾迷男子,而这都是每个妓女应酬狎客的技能,我这观念决不因此动摇。

晨起我本来绝早的,我一起来便开窗吸收些新鲜朝气,而后开始工作,这时亭子间嫂嫂还在床上高卧,听不到一些声息,太阳渐渐映上窗帘时候,下面弄堂里也有进进出出的人声了,隔壁亭子间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楼上开窗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我知道亭子间嫂嫂起来了。她跑过来看看我房门洞开着,走进来一张,看见我伏在桌上工作,便一笑叫道:

“朱先生,你真用功呀,老早起来便又在那里写字了。”

“你早,你早。像我们写文字的人只有早晨一点辰光是宝贵的,像你们早晨没有事做,落得困晏点起来呢。”

我搁了笔看见她一副酣梦方醒的风姿,说不尽的妩媚,头发是凌乱的,两颊还有淡黄的胭脂,口红还是那菱角形,鼻梁和眼角之间有一层油光。身上一件单旗袍,胸面前一个钮扣是脱了,下面赤脚穿了一双银鼠嵌边的拖鞋,我很关怀她的说:

“你穿了这一点衣服,早晨起来不要受凉了,你快去穿衣服吧。”只见她又是一个媚笑,返身到隔壁去了。

她从小菜场回来,买了条比昨天更大的大黄鱼,她在后门口自来水龙头上把鱼杀好了,又冲洗得特别干净,拎了鱼下巴,一直到我房里来告诉我:“朱先生,你看,我今天又买了一条大黄鱼,比昨天还大,只有四角几分钱,朱先生,今天你一定到我家里吃午饭,不要客气。”

我连忙掷了笔站起来说:“这如何可以呢,要你破钞。亭子间嫂嫂,我们不客气,这条鱼准定归我来买了吧,烧归你烧,油盐酱醋也归你来,这样好吗?”

“是什么话,一条鱼我难道买不起吗?朱先生,你现在吃我的,过天我也可以吃你的呢。”

这样一来,我倒没有话好讲,我想这女人实在会交际,真是佩服,我如果不吃她的,她一定不欢喜,不如吃她一餐,我们的交谊也可跟着进一步呢。

我一头工作,一头闻着一阵一阵锅里的鱼香,黄鱼在我们安徽是没有的,那边多山,根本不通海,黄鱼无从上去,有钱也买不到货。我现在吃饭是包在馆子上,十四块钱一客的便饭,蔬菜是稀薄得可怜,根本没有大黄鱼。亭子间嫂嫂,叫我吃中饭,又有大黄鱼,实获我心,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她歇一歇跑过来告诉我:

“朱先生,可以歇歇了,马上便吃中饭了。”

“鱼烧好了吗?”

“早已好了,只等饭焖一焖马上就吃。朱先生,我想起来,你喝不喝老酒?我敲老酒给你喝?”

“谢谢你,我不会喝酒的,亭子间嫂嫂,你会不会?你喝我也陪你喝,我预备下半天不工作就是。”

“好!我也喝。”她返身便去拿洋瓶敲酒。

我觉得这女人实在直爽之至,男女间一些不受拘束,要怎样便怎样。我生平最欢喜这样的女人,我家中妻子远不及她,假使她是我女人,我们成了一对夫妇的话,我今生不知怎样地幸福呀。

酒也敲来,饭也熟了。亭子间嫂嫂安排着她房里那个小圆桌上,把酒倒了二个玻璃杯,一个特别满的是给我的,一个倒得很浅,这分明是她喝的了。她把那个大黄鱼从锅里盛在那只一品大碗里面。又赶过来叫道:

“朱先生,来来,来吃吧。”

我掷了笔连忙跑过去,一看不但有黄鱼,还有一碟叉烧,一碗卷心菜,一盆子咸肉。我说:

“有了黄鱼,为什么还去买旁的小菜?”

“不是的,我只斩了二角钱叉烧,卷心菜和咸肉都是本来有的。你们欢喜喝酒的人,叉烧正是酒菜,所以我特别拣瘦的斩,你恐怕嫌瘦吧。”

“哈哈,哈哈,亭子间嫂嫂,你自己酒杯为什么倒得这末浅,把我倒得这满满的一大杯,你要把我灌醉吗?”我正在把我一杯酒倾倒她杯子里去,亭子间嫂嫂一手挡住吃吃的笑道:

“朱先生,朱先生,我不会喝酒的,我实在不会喝酒的,请你原谅,我一喝酒便头痛,这一点酒,你难道不能喝么?真不要瞒人啰……”

我一想她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不料她敲的是五茄皮,我喝了半杯,已经头昏脑涨,太阳穴“冬冬”敲着一般的难过。她虽浅浅一小盅,也喝得面红耳赤,她看我有几分醉意,趁我模模糊糊时候,又把酒瓶来替我盅子加加满,我跳起来叫道:

“混账!混账!亭子间嫂嫂,这算什么呢?”

“朱先生,你不是刚刚说过,下半天预备不做事吗?那末喝醉了就在我床上困一会吧。”

其实她这时候也有几分醉意了,拼命灌着茶壶里冷茶,一条黄鱼已经吃得翻了身,鱼翻身可想而知将要完结了,只剩一个头和一条尾巴。我没吃饭,便醉倒在她床上睡着了。

待我酒醒,一看身上盖了一条绿被头,鞋子也脱了,我伸首看看窗外,天已经暗下来,连忙一跳起床,看见亭子间嫂嫂,坐在那里化妆,她轻轻的道:

“朱先生,时候还早,现在只不过六点钟,再睡一会吧。”

“酒真误事,我一睡就五个多钟头,真真糊里糊涂,六点钟了,还说时候早,想你又要出去了吧?”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一边面孔朝了镜子,一边说道:

“真正做人做得怨尽怨绝,我不出去也没有办法,朱先生,你不知道我真是个命苦的人,想不到爹娘养我这个命苦的人在这世上受磨难,我想想真要自杀,实在我下不落这记辣手,不然,朱先生真不瞒你说,还有今天吗?我想想像我这样做人还不是在这世上现世吗? !”

我早已听出她话音,这分明是她走上做妓女这条路不得已的苦衷。我说:“亭子间嫂嫂,不要这样想,做一个人本来是空的,过一天算一天。我的主张一个人不论做什么行业,只要能够生活,这做的行业便有意义,一个人在世上当然为了吃,假使天上自会落下吃的东西来,那末人人都不愿做事了,这还成世界吗?所以我可断定一个人在世上忙忙碌碌,都是为生活,现在你也是为生活,我也是为生活,异途而同归,只不过各人做的事方式不同罢了。”

她似乎不能了解我的话,只道:

“我做了这件事,一切都听它去,人家耻笑我骂我,我都不去管它,不然我真要气死!”

“我说句老实话,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并不是没有出路,譬如说拍电影,你很能够上镜头,如果在公司中当女职员,也可以录取,还有在舞厅里做一个舞女,并不逊色几个红星,虽然这几种职业我知道是需要有力的介绍才得成功,不过我认为你如果愿意近这一方面的,我可以帮助你一臂之力,像你现在这样究竟太苦,况且只能卖一个青春,一旦色衰就没有人顾问,我知道做生意的女人,都只不过三五年光阴,她的身体一定受着影响,岂不是就作践了吗?到那时候要嫁一个如意丈夫已经很不容易,如果自己再继续做这行当,身体当然不能胜任,那末便要受到生活上的困难,这日子才是很苦恼的。”我站了起来说:“亭子间嫂嫂,我这话你要听不要听,说句老实话。”

她把面部化妆舒齐了,一边听我说来,她忽然摊摊手笑道:

“朱先生,你不知道呀!我因为不识字苦,拍电影,做女职员都要识字的,我又不识字,我又没有读过书,即使你介绍我去做,我做不来还是白白的,假使我读得几年书,识得一些字,我老早有出路了,那我也快活死了……”

“那末你现在就赶快读书,买一本教科书来,我天天教你。”

“真是笑话,六十岁学吹打,如何来得及呢?”

“那末你现在就直截爽快嫁个人?”

“嫁人,有啥人要?我们做生意的嫁人有啥人要,朱先生,你要不要?我嫁给你……”她掩了嘴嗤的一笑。

“我假使没有讨过家主婆一定要你,我没有这观念,什么做生意的人没有人要,难道做生意人不是人吗?你们自己不要看低自己才好。”

亭子间嫂嫂看看表,已经七点钟敲过了,我的酒似乎还没有十二分醒,所以说话漫无目的,乱说三千,我忽然记得昨夜听壁脚偷听来的话,今夜七点钟左右,那个客人说是要来的,如果七点钟敲过,这客人便不会来了,我笑着问道:

“你现在便要出门吗?”

“辰光到了呀,上公司的现在都要去了。”

“慢一点,昨夜那客人也许要来找你呢?”

亭子间嫂嫂愕然朝我一笑:

“你如何会知道的?你不要去提起他吧,杀枯郎头的,他是故意同我吃豆腐的,说来,说来,当真会来吗?我真不要去等他,你不知道,有许多客人都是口是心非,当面说得如何好,如何好,第二次我们碰了面,也许会理也不来理你了。”

这时她躲到门背后面去换旗袍,我连忙回到自己房里来,脑筋里印着她那句话:“你要不要,我嫁给你。”假使我真的说声要,她会不会嫁给我……

我回到房里因为酒没有醒透,一个人还有点昏沉沉,脱了衣服上床便睡。

糊里糊涂做了一个甜蜜的梦,这个梦说不尽的美满温柔,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点不错。我好像已经同亭子间嫂嫂实行同居之爱了,可是我们并没有结婚,只是先行同居,这事只是她的主动,一定要跟我生活,她明知我乡下有女人,而情愿做我一个小老婆,我说:“我现在等于落难之中,没有钱也没有力量,一个月出息很少,我们二人生活恐怕负担不起的。”她说:“我不要你一个钱,我只爱你一颗心,我们苦足苦,我不怨,我情愿跟你吃苦,我是个可怜女子,你不收留我,我永远没有抬头日子了,你可怜我一点吧,你收了我吧。”我说:“这不是一时感情用事可以解决的,况且我乡下还有女人,底下还有子女,上面还有老人。我娶了你,不但家庭不能通过,就是法律也不允许,我心是爱你的,可恨我们相见太晚了!”她说:“你家中有女人,我是知道的,我愿意跟你做一个小,你说家庭通不过,法律不允许,什么叫法律,我不懂。”我说:“法律上注明,一个男子如果前个女人没有死而又同别个女人结婚,便犯重婚罪。”她说:“我们就不要结婚吧,只须永远住在一起不是一样的恩爱?”我说:“这算什么呢?名义上很难听。”她忽然哭泣了,她倒在我怀里抽抽咽咽的哭,我心里很难过,便把她拥在我怀里,我们脸贴着脸,她的泪水打从我颊上流下去,我抽出手绢替她拭着,我说:“亭子间嫂嫂,你不要这样伤心,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把我感动得几乎也跟着哭一场,我竟误陷情网,不能自拔,一点没有理智,任你如何铁石心肠,也是逃不了这美人关。我把心横了横,准定答应她要求,她伸出一双手环着我头颈,轻轻问道:“真的?”我点了点头。她又道:“你不骗我?”我又点了点头,她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响?”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以后我叫你什么呢?”她含笑想了想道:“你叫我名字吧,再不要叫亭子间嫂嫂,我告诉你,我小名叫阿凤,你叫我阿凤吧。”我把头仰天一笑,低低唤道:

“阿凤。”

“唔。朱先生。”

“不对,你不该再叫我朱先生。”

“叫你阿哥。”

“更加不对,阿哥阿妹是小囡叫的,你叫我名字吧,我名字叫新秋,新旧的新,春夏秋冬的秋。”

“新秋,新秋。”

“唔,唔。”

这时我从梦里惊觉起坐在床上,伸手去捞她身体,却捞了一个空,我连忙张开眼睛一看,四边一片墨墨黑的,我才有点清楚,原来这是一场甜蜜的春梦。

这时亭子间嫂嫂还没有回来,房里一些声息没有,我想她这时候还不回来,怕是找不到狎客呢?

第二天我一早到晚,没有看见亭子间嫂嫂,第三天早晨正在工作时候,才看见她从外而来,她气咕咕的脸色很难看,面上也憔悴得一无神气,眼泡皮有些红肿。她没有回进自己的房间,便一直跑到我房里来,手上挟着一只皮包朝我床沿上一坐,呆着不做声。我忙问道:

“亭子间嫂嫂,你为什么二夜没有回来?”

“㗒!朱先生,真倒霉的,捕房里大车子把我捉去了!”

只见她眼瞠红红的几乎掉下泪水来。

“什么?”我吃了一惊。

“一个人倒起霉来真呒啥话头,难怪我二天眼睛跳,总算处处地方当心了,我恐怕云南路一带常常要碰着大车子,所以出小门走二马路,因为这几天外面风声很紧,我几个姊妹淘都避风头不出来做,我想与其坐在屋里白相,不如出去撞撞,作兴有生意,岂知我在公司里兜了几个圈子,一个生意也做不到,便想马上回到栈房,或者有个把熟客人做做。便打从公司里下来,兜到六马路,这时候还只九点多钟,不料额角头皮蛋色,正一人低了头朝前走,前方一个身穿黑长衫的包打听,挡住我去路,他‘喂’的一声喝住道:‘你到那里去?’我心中一跳知道不妙,便镇静着轻轻说:‘到六马路去。’他说:‘到六马路做什么?’我马上掉了一个枪花:‘到六马路看小姊妹淘,先生,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不相信去打听好了。’那包打听一声冷笑:‘你可以瞒得过我一双眼睛吗?你还不是常常跑栈房的孤老吗?好,好,没有关系,请你登上大车子吧。’他便一手挟了我腰,一手指着前面那部又黑又大的车子,我面孔顿时吓得变了色,我不愿意跟他走,我说:‘先生,你不要弄错,我不是跑栈房的,我实在不是跑栈房的!’那包打听似乎有点火冒的说:‘不要多噜苏,快眼上去坐坐大车子吧。没有关系的,明天可以出来了。走吧,知趣点!’这时马路上看热闹的人把我们二人渐渐围拢来。朱先生,你想我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树要皮,人要脸’,我在这许多人的马路上,或者把我硬拖上车,我这脸子放到什么地方去呀!我一想决定跟他去吧。我这时眼泪打从肚里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了。我说:‘你不要这样拦住我腰,我准定跟你走。’我硬着头皮,低了头朝前走,两旁看热闹的人涌来涌去的,盯紧我看,我想这有什么好看呢,我不过是个做生意的苦命女人,为了要吃饭呀,你们这班幸灾乐祸的人们,难道当我是强盗吗?偷贼吗?那部大车子,屁股后面开出二扇小门,那包打听要动手推我上车,我不待他推便爬了进去,一进去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看见里边黑黝黝的坐了许多同我一样命运的女人,我缩在一边坐了下去,恰恰其中有个姊妹淘认得我的,叫了我一声阿姊,问我如何也会来的,我说:‘一个人倒起霉来,真是防不胜防,还有什么话可说呀。’我们谈得起劲时候,觉得大车子开动了,里面的人也跟着一颠一颠的坐也不能安逸,开了没有多少路,忽然又停了下来,我想一定到了捕房了,岂知车子停着门不开,我从铁丝缝里望出去,这是五马路中央旅馆门口,原来他是沿路看见可疑的女人都要捉上来,预备捉满一车子才开回去。……五马路大新街口果然又捉了二个人上来,这上来二个好像是五马路的野鸡,江北人,都只十七八岁,一上来只抱了头‘嗬嗬嗬’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抽抽咽咽的哭。又等了一会车子开了,可是并不直截爽快开到行里,还七转八弯绕来绕去,想他是沿途一路捉过来,一定在那里计划一网打尽,或者兜底扫除,然而上海除了正式发给花捐照会的生意女人,真是一百个当中只不过一二成,其余都是私做的,都是偷偷避避不能看见天空一样,到晚上才出世的……”

“嫂嫂,哎呀,你为什么不也捐一张照会呢?”我说。

“朱先生,你不明白,因为捐不出啰,能够捐我岂有不会捐吗?你但想上海足足有好几万私的,大都看见风头紧,都避在屋里不出来了,大车子兜了几条马路没有捉到几个上来,也就一直开到行里去了,一到了行里不用说得,抄名字,抄地方,打指印。你想我出世到现在没有代人做中做保打过指印,倒在行里打指印,又到了一个外国人审问地方,问我做了几年了?我说只有二个月,朱先生,其实我已经做了半年多了,我故意说二个月,那里知道不管你做一年半年,一月二月,都一律要罚钱的,总算外国人念我初次,从轻处罚,便激出五块钱罚款,当夜放你出去,如果放你出去,第二次再做,再捉到这里来,便不会这样便宜了,要把你吃官司!”

“我打开皮包,看看有没有五块钱。真苦呀恼子,只有一张一块钱囫囵钞票,多一角钱都没有,我同他说:‘先生,我只有一块钱,五块钱凑不出。’他说:‘凑不出没有办法,只好请你在里面登念四小时,自会放你出去,不要你一个钱。’”

我忙说:“哎呀,你为什么不带个口信出来,我替你还钱去呢?”

“举目无亲,四面都是陌生面孔,口信请教如何好带?结果我是给他们带到里面去关起来了,里面一块木板搭的床,又没有桌,又没有被褥,我躺在那只硬板床上,思前想后哭了一夜,到了下半夜我冷得缩做一团,索索的抖。

朱先生,我还是昨夜出来的,时候也晏了,所以没有回来,今天已经第三天,你想想,我倒霉不倒霉?我足足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肚里也不觉饿,我只觉得一个人非常疲倦,软是软得来。”她把这一番经过,和盘告诉了我,便倒在我的床上休息着,我慌忙说道:

“嫂嫂,我希望你以后格外小心,万一再捉去便如何呢?他们不是说过,要办你吃官司吗?”

“㗒!到了那一天,只好再说了。”

我正色道:“你不要打如意算盘,到了那一天再说,真的到了那一天,便无从抵赖了,你不是留有手印的吗,这手印比照片还凶,只须一对便知道你是否重犯,十年念年前的手印都能够几分钟中查出,到那时候你只好听吃官司!”

亭子间嫂嫂心中“砰”的一跳,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说:

“所以我希望你特别留意,外面风声紧的时候,宁可不做的好,你不要以为无妨,万一事有凑巧,作算不吃官司,就是罚了钱,身体上受了苦,也不合算的。”

她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说:

“我想想这做人真一无意思, ,这碗断命卖皮饭,我也吃不下去了!我想想还是去死了吧,你想,我来到这世上总算是低头耐气了,总算是忍辱掉脸了,吃这一碗人家残留下来不要吃的冷饭,我也可算是拾取人家惯掉垃圾桶旁边的渣滓,现在连人家残留下来的一口冷饭也没有我名份了,垃圾桶旁边的渣滓,也没有我名份来拾取了!朱先生,朱先生,你替我想想,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把绢头掩着眼睛又抽抽咽咽流起眼泪来。我安慰她道:

“嫂嫂,你达观点吧,常常这样悲伤,于身体很有妨碍,你不要哭,也不要难过,我以后再替你想办法,我觉得你一个人顾一个人生活,无论如何总可以有办法,你放心吧。”

“朱先生,你不知道呀,我乡下还有一个六十岁的爹爹,他要四十块钱一月的开销,都是我按月寄给他的。”

“什么?”我一怔。

“他因为有了毛病,并且一只右脚已经残废,他现在更有嗜好,靠着大烟来维持他的生命,我不能看他活生生饿死,我断了一个月的钱,他便接二连三的写信来催,我平日省吃省用,做来的些钱,几乎十分之七都寄给他了,我想我这个老头子不死,我并不是咒他,实在这样下去,我要给他累死了,我也给他背得够了,我也永没有出头日子了!”

“他知道不知道你在外面做这生意?”我问。

“没有知道,我只说在上海做工厂的。上半年我回到乡下去一次,邻舍们看见我穿得很入时的样子,都来问我做什么工厂,我瞎造一个做丝的工厂,岂知上海做丝的工厂统统关门大吉,邻舍中也有人在上海做丝厂的,几乎把我伪造的话立刻拆穿绷,他们都疑心我一定不规矩的,我爹爹说:‘如果你在上海规规矩矩做厂呢,我每月的开销是要你负担的,我现在一切都不想,只不过吸了这一口烟,假使你在上海瞎胡调,寻的钱不正当,我不希望你把钱寄回来,我也不希望我膝下仅仅这一个女儿在外面做不正当的行为,我对不起你已死的母亲,我也对不起我自己。’朱先生,你想我爹爹的话,好像言外有音?我慌忙辩驳道:‘爹爹你放心吧,女儿在上海实在是工厂里做事,不信你可去打听。’朱先生,我现在这样苦,连自己的爹爹都不知道,月月寄他的钱,那里知道是我血肉换来的呢?我真痛苦呀,我如何对得起爹爹呀?我如何对得起已死的母亲呀!而我在上海吃这碗断命卖皮饭,我爹爹知道了,岂不要气煞吗……”

我说:“你爹爹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你在外面的行动吗?”

“我瞒得紧紧的,我想日子一长,难免要知道。不过,我请教你,我不走这条路,钱从那里来?如果我马上停止,一日不做一日没有吃,便死路一条。我爹爹也跟了我死路一条!”她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归根结底还是要做,这好像前世命里注定,今世来吃这苦头,也许将来可以做出头之日,眼前终究是要做,这又似乎是苦头还没有到吃尽之日,待吃到尽头这一天,自会命里注定不会再吃了。亭子间嫂嫂抱定了这一种信念,她又不怕大车子拦路捉人了,她说:

“朱先生,过一天算一天吧,大车子不会常常出来捉人的,只须自己小心点,眼睛张开一点。因为我现在不得不做,不做我有什么出息呀。”她站起来整整衣说:“朱先生,我二夜没有困过,我现在要过去困一个畅足,我的腰真是酸来,好像要断了。”

“腰酸便是阴亏,又加二夜没有睡眠,腰更加要亏,所以要酸,我想你们做生意的女人,总难免阴亏,还有淌白带,到底身体是血肉做的,怎奈三隔二夜受人家残弄,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我劝你不时买点滋补的东西吃吃,俾一方面消耗一方面进补,不是可以两相抵过了吗?”

“朱先生,什么补品可以吃呢?”

“可惜我不是医生不能告诉你,你不妨问问医生,因为现在市上滑头补药太多了,容易上当,他们的广告登得愈大,愈是靠不住,十分之九是滑头,你还是问问医生,他不会给你上当的。”

“说起白带,我白带多是多得来!”她又把眉头皱起来。

“这分明便是身体亏得很利害了,你想,你一共只不过做了半年多生意,身体上这样坏那样坏,三年之后,岂不是一个人完结了,拉倒了!”这时候我抽了一枝香烟,索性把桌上稿子理理放好在抽屉里,我给她这样大谈其天,没有心绪再动笔了,她眉头又一皱道:

“有时身体好的时候真少,可说一滴没有,身体一吃力,就像撒尿一样淌出来,要换几条裤子,热天顶恶形。我想我身体这样坏,我知道我寿命也不长的。”

我说:“这倒不关寿命不寿命,不过身上的病不医好,当然有碍康健,何况医书上说,凡妓女身上白带都有毒素,人家和她接触,便有传染危险,这真害人不浅,客人便做一个断一个,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把身体医好最要紧。亭子间嫂嫂,我看你这样漂亮,人家说做生意的女人,愈漂亮愈有毒,不知这话真假?你有没有毒呢?哈哈……”她把眼睛瞟了我一下笑道:

“有的,有的,朱先生,你只不会毒死就算了,不过你说客人做一个断一个,我断的也有,不断的也有,当然这不断的没有染着毒呢,我自信身上没有毒,我夜夜周身洗得非常干净才出门。”

我不愿意再和她谈下去,我只是笑,面孔望着窗外看见天上一片浮云很快的移过,我觉得亭子间嫂嫂的生活有像浮云般的飘飖,又像浮云般的变化莫测,她的前途终多危险。

她见我不去理她,便马上溜到自己亭子间里去了。

我看她走了,倒又不好意思起来,便笑道:

“你走了吗?”

“我要困觉了,眼睛不知如何自会闭拢来了。”她走了后,我连忙又把稿纸摊出来工作,我想这一个长时间谈话,害我少写二三千字,这倒是无形损失,不过一方面我收了她不少珍贵的材料,两相抵过,还不吃亏。

到了晚上也不见她化妆,七八点钟时候,还是一身旧衣服,拖了一双绣花拖鞋,手拿蒲扇,很消闲的坐在房门口吹风凉,一点不像上公司样子。我想这几天外面风声还是紧,所以她在家里避风头,我随口问道:

“嫂嫂,外面风声还紧吗?”

只见她摇摇头,蜜蜜笑道:

“不是,这二天红头阿三看门呢。”

“什么?”

“这二天阿三看门呀,听见吗?”

“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朱先生,你真是个读书人,我说这二天不出门,因为月经来,你才明白了吗?”她把蒲扇掩了嘴“嗤嗤”的笑,我很不好意思的哈哈一笑道:

“你们女人花头顶多,月经来也有名目的。”

“自然啰,假使说明白身浪来阿难为情吗?你们读书人晓得一个屁。”她又哈哈的大笑,不把蒲扇掩着嘴了。我说:

“你这样开心,恐怕那天登大车子的事完全忘记了。”

“难道常常放在心上吗?喔唷唷,朱先生,你这人真好,还替我担忧着,实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常常记在心头一个人也苦煞了,落得看看穿,过到那里算那里,如果细细想想以后的日子,我马上可以死得落,那里还有快活日子呢? !”

“我看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每月身浪来这几天在家里玩着,除此以外,你恐怕夜夜出门的?你身体如何吃得消呢?抵挡得住吗?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的身体,算算也是肉和血做的。”

“这叫吃了这项饭,呒没说头,我腰酸背痛,头胀眼花,啥人晓得?朱先生,我看你们男子汉真是快活神仙,一无苦恼地方,我下世一定也投胎一个男人,出出心头之气,今世只得算了,我一月除了经期来四天五天之外,总是出去,可是也并不是夜夜有生意,统扯十天能有七天八天已经算好,你不知道,现在跑公司的小姐真多得了不得了,真比客人还多,撞来撞去都是,生意真难做,吃豆腐客人又多,有时我一人跑公司,常常跑得火冒一团,结果生意一个也做不到,还是回栈房,倒常常有去路。”

我说:“跑公司和跑栈房有什么分别呢?公司生意难做,何不爽爽快快跑栈房?”

“这你是不会知道的,跑公司兜了客人,可以把他带到家里来,一则可以省掉客人开栈房的房钱,二则来到家里客人因为看见地方清清爽爽,也非常欢喜,用掉几个钱都不在乎此,像自家屋里一样。在我一方面做的价钿要比栈房多出几倍来,多的八块九块呒啥稀奇,到少至少也有五块六块,而且这数目,完完全全我一人到手,没有人分肥,有了这块厚的肉,所以大家都争着跑公司,弄得几个公司都是这一批做生意的人,暗里大家你抢我夺的,那样子我真不要看,几个好好的客人都吓得逃了,所以近一向来的公司生意反难做……

“……至于跑栈房,生意虽然好做,因为用不到我们自己去拉拢的,自有栈房里的茶房做媒人,茶房替你做媒人十个生意倒有九个半是成功的,因为他早已代你说得如何好,如何好,客人一定心满意足,还有一层所以会成功的原因,茶房一双眼睛何等凶,他看这个客人是吃那一票货色,便拣那一票货色上去,许多又烂污又马虎的客人,他只知道是女人都要,便随便叫一个进去,无不成功,茶房眼里看见这一个客人很高尚的,不肯随便的,便故意开价大些,女人就拣有台型有卖相的上去,也无有不成功之理,万一不对胃口,茶房马上答应客人‘换,换,换!’便又拣一个更好的上去,这决不会不成功的了,如果左右没有好的,宁可出门去,像到我们屋里来喊一样,茶房这样热心做媒人,他到手什么好处呢,原来他有很大的拆头,譬如一个生意做七块八块,他要拆三块四块,譬如做四块五块,他也要拆二块到二块半,几乎近于对拆,有时还过头,这我们是明明知道的,还有他在客人面前讨十块八块,我们不知道,在我们面前只说五块六块,这已经给他扣除的小小数目里面,黑良心还要照扣,这一批茶房真是杀人不眨眼,黑心倒糟,我们辛辛苦苦,反而替他做,反而替他赚钱,你想气人不气人。”

“你们不会自己兜上去做吗?”我问。

“这如何可以呢?一则从无这规矩,二则客人房间是不能冲进去的,一定要经过茶房从中一转弯,便可以自由进进出出了,何况这是茶房认为一个顶顶好的出息,不经他手可谈得到吗?因为有这种种互相联络的关系,所以栈房生意比较好做,而只不过进账少罢了。”

我说:“在栈房里做的当然不止你一人,这一批人马没有做成功之前都齐集什么地方呢?我从前也住过栈房,倒没有看见过你们生意女人。”这时候我索性把写字台旁边一把旋椅拖出房门口来,带便乘凉,一方面同她大谈其天,亭子间嫂嫂笑道:

“你倒听出兴子来了,哈哈,哈哈……我们没有做成功之前不一定是等在栈房里的,有时一大批人马,总有三四十五六十,大致齐集久安里一条弄堂里面,这里好像一个做生意人总机关,因为左右对面全是栈房,茶房来喊我们十分便利,一到晚上八点钟敲过,左右客栈的茶房都纷纷来喊去了,真有趣的,一个钟头,五六十个女人,不经一喊的都完了,茶房迟点没来,只好跑一个空回去,客人一肚皮兴致,没有一个女人,自然失望,便不高兴,茶房不好交代,那只好跑到我们屋里来上门喊,往往到了这时候我们都出去了,只好到别家去喊,除了这一条马路久安里是做生意人总机关外,我们也到相熟栈房里去,坐在茶房间,走廊口,边等生意边带白相,不过时候晏了,我们也到别个相熟栈房去走,如果再做不到,辰光敲过十二点钟,我们也只好回来了,逢着这种日子顶苦恼,越是没有生意,越要奔东奔西,结果还是双手空空回来。”

“天落雨你们也出去吗?”

“天落雨如何不出去呢,话起落雨还有一件顶苦恼的事……”

“……话起落雨还有件苦恼事情,便是我们从公司中没有生意回下来,跑到久安里弄堂等生意,等茶房来喊,落雨生意未免要清,你想,我们手上撑着雨伞,站在雨里尽等着,下面是滴滴搭搭的雨水,皮鞋,袜子,旗袍统落湿,只不过一个头不落着雨,这还算好,有一柄雨伞,这是出门时候已经有雨了,预备撑着伞出门的。还有半途落起雨来,我们正在久安里等着的时候,天上忽然一阵雨下来了,我们只得站在雨里尽落,旁的姊妹淘她们都有本家,一歇便会送伞来了,我因为自己身体,没有本家,所以没有人送雨伞来,这条久安里是条露天弄堂,又脏又臭,垃圾桶一排连好多只,只只垃圾倒到齐头颈,外加翻在一地,这里有死猫,死老虫,更加有一家馆子倒下来的虾壳,鳝鱼头爿,白天经过了太阳一逼,到了晚上便臭气冲天,比死人臭还难闻,这一种臭臭得挖人肚肠,反人肠胃,比人拉的屙臭万分,又经过一阵雨一淋,更加臭伤心,隔夜饭要吐出来。你想我们在这条弄堂里受着几方面夹攻,外加上头落下雨来,避也无从避,只得用块绢头盖在头发上,以为是伞。有时雨愈下愈大,落得衣服完全贴住肉,像一个裸体,我们也不得不逃回来了。逢着这种日子顶苦恼,生意做不着,身上落得像个落水鬼的回来。”

我跑到房里拿了二枝香烟,一枝授给她,一枝自吸着。我说:

“你们看见落雨也就早点回来。少做夜把生意,总不致饿煞,何苦这样拼命,何况结果还是空手回来!亭子间嫂嫂,有许多地方我劝劝你,还是看穿点好,像你这样娇嫩的身体怎奈风吹雨打,万一弄出病来,困倒床上谁来服侍你。我认为落雨有一个办法,你可以买一件橡皮雨衣,要连橡皮帽子的,再下面买双橡皮套鞋,有这三件东西,雨里跑来跑去也无妨了。”

“朱先生,你不晓得,单单一件雨衣要七八块钱,我舍不得,如果落雨日子不出门,经期来日子又不出门,一个月只有几天出门,叫我吃什么?叫我吃什么?朱先生,我是巴不得不出门,你想再过二天房钿又到了,饼干筒里米只有一个筒底了,煤球煤球也完了,请教,请教,我不出门那里来的钱,你朱先生又不肯借点给我, !我的日子,你一天也过不下去,你看见我现在精神实足,嘻嘻哈哈讲讲笑笑,我这叫做图死日,黄连树下弹琴,自得其乐!”

我觉得亭子间嫂嫂,这几句话倒是真情实理,一般在外谋生的人大都是这一种心理,只顾生活勉强可以过去,遑论其他健康上的问题,所以有许许多多人,都在不甚康健的体格之下勉强工作,既少休养,又舍不得买些滋补之品来吃吃,你想生活既感困难,何来的闲钱进补,结果是诸病交作,以致灭亡,在这个万恶的社会里,不知伤害了多多少少优秀生命,亭子间嫂嫂也在这里天天走向灭亡之道,身体这样坏,白带像撒尿一样的流出来,落雨身体又在雨里淋,天晴奔来奔去,夜里还站在垃圾桶旁边闻臭气,请尝死猫,死老虫,虾皮虾壳的滋味,这生活我认为像素来能够耐劳茹苦的江北人过过,还可以吃得消,像亭子间嫂嫂这样一个美人,实在可惜。我很想替她想想办法,把她生活稍为改善一下,可是想来想去,觉得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吸着一口深长的烟,徐徐喷出来说:

“做人果然是难的,一个人不知一个人的生活,表面上依我看来你倒很泰山,白天一无事体,到了晚上化妆得花枝招展出去上生意了,有客人便做做,没有客人便回来困觉,说句粗点的话,夜夜有新鲜野食吃,你是一定满足的。你栈房里做着客人不算数,单看你三隔二夜带回家里来的客人,已经奇奇怪怪,长长短短,瘦瘦胖胖,老老少少,以及斜白眼,脚炉盖,歪嘴巴,塌鼻梁,癞痢头色色俱全,样样都有……哈哈哈……”

“朱先生,哈哈哈哈,请你不要说下去了,难听煞哉!我又不是一只垃圾桶,样样都要,你何曾看见我这一批瘪脚客人,省省吧,几时我做过斜白眼,脚炉盖,歪嘴巴,癞痢头的客人?上次不过做过一个塌鼻梁的客人,塌鼻梁也呒啥稀奇,依你说说一钿也不值,阿要气煞人!朱先生,我们做生意人不是轧姘头,要拣漂亮的小伙子,小白脸,我们是看在金钱面上,只要有钱,不拘你瞎子,亮子,乌龟,强盗,只好接受夜厢,这叫无办法呀。假使你拣精拣肥,还做得到生意吗?你说性欲上满足,也许你朱先生读书人,根本不懂我们做生意人心理的,老实告诉你:我们欲焰根本是没有了,只不过是部机器,毫无人生乐趣可言,其中种种痛苦,非外人可以知道,我也不愿告诉你。你笑我夜夜出去寻野食,不如改一句夜夜出去受罪罚吧。这种罪罚只有我们穷苦女人,生意浪女人,才得身受其难,你们男子真是梦想不到的。”

我觉得亭子间嫂嫂很聪明,一口伶牙俐齿,头脑子极清楚,说出的话句句中肯,使人感动心肺,我愈发替她可惜,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不幸身陷勾栏。不知何日可以重见天日,我要挽救她的心愈切,愈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薄弱,我忽然退步一想,又觉得自己太热心了,过于多情了,像亭子间嫂嫂这一批可怜虫,社会上不知多多少少,也无从搭救起,如果救了她救不了其他的人,还是徒然,假使说我有力量,挽救了亭子间嫂嫂,善后问题如何呢?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呢?留为做自己的女人吗?法律所不容,把她寄养一间屋子里吗?这不是一只鸡,一只狗,介绍她去做女职员吧,她又目不识丁,没有读过书,送她回去吧,乡下又没有田地,吃用何处来?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送她进学校读书。替她出学费,维持她生活费,而后替她介绍一个男子结婚,这样才算挽救她到底了,可是这一笔费用相当可贵,不过一定要等我有了钱的这一天方可进行,眼前心余而力绌,空口说白话,还是不要做声,不过什么日子我才有力量呢?这是个大问题,我以为空想不如实际去做,我便预备一二年之中,利用夜里工夫,赶成一部百万字的长稿,大约可卖二三千块钱,将这笔钱移作改善亭子间嫂嫂生活用,也许可以够了,我想这真是一件伟大的事,好得这不是希望发财而去买奖券的一种侥幸心理,这是可以做到的,我预备二年之中,每个晚上工作二小时。百万字二年下来,只有绰绰而有余,这题材就把她做对象。

我在房门口走廊上踱来踱去的想,一头吸着香烟,亭子间嫂嫂看见我在转念头,把谈话冷下去了,便连忙到房间里捧出一玻璃盆子香蕉,喊道:

“朱先生,阿要吃芝麻香蕉,客人送我的,再不吃要烂了。”她扳下四只塞在我手里说:“吃完了再拿,里面还有。”

我一笑道:“这客人恐怕是水果店老板呢?”

我一口气吃了她四五只香蕉,肚里觉得有些胀起来了,她还要我吃,我摇摇头。她笑道:

“这香蕉果然是水果店客人送来的,他不是老板,却是一个伙计,这人虽然是个短衫班,很够交情,譬如现在桃子上市了,他过一天自会送许多桃子来,麻荔子上市了,他又自会送来,过天还有一只一只老大的西瓜,也要送过来。我家里水果是常常不断的,他也知道我爱吃水果,有时我走过他店门口,看见了我,双方都装着不认得,我看中了花旗蜜橘,我说:‘花旗蜜橘如何买?’‘一块钱八只。’‘好,我买一块钱。’其实我手里塞给他只一角钱,他接在手里连忙向那粗竹筒里一塞,便装了八只顶顶大的蜜橘给我,你想这种便宜货,那里可以买得到,有时他来告诉我,叫我一角钱也毋须付,要什么只须预先关照一声,他自会送过来,朱先生,你以后吃水果只须到我房里来,尽你量吃,况且市上新鲜到的,我这里先有,不吹牛……”

我说:“这一爿水果店老板用了这种伙计,一定要蚀本大吉,马上关门给你看,我劝你照顾照顾他,饭碗不要把他敲碎,这明明你们两人共同舞弊呀,他送来水果不用说得一定出后门的,他一个月进账几个钱,何来这许多闲钱买水果供给你?这是叫‘飞货’,这是叫‘走私’,一次二次不会穿绷,次数一多一定要漏眼,给老板看出,立刻停生意无疑。”

“不会的,朱先生,真的不会的,我问过他的,他说开水果店的老板顶黑心,十八两头秤进来,八两头秤卖出去,开不到几年已经赚了五六万,我们拿他些吃吃,有什么关系呢,他说别的同事也拿的,大家都拿的,只须瞒过老板一双眼睛便算了。”

我没有话和她说,认为这种“走私”终不赞成,我改变了论调道:

“你现在经期来,生冷宜乎少吃为妙,女人的病大都在这时候,生冷辛辣乱吃,有以致之,你要听不要听?”

亭子间嫂嫂只含笑不做声,一会蜜蜜笑向我道:

“朱先生,你这人真好,好得我说不出,你不但自己为好,还劝别人为好,还转弯抹角替人家着想,替人家打算,劝人家改善。如果我将来呀能够嫁到一个男人,只须像你朱先生一半里一半这样好,我也心满意足了,不过我想想可没有这福气,今生算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道:“亭子间嫂嫂,你这是当面骂我,你索性打我几记吧,老实说当面恭维人家,便是骂人家,这比打还凶。想不到你有这张利嘴呀!”

“真的,真的,我骂你决不是人养的,石头里生出的,我有半句话骂你,到阴间刮舌头根。”

我索性同她打朋:“你不是说过,水果店客人很够交情的,你还是嫁了他吧。”

“阿米米,他是个短衫班,他也养我不活的,朱先生,你把我这样看低了,叫我去嫁一个短衫班了, , !”她很不高兴起来了。

我连忙笑道:“你不要气吧,我不过和你打打朋的,自然啰,像你这样一个美人,去嫁一个水果店伙计,当然一朵鲜花去插在牛粪上,不过,亭子间嫂嫂,我告诉你:一个女子嫁人是不当嫁其貌,嫁其皮,应该嫁其骨,嫁其一颗心,心相投便永远成一对好夫妻,你知道水果店那客人永远不会脱去短打穿长衫吗?永远不会得志而有翻身之日吗?……”

亭子间嫂嫂沉吟一下道:

“朱先生,你这一番话很有理由,我何尝不明白,我觉得一个女人嫁一个男子也是一件难事,尤其是我们做生意的人,可说高又攀不上,低又不愿就,那水果店客人良心果然好,难保他将来不会变?何况他不向我开口,我也不好意思迁就他的,这是一点,第二点拨开短打长衫不谈,一个水果店小伙计,出息有限,决不能维持一个家庭生活,所以他的良心好到一百分,也没有力量来讨我,总之这都不是我的对象,我想我的将来嫁人能够嫁一个正正当当生意人,年纪大一些也没有关系,只要真心待我,稍为苦些也不妨,一个小家庭里弄得清清爽爽,几样家具,都是玲珑小巧的,颜色都是一律的,他从公司中出来,每晚能够回家住夜,清晨出门,我们相见双方十分客气,至于嫁男人要面孔漂亮,又有钱财,这倒非我所愿,朱先生,你刚才说,嫁人不能嫁其貌,应该嫁其心,这是句实在话,不过要想嫁一个我理想中的男人,这是很难的,所以我眼前也不想。”

我说:“你这许多客人之中,难道没有一个称意的吗?”

“㗒!他们都是把我玩弄的,都是存心来嫖我的,那里会有好人呢?真难得遇着个把称意的,做了我一次,第二次也永远碰不到他,巴望他下次再来,比登天还难,现在外面都是吃豆腐客人多,打一个茶会,偏偏坐上一二个钟头才走,还是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动手动脚的同你搅不清,临时出门,掼出一只老羊,人倒来了好几个,你想这种客人还有什么做头,我接了这种客人头脑子也胀了,如果不接,又防他们死人捣蛋,他们捣起蛋来,约了几个白相人在马路上拦住你走,故意到你身上乱撞,水浇到你头上,总之无恶不作,你想,要在客人当中去找一个如意郎,这比什么还难呢?老实说,上等的客人决不会要我们生意浪的女子,不三不四的客人,我又看他不在眼里,所以我永远嫁不到一个好丈夫,还是糊里糊涂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时候已经敲过十点多钟,我们不知不觉也谈了三个多钟头,我是每夜规定十点半钟上床,十一点钟才得酣睡,习以为常,我看看表道:

“时候不早了,我们七谈八谈也谈了三个多钟头,枕头寄信,我想去困觉了。”

“朱先生,你先去困吧,我还要吹一会凉呢。”

我上了床,又扇了二扇,快要入眠时候,听得亭子间嫂嫂一人无思量的在那里哼起小调来,这小调怪悦耳动听,我在床上笑道:“亭子间嫂嫂呀,你唱什么啊?”

“我唱一把扇子七寸长呀,朱先生,你还没有困着吗?”

“没有困着,你唱得真好听,唱一段给我听听呀。”

“好的,唱得不好,不要笑,我唱了,你听清楚。——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的扇风二人凉,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二人凉,二人凉来二人凉,想怀那家中少年郎,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少年郎,二把扇子骨里黄,一面的姐来一面郎,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一面郎。郎看姐来姐看郎,二人的情义不能忘,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不能忘。三把扇子骨里青,一面兔来一面鹰,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一面鹰。鹰赶兔来兔赶鹰,二人的恩爱一条心,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一条心。四把扇子四角遮,一面的鱼来一面虾,杨杨柳青,松,朋,嗳嗳呀,一面虾。一面金鱼来戏水,一面……一面……哎呀,朱先生,哈哈……我唱不下去了,我忘记了。”

我拍手赞道:“唱得真好!真好!比王美玉唱春还好上一百倍呀!”

“朱先生,我本来还唱下去,你说我比王美玉唱得还好上一百倍,我不高兴再唱下去了。”

这时她也进房,听得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这几天亭子间嫂嫂因为阿三守门,住在家里不上公司,我们便有充分叙谈机会,譬如昨夜一谈三小时,还不觉得疲倦,临时困觉她还唱了一只情歌给我听,真真有趣得来,我从她的谈话中,知道她的思想,性情,外加还有一张玲珑的嘴,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使听的人觉得句句诚实忠恳,虽然她不识字,可是她很识人,人家说不识字有饭吃,不识人倒难有饭吃,一个生意上女子接触各方面男子,这是需要识人的,不然,她是不能应酬各方面客人了,只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夜她告诉我一件接了一个头等头瘟生客人的事。她说:

“话起来真有趣的,有一个客人,年纪大约已经五六十岁,头发也花白了,他忽然老兴大发,开了一家栈房,要茶房替他找一个女人,但生意女人不要的,恐怕要传染着毒,他点中要茶房设法去喊一个人家人,这个人家人面孔又要漂亮,年纪又要轻,他问茶房有没有办法?茶房一想这是一票好生意,故意说得十分为难的,有果然是有,不过价钱很大,我劝你犯不着,老人问道:是不是真人家人?茶房说:的的确确人家人,如果不是人家人,一钱不要,老人道:我要验的,茶房说:你尽管验,验出不是人家人,打退不要你出一个钱,老人道:那末什么价钿呢?茶房看见这种瘟生,落得敲一记,说是至少五十块钱,老人说:五十块钱就五十块钱,不还她价,不过越快越好,茶房说:我还要坐车子到威海卫路她家里去喊,来去一个钟头,请再付我车力五块钱,多还少补,老人又摸五块钱给他,这茶房连忙赶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这一件事,要叫我冒充人家人,故意装得人家人一派,我说这最容易也没有了,我问接他多少夜厢,他说是五十块钱,我开心得一跳,倘使迟一步来喊,我已经出门,这真凑巧,于是我把上生意一派装束统统换光,改变了一个道地人家人模样,把胭脂花粉也洗除了,一落本来面目样子,我到了栈房,故意躲在老人房间门口不进去,茶房却在里边叫道:蒋少奶奶,进来,进来,这里没有别人,只一位沈老先生,我才把绢头掩了嘴进去了,一进去便把帐子遮了面孔坐在床沿上,茶房反身把门关上出去了,这个沈老头子,门槛真精,他把我手掌摊开来一验,又把我臂弯里一验,才问我:你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沈先生,请你原谅,我不能详细告诉你,我有丈夫的,我丈夫在银行里做生意的,因为他常常不回家,我一个人住在家里不瞒你先生说,实在寂寞,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我要面子,请沈先生留我一些面子,不要说出去,将来万一传到丈夫耳朵里,我命也没有了,老人问我:丈夫在啥人家银行做生意?我摇摇头说:请你先生原谅,我告诉过你,我不能向你说的苦衷呀,你应该明白我是私底下溜出来的,我十点钟光景就要走的,老人一跳道:什么?我已经付过茶房五十块夜厢钱,叫你来住夜的,为何十点钟就要走?你不是拆我烂污吗?我说:你先生出我一百块钱,我也不能住夜,万一我丈夫今夜眼眼回家,我将如何办法?今夜只得真真对不起,实实抱歉,我想你先生如果对我有好感,帮帮我忙的,今夜早一些放我回去,宁可明天或者后天,我故意请假回到娘家去,便可以自自由由,再来奉陪你先生一个全夜,或者二个全夜都可以,我们一朝生二朝熟,我以后出来也可以准备准备,不像今夜这样匆促,我告诉家里娘姨说是到隔壁人家叉小麻雀的,如果一夜不回去,一定生疑,我下次也不能出来了,老头子起先只是一味的无趣,后来听见我说明天再来陪他,便又笑嘻嘻起来,他一点不生疑我是假的,我说:辰光宝贵点吧,先生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

老头子一笑道:‘我本想出了五十块钱是叫你来住夜的,你不要看见我老,人虽老,心却不老,也自有一个老怪脾气,我却看不起做生意的女人,做生意女人好足好,美足美,我都不看在眼里,所以我欢喜人家人,一则清清爽爽,二则不会出毛病,不然我会出五十块钱叫你来吗?我又不是痴子,猪头三,钞票要白花,你说今夜不能住夜,我也知道的,这就是真真人家人的不方便地方,所以你说的话,我句句明白,都能够原谅你,不过你现在既然来了,就稍晏一点辰光回去啰,你推托小姊妹家里打麻雀,八圈完结,再来八圈,这也是常事,他们决不会疑心你的。’我说:‘今夜不住夜,稍晏一点辰光回去,疑心当然不会疑心,不过过分晏了,一则也不好交代,二则外面也要戒严,把我戒严戒在行里你先生也不好意思,我想想, !你先生出了这许多钱叫我来,我如果不多陪你一会,心里也很难过,这真是做人的难处。……老先生,这样吧,现在时候还只八点钟,我十一点半钟回去好吗?那末我也陪你三个多钟头了,今夜只好请你帮帮我忙,我明夜请假出来,陪你一个全夜吧,陪你一个通宵吧。’老头子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这样也好,他便按了按电铃,叫茶房进来,买了二块钱大烟,开起灯来‘察察’抽了一个精神实足,我看他抽烟,便知道他用意了,我想这老头子真不是东西,他恐怕身体敌不住,借烟来吊吊精神,他一边抽烟一边说:‘我从前真是个风流才子,小白脸,天天嫖堂子,堂子邦中只须提起我沈某人,无人不晓,无人不知,这家堂子经过我们这一班客人去游游,生意自会发达起来,我们游到那里,她们生意也发达到那里,当日的风云气概,不可一世,这是的的确确事实,不吹半句牛皮,用钱是不放在心浪,手下小喽啰也不知多多少少,可是现在老了,风头也出过了,我现在想得开,睡得着,偶也出来走走,叫个把人家人玩玩。钱多少没有关系,我一人寻钱一人用,绰绰有余,不生问题,我何尝不知道喊人家人不是容易事,有许多栈房是喊不到的,有许多栈房把生意上人来冒充人家人,可是我真是个老举,人家人和生意上人一看便知道,逃不过我一双眼睛,立刻打退,把钱收回来,茶房还吃我一顿牌头。我也知道人家人真难喊得到,所以价钱大,这倒是应得的,我只要是人家人,钱多出没有关系。’——他说到这里我肚子里实在忍不住好笑,他自称自赞的是个老举,人家人和生意上人一看便能分别,岂不是现在却是失劈了吗?他爬了起来掉着一个转身,躺到这一头来抽烟说道:‘一个人不说用钱不要瘟,却也要用在刀口上,要用得漂亮,一千八百平常事体,不必可惜,我最恨是狗皮倒灶的人,永远不能做大事,像我现在五十块钱叫你来,心中很不好意思,觉得钱太少了,你以后可以增高身份,把钱抬高来,至少一百二百,这话你要听吗?’我自然顺着他,把他捧到三十三层天高,我问道:‘沈先生,你大约在财政部办事体吧?’他说:‘不是财政部,我是上海顶大的一家银行做杀老虎,这家银行现在不能告诉你呢。’我点了点头笑道:‘你今年有多少高寿呀?看你精神抖擞,比青年人还有神气。’他说:‘今年恰恰六十一,去年六十做过寿,酒水一共摆了三百八十桌。不能说不闹猛了,你不要看我今年六十一,老了实骨子并没有老,许多小伙子都不及我,不信,我等一会显一显颜色你看看,是否比你丈夫推班还是力壮。……

……后来这老头子真真牛皮糖式子,恶形实在恶形得来,我又不好意思过于迎承,又不能不迎承。他一点也不知道我是生意上人,苗头完全轧不出,我心里暗暗欢喜,趁机我便说:‘沈先生,你老果然老了,可是精力很健旺,许多青年人都不及你,算算我丈夫今年也不过念五六岁一个青年小伙子,可是不中用,今夜真是说不尽的欢喜呢。’老头子把嘴巴拉得老阔的笑道:‘蒋少奶奶,如何,如何?这是颜色,我还没有放出全部功夫来,因为我平常天天老清早起来打少林拳的,大致打拳的人都有一种功,我在几年前就研究这一道,我就觉得不谈到色便不去说它,如果需要到便认为非此不可,阿是哇,阿是哇?’我只有对他笑,后来我问他:‘你明天还来不来?我决定请假出来再陪你,阿好?’他说:‘闲话一句,大丈夫言出如山,我答应你明天再喊你来,不过你要一定住全夜,如果再像今夜拆我烂污,我以后不会再喊你了。’朱先生,那里知道,这真是一个老滑头,说得好好的,第二天一定来喊我,我到了第二天晚上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害我这一夜公司都没有去,茶房也没有来,事情真凑巧的,这老头子隔了几夜又换了一家栈房,又叫茶房喊人家人,谅来这老头子专门东跑西跑拣吃中人家人的,而且只来一次,第二次他便不要了,我如何知道的呢,第二次那家茶房也是来喊我,我觉得奇怪,便详详细细问他,这客人是否一个老头子,头发秃顶的?茶房说正是。我心中早一跳,我问他还是喊蒋少奶奶呢,还是只说要人家人?茶房说:‘并不说蒋少奶奶,只须是漂亮的年轻的人家人。’自然这家栈房的茶房又是把我喊去冒充,我双手拱拱道:‘我不去,并且四天之前我已经做过他一个局,这老头子顶不是东西。你去另外喊一个冒充冒充,老头子包吃得进的。’结果我是没有去,是否另外喊人我也不知道了。朱先生,你想这老头子棺材板已经背在背脊上了,还有这样精力,是不是一个怪物呢?……”

我听得实在有趣味,我说:“真是上海之大,无奇不有,他死命要拣中人家人,结果却做了一个大瘟生,哈哈哈……”

“本来,他在白天做梦,栈房里那里能喊得到人家人呢?除非咸肉庄,现在的咸肉庄也不轻易喊得到人家人了,大都全是冒充的,假的,可说喊人家人的客人全是瘟生。”

我哈哈笑道:“世上如果没有这批瘟生,你五十块钱那里会得来,这全靠瘟生牌头上来的了。”

“五十块钱,谈何容易,我也只拆得念八块钱。”

“如何算的?”

“茶房拿四成,扣二十块钱,另外还要贴他二块钱喊我的车力,所以我只到手二十八只老洋。”

“太岂有此理,茶房不过喊你一喊,要进账这许多,真不公平,刀头上舐血,这一批家伙也算是靠你们身体吃饭。”

“自然啰,这还不是靠我们卖皮吃饭么?他们的进账好得了不得,客人那边还要讨酒钱,讨车力,真是双进账,假使出了毛病,我们捉到行里去,他们死人不管,落雨我们站在水里,他们也漠不关心,走过看看,哈哈笑笑,真气煞人!”

亭子间嫂嫂连忙伸手到脚背上一摸,叫道:“一只大臭虫!一只大臭虫!”

我说:“像这种瘟生客人,一年中碰到几个?亭子间嫂嫂,的确,你扮一个人家人真是像得来,本来一个人做生意的和不做生意的,看不出的,只不过打扮上分别罢了,衣服,举动,谈话上也都有显然的分别,但是你只须卸除化妆,无不毕肖一个大家庭中的少奶奶,随便啥人都看你不透,所以你冒充一个少奶奶最称配,客人决不会当你是假的,总之你太像了,派头又大,谈吐又温雅,不像一班做生意的女人,举动轻浮,说话很粗俗,那一派习气非常使人不入眼的,所以我觉得你终究做了这生意可惜,未免埋没了前程。”

“朱先生,你谈来谈去总要谈到可惜不可惜上头去,像我们这种苦命女子,还有什么可惜,假使命不苦,何至吃这项饭,所以我没有心境时候,乐得快快活活,一有心境便不顾了,一人自会关了房门,三天三夜不吃饭,和床拼命,话起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杀千刀客人,我气得哭了一顿,真的三天三夜没有进粒食,我现在想想, !恨不得去跳黄浦!”

我连忙问道:“一桩什么事呢?”

“一桩什么事,那客人我不过闲话不留意,得罪了他一句,他马上把桌一拍,拉起来在我脸上‘擦’的一声就是一记巴掌,我当时给他打得头脑子昏过去,倒退几步跌在地上,我一摸‘哎哟!’我给他打了,我淌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镇静着问他:‘你为什么要打我?我犯着什么法?’那个杀千刀一副凶横的道:‘烂污货!不是人,老子今天看你得起,跟你到这里来,你当我什么?’我三不买账回答他:‘你想不出钱吗?杀你枯郎头,你打娘打得好,嗬!嗬!嗬!’这时我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了,我一把抓住他衣服,正要还他一记巴掌,他把我一推,我跟了他的手又撞到那床脚边头,我忙爬起来把身体撞过去,要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明明知道:他比我又高又大,我打他不过,一个人到了这气头上,也顾不来打得过打不过了,我爬起来撞过去,又给他打回来,后来我拉住他一件衣服死命不放,把他的手背上拼命咬了一口,他的长衫也扯碎了,他说:‘好!蛮好!你会咬人,又把衣服扯碎,这便是犯刑法的,我去喊巡捕来,一齐到行里去。’他扬长而去,我想这事一定完结了……”

“嫂嫂,这究竟是为点什么呢?双方这样大动武的?”

“我同你说过我是和他打打棚的,说错了一句话,就是我说:‘世上只有白斩鸡,没有白困觉’,因为他做了局后,要想不付钱便要溜的样子,这如何可以呢,我说这二句话,意思就是叫他付钱,不料他面孔朝下一拉,翻转不认人。‘擦’一记巴掌就打过来,朱先生,你想这人讲道理不讲道理?蛮横不横蛮,当真我们做生意的不是人,白相了以后,还给你打,我自然不放过他,狠心咬了一口,又把他长衫扯碎,那件长衫倒全新的,扯碎了很可惜,我本预备钱不要了,可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扬长出了门,赶去叫巡捕,我连忙身体伏在窗沿上望下去,看见这杀千刀的一手拉了看弄堂巡捕一定叫他上来,幸而看弄堂巡捕我是认得的,我每节都送礼给他的,这巡捕摇摇头,表示不与问,只听见说:‘你要告她,只有去报告捕房,我是个看弄堂巡捕,不能管人家屋里事,走!走!’

……我心里一欢喜,只见他一手拖了巡捕不放,一定逼他上来,他说:‘你是巡捕,为何不管事,我手背咬出血,长衫扯碎,这就是犯法,犯法的人你为什么不抓?混账!’那巡捕回头他真发噱的,只冷笑道:‘老兄不要这样火气喷天,事体要分明白,桥管桥,路管路,如果小瘪三,贼骨头,强盗到弄堂里来,这是我管弄堂巡捕名份,如果家庭里事我再与问,那我不胜其干涉,老兄很漂亮一个人,这一点常识也没有,枉为做人。’这杀枯郎头的弄得一无办法,抬起头朝我窗上望望,我连忙朝后一退,待我再伸出去看看,已经走了,我防他再去报告马路巡捕,所以便一向守在窗口望着,万一真的进来,我只好马上避避开,到底我们生意浪人是心虚的,万一事体弄大,捕房派人抄房间,我也完结了。我守了半天,不见什么人进来,我才放心,你想我胸口闷得说不出的一阵怨气,我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哭哭啼啼,恨不得马上去投黄浦,这碗饭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天呀!朱先生,就是这次,我一连困了三天三夜没有起来,也不想吃,那时候我还住在福致里,我恐怕这杀枯郎头的还要约了人来吵闹,所以隔了几天就搬场,住到这里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这种客人碰了他额角头触到印度国,一世要倒霉,我现在想起来,心中还很难过,因为我有所不甘心,他打我一记巴掌,我没有打还他,我永远要倒霉的,假使我打还他,倒霉便还了他了。”

我笑道:“这也未必见得,不过他打了你一记,你没有敬还他,心中有所不服,像这种客人,以后难免没有,你有没有防备法子呢?……我想只有先付夜厢钱而后住夜,这种事情便不会发生了。”

“有本家的小姐,本来是这样的,先付后住,栈房里也是这样的,由茶房经手,也是先付后住,独有我接到家里来的,往往不好意思先向他收钱,可是像这种瘪三客人,我也是头一次碰到,如果以后再碰着仔这种杀枯郎头格客人,真倒霉死了呀!”

我笑说:“到底好的客人也有的,那么好歹也要扯扯均匀呢?”

她蜜蜜一笑:“好的自然有啰,话起我做过一个好客人,这客人真好得呒啥话头,是一个大学里读书的,人又漂亮,用钱最是爽快,我可说从来没有碰见这样一个客人了,我记得他姓薛,我叫他薛先生,年纪大约只不过念三四岁,笑起来眼睛细做一条缝,露出二排雪白牙齿,他是苏州木渎人,家中很有钱财,在上海读书完全是他自己名下的钱,不曾化用他父亲分文,人家出来读书,十个倒有九个半是靠爷娘给他们的钱,独有伊争气,他在上海读书,每逢礼拜六到我这里来,来必住夜,第二天一早便去了,要到下礼拜六才来,住一次夜他总归给我二十块钱,我说太多了,用不到这许多,他一定推给我说:‘你们很可怜,把身体供人白相,我是一个大学生,知道你们并不是欢喜干这项行当,一定是为经济压迫而出此,情形十分凄凉,我没有力量救你,那末我多给你一点钱,这也是极应该的,好得我化了一二十块钱并不在乎此,请你收了吧,不要客气,我当你自己人看待。’我心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收下了,这客人脾气温柔是温柔得来,好是好得来,真像你朱先生一样,不过他比你朱先生人还长些,面孔还大些,讲话声音真是轻言巧语的,又像女人,我待他当然也是出于至诚,我也当他自己人一样看待,可说双方心心相印了……

……他还替我剪了好多件衣料,都是蛮好的,每次来的时候总在星期六下半天五六点钟,他上了扶梯嘴里一边吹着外国歌的曲子,‘嘘哩,嘘哩’的,我便知道薛先生来了,连忙开门迎接,门一开过来,他便眼睛笑做一条缝的站在房门口,我看见他一表人才,笔挺的西装,全新的领结,心中不觉对他发生了无限的爱慕,我是满意到百念四分了,我恨不得一口吞他下肚,永远是我的人,我略略弯了弯腰,唤了一声:‘薛先生,知道你这时候会来了。’他哈哈笑道:‘秀珍秀珍我小名叫秀珍——哈哈,你为什么知道我此刻会来呢?这不奇怪吗?’我笑道:‘你上星期六不是说过的吗,你说这星期六五点钟便要来了。’他边笑边跑了进来,这个人很有礼貌,到了我们这地方来,从不曾有过轻浮举动,讲话也轻轻的,和气得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到底大学生,资格老了,学问也丰富了,五点多钟来,夜饭当然没有吃过,我欲叫一二样小菜留他便夜饭,他一手拖住我道:‘秀珍,没有客气,现在时候还早,等一会儿吧。’其实等一会儿他叫我换一件衣服,带我出门上馆子去吃了,我只好不和他客气,陪他出门,陪他出去走走也是快活的,他的派头落落大方,我挽了他的手臂慢慢行来,我的身份也提高了,我们俨然是一对夫妇样子,馆子上下来,还要看一本外国影戏,外国影戏我完全不懂的,他讲给我听,居然我看出滋味来,我们回来总在半夜了,他有一个怪脾气,便是临睡之前一定沐一个身,也叫我沐一个身,而后我们才上床睡觉,第二天他一早便去了,有一次他走出我还没有醒,他也不叫醒我,只在桌上留下一个字条,待我醒回来一看薛先生不见了,再一看他的衣服也不见了,下床看见桌上一张字条,我连忙叫人一看,说得不明不白……”

“这字条还留着吗?”

“留着,留着,我翻出来给你看吧。”

只见上面写道:“秀珍姑娘,一夜畅眠,无限乐趣,卿堕落风尘,身世可怜,从此路柳墙花,任人攀折,倍觉心伤,景虽在学生时代,而子女已成行,惜乎我俩相见恨晚,不能迎娶卿归乡,以永白头之偕老,奈何?奈何?晨起见卿睡态可爱,不忍催醒,下星期六再见,薛景星条。”我看了这张字条,觉得这位大学生,脉脉情深,溢于言表,足见也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我说:

“这位薛先生为人的确很好的,以后你们怎么样呢?”

“朱先生,你不要急,以后话真长呀。有一次他打算要娶我回去,写信同他太太商量,可是他太太极力反对,他又来告知我,说这事不会有成功希望了,他要出一口胸头之气,便带了我到杭州去游玩了半个多月,他一手送我一百五十块钱,又送我独粒的钻戒一只,作为贴补我半个多月不能上公司做生意的损失,我们在杭州住在一个花园别墅里,风景好是好得来,他每天早上写上许多文章,下半天我们便出门游山玩水,真是说不尽的幸福,有一天在一个花园的草地上,前面是一湾流水,我们便身偎着身,坐在草地上看水打从眼帘前流过,我说:‘薛先生,我真快乐呢,这日子过一世也不想回去了。’他说:‘假使我能娶你回去,而与有这一天,才有意义了,秀珍,今天我们到这里来,算不得快乐,只有增加我的痛苦。’

我说:‘薛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吧,究竟你是很幸福的人,自有蛮好的快乐家庭,子女都有了,何苦还来顾念我这种命苦的女子,我今天能够同薛先生做一个朋友,已经万分快乐,假使娶我回去,一则我没有这福份,二则我也配你不上,实在的,你薛先生是个大学生,我是个什么呢?所以,我想我们永远能做一个知心朋友,已经心满意足。’他说:‘秀珍,你说做一个知心朋友已经心满意足,假使能够做一对夫妇,更加是幸福的。’我说:‘你已经有了太太,我再跑到你家里去,不是把你的家庭吵得不能安宁了,这于你于我都没有幸福可言,只有多添烦恼,薛先生,你是知书达理的明白人,何苦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女子,找寻烦恼呢?我劝你明白点吧,达观点吧,胸襟放开些吧,只须我们一颗心是双方互相倾向的,就好了,那末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他半天不说话,只是望着前面景色,一会他跳起来叫道:‘我们到湖里去划船吧。’像这样的日子,我一连过了半个多月,天天在外面奔来奔去游玩,可说全个西湖都游遍了,面孔晒得又红又黑,人也觉得新鲜起来,薛先生又把我的装束完全改变了一下,叫我穿平跟有带的皮鞋,短裙,短袄,打扮得像一个女学生模样,胭脂,花粉也完全不用了,我自己在镜子里照照,真是自己不认识自己了,他知道我没有读过书,每天早夜教我六个字,后来由六个字,增加到十个字,那时候我非常用心,可说过目不忘,但是现在完全忘记了,完全还了他了,我跟了他这许多日子,连我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自以为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丈夫,他化钱很爽,火腿一只一只的买来吃,早晚定好二份牛奶,他一份我也一份,他恐怕我寂寞,曾化了三百块钱买了一架无线电收音机放在我床前,他会唱得来一口外国歌,他教我一支歌叫‘喔妈妈’,我永远唱不上口,我拍手笑道:‘薛先生,我根本不懂外国字,如何会唱外国歌呢,即使唱得来,咬音决不会准的。’他说:‘你耐心,耐心,我教你。’我学来学去不像,我们都拍手大笑,我们热络时候,忽然拥抱得紧紧的放浪得简直形容不出,总之这日子过了想不到世上会有贫苦的人,会有打仗,会有逃难,会有自杀,只有快乐,只有和平,只有美好,只有欣欣向荣,世上万事万物,都觉得可爱的,当时我心上反面一想,又一阵悲伤,觉得眼前这快活日子过了一天少一天,这总是暂时的,愈发快乐愈要想到痛苦,薛先生不能陪我一世,终究分离,分离以后的日子便是痛苦的开场,我想到跑公司兜客人一种无耻的行动,想到站在久安里弄堂闻垃圾臭的滋味,想到落雨上面没有撑伞的日子,想到给那个杀千刀客人敲巴掌的事,种种不幸人的情境,和现在生活一比较,真是不堪回首,我现在索性能够嫁给薛先生,永远脱离了苦海,倒也不去想它了,以前日子譬如昨日死,然而我那里能够呢,我还是要过那不是人的生活的,我的身体还是要给人家零零星星来糟蹋的,我想到这一层,眼前一阵黑,几乎要昏过去了,薛先生连忙抱住我问我是不是心里难过,我摇摇头,只挂下二行泪水,心中一腔无名的怨恨,不知打从何处出气,只有千言万语,告诉了二行泪水,薛先生不知我为的什么,明明好好的,很快乐的,忽然一会哭起来,一定逼我说出理由来,我拭了拭眼泪道:‘没有什么,只是心口难过,恐怕胃气又发了。’薛先生当然没有知道我哭的原由,我也不能向他说明白,我知道说明白,也许要给他难过的,我何苦要给他难过?朱先生,你想,我的处心苦不苦呀……他这样爱护我,要求我嫁给他,虽然家庭反对,我何不答应他在外面租一个房子呢,他并不是没有力量,实在我不提出这主张,还是为了他将来的幸福呀。

……为了这种种原因,他因此更加爱护我,他常常说我,人虽然是个做生意的,良心倒很好,也没有习气,只是环境太坏,没有受良好教育,真是可惜,有一天他接了同学来信,促他赶快返校,就要大考了,他把信交给我看,我摇摇头道:‘我如何会懂呢?’他说:‘这封信就是叫我马上回到上海,可是我们又要分离了。’我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的分离原是意中事,不过你到了上海,我那边还不是一样可以来玩的吗?’他说:‘这次回校就要大考,大考之后便放暑假了,放过暑假,开学日子很长,我势不能不回乡,这不是我们的分离日子更要长了,秀珍,不是别的,你离了我,势必又要干那夜生活,我实在不愿你这样做。’我冷冷的道:‘薛先生,没有办法啦,为了生活,难道我愿意干吗?你是明白人,当然知道我痛苦的,也能够原谅我的。’他点了点头笑道:‘我不原谅你?’我也笑说:‘不原谅我也要原谅我,你薛先生不是别人,不当说这话。’过了一天我们真的要动身了,日子已经延了几天,势必要走了,他带的几百块也在这次陆续化光了,我知道他这次化了不少钱,深恐临时动身使用不够开销,便低低问他:‘薛先生,如果钱不够,我身边还有,你前次给我的一个钱也没有用,你拿去用了再说吧,再不然,我手上一只戒子拿去押一押,横竖现在时世不好,戴在手上很危险。’他计算了一番,果然还缺了一些钱,便把我一百块钱先借来一用,到了上海再还我,我说:‘这钱本是你薛先生的,为什么说这话呢?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吗?’他朝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大家都不说话了,后来我们回到上海,他到学校,我回到家里,不料我开进门一看,东西缺了许多,原来我房间给贼偷过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共念三件旗袍,统统偷得一件不留,抽屉里东西也偷去,洋风炉,锅子,刀,吊子,完完全全一起去,弄得我烧饭也没有东西了,第二天恰恰薛先生从银行里领了钱来还我,我说给他听:陪你出门半个月,弄得家里东西完全偷光,我打开衣橱给他看,里面完全空了,他很慷慨的说:‘不要去说了,损失多少,一齐我来赔偿,假使你不陪我出门,何致贼偷,我赔你,理所当然。’朱先生,你想,这人脾气爽直吗,真好得呒没话头,自然他一定赔我,我也不客气了,自从这次他去了之后,没有再来。——不错后来还记得来过一次,说大考已经考过了,坐了一歇就走没有留夜,后来我想他还会来的,他回苏州之前,也该要来一次的,但也没有来,我天天望他来,望得心焦眼穿,却没有见他来,我要写信给他,苦不知他写信地方,我每夜上公司之前,总是在屋里等他,等得无可再等,才懒懒的出门,弄得夜夜老晏上公司,生意也无心绪做了。我看见客人只有惹气,我觉得他待我这样好,决不至于一断马上就会断,也该要慢慢断的,又想他不来,或许有意外吗,人已经回到苏州去了吗;我又想,我们的缘份也许满了,人缘一满,便没有再见面希望,过去许多小说书上人家都这样说的,不过我心中宽慰的,我自己虽然是个妓女,可是我没有拿出妓女手段来对付薛先生,也没有迷惑他,也没有敲他多少钱,开他多少条斧,他为我所化的钱,都是他情愿的,我从不曾开口参加主张,又想他不来也该要写封信来,连消息都没有一些,这太使我难过了。朱先生,我现在提起他,心中还是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我们真的缘份已尽了吗?我失去了这个客人,宛如失去一只臂膊的痛苦……”

亭子间嫂嫂把这一串长长的经过告诉了我,便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朱先生,我也算了,我再也不会接着这种客人,当初我一人常常这样想,我觉得薛先生待我太好,只因太好,恐怕我们的交情反而不能长久,人家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我屈指算算,从薛先生和我碰头以至断绝,恰恰不满一百天,所以我更加相信,薛先生决不会再来,这是因缘,因缘一尽,不要说我们是一时的结合要断,就是多年夫妻也要分散的,我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也看得很明白,拿得起,放得下,朱先生这话你要听吗?”

我心里很诧异,觉到亭子间嫂嫂还有这一种超然的思想,出于一个受过相当教育的女子口吻,并不奇怪,而会在一个环境十分恶劣的妓女口中,像舌翻莲花一般倾吐出来,实在不可多得。我笑道:

“事也的确不错,因缘这东西若说没有,却也是有的,像你和薛先生结合和分手,正合着这两个字,因为你们二人恩爱得太奇怪,并且世上事往往好景不长的,也许你们将来还有重逢的一天,这也是意中事。”

亭子间嫂嫂摇了摇头道:“不会的了,这事已经过去长远了,我现在想来,好像做了一场春梦, !我把这事慢慢淡忘下去了,像云烟一样消散了,朱先生,今夜你不叫我趁凉谈天,我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了。”

这个时候外面弄堂里已经寂静无声,卖唱的人一班一班都散了,我伏在窗口看看外面夜色,只见照耀通明的路灯,恍如白昼,两旁墙脚一批一批睡着尽是露宿的人,这时挑进弄堂里来一个糯米圆子担。我忙说:

“亭子间嫂嫂,你说得乏了,我请你吃点心吧。”

“什么点心呀?”

“糯米圆子,这比馄饨,油豆腐,要清洁得多了。”

“好,不客气,替我敲四分钱吧。”

我们吃罢点心,似乎还不想睡觉,精神反而好起来,大家谈得怪有兴趣的,我正需要她常常发表些奇迹,都是我笔下材料,她也正需要常常和我谈谈,平日积蕴着胸口许多不平之气,得以发泄,我说:

“我很想常常和嫂嫂像今夜这样谈谈,真正有趣味,也不想睡觉了。”

“哈哈……朱先生,我和你一样脾气,欢喜深夜和知己友人谈心,不觉厌气,也不觉辰光过得很快,你欢喜听我的事,我的事正多着哩,这里各个不同样客人有各个不同的脾气和腔调,如果一个一个说来,真是三日三夜九黄昏还是说不了,我现在先讲一个给你听听,现在辰光晏了,马马虎虎讲讲吧。有一次滑稽真滑稽,事情巧也是巧得来,那一夜我正要上公司,打从二马路穿到大马路,半路上我后面跟了一个人,当时我便知道有人钉我梢,老实说有人钉我梢,这就是生意来了,便故意慢慢走,走二步又朝后面望望,那个人却始终盯紧我不放,自然我就随路接接他吧,果真开口第一句,他就和我攀谈起来,我说:‘何不请先生到我们家里去坐坐呢。’他一口答应,我回转身把他带到家里来了,原来这客人存心是来白相的,所以一搭就上,他坐了一会便要我关房门,我说可以的。不过要五块钱,你假使住夜也只需加三块钱够了,他从袋里一摸,只有三块钱。

“我说:‘三块钱如何可以关房门呢,这不是江北野鸡堂子啰?’他指手划脚说:‘别人家三块钱就可以,你为什么要涨价?’我忍不住笑道:‘先生,你不要弄错,我们这里是人家人派头的,房间你看阿清爽,派头阿大方?当然别人家不能和我们比,三块钱我们这里是不接局的,什么涨价不涨价?看看先生这副吞头,很漂亮,为什么说出的话却不漂亮,稀奇古怪!’他表明心迹起见说:‘我实在只带得三块钱,多带一个钱要死,不信,你抄袋袋。’便慌忙的把衣服解开,叫我搜,如果搜出一块钱也归我拿去,我无意中看见他纺绸衫袋里一个小纸包,一想他既然叫我搜,我便把那个小纸包摸出来看,他急伤了,连忙跳脚,手夺了过去,我说:‘哼,这里面不是钱吗?还不是故意装穷吗?’他极力说不是钱,我说:‘既然不是钱,为何要夺过去?’他面孔涨得通红如柿,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我一定逼他打开纸包看个明白,不然决不可过门,他给我逼紧了,弄得走投无路,你想巧何不巧,我那亭子间——从前福致里的亭子间,那窗口恰恰望到对过一个人家亭子间的窗口,近是近得来,只不过三四尺隔开一条狭弄堂,所以双方望过来望过去非常清爽,如果谈天也仿佛当了面一样,那个亭子间住了一男一女,那个女人是有名的十三点,恰恰这十三点和我房里客人是素来相熟的,我又忘了把窗帘布拉上,如果明白事理的,应当相熟的人马上避避开,不打招呼,到底男子到我们屋里来,总归是嫖是白相,没有好套头,说出去总不大响亮,岂知这十三点对面望过来,一看是她认得的,连忙‘哇哇’叫着:‘宋先生!宋先生!你好!你好!白相堂子,我回去告诉你嫂嫂!’这里的客人蓦地一吓,这宋先生三个字,好像从天上降下来的,害他手脚慌乱起来,一看却见对过窗口那个十三点,他想这事倒不能落台了,又不好央求她不要回去告诉女人,只有硬硬头皮同她破脸,横竖横了,索性骂她出去,也‘哇哇’骂道:‘老子白相堂子,管你屁事?十三点,操那娘!’对面那十三点一想,我不过和你打打棚的,你倒忽然开口伤人,老子不老子,还骂操那娘,这如何不气,面孔一板,立刻又指手划脚骂过来:‘宋先生,你这人真不写意,我不过和你打打棚,你就开口骂人,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你嫂嫂常常说你夜里回去老晏,叫我打听你行动,今夜眼眼调给我撞见,原来你一常是白相堂子,好,蛮好,你还骂我操那娘,还要做我老子,宋先生,倒看你不出,现在胆大妄为起来了!’只见这个客人面孔一歇红一歇白,窘得了不得。我又不能劝和,只得忙把窗帘拉上,把中间隔断,使他们双方看不见,岂知窗帘一拉上,对面又骂过来:‘烂污货,你用不到帮他,宋某人是我小姊妹淘丈夫,小姊妹叫我管束的,他嫖堂子,我一定要管!我非管不可!我今夜就去告诉他嫂嫂,当心!当心!你用不到窗帘拉上算我看不见便完结吗?你想瞒得过我一双眼睛吗?烂污货,迷人妖精,我报告捕房,抄你房间……’这十三点完全对了我骂了,我好意不过拉一拉窗帘,她就钉到我头上来,我一想我身虽为妓女,这一点知识还有,不愿和这种十三点相争吵嘴,我做生意,谁人不知,也叫无办法,她口口声声骂我烂污货,骂我妖精,还要报告捕房,抄我房间,我想想何其气闷,只得硬忍耐着肚内,闷声不发,让她自骂自歇,只不过这客人激动火冒起来,他手一伸一伸,一定要过去打那十三点,我拖住他道:‘万万不可。’他愤愤说:‘真真岂有此理,老子真正难得出来白相,会碰着这十三点白虎精,我进来时候你为什么不把窗帘拉起来呢?’我说:‘我会知道她认得你吗?’他很坦白的道:‘老实说,我这个人却很老实,从不说鬼话,今夜我还是第一次嫖堂子,预备开心一番的。你看——便把那秘密纸包打开给我看。你看,我恐怕弄着毒,所以还买了这个东西带来的,好,现在完结了,算我倒霉,碰着十三点白虎精,我白白用了一场心思,白白……天呀!’”

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笑。她说:

“这个客人真是满兴而来,败兴而去,他想不到会夹忙头里碰了这十三点。结果他付我一块钱,匆匆走了。我说为什么这样急急,他说恐怕对过那十三点真的去告诉我家中女人,一定吵得不亦乐乎的,还是省事点吧,早点回去的好,自然我不能一定留他了,临时他出门还说,心中实在不甘,偏不服气,我明天再来就是,望你窗帘布预先拉好,他走出门口还回头看看我的门牌,我说这是福致里二弄四号后门进出的,你明天来不要弄错。他点了点头才匆忙的走了,朱先生,这事我想来很有趣的,可是第二天我想他还会来的,岂知便一直没有来过。”

“当然不会再来的,你想再来倘使再碰着十三点呢?”

“朱先生,是呀,人心一样的呀,后来我所以急急要搬出福致里也就是这原因,人家说宁使贫穷,不愿和恶邻做伴,这十三点正是一个恶邻呢。”

过了二天,亭子间嫂嫂,身浪已经清爽,又见她化妆到花枝招展,和平日一样每夜七点钟光景上公司去了。

这一夜我因白天操脑过度,反使晚上不能安眠,躺在床上听见亭子间嫂嫂九点钟模样就吊着一个客人回来了,这个客人我从隔壁房听过去,好像是一个北边人,一口声音,“你们咱们”的闹做一团,声音又来得怪高,说出的话好像句句是铅块,一无情感可言,亭子间嫂嫂硬咬着北边口音,同他七谈八谈的差不多十句当中只不过五六句能够了解,那个北边人说出的话,亭子间嫂嫂却完全弄呆了,搅七念三的双方都缠到隔层里去,弄得答非所问,问非所答,我是到过北边的,所以那客人的话,我句句明白,只可惜我不能跑过去做一个翻译,以致亭子间嫂嫂,真是弄得走投无路,而那客人也弄得索然乏味起来,几乎要光火了,亭子间嫂嫂一想,连忙跑到我房门口,“笃笃”敲着门,叫我出来替他们做一个翻译员:“朱先生,朱先生,你困了没有?”我原是醒着的,马上答道:“没有困着,你有什么事呀?”她说:“我接了一个北边人,嘴里像含了一只东西的,完全听不懂,不知他说点什么?你出来替我翻译翻译吧。”我想这是容易的事,马上跳下床跑了过去。

只见这个北边人又长又黑又粗,又一脸板刷胡子,我走进去他开口第一句问我:“你是不是这窑子里的老板?”我摇头笑道:“我不是老板,是邻舍。”他说:“真正混账王八蛋,我的北平说话这花姑娘会不懂,身当花姑娘会不懂北平说话,真真岂有此理,哈哈……咱老子今夜要住在这里,要几块钱?”我马上问亭子间嫂嫂,这家伙住夜要几块钱,她在我耳边吱了一声,我说:“你先生住夜,特别客气,只要十块钱够了。”那人一连的道:“不兴,不兴,五块钱,五块钱。”我笑道:“这不是买青菜莱菔,要有一半价,你们北边人到上海来玩玩,日子很少的,也很难得的,化了十块廿块钱,有什么关系,好了,你作算帮忙这花姑娘的,好吗?”那家伙又指我是老板,我慌忙辩驳,我实在有点难以为情,我明知是为了亭子间嫂嫂言语不通,好意出来翻译的,那家伙一定指我老板,我倒有点光火,我说:“你不要管老板不老板,爽爽气气,要住夜十块钱……”

那家伙一阵哈哈笑道:“你这老板笑话奇谈,为什么一定要十块钱,你不要当咱洋盘,咱到上海老白相女人,游过许多许多窑子,从没有化上十块钱住一夜的,你还不是老板,你不是老板为什么出来说话?哈哈……说起来你不相信,咱们北平玩一个花姑娘,只二块三块钱,都是头等头的,听你拣的,你老板什么日子到北平去,我请你玩玩。”

这时候我已忍无可忍,在这家伙口口声声硬指着我说“老板,老板”,别的老板都没有关系,这堂子老板很难听的,当下我便溜回自己房里来了,把房门一关,上床管我困觉,那里知道这家伙以为我故意不理他,便伸出拳头在板壁上“篷篷篷”敲着,嘴里含着一只×的乱骂三千:“妈特皮!你老板搭架子,不出来理老子,混账王八蛋,咱老子要打你……”我心里一跳,这种北边赤佬素来不讲理的,吃眼前亏实在不上算,索性闷声不发,随他如何吵闹,只装做充耳不闻,亭子间嫂嫂旁边拖住他,再三求情,说他不是老板,他是好意,出来替我们翻译的,何必要去触犯人家呢?再三求情结果,总算板壁上篷篷声音没有了,只听得这家伙吱吱咕咕的骂上海人都不是东西,都是坏蛋,不像他们北平人又直爽又老实又正气。

我躺在床上听他们七谈八谈,又好笑又好气,后来糊里糊涂也就睡着了,待我一觉醒回来,耳边只听得隔壁那家伙还没有走,拉直了喉咙“哇哇哇”大唱四郎探母,唱完四郎探母,又唱追韩信,闹得不亦乐乎,房间里要造反了,亭子间嫂嫂旁边劝道:“时候不早了,隔壁邻舍都睡静了,请先生明天再唱吧,真真对不起。”这几句话总算听明白了,那家伙哈哈一笑道:“好,花姑娘,咱听你的话。”这时候已经下半夜二点多钟,那家伙还逼亭子间嫂嫂去叫点心,叫什么蛋炒饭,叫老酒,可是外面已经戒严,馆子也打烊了,那家伙没有办法,只得脱脱衣服上床了。

第二天我起来写稿子,亭子间嫂嫂披了一头乱发走过来笑着问我:“昨夜好戏听见没有?”我说:“听见。”她说:“哎呀,我昨夜一夜没有困好,给他缠得七死八活,这种北边人我下次死也不接了,完全不讲理,力气又来得上,完全野蛮,不当我一个人,真是难服侍呀,朱先生,我昨夜一夜的罪,受得够苦。”我说:“是不是十块钱夜厢?你万万不要给他便宜,这种北边猪猡,你便宜他,他也不懂的。”她摊摊手道:“夜厢还没有到手哩,那只猪猡还没有起来,现在困在八觉里呢。”我正色道:“假使他只给你五块钱,你如何办法呢?”

亭子间嫂嫂手一摊说:“那也只得算了吧,还有什么办法呢,做到那里算那里。”

“我主张这种人既然难服侍,落得敲他一记,我本来也不叫你敲敲他,实在我恨煞,他硬指我是老板,我有话难辩,你千万不要放过他。”

这时候隔房板壁上篷地一声,这是一脚踢着板壁的声音,亭子间嫂嫂连忙跑过去以为那家伙醒了,果然他张开了眼睛躺在床上叫道:

“花姑娘,你到那儿去了?”

“我就在房门口啰,先生,时候不早了,起来吧。”

只见那家伙赤了一个膊,穿了一条短裤,身上的毛一丛一丛又浓又黑,简直像一个野人,二只腿像吊桶那样壮,手臂像碗口那样粗,肌肉高高低低的起着波浪形,这简直像大力士,又像卖狗皮膏药打拳头的江湖佬。

她走进房看见这个野人躺在床上,真是心惊肉跳不知昨夜糊里糊涂如何接下夜厢的,她恨不得立刻赶他出去,一想我一夜辛苦还没有到手一个钱,只得忍气吞声敷衍着他:

“先生,你起来了吧,时候不早了,今天我还有事呢!”

“好,起来。”只见那家伙一骨碌爬了起来,洗了一个脸,穿上长衫,正要走的样子,亭子间嫂嫂笑蜜蜜的伸出一只手,向他要钱,那家伙说:

“不要急啦,我自会给你的。”一摸,一摸摸了好一会,只有一张五块钱钞票,亭子间嫂嫂不接受,她说:

“昨夜朱先生同你说过要十块钱,不是十块钱我情愿不接你先生夜厢的,想必你听明白才住夜的,为什么还只五块钱,你们先生,难得出来白相,就请你帮帮我们忙吧。”

那家伙半天不做声,只添了一块钱说:

“你不要贪心不足,五块钱是正行价钱,我上海是老白相的,你不要当我洋盘。好,添一块钱,给你买花粉。”

亭子间嫂嫂还是不接受,她是听了我的话,要敲敲他,敲到那里算那里,只要敲得出就好,那家伙看见还不接受有些火冒道:

“你说啦,你说啦,妈特皮,你到底要多少?你敲咱竹杠?”

亭子间嫂嫂道:“你先生为什么这样火气喷天呢,笑话了,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能的女子,有什么本领敲你竹杠呀,先生,你再帮点忙吧,再添二块钱吧,你们出来白相真是难得的,多化一二块钱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化得开心呀。”

那家伙一点不动于衷,拉起脚便跑,亭子间嫂嫂一手便拖住他衣服死命不放,他竟然把二张钞票掷在地上,顺手“擦”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亭子间嫂嫂心一软手一松,坐到地上了,她拾了二张钞票,流下二行泪水,抽抽咽咽哭起来了。

她哭了一会,抚抚脸上,似乎给他打得还不甚重,没有变成青紫块,便叹了一口长气,连忙爬了起来,她咒骂一切男人都是无良心的,都是狠心的,手段辣到这样子,竟会伸手打得落人家耳光,不当我们是人,世上种种杀枯郎头客人,杀千刀杀万刀客人,为什么死不完呢,总之,她想到这一层,实在觉得力量单薄了,没有人帮助,没有人撑腰,往往吃了眼前亏,无处伸冤,她明明知道开堂子做生意的,都有后台撑腰的老头子,万一遇了吃亏等情,只须告诉一声老头子,马上会出来替你报复,叫那人出来赔不是,认错再化钱请酒,老头子势力有这样威严,手下徒子徒孙有几几千,像这种小事情,老头子只须指派个把徒弟出来,包叫那杀枯郎头客人弄得走投无路,连连打拱下拜,化了钱还吃一顿苦头,真是常事,亲眼目睹也见过几次了,可是亭子间嫂嫂,没有拜过老头子,所以常常要吃眼前亏,给客人打耳光,一无反抗能力,只得干瘪瘪的自认吃亏算了,然而这是一种不平的怨气,每个人受到这种侮辱,都要忍耐不过,如果有这条可以出气的脚路,无有不和你拼命,争一下长短,亭子间嫂嫂,可怜一无人帮助,常给客人欺侮,她何尝没有去打听过拜老头的手续,可是她听听都吓倒了,第一先要人介绍,第二至少要化上一二百块钱,第三无数无数同产弟兄姊妹,人情份子往来,都要一一应酬,一个不应酬,便和你捣蛋,这好像入了这个帮,要受帮内的规矩,以后拖累无穷,那末辛辛苦苦寻几个钱,都在这上面化光了也不犯着,当然百事有好处也有坏处,照这样看来只有坏处多而好处少,一个人要防备人家无理来侵犯,而去拜老头子,这便是呆虫,若果能够靠靠老头子吃饭的,而去拜他,那末倒也说得过去,可是那里有这一回事呢,老头子逢了这种年岁,几乎自己也弄不到一口饭吃了,遑论再来照顾弟子,只不过大家空来空去,纸头老虎触不得穿罢了,亭子间嫂嫂对拜一个老头子来撑撑腰的念头,也转不下去,她掠了掠头发一直跑到我房间里来,眼泡红红的道:

“朱先生,刚刚的事你听见吗?”

“什么事?”我把笔一搁。

“那北边赤佬,临时走只给我五块钱,再三讲好话,只添我一块钱,我再叫他添一二块钱,他就蛮不讲理,伸手打我一记耳光,把钞票掷在地上……”

“嗄!你当时为什么不喊我?”

“你又不是老头子,告诉你也没有什么用的,而且你只会动动笔头的一个文人,他是个大汉子,一拳可以把你打倒,并且我听他口中说要打你,硬指你是开堂子老板,要办你吃官司,原因你昨夜出来传传话,没有传完结便一溜烟走了,他说你故意放刁,他们北边人最最恨是人家放刁……刚刚那样子凶是凶得来,我叫你过来挨他打吗?”

我一跳道:“断命传话传话,都是你不好,为什么要来叫我呢?”

“那里知道他这一副牛腔啦,朱先生,我很对你抱歉,下次我决不会再请你传话了,下次我也决不会接这种北边人了,我的苦已受足够, !只有天晓得。”

“事情过了,就算了吧,下次你再当心点就是了。”我握起笔来工作,她倒在我床上喊出一声:“天呀!我苦到何日才出头呀……”

我边工作着边说:“亭子间嫂嫂,你也不用这样常常叹息,做一个人本来是苦恼的,我想你还是手头积几个钱,好歹嫁了一个人,做这种生意终究没有好结果,别的先不去说他,只须再一二年下来,你的身体完全没有用了,你想人到底不是钢皮铁骨铸成,如何经得起夜夜辛苦呢,再不然你手边积了几个钱,就是不嫁人,那末也暂时过一下清静日子,调养调养身体,从此抱定宗旨,你还是赶快积几个钱吧,如果再不醒悟,我也没有话来劝你,不过来日方长,我看你以后日子更加要苦恼,到老来更加可怜,到底做这种生意的为天理所不容,岂有好结果吗,我是个道德观念的人,我的话你听来也许说做寿头,听与不听还是你自己主张吧。”我索性掷了笔,抽上一支卷烟,把椅子转一个身向了她说:“我所以常常替你可惜,就是像你这样一个相貌的女子,这样又有口才头脑子又清楚的女子,实在不该应会堕落到这一条路上去,老实说:凭你之貌难道不能嫁一个如意郎,凭你这口才难道不能给人物色去做一个宣传员?想不到现在你过的却是非人的皮肉生活,实在出人意料之外,我老实告诉你,很要想救你的,不过我这计划非一时能够做到,要等上一年半载,我想这日子太远了,而且我还在考虑中,我认为我来救你总觉困难之点很多,不若你自己救自己来得积极,容易成事实,可是你自己想不到这层,只会常常叹气,叫苦,实际还是一无用场……”

亭子间嫂嫂在我床上骨碌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说:

“朱先生,你叫我如何办法呢?你既然做了好人,索性做到底啰,救了我,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我朝你拜二拜吧。”她真的伸手朝我拜二拜,我忙止住她:

“哈哈哈,毋须朝我拜,拜也无所用,你既然有这一条自新的心,将来一定会有救,一定会有好结果,只要你自己不要糊里糊涂,不要存心堕落便好了,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个条件,就是刚刚告诉你的,自己赶快积蓄几个钱,存放到银行里面,一旦积成整常数目,便不做也不会饿死了,嫁了人当然这笔钱也是你的,就是没有嫁人,把这些钱开一爿小小烟纸店,杂货店你也可以过一辈子了。”

“请问你如何积法呢?我自己还要开销,家中还要寄钱。”

“譬如今天进账五块钱,你只可拿出一块钱开销,其余四块存到银行里去,乡下你爸爸听你说是吸大烟的,你赶快写信去叫他戒烟,说现在禁烟如何紧如何紧,这封信我来代你写,爸爸戒了烟,乡下开销省了,你每月寄十块八块钱一个人也足够开销了,岂不是双方省拢来,存的钱便多起来了吗?”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

“这办法真好,真好,一定这样做,假使爸爸不肯戒烟呢?”

“不肯戒烟,自讨苦吃,你立即停止寄钱!”我咬牙切齿道:“做爸爸不原谅女儿负担,还抽得落大烟,这爸爸难道还有爸爸资格,做女儿的把钱寄给爸爸买大烟,这女儿也没有女儿资格!”

“他是我一个嫡亲爸爸呢!”

“不管嫡亲不嫡亲,你女儿应该用非常手段迫使他戒除嗜好,这才是一个孝女,不然你害了他一世,一旦官厅里将你爸爸捉了去,也要杀枯郎头格!”

“这倒是一句实在的话,好,朱先生,只好一手拜托你了,替我写封信回去吧。”亭子间嫂嫂说着一笑,“朱先生,你真是我一个大恩人,我不知如何报答你呀?”

“这种话都不要去说了,为来为去我是为你好,恩人不恩人,报答不报答,撇开不谈,不过做一个人都应该有互相帮助的义务的,我现在帮助你,也许将来我亦需要你的帮助地方,一个人是说不定的。好,准定我马上就替你写信,你把通信地址告诉我。”

她说我写着——沪杭路线嘉兴站大墙门李金沙阿毛豆腐店转交岔水湾永泰森棺材店隔壁顾茂松先生收。我索性把手边工作放在一边,专诚其事替她写信,这封信应该写得名正言顺,要把她爹爹,感动而后有戒烟决心,决不是一封平平常常的家书,我用了一番心思,才写成功的。原信抄在这里:

父亲大人尊前:

前月寄上家用洋三十元,想你老人家早已收到,没有接到你回信,十分挂念,女在上海工厂中工作,近来发生种种风潮,大概不日全体职工便要大更动,女是否亦在更动之列,实难预料,然而目前薪水已经对折发给,我日来每月可以到手三十七八元,除了三十元寄家之外,余下七八块作为伙食零用,已经捉襟见肘,十分为难,现在忽然打了对折,只到手十七八元,除我开销之外,只多下十元,如何够父亲度用,女日夜焦虑,这日子不知如何过下去,乃想父亲一人生活,开销极省,十元八元足可过去,为什么要每月化下三十元,这是另有嗜好关系,可是这个月我没有再寄三十元的了,钱既少,父亲大烟势必吸不成,吸不成这不是女儿故意少寄钱给你,实在厂中不景气,领不到钱,现在百物昂贵,找钱不易,以后日子更加不知成何局面,望父体念女儿在外艰难,即日毅然决然戒除嗜好,上海每日报纸都有判决烟犯新闻,新订禁烟条文,十分严厉,如姚家伯伯的儿子,因青年吸烟,前日在燕子窠里被捕,竟然判处死刑,一粒卫生丸送了他的命,姚家伯伯只此一个宝贝儿子,眼睁睁看他处死,心痛得变了一个痴子,如张明达先生,他也是我们明岔水湾,很有面子的,也为了吸烟的案子,捉了去了,现在下落不明,终究凶多吉少,这二个人我是知道的,父亲也都认得的,他们既有钱财又有势力,尚且不能逃此难关,有钱买不到性命,可想而知,父亲吸烟不过五六年工夫,且瘾极浅,戒除并不困难,只问是否有这条决心,总之,现在已到了碰壁日子,父亲即使不戒,我做女儿的也根本没有力量再供给你钱吸烟了,这是实在情形,万一厂中我亦被开除的话,那末我们二人生活连根都铲翻了,更还谈得到吸烟吗?望父三思女儿之言,体谅女儿在外面栉风沐雨,披月戴星的种种痛苦,都是为老父一人着想,不赡养老父这是女儿不孝,不供给黑饭,这不是女儿的不是,望父再三考虑,即日戒绝,过天再寄上滋补之品,以补福体戒烟后亏损,恳切陈辞,不尽欲言,望父即有好消息赐下,千万火急:

女秀珍上

我把信读给她听,她听得眉花眼笑,连连说我一片花言巧语造得像真的一样。我笑道:

“这封信如果叫测字摊上人,至少要一角大洋,你应该买一包香烟请请客。”

第二天我带了亭子间嫂嫂到一家银行去开了一个活期户头的存款,以后可以零零星星存进,也可以零零星星取用,怎不便利,记得她第一次存进去是八块钱,那扣存折是大红绸面子,上面烫金字,非常美观,她欢喜得常常摸出来看,我想她如果能够依照我的计划,把进账的钱一点一点存起来几百块钱是不难筹集的,看她年日很节省的,也许可以坚持到底,一方面她照常还是干着跑公司生意,可是比从前谨慎多了,但是不幸得很,那夜没有看清楚却接了一个白相人,白相人他本是专门在人家头上挨血找开销的,难道还有闲钱来玩女人,除非这个女人白供给他玩,再私下倒贴他,否则决无出夜厢钱叫一个女人来玩玩之理,何况他们在这一批生意上女人头上每节都来领向领节规,间或看你生意好,还另外来商借几块钱化用化用,所以生意上女人最恨是白相人,最怕也是白相人,白相人交夜厢钱多足多,总不贪图的,岂有还兜上去当他一个客人之理,不幸亭子间嫂嫂,那一夜因为东一走西一走,都兜不到客人,眼看看公司都快打烊了,再回到栈房,客人要叫女人的也早已做定当了,正在这时候她没有看清楚去兜上一个白相人,这个白相流氓心中一想:“好,蛮好,我跟你走就是。”所以价钿也没有讲,亭子间嫂嫂便把他带到家里来了,她有点疑惑,觉得这个客人门槛实精。句句问话都是套她口气,譬如:你做了几年了?一人做的还是有本家的?平日走几家什么公司?几家什么栈房?生意好不好?你的先生什么人?这许多问话并不是一般客人能够问得出,自然她照实的回答他,又忽然懊悔起来了,后来讲到夜厢钱,这白相人蜜蜜笑道:

“我来住夜,夜厢当然要交,不用说得,请问多少数目?”

“八块钱。”

“八块钱……现在已经敲过十二点钟了,还要八块钱吗?”

“是的,不然至少十块钱,已经减少二块钱了。”

“八块钱不可以再减少了?最好请你减少些,一朝生,二朝熟,我下次还要来的,或者明后天也要来,我再介绍客人给你。”

“请先生帮帮忙吧,八块钱为数不大请再不要减少了,你先生下次来一定马马虎虎,介绍客人更加感谢。”

白相人心想:这孤老倒老举,一定咬定八块钱,有眼无珠,还没有看出我苗头,准定依你八块钱。便说:

“如果一定不肯推让,准定依你就是。”便摸出七块钱,又把角票凑了一块钱,一手交给了亭子间嫂嫂说:“你看,我穷得连角票都凑出来给你了,记得我上一年在群玉坊一家住夜,那小姐也很好,只有四只洋,事隔不过半年,什么忽然涨一倍以上,住一个夜要十块八块,难道生活程度高得这末快,连你们这碗生意饭也涨上这许多,想来你们现在也难做吧,如果做着一票也快活的,可以抵从前二夜呢。”

亭子间嫂嫂摇摇头:“难嗬!难嗬!我是常常夜里呒没的,像今夜不是你先生帮忙,我又落空,总之这碗生意饭做的人现在多起来,要搭牢一个客人,真难乎其难呀!”

电灯熄了,他们都上床了,好一会那家伙赤了一个膊睡得烂熟,亭子间嫂嫂开亮了电灯上马桶,她无意中看见客人露出的肌肉上刺着许多花纹,她脑子忽然起着一个大震动。

“哎呀!这是刺花党呀!这是白相人呀!……哎呀!我死快哉,我死快哉……”

亭子间嫂嫂心中忧急得一夜没有合上过眼,她预备等天亮让他起身把夜厢钱还给他,一个钱也不收他的,万一他不肯接受这又如何呢。看他交夜厢那样子已经早有存心的了,我真真瞎了眼睛,霉头触到印度国了。

看它一点一点天亮,那家伙醒了,亭子间嫂嫂道:

“你再睡一会吧,时候还早呢。”

“今天我有许多同产弟兄在一乐天吃早茶,有事议论,所以要早点去。”那家伙便一跳下床,亭子间嫂嫂连忙接道:

“先生,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昨夜我实在没有看清楚,收了你先生夜厢钱,现在决定奉还你,请你收回吧。”

那家伙哈哈笑道:“没有这种事,我来住夜应当要交夜厢,岂可不收我,要不收为什么昨夜又要收,到今天早上看看受不落了,才还我,当我什么?我不是三岁小孩子。”

“请你帮帮忙啰,我们做生意的也叫无法可想呀,我现在把钱奉还你,给你白住一夜,再认一个错,赔一个不是,也不过如此了,好了,请先生宽宏大量,原谅我头一次吧。”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家伙所以这就叫做白相人,手段来得辣,从不吃情,触犯了他,马上枇杷叶面孔,翻转不认人,吃相来得怕,胆子小的,不知他是什么来路,那一种威势,可以使你马上屈服,当然他的目的是挨你的钱,只须是钱立刻可以风消云散,天大的交涉,也可化为无有,现在亭子间嫂嫂向他求情已经嫌迟了,交还他夜厢钱,已经认为不漂亮的举动了,既然要交还为什么昨夜要收,依白相人讲出来,这叫做吃得便吃下肚,看看吃不落才吐出来,是一种不写意行为,当然亭子间嫂嫂变做太不写意了,那家伙直截爽快道:

“好了,算了,我已经交出了,没有面子再收回,你当我出不起夜厢吗?看你蛮漂亮一个小姐,为什么做出的事这样不漂亮,好,晏歇会!”这家伙便头一别走了。

亭子间嫂嫂呆在椅子上,一手拿了那八块钱,她一人说:

“他不收回去,一定有点花样做出来,可惜我现在没有老头子撑我的腰,不然我现在马上报告老头子,包一点没有事,可是, 我现在只好听天由命了,我去叫啥人来帮助我呢?”

她跑到我房间里来哭丧着脸和我商量,我双手拱拱道:

“谢谢,谢谢,请你马上过去,再不要拖累我了,记得前一次传话吧?为了传话不传话的事,我几乎吃苦头,请你快快过去,流氓的事我一无办法。”

真是来得快,一阵楼梯声,上来了三四个穿拷皮短打的人,手臂上都刺有一朵一朵蓝底花纹,面孔个个铁青色的,虽也有和善的,那一种来势,已非常可怕,昨夜住夜那家伙也在里面,领头的人一跑进亭子间嫂嫂房间,便神气活现的问道:

“你叫秀珍是吗?你是跑公司的吗?”

亭子间嫂嫂面孔顿然变做格白,周身乱抖,点点头答道:“是的。”

“好,你不要怕,我问你话,我的弟兄昨夜在你这里住夜的,他已经交过你夜厢洋钿八只,为什么你还把他皮夹子里五十元钞票私下偷了去,你是做生意的人,岂可以有这种做贼的行为,幸而他是我的弟兄,我今天出来替他追究,万一他是乡下曲死,可不要吃足你的苦头,看你蛮漂亮一个孤老,想不到肚里倒好坏呀……”

亭子间嫂嫂双脚一跳道:“天地良心呀!上有天,下有地,我偷他一个铜板要买药吃的呀……不得好死呀!真真冤枉呀……”

旁边一个白相人窜出来喝道:“不许乱嚷!你这女人真不是东西!有话只须说,难道你这样乱跳乱喊,把我们吓退了吗?”

“是呀,只须好好的说,不要乱喊。”又有一个假做好人的说:“你如果拿了他的,这也没关系,还了他好了,钞票本来是人人欢喜的,更其是女人家,难怪你见了要,就是我见了也要拿的,不过要拿得当和不当,你现在就拿得不当,不当就要犯罪格,这不是打棚的事,这叫做贼骨头呀!”

亭子间嫂嫂哭丧了脸,双手摊摊道:

“我实在没有拿呀!这真是冤枉呀,我如果拿你一个钱,请你在我房间里搜,搜到是你的,尽管拿去,我难道不知道偷客人的钱要犯法的,我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开场说话那白相人回转头故意问住夜的弟兄道:

“喂!你到底记记清楚,是不是这里遗失的,还是旁的地方掱去的,你记记清楚!”

那住夜的毫不思索道:

“什么话来,我明明白白是这里不见的,我要冤枉她做什么?我又不同她七世冤家,八世对头,笑话啦!”

那个所谓代为出场追究的“篷”的一声,把桌一拍,火气喷天骂道:“操那娘!你还不老实招出来,难道一定要见见颜色!阿根,小铜匠,水果老三,来来,绑伊起来送到行里去!”亭子间嫂嫂心中一跳,嘴唇皮也变做格白了,她双手双脚都在乱抖,脸上挂下二行冤深莫白的泪水,她伸出双手频频朝来的人一个一个膜拜着,哀哀乞情:“救救我!救救我!四位先生,你说要我怎么样,我一定答应,可是钞票我实在没有偷,我知道你们四位先生的来意,你要我出点钱,尽力量总可以答应,为什么一定把做贼加在我头上,先生,先生,况且我今天早上已经打过招呼给那位先生了!天呀……把我送到行里去,我不过是吃官司,那末于你们也是无益呀!”

旁边一个故意出来做好人,他叫他们三个人都走到房门外边去,低声静气的向亭子间嫂嫂说道:

“事体已经明白,不必再多说,他为什么不向姓张姓李的开口说失落钞票的事,而偏向你说失落钞票,这其中当然有原因,这原因不难一想就明白,看你这样子,人很老实,也不像一定是偷他钞票的人,也许他的钞票失落在旁的地方,而来误会你偷的,不过请你看在我薄脸上,拿出几个钱来开销他们走路吧。以后他们也决不会来叨扰,你看(轻轻的说)他们一副吞头太难看了,我是不主张这样子的,不过反转来说,没有这副吞头决挨不着血,所谓他们这样来势汹汹为的什么,还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

“你先生要我几个钱呢?”

“多也不说,我们也明知你生意上寻来的钱不容易,就向你借三十只洋吧,让他们十只洋一个,快快走路,我自己分文不要。”

“请你再让去点,我拿不出呢。”

“不要客气,请你想一个别的法子,万一拿不出,拿几件衣服当一当,这样总算把这件事料理过去了。”

亭子间嫂嫂左思右想,无可奈何,把身边的凑出了一半,又到我房间里来问我借了一半,事体已经弄僵,明知给流氓敲竹杠,不借给她,难道看她出把戏,真是天大的事情,解决来得快,一手交钱,一边那三个家伙已经开始下扶梯了,那个接钱的笑蜜蜜道:

“嫂嫂,放心,以后再不会来扰吵你了,谢谢,再会,再会。”

亭子间嫂嫂见他们拿了钱走了,才“哎呀”一声倒在床上痛哭起来了,我在隔壁心中好不难过,觉得这个可怜女子又经过了一次流氓的敲榨,敲去了三十块钱,如果从此永远无事也就算了,以后他们认为这是块好肉,三十块钱一敲就敲出,也许不时来叨扰你,和你商借,既开此端,难免以后还是要来,这一批原是小抖乱,瘪三流氓,专门敲榨以生,我听得她哭得很伤心,免不了过去安慰她一番,我走过去说:

“好了,算了,钱也拿走了,你只好譬如生一场病,化去一笔医药费呢,以后只须当心就是了。”

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

“朱先生呀,三十块钱小事体,我想想真怨呀,你想我这碗断命卖皮饭还吃得落吗?以后试想还叫我做得下去吗?周围都是这批虎狼呀! !我额角头触到印度国了!”

事情巧的时候,真是无奇不有的,眼眼头我们谈话时候忽然外面来了一个客人,这是个她的无锡客人。长远没有到上海来了,这次到上海办货,特为来望望她,这个客人倒很年轻漂亮,他笑嘻嘻走进来,看见亭子间嫂嫂躺在床上流泪,便哈哈一笑道:“哭!为什么哭呀?”

亭子间嫂嫂一见无锡客人来了,慌忙收泪,不好意思的道:

“孙先生,你好久不来了,我真牵记你长远了,说起哭,我想想我的命太苦了,不要去说了吧……”

那个无锡客人一定要问她底细,当然她把这事告诉他了,那客人手一伸道:

“不要哭,三十块钱小事体,归我送还你就是,秀珍,新近我做了一笔生意,赚了几千块钱,我这次到上海来做你一个月夜厢哩,你天天陪我不要出去,我的旅馆开在大沪四四三号,等一会你到我旅馆里来吧!”这客人随身摸了三十块钱塞给她手里,亭子间嫂嫂接了钱,这好像天上落下一笔款子似的,真是意料不到的,又好像做了一个梦,她连忙笑道:

“孙先生,哎呀,你难怪长远不来了,原来是出门做生意的,真运气,赚了这许多元宝,我想你再不来,我又要托朱先生写信给你了,我这一向生意真清淡,牵丝攀藤的事又怪多,你看我近来瘦吗?瘦吗?”

“不瘦,不瘦,似乎反而好看起来,为什么呢,你这一头秀发烫得像清朝的装束,怪像戏台上扮的那模样,上海现在大约又翻古了。”

“原是呀,上海现在女人都是这样子,真奇怪的,翻一样好看一样。”

“好了,好了,我现在就要走,我还要出去接洽一点事情,你在晚上七八点钟到我旅馆里来,千万不要忘记,再会再会。”

这客人脾气又好又直爽,又肯化钱,亭子间嫂嫂自然心花怒放,当他财神菩萨看待,这种客人真是千百个当中难拣得出一人,她一直送他下扶梯,又送他出弄堂口,我伏在窗口望下去,只见他们二人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上许多神秘的话。我觉得亭子间嫂嫂是运用她的手腕了,这工夫如果用在这种客人头上,是很值得的。

一会她兴冲冲回上来,一直跑到我房间里来笑道:

“朱先生,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去了三十块钱,又会来了三十块钱,刚刚向你借的如数归清,请你收了吧。”她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泪水,只充满了笑纹了。

这天夜里,亭子间嫂嫂化妆得无限艳丽,陪同无锡客人坐在黄金大戏院花楼里面看言菊朋的《四郎探母》,看得精神抖擞时候,无锡客人“哇啦啦啦”大喝彩头,旁座的人都注目他,亭子间嫂嫂牵牵他的衣角微微笑道:

“孙,孙先生,你不要这样像发狂的乱喝彩,你看别个看客都不做声,只有你一人喝着不笑话么?”

“不是的,我是懂戏的,这一段最难唱,言菊朋唱来可说珠圆玉润,好得了不得,如此一段好唱工,不喝彩可惜不可惜?”

“你也懂戏的吗?那末过天你教教我唱戏好吗?”

“可以,可以,我先教你一段《空城计》,《空城计》会唱,再学《卖马》,再一点一点学多起来,一个月中至少可以学五六出戏,你还要天天早晨吊嗓子,不可吃辛辣的东西。”

他们的目的是看言菊朋这一出戏而来的,《四郎探母》完结,他们便跑出戏院了,一部出差汽车把他二人送回了旅馆。

回到旅馆无锡客人靠在沙发上略为休息一下,便叫茶房买五块钱云土,预备借此吊吊精神。亭子间嫂嫂已经卸下浓妆,换上了一件浴衣,拖着鞋子,正预备去洗浴,无锡客人笑道:“秀珍,今天我是第一夜,你要浑身洗洗清楚呀,哈哈哈……”

“你叫我洗洗清楚,我偏不洗清楚,你这人真多管闲事,人家汏浴也要叫人家洗洗清楚,真自说自话。”她使了一个媚笑,返身把浴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待她汏浴出来,只见无锡客人一人横在床上大抽其烟,房间里满布着烟雾腾腾,奇香扑鼻,无锡客人把根烟枪招招道:

“秀珍,秀珍,跑来跑来,来香一筒。”

“我不会吸烟的,一吸就要醉的。”

“一吸就醉也没关系,我们马上睡觉了。来来来!”

亭子间嫂嫂一想,一般客人顶顶恶作剧,一定要抽足了鸦片烟,精神提得实实足足,一点也不放松我们的,我们已经疲得要死了,他们反是神气活现,还做出种种花样来玩,我对他们实在头也大了,世上自有这批不知廉耻的男子,也自有这批不知廉耻的女人供他们玩弄,当然我也是一个,我真不明白呀,为什么一样一个女人,苦乐不匀如此,说来说去都是前世命里注定的了。像无锡客人不去说他,他化钱也直爽,夜厢一个月一包的,我自然要拍他马屁,他还要磨难我身体的地方,我也只好供他磨难,唉,总之一个女人做了这生意也算了,完结了,客人待你好足好,好到一百分,他们目光中总把你当做一个东西的玩弄。她道:

“孙,你叫我香一筒就香一筒,没有关系,不过醉了,心口就难过呢,睡着也是难过的,还是你多香二筒吧,精神提提足吧,等一会……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不明白啦,秀珍,你说,你说什么明白不明白?”

亭子间嫂嫂低了头攀脚凹,只是吃吃的笑,无锡客人从床上跳起来,一手熄了电灯,“哈哈哈”的向亭子间嫂嫂扑了过来……

黑头里无锡客人嘴里只是“哼哼哼”的叫,亭子间嫂嫂低低的道:

“孙,小孙,不要这样吧,外面望进来很难看呢。”

“电灯也关了呀。”

“不错,电灯关了,那窗外光线射进来,照得非常清楚呢。孙,我们还是上床吧!”

“不要,我爱在这沙发上。”

“沙发上如何可以呢……”

“不要说沙发上可以,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可以!可以!”亭子间嫂嫂心想你大少爷拣中的场合,只好依你一厢情愿。

“秀珍,你身体吃不消吧?”

亭子间嫂嫂一阵“嘻嘻嘻”笑:“你放心,老实告诉你,我决不讨饶的。”

“嗄!”

“自然啰。”

“你嘴巴不要老!”

“省省吧。”她伸手在他背脊上从上身抚摩到下身说:“孙,你现在身体这样坏呀,瘦得来,你看浑身全是排骨,你从前来的时候好像还壮些,现在更瘦了,不是我说你坏话,你平日太不爱惜身体了,我想你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吧?你不要瞒我。”

无锡客人故意伸伸指头道:“有的,还有二个。”

“有的,还有二个,是真是假?”

“当然真的,而且都在上海做的。”无锡客人像煞慎重其事的说。

亭子间嫂嫂在客人背脊上捶了一拳头,撒娇道:“你真是一部垃圾马车,个个都要,那末你既然欢喜她们,何必还来喊我呢,小孙,不是我说你,不要动气,你身体这样坏,还不自知调养调养,专在外面东搭搭西搭搭,贼秃嘻嘻的,我看你总尴尬。”

“那末我以后专门做你一人就是。——我早知道你们女人气量小的,哈哈……我是骗骗你的,当真我还有二个人?你不会想想,我既然外面有二个人,何必还包你一个月夜厢,我又不是呆虫,说说玩的,你又何必当真哩。”亭子间嫂嫂叫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看你现在交关滑头滑脑,一会说有,一会又说没有,讲话靠不住,你说没有更加不能相信,你们男人家们,是喜欢吃新鲜的啊,苗头我已经拔出来了,你不要瞒我。”

“你一定不相信我的话,说我有我就有好了。秀珍,老实告诉你,我有什么话无不可对你说,我们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交情,难道这一点都不信任我么。”

亭子间嫂嫂一想,这几句话倒听得入耳。马上换了口气道:

“小孙,我为来为去是为你好呀,现在外面女人难碰的多啰,尤其清爽的少,万一你弄出毛病来,如何对得起我,我也不要为你急死吗?孙,我相信你,我决不疑心你的就是。……”

无锡客人和亭子间嫂嫂,缠绵了一会儿,二人都出了满身臭汗,腻脂相的汗水,一手摸上去又像薄凌凌的胶水,亭子间嫂嫂轻轻叫道:

“哎呀,我刚刚汏浴好,又得弄一身臭汗,你摸我,浑身都是汗,你浑身也是汗,像两个水里浸过的人,衣服全也湿了,天热就是这点讨厌,一来是汗,二来是汗,快快让开……”

“热得来,热得来,我力气完全没有了!让我旁边躺一歇吧。”隔了一歇又叫道:“秀珍,把电风扇开一开呀!”

亭子间嫂嫂,已经把电灯开亮了,看见无锡客人面孔格白,虚汗淫淫的只管朝外冒,面孔上汗水像真珠一样仔出来,她听见叫开电风扇,立刻正色道:

“动也不能动,这一点常识都没有吗?”

“我嘴里干煞哉,我要吃冰淇淋!我要吃冰淇淋!”

“你要作死吗?电风扇都不能开,还能够吃冰淇淋吗,嘴里干,只好吃些热茶,我倒杯热茶你吃吧。”

无锡客人无可奈何,只好连连干了二大杯热茶,又扑的一声躺了下去,眼睛闭着,似乎在养神,他明明知道身体太亏了,男女的事他稍稍知道在衰退了,假使今夜没有借这几口烟的力道,他竟要一跤跌下来,由沙发甩到地上,这才笑话,秀珍岂不要笑煞我,说我一个钱也不值,我刚刚大吹牛皮,现在事实证明,而我反吃瘪在她手里,便轻轻张开嘴巴,眼睛还是闭着。断续的道:

“秀珍,我……我真佩服你,我真不相信我身体一亏就亏到底,现在叫我什么我都不高兴了,我脑子里正在‘冬冬冬’的像敲铜鼓,心里跳得来,眼睛所以张不开,一张开花花绿绿的看不见东西了。”

亭子间嫂嫂一人坐到床上拿了把广告纸扇,“达达达”扇着,看见小孙这一副狼狈样子又好笑又好气,真是嘴硬骨头酥,如此男人真真作孽,何不赶快回去养息养息身体呢,还在外面爱弄女色,真想不明白了,她听他说佩服她,便一声冷笑道:

“小孙,我告诉你,你要和我敌还远得势哩,不是说你坏话,你的身体完全像纸头老虎,一触穿绷,一个铜板不值,哈哈哈,你才佩服我了。”

这时无锡客人慢慢站了起来,再来抽烟,因为刚刚的烟还没有抽完,他像一个病人一样,嘴里哼哼的,连抽烟都没有力气了,双手缩缩拢笔直躺在床上说:

“秀珍,我实在倦不过,你替我装二筒吧,谢谢你。”

亭子间嫂嫂虽不抽烟,而烟装得非常好,这也是应酬客人一种本领,她一面替他装着一边这样说:“我看你抽了这好多筒烟,还是一无中用,足见烟的力而不能帮助你,何苦还要去抽它?”

“不是,只怪这烟不好,吃在嘴巴里,真是说不出的一种怪味道,像膏药油一样,抽十筒八筒完全无用,好像吃一个屁,旅馆里没有好的烟,家家如此!”

亭子间嫂嫂一头装烟,一头塞给他吸,不料装了五六筒,塞过去不会吸了,原来这无锡客人已经疲倦得像猪一样睡着了。

亭子间嫂嫂见小孙睡着了,也不去唤醒他,让他静静休息一会,便把“定心灯”吹吹熄,装好的一筒烟从烟斗上攀了下来,放在那烟缸里面,又把烟灯撤消了放在床底下去,她自己拿了一柄纸扇走出阳台拿了一只凳子一人坐着吹风凉,这家旅馆有七层楼,高耸在跑马厅旁边,走出阳台便看见一片广大的白场,这便是个跑马厅全景,里面只寥寥几盏电灯,凉风习习,无限清趣,她坐了好一会,又进去看看小孙,还是睡得像死人一样,可是汗水倒没有了,恐怕要受凉,她替他盖上一层薄薄被单,又把他一双脚搁在椅子上,她心里想:小孙无用到这地步,我看他如果不保重身体,一个月来一定双脚一跷,性命归天,这种男人太不自量力,假使他是我丈夫,我一定逼他分床而眠,像刚刚那情形,他以为兴子好得了不得,其实我觉也没有觉得,真是屁烧灰……

小孙就这样一直睡着不醒,亭子间嫂嫂一人陪陪他也疲倦起来了,便也缩在床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黎明小孙耳边听得一片鼓乐声音,非常悦耳,他头一个起来,走出阳台一看,原来跑马厅里苏格兰兵正在练习军乐和早操,一排一排的兵操着,他连忙回进来把亭子间嫂嫂叫醒:

“起来,起来,秀珍,你看外国兵体操!”

唤了半天才把她唤醒,她说:

“小孙,你知道我昨夜什么时候困的,一直陪着你,陪到下半夜四点钟,东方发白了,我才上床的。”

“为什么不早些困呢?”

“我恐怕你还要喝茶喝水呀,我恐怕你身上被单落掉呀,我恐怕你忽然醒转来还要抽烟呀!小孙,我待你可说比爷娘还要真心,至矣尽矣,我从来没有待客人像待你这样的了。小孙,你因为待我好,我心里明白,你心里也该明白……”

“我不会忘记你,以后我不喊女人不去说他,如果喊女人非喊你不可,你是我恩人,我出世到现在只你一个恩人,我的爷娘也不是我的恩人。”

亭子间嫂嫂蜜蜜笑道:“你不要灌倒迷汤吧。”

“哈哈哈……”

“现在时候还早,我们吃早茶去吧。”

他们双双一对,手挽手的一会工夫出现在大东茶室里面了。

午饭时候又出现在晋隆大菜间了。

下午二点半钟时候又出现在大上海大戏院了。

晚饭时候又出现在新雅大酒楼了。

晚上九十点钟又在大新大舞厅里面出现了。

直到夜半十二点钟敲过才双双一对回到旅馆,大家都说着:

“今天真辛苦呀,要算白相最辛苦了,腰是酸得来,脚是软得来。”

“最好来来去去坐汽车,不走一步路,总不致再吃力了。”

“也要吃力的,白相总是吃力的,顶好一个人睡在玻璃盒子里面扛来扛去的白相,才不会吃力了。”

“小孙,你不要说死话,我问你今天化了多少钱?”

小孙约略一算道:“一共化了五百几十块钱。”

“哎呀,看你这次身边带了几千块钱,一个月也不够你化的呀……”

小孙指一跷说:“这次身边带了几千块钱,原是出来和你玩一个畅足的,所以愈化得快愈写意,好得我现在来的钱比较容易,赚一票几千块钱真也不要放在心上,化完了我又朝无锡跑一趟,又有钱了。”

“你到底做的什么生意呀?”

小孙摇摇头,亭子间嫂嫂却一把抓住他一定要他说出来,小孙才在她耳边轻轻道:

“我是贩卖烟土发财的,上海货色进价只有八洋零,一带到无锡可卖念洋出外,我来去做一票,并不是十两八两,起码二三千两,有人包送并且保险,我身边一只泡都不带,只须来来去去接接头好了,秀珍,这生意不过不能够走漏消息,你千万不可说出去,这是非常秘密的,前天我忙了一天就是为了此事。”

“嗄!原来你是个土贩子,赚的钱容易,所以也不当他是钱乱挥霍了,好,蛮好,我去告发!”亭子间嫂嫂这时半真半假的,其实她忽然转到另外一个念头上去,她认为小孙做这种生意,极应该敲他一记小竹杠,不怕他不拿出来,老实说这种瘟生客人,不敲他自己反变做瘟生了,我们生意浪女子,挨客人的血,就在这种地方呀,小孙听见要去告发,连忙站起来行了一个礼笑道:

“对不起,动也不能动,你如果当真去告发,我的性命一条便送在你手里了!”

“可以的,不告发也可以办到,只须拿钱来运动我。”亭子间嫂嫂说毕伸出一只手到小孙面前张着:“小孙,没有客气,钱啦,你现在已是发财了,我还是穷得搭搭滴,你小孙大少爷也极该帮助帮助我们穷人啰,人家说:‘一钿不落虚空地’,你帮助了我比你在跳舞场,戏院,大酒楼化去的有价值得多,他们拿你钱谢也不谢你,背后还说你瘟生,如果帮助了我呢,我真不知如何感谢呀,我朝你拜上十拜,拜上一百拜也情愿的,我叫你一声‘爹爹’也没有关系,再不然我做你,一生一世一个小老婆也高兴的,小孙,我待你不错吧,凭你良心,你现在发财了,应该如何说法……”亭子间嫂嫂撒娇的一个纵身骑在小孙身上,像一条蛇绕围了他,一张又小又尖的嘴巴连连在他头颈底下“吱吱”的吮着,咬着,舐着,这时小孙昏冬冬的伸着双手拦腰把她抱在膝上,像一个小娃娃,又像一只小鸟依人似的,嘴里只是说:

“秀珍,你不要说这种话吧,你要我给你多少,你只须开口啰,你说,你说。”

亭子间嫂嫂伸出二个指头送到他脸上。小孙道:

“是不是二十块钱?”

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摇摇头。小孙又道:

“不是二十块钱,便是二百块钱了。”

她还是摇摇头,小孙有点跳起来了说:

“难道二千块钱吗?”

亭子间嫂嫂伸一只纤手在他脸上四面抚摸着一笑,轻轻说:

“当然啰,几百块钱够什么用呢,你要帮助我索性多帮助点,只有一次,下不为例,我下次也决不会向你开口了,头二千块钱,你小孙也不在乎此,你现在譬如把这二千块钱存我身边,我决不打开用,将来如果你小孙周旋不灵,我依旧可以借给你做本钱,本来你的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彼此有什么分别,我想这点数目你决定答应了我吧。”

小孙心中一忖,与其化钱在无所谓地方,倒还是化在一个女人身上,我看秀珍这女子还有良心,说几句话很中听,将来我周旋不灵,还肯借我做资本,这不可多得的呀。便说:

“好,二千块,闲话一句……”

“二千块钱,闲话一句。”亭子间嫂嫂忘记索性起一起狠心,要他三千四千,也只不过闲话一句,本来贩土的人都是黑良心的,赚的钱,黑里来黑里去,原不必可惜他,趁此当口再不下辣手还待何日呢。她道:

“喂,小孙,闲话一句,钱也要马上拿出来才好,我等钱用呢。”

“好,好,答应给你难道还做赖皮鬼不成?你下地让我起来开箱子。”亭子间嫂嫂连忙打从他身上一跳下来,小孙走到床前一手伸下床底拖出一只小提箱,把箱开出来,随手拿了一个《申报》包的,打开一看恰恰用麻线分扎了二扎,恰恰是一个数目一扎,他拿在手里一时还不肯马上就交付亭子间嫂嫂,他说:

“这里洋钿不是一眼眼,到底也要二千数目,这二千数目,若说来处容易,却也不容易,究竟是冒了险去赚来的,现在凭你一句话,叫我帮帮你的忙,你的忙我不是不帮,我也帮过不少次数了,为什么现在又是二千,我认为帮忙要有一个限止,不是尽管帮下去的道理,那末不要说二千,就是十万八万,也帮不到底,秀珍,你的良心果然是好的,我也知道的,不过你要我这二千块钱,总要拿个什么来交换,不是凭你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可以拿得到这二千元道理……”

“小孙,笑话啦,我说请你帮帮我们穷人忙,原是和你客气啰,其实这还是暂时向你调度性质,将来你要用时尽可以拿去用,我根本不贪图你一个钱,你说拿什么交换,我只有一根裤带一个人!”

“我说的交换不是东西,刚刚你也说过的。”

“我朝你拜十拜,拜一百拜。”

“也不是。”

“我叫你小孙,孙大少爷。”

“笑话奇谈,一会小孙,一会孙大少爷,语无伦次。”

“那末我叫你一声爹爹。”

“我没有资格,难道爹爹和女儿一同胡调的吗?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有些火冒了,闲话倒说了一大泡,钱还是拿在他手里不肯放松,倒十恶不赦,我索性甩他一下纱帽,看他怎么样,便不和他说话,一人走到梳妆台边掠了掠头发,故意开出长窗,走到阳台外面去了。

“秀珍,秀珍,进来!进来!”小孙里面叫着。

亭子间嫂嫂,头也不回一回,管她看外面夜景,里面又叫着她:“秀珍,秀珍,进来进来。”她依旧装做没有听见,小孙猜想她一定动气了,觉得天下最难服侍是女人,最下贱也是女人,我现在这钱给她,惹她搭架子,走到外面去不理我,只得又张直了喉咙再喊:

“秀珍!秀……珍进来!进来!”

“什么事呀?”外面不冷不热的回答他一声。

“什么事,请你进来送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