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从龙门路到云南路会乐里,路虽不远,可是走走也有一大节,这个客人走走又问问:“为什么还不到呢?”亭子间嫂嫂笑道:“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走了一节客人又问:“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她答道:“不要多烦啰,告诉你马上就到,自然马上就会到的,你这个人心真急得来。”她给他一个迷人的笑。

她把客人带了进来,连忙把大衣脱了,房门篷的一声关上了,蜜蜜一笑:“请随便坐吧,我们这里地方很小,上海到处寸金地,要想搬场,搬来搬去都是一样,先生,外面天气很冷,我绞一把热手巾给你揩一个脸吧。”便在热水瓶倒出些热水,绞了一把毛巾授过去。客人笑道:

“小虽小,倒还清爽。请问这里除了你还有什么别人?不要等一会跑出一个男人来,敲我一记竹杠?”

亭子间嫂嫂听了哈哈笑道:“请你放心,我是形单影只,只有一个人,决不会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什么敲竹杠的事,不过像这种情形,外面很多的,一不留意就要上当,这叫做仙人跳啦。”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秀珍,清秀的秀,珍贵的珍,请教先生?”

“鄙姓王,我细细看你这个人很老实,不像坏坯子,所以一路跟你来,你到底阿是人家人?”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看我阿像人家人?凭你王先生眼光看来好了呀?”

“我原是吃不定,所以问你。”这位客人可说是一个瘟生,人家人和生意浪人难道一时看不出,还举出来问女的,亭子间嫂嫂眉毛里都会讲话的人,便一本正经道:

“王先生老实告诉你,你是明白人,也瞒你不过。我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有钱人家的奶奶,平日真真娇养惯了,住过大洋房,买过汽车,家中男男女女仆人可也有七八个,因为我的先生是个大学生,出了学堂门又不懂社会上情形,跟了友人做投机生意,起初做一票金条生意,赚了二十八万,可是这一记却把他害了,他再一狠心,又连做第二票,不料二十八万完全蚀光连自己二十万血本也完完全全一起去,他心不死,又连做几票都失风,因为这时候金子有人暗中操纵大涨大跌辰光,我的先生死命不信,就此一个家产送终在这上面,不过半年光景,弄得家庭破产,房屋被封,东西拍卖,我的先生就此一急,一命呜呼哀哉了,我是哭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幸而我还有个孩子,总希望我的孩子将来长大可以依靠,不幸孩子又死去,我一生希望没有了,我一切都看穿绷完了,现在可说是落难之中,既然死不落,那末总要活。我做这事情,王先生,实不瞒你,完全是偷生这世界上,才顾不来一切了。”

“那末你的娘家呢?可以回到娘家去啰?”

“我已经没有娘,我没有弟兄姊妹,独个子一个人。”

“难道亲眷一个也没有吗?”

“有的,他们非常势利,看见我家穷了,巴不得快些离开我,他们都主张要我嫁人,我以为丈夫待我很恩爱,永远替他守节,不想再嫁人,然而生活逼迫,我还没有谈到嫁人已经过不落日子,王先生,你想,我真苦命,比黄连苦万分。”她这番话造得活龙活现,再加她说一句有一种表情,这位王先生倒是一个热心分子,便说:

“我现在就走,给你二块钱吧,不过你很不像做这事情的,过天我替你介绍一个职业,你还是做女职员去吧。”亭子间嫂嫂连忙站起来一把拖住不放他走。

她握住他的手说:“王先生请你今夜不要回去,在这里住一夜吧,譬如帮帮我的忙,我真不好意思开口,我本是有钱人家奶奶,想不到会落难到这地步,王先生你住一夜吧?我想你王先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能够成人之美的。”

这位客人给她一说,心中一软,便又坐了下去说:“住夜无论如何不可,钱倒可以帮你一些小忙,你要明白我也是一个大学生,还没有结过婚,从来没有和女人同过床,说起这事情,我便吓得抖。只得敬谢不敏,放我走了吧。让我下次还可以来坐坐。”

亭子间嫂嫂一个巧笑道:“王先生,你说住夜决不住夜,钱倒可以帮些小忙,我不要,也不想,我虽在落难之中,究竟还不是一个难民,人家说‘无功不受禄’,我不愿意白到手你的钱,你王先生既然明白人,要预备帮帮我秀珍的忙的,便应该住在这里。刚刚你说还没有结过婚,这可说你在我面前讲的违心之谈,你王先生虽一百个说得如何规矩,我可以断定你决不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人,不相信,你如何会胆大跟一个陌生女人到这里来呢?哈哈哈……所以我的眼光看人可以看到人家肚里,虽不近,但也不远,王先生,你准定安心住在这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呢。”

这样一来这个客人窘得面红耳赤,果然给亭子间嫂嫂说得半句话也回答不出,他忍不住笑道:

“你倒是一个看相先生?”

“如何?王先生,我的话阿对哇?”

“对,对,对,不过我住夜不可以,你有别的办法没有?”

“那末你就做一个局也可以的。”

“做一个局一会就起来,再到外面去,外面的风又紧,不要受一阵寒生一场伤寒症,这才倒霉。”

“你就多睡一会啰,多喝些热茶,叫部汽车回去好了,汽车不是四面关紧,一些风也吹不进了。天下无难事,只要有心人。”

这个客人心有些动了,便走到床面前去朝床上一躺,亭子间嫂嫂看出苗头,脸上便也起了一阵胜利的微笑。

我在隔壁房板缝里偷看到这里,他们把电灯“扑”的一声关了,我马上回到床下拖了一本《三国志》看着,我看了半天《三国志》,一字也没有进眼帘,我真佩服亭子间嫂嫂有这一套手段,足见天下的女人无一个不是祸水,害人不浅,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总之只怪这个社会制度不良,如果人人有饭吃,这一批可怜虫决不会走上这卖淫的一途,所以社会愈贫穷,这批卖淫妇愈多而更加没有生路。

这一夜这个姓王的客人做了一个局,便糊里糊涂睡着了。亭子间嫂嫂却睡不着,坐在旁边守着他,她一再看看手表,由十点到十一点十二点,而这个客人还不醒,她轻轻推推他身体不动,又轻轻在他耳根叫着也不醒,后来她用纸捻了一根尖尖的纸卷塞到他鼻子里去,这客人才打了一个喷嚏,一觉醒来,忙问几点钟,亭子间嫂嫂笑道:

“时候也不早了,等你洗一个脸,穿穿衣服出门,可也戒严了,王先生,真是难得的,这叫天留客,你就这里住一夜吧,免得匆匆忙忙出去受了凉,何犯着呢?”

这个客人连忙跳起来急道:“不能够,不瞒你说,我今夜出来是到医院里请产科医生,我的女人今夜要生小囡,我非回去不可!”

“啊哟!现在已经戒严了呀!”她伸出一只手臂,上面有只手表送到客人眼睛前。这客人双脚一跳,便出了神,亭子间嫂嫂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胛笑道:

“王先生,啊哟!这有什么急的事来,女人养小囡,根本你们男子不能替她养,又不能借重一丝一毫力气,况且女人养小囡,完全是天化的,自然而然会生出来的,急也无所用,像我前次养阿宝,他的爸爸也不在家,房内只有一个娘姨,而且请产婆也来不及,已经呱呱一声小囡落地了,待我仔细一看,一个雪白粉嫩的婴儿,一双眼睛长得又大又黑,都以为异相,不料养了没有一周岁便朝来路上去了,这是讨债鬼,前世少伊的债,今世来算清楚。所以,王先生,我劝你不必急,也许你的太太现在已经平平安安小宝宝出世了,你明天不妨起个早回去,包你抱个小少爷哩。”

“闲话不错,不过我家里有这大事,而我身体在这里,未免太说不过去,万一有三长二短,将如何?糟是糟得我现在要回去都不可能!”

亭子间嫂嫂又倒了一杯热茶,授了一枝香烟,轻描淡写的道:“不会的,不会的,三长二短,除非是难产,横产,倒产,不过据我知道一百人当中难遇一人,王先生请你放心吧,胸襟开放些吧,一会天就亮了。”

这个客人在无可奈何之中,又倒了下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亭子间嫂嫂便在被里唤醒了他,又教了他一番说诳的话:“如果你的太太逼住问你,昨夜一夜到那里去了,你说朋友拖去抄麻雀了。”客人道:“我太太知道我不会抄麻雀的。”亭子间嫂嫂便说:“你便说路上碰见一个十多年前的朋友,他有件急事,非要我去调解不可,我不得不去,不料事情调解完毕,已经戒严不能回来了。”客人问道:“什么急事呢?”亭子间嫂嫂说:“什么急事,只须随便造一个好了,难道你的太太还来调查不成,哈哈,你王先生真是个忠厚朋友,老实说,一个男子在外面胡调,惯会在自己太太面前打诳,这是公开的秘密,从前我的先生也是这样的,我明知他在外面不会有好套头,但也知道男子有男子的自由,我不去管他,只不要过了分也就算了,想必你的太太和我一样脾气吧?”这位王先生便付了十块夜厢钱,匆匆笑着走了。

亭子间嫂嫂一个人兀自的想着:“觉得这兜马路搭客人的新鲜花样,还认为可以做得,只是有二点不好,天落雨便不能出来兜,即使撑了雨伞可以出来,但路上没有这一批拈花惹草的男子。还有一点就是没有生意时候,尽管朝马路上跑来跑去,脚也要跑酸,而脚跑酸,有人上钩,也不去说它,只是尽跑尽跑,而人家也不知道,这人仿佛是有神经病的,我自己不觉也要哑然失笑。真是天下随便什么事都有人做,都为来为去要吃一口饭,我秀珍干这行当也是为了要吃一口饭,不过我这吃饭,人家问我做什么行业呢?啊哟!我那能有这只笃脸开口。算了,想不得一想,人比人气煞人。”

昨夜第一天出门就吃了一块肥肉,这似乎一根鱼竿,一头缚了食饵,放到水里去钓鱼,眼眼调有一头肥鱼来上钩。这真是侥幸的事,可是常常来钓,岂有常常有肥鱼来上钩?当然猫鱼也要钓着的。现在说的第二夜出门便钓了一条小猫鱼。

亭子间嫂嫂,从八点钟开始兜跑马厅,一个大圆圈下来,一点也没有什么影踪,第二个第三个圈子实在一双脚酸得提不起了,这个时候正有一个男子走过她身体,回头张了张,亭子间嫂嫂不问三七念一就伸出一只手去拖他手臂,不料这个男子双脚一跳,拼命喊了一声:

“你拖只乱呀!我这手臂今天打过防疫针的,痛得了不得,你眼睛触瞎的!”

亭子间嫂嫂不知原因,吓得一跳,连忙把手一放,那个男子便朝前走了。她在后面气得眼睛发了黑,走路也没有神气了。

她兜了三个圈子下来,没有一点生意,便另外打一条路线走走,她经过几条马路,看见同她一样命运的可怜女子站在两旁阶沿石上,不知多多少少,她们都穿得万紫千红,脸上涂得像泥菩萨,亭子间嫂嫂稍为平气一些,虽然同样做生意的,可是比较之下,自己似乎比她们要高出好几倍了,当然这里面的阶级不知多少层数,比站马路的更可怜更下落的还有三四层,人间地狱,不得一想。这时候不知不觉兜到扬子饭店来了,马上就到会乐里家里了,她站在弄堂口呆了呆,觉得时候还早,没有做着就回去,自己未免不好交代,咬一咬牙齿又走了出来,一直没有方向的乱七八糟走着,不料走到泥城桥来了,在这里才搭了一个长衫班的客人,这客人一搭就上,便二人手挽手的回来了。

一阵楼梯声音,我知道亭子间嫂嫂又搭了客人回来了,连忙跳下床朝板缝里一张,不料她一件大衣脱下来恰恰朝板壁上一挂,把洞眼遮没,我一无办法回到床上只得安心困觉。

原来这客人平日出门身边不袋一只洋。亭子间嫂嫂甜言蜜语,横恳求帮帮忙,竖劝他住夜,这客人苦笑说:“你抄我袋袋吧,只有六角二分,你拿了去,作为我打茶围的钱好吗?”

亭子间嫂嫂不相信,一手摸下他袋袋,伸出来一看除了六角二分之外,只有几根牙签,二张揩屁股草纸。

亭子间嫂嫂嘴巴一批道:

“我真不相信,看看你蛮漂亮一个小伙子,袋袋里只有六角二分钱,我这里打一个茶围至少也要一只洋,这不是你故意同我捣蛋吗?你上海嫖堂子规矩阿懂哇?”

客人嬉皮笑脸道:“原是不懂,我又不是一定要跟你来,这是你叫我来的。”

“不错,我虽然叫你来,你肚里也要明白,身边没有血。”

“那末你叫我来时为什么不说呢,打一打茶围要一只洋,做一个局要几只洋。声明在先,我当然不会冒冒失失跟你来了!你如果说我上海嫖堂子规矩懂吗?若说不懂,我倒也懂些,老实说打茶围从二角开场到一块钱为止,也不是一定要一只洋的,你不要当我洋盘。”

亭子间嫂嫂无可奈何,只得忍不住笑道:

“死快哉!死快哉!现在还有二角钱打条围?这还是几十年前的行情,现在样样贵了,自然样样都要涨价了。”

“你们没有本钱的生意,怎么也要涨价?”

“死快哉!没有本钱,我们饭要吃吗?衣要穿吗?房子要租吗?这不是本钱吗?难道我们一个身体出空了专门伴男人白相,也不是本钱吗?”

“你说的本钱,我认为都不是本钱,要知道,你不做生意,饭也是要吃的,衣也是要穿的,房子也是要租的,蚀啥本啰,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忍住笑,板起面孔伸出一个拳头朝客人背上捶了一拳道:“你们这批杀枯郎头的,开口总没有好话。快快快,一只洋!一只洋!没有一只洋你休想出门,剥下长衫去当一只洋!”

“剥下长衫去当一只洋,闲话倒轻松,叫我如何回去?我看还是请你将就将就吧,就拿六角钱去吧,下次我再来补偿你好了。一朝生,二朝熟,将来你有什么小事体,只须关照我一声,马上来替你出场,我小名叫排门板,泥城桥一带弟兄都归我管,你走到泥城桥只须问排门板,他们都知道的,还有泥城桥一带小瘪三也都归我管,你不是也常常兜到泥城桥一带去的吗?作兴小瘪三要同你为难,只须把‘排门板’三字掮出来,他们包你吓得老远去了。一个人总要就机应变,枣子睁睁开,看事行事,人人有为难的地方,人人也有得意时候,那末得意时候切莫忘记为难辰光。今天你帮我的忙,我记牢,下次你有事,我也会来帮你忙,大家可说,都是头碰头,脚碰脚的人。我今老实告诉你,今夜我跟你来,并不是捣蛋,只是看你这人很和气,眉清目秀不像做这生意的,我来是要同你轧个朋友,你知道吗?”

亭子间嫂嫂才知道这是个白相人,立刻改换了口气笑道:“排门板先生,失敬,失敬,真真对不起呀……”

排门板哈哈笑道:“笑话啦,有什么对不起来,天下凡百事情,一言不道破,双方不知道要起着多少误会,我现在告诉你才明白了。现在外面白相人都不大可靠,专门吃黑……我便不是这样,我不但不贪图人家一个非分的钱,往往还帮帮穷苦人家的忙。我自己知道是个穷光蛋,身边常常瘪滴生司,今天袋里倒有六角二分,已经算好的了。我算算出息不是不好,钱的来路极多,为什么常常弄得空空如洗呢,因为我的钱左手来右手去,不当一个钱用,在外面天天结交一批朋友,老古话:‘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尤其是我们白相人靠的全是朋友,所以有四海为家这句话。规规矩矩,我劝你也多轧点朋友,万一有什么事情,朋友都可以帮你忙,用场极多的。”

亭子间嫂嫂忽然想起从前曾经吃过流氓的苦头,敲过去竹杠,只缺少了一个有力的人撑腰,出来助一臂之力,现在听这排门板客人说来,很有些路道,大约有几分理路,要不拜他做一个过房爷,或者老头子呢,以后有事只须托托他好了。便一声欢笑,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道:

“排门板先生,你的闲话我很要听格,既然承你看得起,我就今夜拜你做一个过房爷吧?你收了我这个起码货过房女儿吧,好不好?好不好?”

“哈哈哈……过房爷我未免不像,你既然欢喜同我轧个朋友,不妨我们结交个兄妹,兄妹有手足之情,比过房爷胜一筹,你看阿好?我欢喜讲实在话。”

“也好,也好,那末我叫你一声排门板阿哥。”

“我主张‘排门板’三字把‘排门’二字拿掉,单叫板阿哥好了,便当也便当,顺口也顺口些。不过这几个钱倒省不来的,明后天你到锦阳楼馆子上摆几桌酒,只须八元头的和菜,请一请我手下众弟兄,让他们也认得你是我妹妹,以后到处可以照应你了,有时我事忙,要派手下徒弟出来,那末你也认得了。这手续是少不来的,理应上要用当用,我会替你布排的。”

“大约你有多少弟兄呢?”亭子间嫂嫂侧了一个头问。

“若要完全招来,坐下总要八十桌,但是不必这样做,太糜费了,有许多小蟹脚都不用请,能够请当然最好,可是替你打算尽可节省,只须摆二十桌酒水够了,这二十桌是最少限度,大约要二百多块钱,化了这二百多块钱,你实在合算的,第一,认得不少朋友,这里面有大亨也有小亨,有蟹肚脐有蟹脚,可说上中下都有。第二,你一有为难,或者客人拆你梢,马上通知,我们立刻可以到场,只须照一照面,把那客人抓住,打得半死半活,哼,阿有拆梢拆到排门板的妹妹头上来了,真是笑话奇谈,岂有此理,我们是惯会做这一套戏的。不过我们辣手辣脚,你看见不要怕。”

辰光不早了,当下排门板早开下住址,一切明天详细再谈,叫亭子间嫂嫂一早到“一乐天”茶楼喝早茶,他在楼上等她,切切不可误事,便手一扬,一顶小帽子歪戴着走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亭子间嫂嫂跑来和我商量,说昨夜搭客搭着一个白相人头子,叫排门板的,如何,如何,一定叫她去结拜一个兄妹,以后就有帮助了,问我这事有何意见,是否滑头。我道:

“事情想来不致会错,只是白相人派别很多,辈份也多,各有各派,各有各辈,实在大头子,上海只不过数人而已,其余都是虾兵蟹将,在虾兵蟹将里又分出不少不少阶级,他们较大一些的又收徒弟,徒弟又收徒弟,这样徒子徒孙下去,自然人头愈弄愈多了,排门板想来也是虾兵蟹将一类中较大一些的头子,并非真真白相人头子,他手下说有七八十桌人马,一定故张其辞,决非事实,想来在你面前吹吹牛皮。这样也好,你既然干这行当,又非和他们联络不可,你去同他结一个兄妹,我倒也赞成,不过你要明白,将来你一旦不再做这生意,还是同他们宜乎疏远的好,这究竟是小流氓,索性大头子便又有身份了,极讲面子的。”

亭子间嫂嫂道:“他叫我今天一早到一乐天吃茶,再详细面谈,他还说叫我摆念桌酒水,请一请手下众弟兄,我想念桌酒水,他说是只说八块头和菜,算是便饭的,至少至少也要二百来块钱,这一票使用未免太大?”

我马上接道:“这样不对的,你可告诉他,我们既然结拜兄妹,便是自家人,自家人当然要替自家人打算,我的化钱,换一句话便也是你阿哥的化钱,摆酒也用不到摆念桌道理,又不是婚丧喜庆,这样大排场。”

“我也是这样想啰,难也是真难,我想拆拆他洋烂污不去了。”

“不去是不可以的,你胆子放大好了,不去白相人认为你有意过桥拔板,答应的事而不履行,最最恨,打啥格棚,他可以来捣你蛋,你以后休想出门。所以我主张你还是同他细细商量,细细恳求,只说我不得已出来做,原是生活困难,骗一口饭吃吃,现在为了摆酒,忽然这二百多块钱从何而来?你把这一套软话套住他,我想白相人极讲交情,极讲义气的。他一定可以答应你挖打办法。”

亭子间嫂嫂,眉目一动,计上心来似的,说声“好”便道:“我现在马上去,他约我一早,现在已经九点钟了。”

待她赶到一乐天,东一找西一找,却找不到门口上去,只苦得不认得字,算算一乐天的开头“一”字总还认得的,岂知这茶楼的招牌,因为年代久远,招牌上的字有些湮没了。她是素来把路名招牌生在嘴上的,便跑到一家烟纸店问讯,那小伙计手一指笑道:“啊呀!就是这一条石头扶梯上去呀!”

她“察察察”赶上楼,四面一看吃早茶的人邪邪气气,一片哄哄的谈话声音,闹得头也胀了。她兜来兜去,有许多茶客都对她注目,忽然那一排百叶窗旁边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喂!喂!秀珍,秀珍这里,这里!”

亭子间嫂嫂走过去一笑,只见板阿哥一人坐着,便道:“真对不起,你等得好久了呀。”

排门板手一伸的说:“你如果再不来我也要走了,我明明约你一早就来,现在弄得这么晏,我们中国人素来是不准时刻的,你们女人更加要脱辰光,我见了头顶痛。不是别的,我想这事赶快讲一个定当,我可以通知手下弟兄们,到了这一天都要来。现在另外我还有别的事,白克路一个老朋友闯了一桩祸,我还要替他去讲开场哩。”

亭子间嫂嫂只含笑不做声。排门板说:

“昨夜讲的事,准定我代你到锦阳楼定念桌酒,日子下星期一好了,再另外买一对二斤头蜡烛、香,到了这一天还要拜一拜,好像桃园结义一样,还要写个帖子,这是省下来的规矩,这样一做我们做成个正式兄妹。不过定酒的钱,一桌二桌本毋须预付的,现在念桌恐怕要付一些钱,再我们定一只大礼厅,像像样样来一下,总算你第一个拜我做阿兄,我收徒弟到现在,收义妹倒是你第一人,应该隆重一些。”

亭子间嫂嫂又只是含笑不做声。排门板说:

“你心意怎么样呢?为什么不开口?”

“板阿哥……”亭子间嫂嫂说了一句忍了一忍,续道:“事情是极好一桩事情,承蒙你这样看得起我,照顾我,我心中真是万分感谢,只是现在世事困难,市面清淡,我这碗饭也是吃得怨尽怨绝,市面受到影响,客人大都会自顾不暇的多,哪里还有额外的钱来嫖堂子,这种种情形,你板阿哥不是不明白的。现在我拜你做一个义兄,这是我真真求之不得的事情,何况不是朋友的介绍,也不是人家代我们拉拢,我们无意中碰面,又无意中谈起,依缘份来讲,我们可说是天作之合的。只是有一件事,目前最最困难,就是摆念桌酒,要二百几十块钱,叫我那里来呢?我平日因为生意清,做一日吃一日,还常常逢到房租到期付不出,一个月又只有做得靠念天,其余十天又不能出门,我昨夜思前想后一夜没有困,就是这一笔钱一时难解决……”

排门板到底是白相人,做事十分爽辣,如尖刀杀猪猡,听了义妹这一番话,认为句句实情,便慷慨的说:“你讲的话,我都明白,不摆酒也自有不摆酒办法,我现在替你想一个法子,念桌改为一桌吧,单请请几个蟹肚脐好了,其余弟兄一概不必了,不过这桌酒倒要丰富一些,至少四十块头,至于蜡烛点到我家里去,我们到家里拜一拜算了。这样你只化得没有几个钱了呀,再不然我贴你一半也可以的。”

亭子间嫂嫂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自然这样答应下来了。排门板便站了起来,付了茶钱说:“日子定在礼拜一,吃中饭,不要忘记。”便二人一齐下楼,手一扬的匆匆走了。

日子真快,礼拜一已经到,这一天亭子间嫂嫂穿得说不尽的漂亮美丽,身上这一件嵌银丝缎的旗袍,还是已经离婚的薛家里做给她的,十块钱一尺的料子,一向宝贝的留着不穿,今天可说是第二次上身,走起路来,阳光射上去,好像万点银星,闪闪舞动,如果在电灯光底下,更加亮得使你张不开眼睛,亭子间嫂嫂无异变了一个浑身镶嵌金刚钻的人了。她的雍容华丽,走出去一落大方的姿态,人家无不当她是个大公馆里的少奶奶,姨太太,上海人目光只重衣衫不重人的畸形之下,又那里知道她是个暗娼?

这一天虽在冬日,气候很暖和,外面太阳非常红,这是个喜气冲冲的日子,亭子间嫂嫂柳枝之腰一迎一送的走上锦阳楼,四面一张,板阿哥已经老早到了,他很不客气的当她一个自己人一般的手一招道:“秀珍,我想你现在要来了,果然就到。来来来,我们定的是这一间桃园厅,取桃园结义意思,你看阿好?”

亭子间嫂嫂一笑,头一点说:“板阿哥,你做的事如何会不好?我真佩服。”便二人走进桃园厅房间,堂倌把她大衣接下,挂上钩子,她便露出一身银丝缎的华丽衣服,板阿哥密紧了一双眼睛横打量竖打量,笑道:“秀珍,风头健哉!你这件衣服想来做做老价钿?怎么亮得我眼睛也打不开了?大约好几块钱一尺吧?”

“一件旗袍要几尺?”

“至少八尺,单讲料子就是八十块钱,再加夹里做工,大概一百块钱够了。”

“阔哉!阔哉!我排门板比你年纪总多活一大把,从来没有听见十块钱一尺的衣料,你的手面不阔不阔也相当的阔气了,当心不要坐坏!”他连忙吩咐堂倌把几只凳子揩揩干净。亭子间嫂嫂接道:

“我自己当然买不起,还是客人送给我的啰。”

正在这时候吃酒客人一个一个的来了,有的穿一件黑色长袍子,一顶小帽子歪在头上,有的一身短打,胸门前一排钮子至少也有三十六只,有的一件马裤呢大衣,摊开在胸前,一走进来也不卸下,依然拖在身上,他们进来一个个都朝亭子间嫂嫂投一个笑脸,排门板不用说得伸出一手一一介绍道:

“秀珍,来来来,这位便是小江北,这位便是杜师兄,这位铜匠阿三,这位是老枪阿根,这位便是粢米饭阿王,这位是小张,这位麻子阿江,这位便是上海赫赫有名的飞过海。今天到的都是我的师兄师弟,可说外面都很有地位,很兜得转,以后彼此都成为自己人,他们自会多多照顾你的。过天定一个日子,再行分别到他们府上拜望吧。”说到这里便伸出一双手代秀珍向大众拱了拱笑道:“拜托诸位多多照应!拜托诸位多多照应!兄弟素来讲不来话,请大家帮衬帮衬。”亭子间嫂嫂也跟着向他们一一鞠一躬,仪态万方的盈盈一笑说:“小妹不懂礼节,不到之处请诸位先生格外原谅。”

“客气!客气!”大家还了一礼。飞过海插出来笑道:“喂!排门板,我倒看你小鬼不出,收了这一个真崭义妹,好福气,好福气。”

飞过海喊排门板小鬼,这大约才是个白相人头子,辈份一定很大的了。

排门板笑道:“阿好福气哇?老阿哥你不及我啰?”

“哈哈哈……”大家都拉开嘴来尽笑。

人都到齐了,酒菜上来,大家老不客气的吃一泡。亭子间嫂嫂叨陪末座,看他们这样狼吞虎咽的反下不住筷子,麻子阿江坐在她旁边,刻刻叫道:“来呀,来呀,不要客气。”

这一席酒水,菜来得快,又吃得快,一只热炒上来,一人两筷已经盆底朝天,所以来一只完一只,弄得后来大菜上桌也是不经二筷又告完结,结果饭菜都卷光了。亭子间嫂嫂一看不对,连忙拖拖板阿哥衣服,走到房间外面吩咐堂倌又添了四个菜,板阿哥轻轻说:

“这几位还算客气的,还有许多弟兄上起席面简直是抢来吃,所以我告诉你只有备八块头和菜,吃完拉倒,我们是这一种风气。”

“我看看简直吓煞了,叫名我坐在一桌上吃,其实一筷也没有落过,叫我如何吃得下呢?”

房间内忽然叫了起来,这分明是飞过海声音:

“喂,排门板,跑进来!你们二人在外面咕噜咕噜什么,不写意!我们在这里喝酒,主人也不来陪一陪?跑进来!跑进来!今天一定要同令妹豁脱几拳,也该应闹猛闹猛!”

排门板和亭子间嫂嫂慌忙跑进去笑道:“你老阿哥要怎样,当然呒没话头,不过秀珍不能喝酒,怎么办?”

“不能喝酒,不妨一杯分作二杯,一人豁六拳,打一个通关,赏赏光!”

亭子间嫂嫂心想这一批家伙真是辣手辣脚的,我实在不愿意和他们多缠了,我如何会喝酒?便眉毛一皱的笑道:“谢谢诸位先生,我实在不能够喝酒,拳也豁不来。”

“什么东西?你这一点面子也不买我飞过海?喂,排门板,你如何说法?”

这时大家都哈哈笑了,他把排门板来做难人。自然飞过海辈份高于同桌的人,他只须开口,那一个不服从,况且这种喝酒豁拳明明近于吃豆腐性质,他更加落得同你寻寻开心,亭子间嫂嫂又这样有罩势,漂亮,他们好像是饿煞鬼,苍蝇见了血不来吮着也要来吮几口。排门板忽然想出一个办法,他朝飞过海拱拱手道:“请老阿哥帮帮忙,可以不可以我来代酒,她来豁拳?”

飞过海“篷”的一声跳起来道:“滚蛋!滚蛋!啥人要你代酒,今天没有客气,非要令妹出来不可!我飞过海难道这一点面子也没有了!哈哈,哈哈,快快,不要牵丝攀藤,来来来,五金块,八仙寿……”他说到这里便伸出一只有毛的粗手把拳豁过来了。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心想与其给板阿哥为难,还是挺身而出,便道:

“慢慢,六拳六杯,还是三拳六杯?”

“六拳六杯!”

“好!”亭子间嫂嫂便一只手撑在桌边,一只臂膊伸出伸进的和飞过海大豁其拳,她那只尖而细的喉咙,娇滴滴的怪悦耳,飞过海的声音来得又粗又触耳,像戏台上张飞,又像楚霸王,可是举凡粗汉的人,只不过勇而没有计谋,六拳下地想不到连输五拳,飞过海一边喝着拳酒,一边叫道:“老枪阿根,你来,你来!争一口气。”亭子间嫂嫂心想横竖横了,索性一个一个把他们打倒吧。结果每人应酬到,自己只不过喝了十二杯拳酒,总算把他们收得个个心平气服了。到了散席时候,人都走完了,壁上却多出一件大衣来。

亭子间嫂嫂一看壁上多了一件大衣,叫道:“啊哎,这啥人一件大衣忘记了?”

排门板说:“这好像是粢米饭阿王的?”正在这时候堂倌慌忙跑进来说:

“你们这里有个客人,喝醉在马桶间里了,面孔埋在马桶圈里,身体躺在地上,哈哈哈……好像还没有吃饱,再来一顿!”待连忙赶去一看,果然是粢米饭阿王,把他拖出来,粢米饭阿王糊里糊涂,鸽了舌头道:

“你们不要打棚,让我困一歇,这里蛮好,蛮好。”说话时候眼睛闭紧了,嘴里一阵冲人的黄汤滋味,叫人饭也要呕出来。排门板说:“秀珍,你管你走,我送他回去,这人重得像只猪,还要弄人帮忙才可扛上黄包车。”

亭子间嫂嫂便交了板阿哥五十块钱,不够明天再补,也就回来了。

她一回来就告诉我今天请酒情形,她先眉毛一皱,头一摇笑道:“这那里是请酒,这批客人那里是客人,都好像牢监里放出来的饿鬼,前世没有吃过酒的,我坐在他们一起怨是怨煞哉!叫我‘吃吃吃’,我那里可以落筷吃得下呢?天呀,真作孽,还有一个叫粢米饭阿王的,想必他摆粢米饭摊出身,现在算是收徒弟了,喝酒喝到马桶间里,就当马桶是一只枕头,在地上躺起来了,一地的鼻涕,痰,烂污泥,滚满了一身,他也像个猪一样一点不知道。同桌的人要算飞过海顶大亨,说出的话邪气吃硬,大家都服从他,一点不敢强一强,他叫排门板叫小鬼,可想而知,辈份定很高的了。不过这人爽是真爽,他逼我豁拳,我回头他不会豁拳也不会喝酒,他便眼睛一弹,桌一拍一定要寻排门板来讲说话。我一想:实在不是不会豁拳,也不是不会喝酒,我不过不愿同这一批粗人去应酬,我看见排门板弄得很窘,只得我挺身而出,每人豁六拳,飞过海六拳之中我便打倒他五拳,想想真是痛快,我看见他连连举杯而尽,一些没有难为情样子,功架之好,我很佩服,并且他也并不因了连输五拳,有些不服气样子,站起来同我再豁,想来凡是有资格的人,都是硬的地方吃硬,软的地方他也要低头受教的。啊呀!朱先生,摆酒总算摆过了,化了一二百块钱是有限的,以后下去倒难过呢?”

“什么原因?”

“你知道什么,同了这批人轧朋友,结兄妹,便是入他们一党,以后他们有婚丧喜庆,都要发帖子来,还有他们是年年到了冬天弄不过去了,便做一次爷娘的阴寿,阳寿,烂发帖子,送送至少六块钱,不送,他们自会厚了脸上门来要,捣你的蛋,寻你雀丝,这一笔应酬,一年至少也要百来块钱,我想想以后日子倒反难过。”

我说:“你外面人头认得一多,得到帮助之处也很多的,有利当然也有弊,顾了这一方面便顾不得那一方面,我认为你不必担忧。”

亭子间嫂嫂道:“我担忧倒并不是一定担忧,不过以后和这一批人往来应酬,也可烦的,但也无法可想,既经这样,只好听它去。我又想这事做得未免不上算,好像是愚人做的,为什么?细细想来我靠了他们排头,难道便有饭吃了不成?还不是我照样出去卖身体?如果说到有为难事情,碰到流氓拆梢,而后再去求教他们出场,扎回台型,这真是倒霉的事!那末我宁可不要他们出场,也巴望不要发生这倒霉事的。朱先生,这话你说对吗?”

“当然,当然,阿有这人拜了老头子,专门在外寻事,或者让人欺侮而去求老头子出场的。这不过是隐隐中一种保障,这种保障也就是人类的互助,所以才有那一种帮呀,辈呀,党呀的团结,而后发挥他们这互助精神,小的就是这样,推而大之便是我们民族的组织,才成为一个国家。你明白了这一点,便知道这事做得并不愚,不过我不是鼓励人人都要拜老头子,结兄妹,只是各人的地位上,事业上,环境上是否需要?譬如我一天到夜伏在屋内动笔,根本不同外面陌生人接触或有所求教的,那末我便不需要拜老头子。但你岂可同我比?你非要有力的人做你后台不可,过去的事,你不是也有二三桩了,假使有他们出场,决不致吃亏的。”

亭子间嫂嫂哈哈一笑,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这一天晚上她把脸部化妆得很艳丽,红是红,白是白,嫩是嫩,可是衣服还没有换,一件旧夹袄露襟袒胸的跑到我房里来,这样子真像《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淫荡得不可描摹,她笑道:

“朱先生,今夜我请你看电影。”

这是突然其来的。我说:“谢谢,谢谢,生平最不欢喜是看电影,因为在黑头里连坐二小时,要我命。”

“一定要去,因为我住到这里来,承你照顾之处不知多多少少,我也从来没有同你出去看过电影。白天我空着,你又忙着,晚上你有空我又没有空。今夜眼眼头真巧……我不出去你也空着呀。”

我忙问:“今夜眼眼真巧,有点什么事?”

她忍不住笑,只说:“是的,我今夜眼眼真巧,朱先生,你明白人,何必一定要问呢?”嘻嘻嘻的她一阵笑又逃了过去了。

我有点弄不明白,隔了一会她把衣服统统换好了,正式的走过来一定邀我出去,我看她很诚心,也就答应她同去,只是把看电影改换了看刘宝全的大鼓,她抢买票,我看见许多人都在买票,而我们二人又像夫妻又不像夫妻,为什么女的抢在前面买票呢?我说不出的窘。

在戏院里我买了二大盒冰淇淋,冬天吃冰淇淋比夏天没有危险性,我授一盒给她,她蜜蜜笑道:

“眼眼我今夜不能吃冰冷东西,还是你来吧。”

“喔,我知道了,原来你今夜身浪来?”

亭子间嫂嫂一连几天没有出门,白天她不化妆,一只本色面孔,近来觉得很怕,苍白之中又蜡黄,这分明是贫血的毛病,大凡做生意的女人,日子长久之后,都会成功这一种现象,可说白天成个鬼,晚上才成个人,假使不依赖化妆,啥人见了会要她呢。

还有一桩有趣味的问题。我笑道:

“你们天天晚上出去,可说每夜都有客人进来,我不知你们到底有多少精力呢?为什么不叫饶的?也不吃力的?”

“这有什么稀奇呢?我们本来当自己的身体是死的肉了,躺的一个客人,我们本来当他是个死人!你想我们那会吃力?我们目光中看来许多白相女人的男子尽是瘟生,最瘟也没有的,出了钱,消耗了精神,我们还当他死人!瘟生!所以人家说要禁娼,禁开堂子,我意思先要死完这一批瘟生,而后娼不禁也自会禁了,斩草当除根,瘟生不死完,永远禁不了娼,也正因为瘟生不可能死完,所以市上的做生意女人真也勿勿少少,有许多是公开的,捐过花照会的,有许多是私的,偷偷避避的。”

“你是什么呢?”

“我吗?……我当然是私的啰?所以我一看见马路上大车子,便吓得魂灵出了窍,周身乱抖,连忙逃走!”她一笑接道:“做贼自然心虚,呒啥话头!呒啥话头!”

“既然做贼心虚,你可以不必做贼呀?”

“朱先生,你懂什么?我们捐不出照会的,他们不准我们这样做的,只有咸肉庄上才有照会,才可以公开,不过他们到了半夜三更,常常跑到庄上查照会,把客人房间也敲开来查,如果查到这个小姐没有照会,或者照会日子已经过了期限,马上把你捉了去,办得来个凶啰,真吓煞哉。”

“嗄!还有这一桩事?这样看来一个做生意女子不捐照会,简直危险得很,以后你小心谨慎一些吧!”

“小心也小心不了,只好碰碰额角头。你不知道,捐了照会果然可以公开,也不可以在路上乱拖客人,乱拖客人照样把你捉去,还有一点真恶形……”她说到这里格格一阵笑,不说下去了。

“你说你说。”我倒听出滋味来了。

“恶形真恶形,捐了照会还要一个月去验二次身体,验的时候,一个个躺在病床上检查,如果没有毛病,照会仍旧给你,假使有毛病,有毒,照会立刻吊销,你便赶快去医,否则永远不再发照会给你了,你也休想出来做,如果偷着做,查到就把你处罚!”

我说:“这办法倒两方面有利益的,可以毛病不致蔓延开去,害人害己,这你不要认为恶形,这是一个顶好方法。”亭子间嫂嫂一阵笑道:

“阿咪咪,你看验身体阿难为情哇?我们到底是一个人呀!”

我一本正经道:“检验身体,这完全是一种公众卫生的根本办法,以免流毒社会,遗害不浅,当局想出这方法来,想经过再三考虑的,方法果然好,玩女人的男子可以胆子放大一些了。你们营业上更可以发达了。为什么你们反而认做恶形?难为情?不解之极?还有一点,你们身上没有毒,而作兴同不洁的客人发生关系后,他身上的毒传染了给你,那末你不是受其害?你们要明白身上是否有毒,只有这检验方法,可以替你解决,断定你如何医法。上次你胯下生出一只横痃,这也就是毒,这毒内攻之后而走到横裆里去。如果你早一日检体之下,当然可以消灭它,不给它生出来,也不致化上许多钱,吃刀之苦?”

亭子间嫂嫂笑道:“是的,我们的心理一个客人关在房里,叫我如何做如何做,倒可以办到。如果说明白了,指着我们叫:‘这是只淌白!这是只野鸡!这是个私门头。’我们便不高兴上去接他,因为给他一说穿,我们的脸掉尽掉绝了,还好意思上去吗?这就叫树要皮,人要脸,这个脸万万不可拆穿绷的,拆穿了不但一钿不值,更觉得使我们难堪,我们出去接客人,不是堂而皇之的,可说也是偷偷避避,有许多客人真可恶,他不但不肯答应,还烂骂山门,骂得我们粗是粗得来,这种话那里可以受得下呀!他们那里当我们是人呀!如果是一个人,岂是这样的对待我们呢?这时候当然最好是旁边没有人,客人骂的话旁人没有听见,只有我一个人受下肚算了,假使有三个人以上,你想我这张笃脸放得落吗?我不要当场喷血?所以随便什么事情,要留人家一个退步,千千万万不可当面揭人家痛疮疤,使人难堪,无地容身。譬如检验身体,方法果然好啰,不过我们目光看来,实在难以为情。你朱先生不要说不难为情,假使你们男人一个一个当了大众面前,剥下衣服,浑身一丝不挂,有这只笃脸吗?反面来说,一二人在房间里剥下来便又觉得平常了。大凡什么事情,只要保全一个脸子,这是最要紧的……我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卖身体的女人,假使在房里随你骂我笑我,我都可以马虎,忍耐,因为只有一二个人知道,如果在路上,或者许多人一起,当面指明我:‘啊哟!这个是私娼呀!’只要给我听得,我马上要敲他耳光,敲不着他的耳光,我便拿柄剪刀立刻自杀了!朱先生,这是人的一股血性之气,一个人没有这股血性之气,还有做人的道理吗?……”

我笑道:“这话我很要听。”

“原是啰,你朱先生是知书达理的人,我和你做了这长远一个邻舍屋里,从来没有轻视我的地方,还处处帮我忙,假使换了别人,他们目光中看来我是个做生意的女人,好像一条毒蛇,碰也不能碰的,或者当我们是个顶无聊的女人,和我们一接触,便跟着也倒霉了!这种心理,可说十人之中有九人是这条心的,阿对?阿对?”

这真是桩岂有此理的事情?

这一夜亭子间嫂嫂预备化好了妆,出门去做时候,下面门口头有三四个短打的流氓拦了她的去路,不准她走出会乐里弄堂口。其中一个小伙子顶吃斗,穿得一身黑到底,这分明表示他是圈子里的人,双手撑在腰上,走上来笑嘻嘻的道:

“你是不是跑公司的?”

亭子间嫂嫂倒打一个疙瘩,心想我跑公司不跑公司与你何涉,便面孔一板答道:

“笑话了!你恐怕眼睛没有睁开?你知道我做什么事的?”说着便要走,那家伙拦住她说:

“你不要老三老四,我打听得明明白白,你还不是跑公司的。蛮好,我们这地界许许多多弟兄,你通知也不通知,招呼也不打一个,好像目中无人。你做了接连好几节?你阿懂规矩?我们老实告诉你,平日靠点什么,是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个个像你一样,我们吃点什么?没有客气,今夜你休想出去,摆句闲话出来,大家识相些!”

这时旁边又走来二三个人,其实他们是一伙淘的,故意问:“什么事?什么事?”那个吃斗小伙子道:

“真笑话,招呼也不打一个,当我们洋盘,你们大家听听看,阿有这事体?这不是变了不知趣了!”这小伙子故意同他们耳朵边头叽叽咕咕了一阵,以为双方面子有关,算替亭子间嫂嫂遮脸的,不高声说出去。这时旁边几个人也插出来居然仗义执言,一致批评亭子间嫂嫂不当,自己肚内明白,明明做了这生意,便应该逢节开销,这不是可以马虎过去的,真真当人家蜡烛。有一个却又故意帮亭子间嫂嫂说话,特拖住她到边头指手划脚打量道:

“喂!嫂嫂,走过来我告诉你,这种白相人,老实说是出来想好处的,他现在看中你,想你身上出息几钿,你逃也休想逃走,况且你这条里弄内天天要进进出出,如何逃得脱他们一双眼睛?我替你打算,还是给了他几个钱吧,免得七搅八搅。你譬如生意好些,客人面前多进账一眼也够了,再不然,你譬如买长锭化给他们的,因为这种人呒没弄头。我的话阿是哇?嫂嫂,我是惯会说老实话,如果没有一句老实话,天雷打煞!电车轧煞!炸弹炸煞!”

亭子间嫂嫂心想我拜过老头子的,再开销这钱变了瘟生了,背后有人撑腰,胆子便大起来,她便双手腰眼里一撑答道:

“承蒙你一番劝告,真真谢谢,只不过我也有我的人,排门板是我的阿哥,我可以叫板阿哥出来同他讲斤头,如果板阿哥要我付你钱,不要说十块念块,一百搭二百,闲话一句,屁也不撒一个,板阿哥说不要去理他,我当然当他撒屁,这种瘪三麻子我看见得多,有什么稀奇,叫他省省吧,要知道你老娘也不是好人,轻易不给人家碰的,真真笑话其鼻涕,老虎头上要来拍苍蝇哉。”

这个劝她的流氓想不到摸一鼻子灰,便无趣道:“我是好意劝你,你不答应也不干我事,好,我不管,让你们去吧!”便走走开到边头去了。

那个吃斗的小伙子又神气活现跑了过来,拖住亭子间嫂嫂一只手。

亭子间嫂嫂便把手一挥,火冒三千丈高的骂道:

“侬那能?侬拖住我一只手想那能?侬预备动手打相打是吗?操那娘!眼睛没有睁开,泰山头上来动土!”

那个吃斗的小伙子,心想我摆闲话过去,预备吓倒她,岂知不但不就范,这寡老倒反而吃硬起来,好,蛮好,便放了她的手,眼睛一弹,一声呼喝,旁边几个同淘便立刻围拢来,都摩拳擦掌,预备动手样子,又好像双方见一下高低,看谁有落场势。

这时另外有几个这条弄堂里的人跑上来看白相,看见几个流氓围拢一个女人敲竹杠,都有些气不过,要出来打抱不平。可是那个吃斗的小伙子便伸出一只手朝他们招招,招呼他们走开道:

“喂!老朋友,大家帮帮忙,请你们走开吧,这不是做戏,有什么看头来?走,走,走!”

几个要出来干涉的给他们这一说,便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走开了。亭子间嫂嫂给他们包围在里面,要出不能够出,要退又不能退,心想聪明人不吃眼前亏,无缘无故给他们打一顿,真也不犯着,便转变了口气道:

“没有关系,你们无非要我的钱,要钱只须好好的说,用不到这样吃相难看把我围拢来,好像要把我吞下去。老实说,你们拿凶势来压倒我是办不到的,要我拿出钱来也没有茄容易,当真不要以为我见你们怕,大家都是脚碰脚的,呒啥怕头,好,我蛮漂亮,你们只须开口要多少钱。”

“做一节要五块,你一共做了三节,三五十五块,我们也不是白要你的开销,这只不过各人凭凭良心,大家帮帮忙,譬如你有事,我们自会来出头,外面风声紧,我们预先会打你招呼……”

亭子间嫂嫂忙道:“不必费心,不必费心,我是可得可失,做也没有道理,不做也没有关系,这种年势,本没有做头。现在你们说五块钱一节,说我已经做了三节,要我拿出十五块钱,那末,可不可以减少一点呢?”

“这是一律的,你嫂嫂明白人,放心好了。我们难道会多要你,这就不写意。”

“好!准定依你,不过钱今天我不备着,要出去做了下来才会有,可否请你们写一张条子,我明天特为送上门,这样总好了?”这时几个家伙自己淘内一相商,认为这办法倒有些辣手辣脚,写条子如何写法呢?她拿了条子就是凭证,咬我们一口拆梢,这倒不去说它,谅她没有这一记辣手,不过我们都不会写字的。后来有一个家伙想出办法来了,他说:

“嫂嫂,既然这样,条子我们也不写了,明天早晨你亲自送到聚英楼茶馆,我们在楼上等你吧。”

“闲话一句,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小和尚,你来问小和尚,他们都知道的。”

于是说了一句“明天会”便散了。亭子间嫂嫂连忙赶到板阿哥家里去报告,讨救兵。

她踉踉跄跄赶到板阿哥那边去,看见板阿哥正捧了一瓶白干,一包花生米在搭老酒,板阿哥一看秀珍这辰光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便不待她开口问道:

“秀珍,你来阿有啥事体?”

“板阿哥,想起来真真岂有此理,我从来没有人拦过我路,拆过梢,这不是大笑话,刚刚会有几个小白相人——也谈不到白相人,简直是小抖乱,会把我拦在会乐里门口,不准我出来……”

板阿哥抢道:“什么人?什么人?叫啥名字?”

“你不要心急,待我说下去。他们共总有四五个,都是穿短打的,头一个上来是一个矮子,吃相邪气难看,交关吃斗劲,第一句问我跑公司是不是?第二句便是识相些?第三句便是开口要我给他十五块钱。我想啊哟!这算什么名目呢?明知是敲竹杠的来了,便把板阿哥三个字掮出去,岂知他们不但不领情,便说啥个排门板不排门板?叫你去兜兜,我们不相识的。我又再三告诉他,排门板是我阿哥,我是他妹妹,你们一淘里的人总会通气的,总有交情的啰是哇?讲了半天他一百个不买账,我想当初你不是告诉过我的,凡有白相人拆梢,掮出排门板三个字,无不风平浪静,一点事也没有了,现在我横解说,竖解说,都不生效力,这不但是坍了我的台,连你板阿哥三个字都扫地了,你想,我弄得一无落场势,硬硬的给他们四五个人围拢来吃瘪,还伸手伸脚要动手打人!我一想,脸上无光都不去说它,先吃他们一记眼前亏,倒犯不着,便想出一个办法,十五块钱可以的,今夜没有,明天送上门,叫他们写个条子……”

排门板又抢道:“条子呢?条子呢?”

“你不要急,听我说下去,那里知道他们鬼头鬼脑一商量,不肯写条子,叫我明天上午八九点钟送到聚英楼茶馆,他们楼上等我,叫我切切不可误事,如果不送去,有性命之虞,要把我暗里做脱,你想手段辣不辣?这样总算分了手。我马上赶到这里来。板阿哥!板阿哥!我勿关!如果给人暗杀了,你板阿哥要替我报仇!”亭子间嫂嫂加油加酱的描摹得更加凶,把板阿哥在外面,台型完全扎完了!她索性气咕咕的朝椅子上一靠,好像受了莫大的欺侮,一切唯你板阿哥是赖,由你去如何对付了。

当然,这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板阿哥听完了亭子间嫂嫂报告,又恨恨的喝上二口白干,眼眸子飞红的,把桌一拍道:

“混账王八蛋!的蛋!好!看老子明天颜色!这赤佬叫啥名字?”

“大约是叫小和尚。”

“小和尚我有一点知道,是个小抖乱,明天我带几个人去,你看我把他打得七死八活?你放心,一切有我在,什么都不怕,人命案子,我来抵挡,这样他不但是不给你有饭吃,简直是不给我有饭吃,连我的饭碗也给他敲碎了!”

亭子间嫂嫂求道:“打也用不到打他,只须警戒他下次不要这样,真真打伤了,他也是一条性命,何苦呢?人家也要吃一口饭呀!”

“你不要做声,人家要吃饭,我准定明天给他饭吃就是。”排门板把杯子一碰,一脸的杀气腾腾。

第二天一早排门板带了七八个打手,这班人可说都是他的亲信,平日有事只须一唤,立刻聚集,打相打起来最高兴,最有味,也最神气,各人都抱的效忠疆场主义,生死置之度外,即使马革裹尸,也是死而无怨,认为无上光荣的。

排门板带了这一批人马,身上都怀有武器,只有手枪没有,其他如尖刀,三节棒,铁条,荷兰水瓶,各人身上都有一样。排门板一些不动声色的,把这七八个人分配在各个台子上,有的假装看报,有的喝茶谈笑自若,有的假扮打瞌 。只有排门板马而虎之坐在窗口那桌子上,面孔朝了马路上看,预备看对面带了一批什么家伙来,一会亭子间嫂嫂也到了,她上了楼同板阿哥打一个招呼道:

“小和尚阿曾来!”

排门板微微摇摇头,叫她不做声,只须坐在旁边等着:“如果小和尚来,你先同他接洽,说十五块钱没有,有颜色摆过来。尽管硬,尽管硬!这时候我假扮与你不认得,出场抱不平,把他拖到下面弄堂里去掼他三和土。万一他不肯下去,我上面人都埋伏好了,你看,这左左右右都是。”亭子间嫂嫂心中只是卜卜的跳,她想这事恐怕要弄大了,打出人命来,我如何交代,我不要结下七世冤家八世对头,平常我看见人家相打,怕得逃到老远,看也不敢看一眼,现在轮到我头上来了,她拖拖板阿哥的衣角道:“你不要给他苦头吃,千千万万不要打他,我昨天已经说过,人家也是要吃一口饭呀!不过他眼睛没有睁开罢了。”板阿哥正要回答她,小和尚带了四五个人上来了,排门板马上把身体移了一个方向,面孔朝了外。

小和尚一些也看不出苗头,跑上来神气活现的问亭子间嫂嫂道:

“喂!带来哇?带来哇?”

“啊哟!真对不起,我昨夜又没有客人接下来,那里会有钱呢?我本想今天不来,又恐怕失约,误你事,所以来只管来,一方面可以告诉你,现在实在无法可想,小和尚先生,你就放宽几天吧,人人有尴尬时候的。我们都是个中人,总不要这样凶啰!”

小和尚就把桌一拍,眼睛一白,声势汹汹的说:“你只寡老打啥个棚!寻老子开心!你今天难道一钿也没有带?”亭子间嫂嫂吓得一跳,面孔变了格白,答道:“是的,一钿也没有带!”小和尚手一伸喝道:

“操那娘!走,走,走,下头去!下头去!”

不用说得走走走,下头去,无非是给生活亭子间嫂嫂吃,因为碍得楼上许多茶客,不便动手,他们这批小抖乱打女人比什么还凶,腰眼就腰眼,小肚子上就小肚子上,拳打脚踢,十恶不赦,无不用其极!所谓大的吃不到吃小的,打了一泡扬扬的便走,惯会这一套。现在亭子间嫂嫂答应他今晨付钱,拆了他烂污,他认为是无上的侮辱,开出口来变了不生效力了。亭子间嫂嫂哀哀问道:

“走走走,下头去,是不是打我?”

“操那娘起来!我来打侬?走走走,不要多说!”小和尚一脸的横肉,怕是怕得来。

这时排门板已忍无可忍,回转头来,朝小和尚照了一面。

小和尚还是拔不出苗头,嘴里一阵乱嚷:“走,走,走,下头去!”手一挥一挥的,旁边几个同淘也是狐假虎威的神气十足,助着小和尚的凶势,手伸出伸进逼亭子间嫂嫂下头去,这“下头去”三个字大有威胁人家屈服到他脚底下的罩势。白相人同人家相打,都是说:“你有本领,跑出来!跑出来!”跑出来无非地方大一些,彼此可以一个对一个的较一下斤两,见一见颜色。现在小和尚逼亭子间嫂嫂下头去,就是和跑出来同一意义,假使对方不肯跑出来或不肯下头去,那末他决不会来拖你的,不过借此一阵乱嚷,就此自己收篷走路,不然不会有落场势的。排门板一个照面过来,一看小和尚就是他,人又生得短小,三根骨头二根筋,真是不经三拳头便送了他的命。他跑过来故意问道:

“啥事体?啥事体?”

“啥事体,说给你老兄听听阿有这种不讲道理的寡老,她欠了我十五块钱,说明三天归还,现在一拖拖了五个月,向她讨讨分文全无……”

亭子间嫂嫂急道:“啊哟!啊哟!他故意装榫头!我没有欠过他钱,要末前世欠下他的!”

排门板伸出一手摇摇,叫亭子间嫂嫂不要吵,他又细细盘问小和尚:

“这女人欠你十五块钱,你什么日子借给她的?在什么地方交款子的?”

“这你要问她自己,我根本不记在心上!”

“那末你借给她时候,是什么银行钞票呢?”

“你老兄好像不是上海人,说出的闲话洋里洋腔,银行多得紧,我那里记得落这许多?笑话,笑话,哈哈!”

“我问你的话,只须回答我,不要带三分侮辱,什么叫洋里洋腔?什么叫不是上海人?还有她向你借钱,请你把借票拿出来让我看看?”

小和尚手一拍道:“笑话奇谈!我当初借给她,她说明三天就归还,利息都不收,因为素来相熟的,还谈得到什么借票不借票?早知道她拖延不还,我自然要她写借票。”

这时候排门板带来一批人马,已经四面把小和尚人团团包围起来,使他们一个也不能漏网,可是排门板还要假装的审问下去。他又问亭子间嫂嫂道:

“现在他口口声声咬定你是欠他十五只洋,你到底阿曾欠,实则实,虚则虚,老老实实说,假使是欠,你应该还他,一次还不出,分二次或三次拔还,尽借而不还,也说不过去,并且他现在这副吞头来向你逼讨,足见他也困难,不是困难,何致如此?人人有难过日子,那一个不借债,那一个大亨不借债,大有大的债,小有小的债,连我们堂堂一个大国家都借外国人的债,故所以借债不以为耻,只要借得清清楚楚,双方交情够得上,够不上交情也不至于私底下通商的。你说,你说,你老实说?”

亭子间嫂嫂道:“我从来不认得他,那有向他借钱道理?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天高地远的事如何说得拢来呢?”

排门板又向小和尚道:“现在她咬定不欠你,并且她不认得你,你预备那能办法?”

小和尚道:“没有关系,叫她到下头去!我一个钱也不要她!”

排门板一想我本要拖他到下头去排他一顿,现在他自己情愿下去,最好也没有,便道:“好,好,下头去,就下头去!”于是一大淘人马都一哄的下楼去了。

小和尚一看这么许多人都跟着一齐下楼,心中有些慌张,他走到下面扶梯口回过头来神气十足的呼幺喝六说:“喂!喂!你们不用得跟下来,这不是做戏,有何看头?走,走,走,回上去!回上去!”

可是大家都站着不肯回上去,也不作声。小和尚又把手一挥一挥的高声说:“你们到底那能?叫你们回上去,为什么不上去?”

还有他的同淘也帮同着,脚一跳的说:“不回上去阿是下来讨苦吃?”可是大家还是不上去,站着不做声。亭子间嫂嫂这时心中说不出的恐怖,她料想今天的事经了板阿哥的手,决不会放过小和尚的了,这一顿生活吃下来,一定要有一场大流血,至少是受着重伤,不死性命也是半条害在板阿哥手里,寿命起码要少活十年,早知这样,我何不就答应他十五只洋呢?啊呀!十五只洋我不是真真拿不出,为什么要结下这个深仇?我为什么要做这作孽的事?她想到这里恨不得一把拖住板阿哥,跪下求情,饶了小和尚一命。她预备在人堆里窜出去伸手去拖板阿哥的手,可是她看见板阿哥一脸的凶相,双目盯紧了小和尚不放,几乎要爆出火星来。又连忙把手缩了回来,心中吓得卜卜的跳。她还想赶前一步去通知小和尚,叫他赶快逃走,她又恨小和尚身当一个白相人,为什么这一点苗头也拔不出呢?事情到了这骑虎之势,没有挽回希望了!听他去吧!听他去吧!小和尚忽然叫道:“喂!喂!寡老呢?寡老呢?操那娘,到那里去了?”

亭子间嫂嫂连忙在人堆中钻出来说:“在这里!在这里!”

小和尚一看茄许多人包围着像看变戏法,叫他们回上去,这一道命令,白出不生效力,心中一横,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人家看热闹?便使劲的喝道:

“跑出来!跑出来!”

他自己便向聚英楼茶馆隔壁弄堂走了进去,他的左右爪牙看见亭子间嫂嫂面孔吓得格白,变了锡箔灰色,手脚都在发抖,便带推带拖的杠她进去。这进弄堂无异是下棺材敲下三只棺材钉,就此坐死无生之望了。这聚英楼隔壁的一条弄堂,可算是流氓打相打的唯一胜地,一切二三等流字辈的家伙先都在楼上吃讲茶,一言不合便一齐下头去,就是到这弄堂里来打个明白。因为这里打相打有二种好处,一是这弄堂三头跑得通,打好便朝那二头分开逃走,十分便利。二是可以免马路上巡捕耳目,任你打得天翻地覆,马路上可以听不见喊救命声音,双方尽打,外间不闻不问,所以胆小的流氓都不敢到这里来相打,除非是吃斗的,狠膊膊的,不答应对方以为耻的才敢会来。小和尚以为亭子间嫂嫂是个妇女之流,真是三只指头拾田螺,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吃了一顿大苦头,这真是昨夜困在梦里意想不到的,然而天下像这种事又岂是这一桩呀?

排门板这时候实在已忍无可忍,他恐怕亭子间嫂嫂给他们钳紧了,一时脱身不来,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一声呼喝,所有打手四面包拢来,他一个纵身冲锋抢了上前,伸出一只很有斤两的手掌,当胸一把抓住小和尚的胸脯不放,还有一只手就“察”的一声挥上一记耳光,打得很是结实,接着便是连上三记,又连连拳足交加,只是闷打而不做声,小和尚出其不意,吃了这一个青天霹雳,提防不及,人又矮小,还手又还不过排门板,只是嘴里乱叫:

“侬打人!侬打人!嗬,嗬,嗬!侬打人!”

“操那娘个皮!你眼睛阿成张挺?敲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不打侬个瘪三,打啥人!今天不会饶侬一条命!”便又使劲的一拖,小和尚跟着几乎一个觔斗翻到老远,这不用说得,排门板是要把他拖到弄堂那面再排他一顿三合土,小和尚这时候已接连吃了好多记重拳头,面孔立刻肿了起来,他不但没有回手能力,简直连排门板拳打脚踢的遮架能力都没有,只是一味的叫:“好,好,好,打得好打得好!”

这叫“好好好,打得好!”是什么道理?这便是白相人吃斗的颜色,如果叫饶,叫救命,便不是好汉,要掉脸的,任你打得死去活来,也不会讨一声饶,同你求和了事。排门板把他一拖,拖到弄堂里进,小和尚心中才一急,面孔立刻转色。这时候他一方面的人自然也夹在中间打排门板,欲解小和尚的围,但是那里成功,排门板这一方面人多而狠,看见排门板动手,早已监视着小和尚一方的人,只见他们一动手,马上把他们一个个围拢,摸出真家伙打出去,这一方面个个都早有防备,那一面都是手无寸铁的,自然马上见颜色,溜的溜,逃的逃,只让小和尚一人包在里面受难。排门板狠命把他拖到弄堂里,小和尚已经脸上挂了彩,血流满面,衣服也扯碎了,头发六乱三千,一双全新缎子夹鞋,只是一只脚有,还有一只鞋子不知打到那里去了,排门板衣服也扯碎了,身上染了许多血,小和尚气喘的带哭带骂的喊:“操那娘!打得好!打得好!老子今天认得你!呒啥稀奇!嗬,嗬,嗬,呒啥稀奇!”

排门板眼眸子一落出来钉牢他好像要吞他下肚,骂道:“侬种瘪三!侬种瘪三!我不收拾侬收拾啥人?今天算你倒霉,我来送你终!”说罢便和手下一个打手扛头扛脚的把小和尚一个身体离空了地,朝水门汀上蓬呀蓬的尽掼,这便是一幕心惊肉跳的排三合土私刑。地皮几乎都震动了,你想一个瘦瘦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如何经得起这样的苦楚?立刻之间,面孔变之灰白,嘴里接连冒出鲜血来,胸口只有一丝低微的气息,眼睛闭上了,手脚有些硬了。排门板才问道:

“侬今天阿领盆不领盆?我叫排门板,记牢,你明天叫人来看我!”便把他随手朝地上一掼,正要走的时候,小和尚微微张开眼睛朝排门板看一眼,轻轻嘴唇皮动了动,似乎叫出一声:

“爷叔,我早知道你是排门板呀,我也不敢放肆了呀……”

小和尚半死半活的躺在地上,轻微的叫出一声:“爷叔,我早知道你是排门板呀,也不敢这样放肆了呀……”可是声音过于低了,排门板一行人早已纷纷散开了。

这时看闹猛的人,拥挤得一弄堂一弄堂口,都站满了。看见流氓这样不要命的打相打,真是怕得不能看,许多人都七嘴八舌的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吃醋的事,又有许多人说是为了借钱的事,可是为了借钱决不至于这样狠命的打,十分之九是为了吃醋。他们看见小和尚躺在地上都指着说:“靠不住了!靠不住了!你看嘴里淌出血来,内里受损伤太重!”

这真是意想不到,半个钟头前小和尚还是神气活现,穷凶极恶的那一腔,半个钟头后,躺在地上快将断气,依因果说,这是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何奈小和尚平日打女人,偷困良家女子,敲女人竹杠,拆女人梢,种种无恶不作的欺凌女人的事太多了,所以得到这样的结果,看情形小和尚不至因此送命,然而也要成功个半废人,至少要少活十年阳寿,他的一股威势,决不会有过去的这样有锋芒了。这按下不表。且说亭子间嫂嫂当场看见板阿哥蓬呀蓬的把小和尚朝水门汀上尽甩时候,实在惨不忍睹,便朝人堆中溜走了。

她连忙一部黄包车赶到家里来,面色十分难看,开进了门便一个人横在床上。到了中饭时候我放下了笔,锁上房门,出去上饭馆,走过她房门洞开着,伸一个头进去一看,只见她横在床上出神,我叫道:

“亭子间嫂嫂,什么心事不乐意?”

“朱先生,不要说起了,我闯了一个大祸啦!”

“什么事?什么事?”

“就是我昨天告诉你的小和尚拦了我路,要我出五块钱一节的竹杠,我告诉了板阿哥,不料板阿哥今天把小和尚打得半死半活,蓬呀蓬的打头扛脚朝水门汀尽甩,现在性命难保,只听一口气了……”

我说:“这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打的,这种吃黑的流氓,死脱一个好一个,让他去死吧!”

“啊呀!朱先生,你又不知道,现在是闹出人命案子了,打虽不是我打,事情来因却是为了我。”

“你放一百念四个心,流氓同流氓相打,都没有抵命的,死掉就算白死,除非给巡捕抓到,那才公事公办,要吃官司,现在板阿哥呢?”

“走掉了!”

“好,走掉了就没有事了,与你何涉,这样的忧急?流氓同流氓相打,他们都看情形的,不是瞎打的。即使追究这案子,捉人,也不是捉你去,你大胆放心。好,好,好,同我一齐去吃饭去。”

“朱先生,我实在吃不落,心口难过。无论如何这事是我闯出来的,我难卸其责,我很可怜小和尚呀……”

“再不要说了,你们女人一颗心软是软来,走,走,同我去吃了饭再说。”

她经我动手去拖了,才站了起来说:“我实在作孽,作孽,为了十五只老洋,害了人家一条命!”

隔了一天板阿哥来说小和尚没有死,却是受了重伤,当时他手下的人连忙去买了一包大舞台跌打伤药一吞,又贴了好几张伤膏药,人当时就叫车子车回去了,板阿哥有声有色的说来,神气十足的道:

“这就叫我排门板的颜色,不要说一个小和尚不放浪心上,就是再来十个廿个,三十个四十个也不放我浪心上,等如三个指头拾田螺,要那哼就那哼。这一个下马威,以后他再不会肆无忌惮了,包你大胆放心的进出,再有啥人捣你蛋,一样手段对付他!”

亭子间嫂嫂道:“不要,不要这样太露锋芒,也许小和尚背后还有人,他刻毒在心头,将来身体恢复了,再约人出来暗里伤你性命,人家说‘小人宜宽不宜严’,况且他本是个小人,板阿哥你何不就做个君子?”

“你们女人一世也说不明白,怕了他暗里伤我,决也不会放出这副手段,天下事如果这样说法,那末一切纠纷的事都可没有了,然而决不会这样太平的,因为你不收拾他,他会来转你念头,敲你的钱,使得你不能安逸的做生意。一个自卫的能力是绝对少不来的,就拿你来说,假使没有我代你出场,你岂不是受他累,一次受他累不算,二次三次,甚至无数次来扰你,因为他当了你一笔好生意来做,你想受难不受难?”

“你这样打他,他会不会报捕呢?”

“决无此理,他心里非常明白,白相人同白相人相打,打好便马上逃散,双方都不敢呈报,一动了公事,无论你不错我错,或你错我错,一对搭拉酥,都要吃苦头,这里面情形,你是不明白的。”

正在这时候,一个栈房里的茶房站在门口叫道:

“这里有个叫秀珍的吗?”

“有的,有的。”亭子间嫂嫂连忙跑出来答道:“你们是那一家栈房呀?”

“我们是三江,你有个老客人叫你马上就去。”

“他姓什么?”

“姓李。”

亭子间嫂嫂心上一想,觉得没有这个客人姓李的,要末改名换姓,便道:“他是本地的?还是客边来的?”

“茶房交代我来喊,我是出店,倒不仔细,横竖你去一趟吧,总是老客人,不然不知道你名字地方的。”

亭子间嫂嫂又一想,三江旅馆我长远勿曾去哉,有老客人,这客人一定是闸闸从前的,姓李,阿会得叫李振贵?我闸闸从前有个客人叫李振贵,是专门做我的,算算他不会住到这三江小旅馆,去一趟再作道理,便告诉来人道:“你去吧,我马上就来。”

板阿哥笑道:“你自己客人都弄不明白了,人家来喊你,当然是熟客,生客阿会知道你名字地方?哈哈。”

“板阿哥,你不知道,有许多不是客人喊的,茶房介绍上去的,有时也假称熟客来喊,常常有这事,待我过去一看那里是熟客,鬼也不认得。”

“好,那末我去了,晏歇会。”排门板走了,亭子间嫂嫂连忙洗脸,抹粉,用肥皂尽擦手臂头颈。

亭子间嫂嫂一部车子赶到三江,一走进去看见茶房阿荣,便一笑叫道:“阿荣,阿荣,长远勿看见哉。”

阿荣一看是秀珍,一个头朝下一缩,哈哈笑道:“长远勿见,你近来阿发财?听见说你嫁人去了?阿有介事?”

她摇摇头笑道:“没有介事体,前一抢我到乡下去了,去了长远,乡下不太平,强盗多得来,我也住不安逸,还是回上海,我回上海一打听,许多熟客人都散完了。阿荣,阿荣,刚刚有个姓李客人来喊,几号房间?”

阿荣一阵想:“是的,是的,我领你去,二楼八十五号。”

亭子间嫂嫂把八十五号房间开了进去一看,看不见客人,只见床上被里高起来,里面有人睡着,把一个头也遮没了,床前面只一双草拖鞋,亭子间嫂嫂伸手去拍拍高起的被头叫道:

“喂!喂!这样的好困呀?可以醒醒了!”

可是被里那个人还不动,也不答应。亭子间嫂嫂一想,决定把他被头揭开来,到底这客人是啥呀?有意这样装死不做声。便把被头从脚揭起,揭开一眼眼看见一双没穿袜子的脏脚,再揭上去,啊哟,连裤子都没有穿的,一个屁股露了出来,她连忙把被头替他盖好,心想这客人总算天下第一个烂污鬼,白天睡觉,连短裤都不穿一条,心中更加疑心。连忙掉一头揭开被头一看,只见一头老长的头发,像牢监里放出来的,再仔细一看,啊哟!这是个啥人,原来就是几个月前亭子间嫂嫂的爱人薛景星呀!

“秀珍,秀珍,我现在没有这只笃脸再见你了! ,想不到几个月之后,我会弄到这个地步!当初我不听你的话,所以才会有像这样一个结果!我现在真是弄到山穷水尽,罗掘俱空,几乎吃都弄不到一口,上海我实在再住不下去,我几次三番想要到会乐里看你,走也走到门口,又连忙退了出来,我没有这只面孔见你。现在我已到处碰壁,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想想一个有为的青年,不是不能做事,何至沦到这地步,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要自杀又下不落这毒手,思前想后,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老了这笃脸,向你开口借几个盘川;秀珍,想你还能够想起从前的情景,我待你不薄,我现在弄到这地步,你一定能够看在从前情分上,援我一手的……”说到这里二行热泪亮晶晶的落到枕套上,连忙拖一拖被角来拭去了。亭子间嫂嫂这时候宛如掉到一只五味瓶里,不知是甜是辣,是苦是酸,只低垂了头一阵摇首叹息。薛景星道:

“刚刚你进来时候,我怕得不敢见你,连忙把头也钻到被里去,外面天气这样冷,我把衣服叫茶房统当了才付房金,弄得短衫裤子都当光,伏在被里孵豆芽,总之我现在一切统由你如何摆布,让我可以走出门口,搭了火车回家为止,已经感激不尽,将来如果我薛景星有翻身之日,一定要报答你搭救我的大恩人,秀珍,秀珍,我现在苦得坐都不能坐起来,上身也赤着一个膊呀!”

亭子间嫂嫂只是低垂了头不做声,心想这真是不出所料,当初两人拆散的时候,便料到他定会堕落,曾几何时,已经弄得这地步,现在叫我救他,如何救起?如果坐视不援手,于情于理却说不过去,我看来又非二三十元不可,冬衣一件也没有,连衬衫裤,袜子,鞋子,帽子,都要重新买起,还要给他路费,身边零用,想来这一时救急总还可以有办法,可是他是否就这样安心回去了呢?不要待我替他弄得光光鲜鲜之后,他又故态复萌,还流落上海而不想回去?人家说做了三年乞丐,官也不想做了。 ,堂堂一个青年小伙子,又不是卖相不好,又不是学问推班,又不是出身低微,何致一跌倒就爬不起来,糟到这般田地。大学生我不是没有看见过,都是很有为的轰轰烈烈的,那里有一个像他呀?我们的中国都像这种大学生,早是完结了。亭子间嫂嫂想到这里,忽然来一个转变,她觉得这种思想是不对的,当初薛景星如果不遇着我顾秀珍,也不致和我打得这样热络,弄得一个人昏头七冲,金钱像水一般流出去,我是个妓女,当然是依赖着客人过活,他的能力如何,我是不与问的,也毋须与问的,后来要逼住我嫁他,我真真挖出心胆来劝他,不要这样妄动,结果我是跟他了,他的力量一天淡薄一天,终至拆散,而没有几个月便成功一个没有衣衫光郎的身体,孵在被里呒没办法。归根结底,还是我害他的,我该放点良心出来,救一救他,便轻轻的问道:

“景星,我问你,我现在救了你,你是不是决心回乡?你老实告诉我?”

“我还不回乡,一定要饿死在上海了!”

“景星,你现在弄到这地步,我一点不轻视你,只是怪你青年小伙子太没有把握能力了,样样事情,逞一时情感,终归要吃苦呢,像你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并不是你一个薛景星,所以你也不必难为情,只要立志,打起精神做人,依然不失为一个有用的青年,望你回了家乡,父母的教训是要听的,夫人的抱怨,你也是要受的,以后上海没有事,切忌不要来,就是要来,安心干你的工作,切忌切忌再走斜路上去了,我不是早早告诉过你的,做生意的女人没有一个好的,你不肯听我的话,到了今天,你才知道吃苦了……”

景星挂下二行泪水,连忙拭了去,显出无限的惭愧和感激的样子,他说:“我永远把你的话记在心头,我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

“这种话请你不要说,我不要你记牢我,我是一摊祸水,泼到什么人身上,便害了什么人。当初你不曾遇我,决不致弄到今天的下场。好,我救你,我送你三十块钱够吗?”

“送我三十块钱,谢谢,谢谢,我不能拿了钱出门去呢,身上一丝不挂哪!”亭子间嫂嫂又想了一阵,只得到衣庄上去买几件衣服来罢,他的尺寸我是知道的,便道:

“你睡着,我替你买了衣服来再说。”

亭子间嫂嫂当下便回出三江,到家里取了几十块钱,到石路上一家华昌衣庄买了一全套衣服,棉袍子,夹短袄,夹裤,衬衫,衬裤,又买了一件绒头绳马夹,衣服买好,又到鞋子店买鞋子,袜子,帽子。一榻刮子花掉八十五元八角,只还不过是一身本厂布的衣料。一部车子又赶回三江。阿荣茶房笑着问道:“什么东西,左一包,右一包?”

“阿荣,你还问我,八十五号房间是个蹩脚客,住在栈房里孵豆芽,叫我来借铜钿的呀!”

“你不要借给他啰?”

“如何可以呢?闸闸从前是我一个客人,我也用过他不少钱,一个人总要放点天良出来,他现在弄尴尬,我尽我力量救他,这也是一个人的功德之心呵!”亭子间嫂嫂边说边上楼去了。阿荣在扶梯口哈哈笑道:

“蛮对,蛮对,存得好心,总有好报,望你生意发达,一夜接五六个客人,哈哈,哈哈!”

半扶梯上她听见了,拉起来光火道:“阿荣,侬死快哉!我一夜接五六个客人,侬看见哇?侬看见哇?又不是众生,断命阿荣!”

旁边许多人都哈哈大笑,有趣真有趣。

薛景星伏在被里穿上了短衫裤才坐了起来,亭子间嫂嫂问道:“你都配身吗?身也脏得可以,等一会去洗一个浴,剃一个头,弄得清清爽爽,才可站在人面前,回到家里,父母也看你不像流落过的,夫人看你也还可以,光光挺挺回家,双方都有面子。说起盘川,火车到苏州,苏州再到木渎,也有一定价钿,大约要多少呢?”

“一共十块钱够了,栈房里还欠十二只洋。”

“不要零零碎碎,你拿三十块钱去罢,路上也要吃点心的,你再买点饼干,糖果,鸡蛋糕带回去,给小囡吃吃,免得出外长久,空手而归,也不像样。栈房里十二只洋,我来代你还,你拿三十块钱整数去吧。”她便从皮包里取出六张五块头钞票,塞在景星手里,景星接着,觉得无限惭愧,这钞票上面仿佛有血腥气,当然是血肉之钱,辛辛苦苦拿二爿皮去换来的。景星不是不明白,奈何到这当口,也只得掉脸用她一下。便苦笑道:“心中真真难为情,我将来一定寄还你,这暂时同你移一移。”

“我不要你寄还,你要寄还,现在便还我。”

“那末再说,再说。”

“你到了家写封信出来,不要忘记,阿听得?”

“准定写信给你,你不说我也会写信给你的。秀珍,你近况怎么样?我有一抢看见你夜里在跑马厅兜来兜去,你是不是不跑公司了?我虽然流落了还是很关切你的。”

“你不要问我吧,我想起来又要哭一场,苦命人终归苦命,不知何日才可以苦出头?因为公司生意清,所以现在改跑跑马路,那里知道马路比公司生意更清,一双脚夜里跑得酸也酸来,冷也冷来,今年冬天的日子真难过呢!景星,你明天动身吧,我不来送你,现在我要回去了。”亭子间嫂嫂便站了起来,很快的跑出房间,她心想免得景星难过,她看见景星站在房门口落眼泪,连忙挥一挥手叫他进去。

这一年冬天,是雨雪交作的一个季节,亭子间嫂嫂不但不跑马路,也不跑公司,栈房里也没有客人来喊,她天天伏在家里结结绒线衫,又还替我结了一双手套和一双袜子,我问她为什么不出门做做呢?她苦笑道:

“朱先生,天气不好,常常落雨落雪,马路上那里还会有闲人出来白相?在这年三夜四,店家都要紧做生意,结账忙的时候,我们的生意也年年到这时候自会清起来的。一过了这个年,正月来了,正是大家白相辰光,到这时候,才可以做些好生意,像今年正月头浪几天里,我一天茶围倒接有五六个,夜厢是每夜有,生意真做不开,而且正月里人人袋里有钞票,大家都不在乎,我讨他们都是二十块,三十块,顶顶起码十只洋,栈房来喊,我都回头不接,这样好的生意,恨不得拿一个人一分为二。可是一过了正月元宵,生意比较又清些了,但是客帮人到上海来办货,这时候也有点发动,那末我便专门跑跑栈房,做也是夜夜做脱的。这几天雨雪交作,那会有生意呢,亮打亮的,出门也毋须出门,乐得登在家里暖暖热热。”

我笑说:“这好像你一年四季辛苦下来,这几天是你休息日子,倒也是有趣,你吃不吃点滋补之品,也要保护保护身体才是。”

“我早晨起来只吃一碗豆腐浆,晚上吃点鱼肝油,我身体明知不好,常常痛经,头昏。前天接到老头子来信,我心中又烦闷了一天,我不是月月都托你朱先生经手的,代我寄回去三十块钱一月,现在来信还说不够开销,鸦片烟涨到三十五块钱一两,要吸一块钱一天,三十块钱自然不够用了,我想想命苦真命苦,他那里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上海卖身体供他吸烟呀?这二个月,十一十二两个月,我自己开销都勉强,医横痃化八十多块,拜排门板做阿哥,又是化了毛二百,救济薛家里又是毛百把块,老头子二个月家用六十块,已经是五百多块光景。朱先生,我从前天天咬痛积下来的,以后日子想不得一想,想想真要投黄浦江,死了倒也算数!免得在这里现世,这日子过到何日才了呢?”

我说:“依我讲起来世上可说没有一个人有好过日子,大有大的不好过,小有小的不好过,然而不好过,也要一天一天的过下去,奇怪真奇怪。就拿我来说,一天要写七八千字,弯腰曲背的一日到夜埋在这张桌上,用尽心机,挖枯肚肠,脑子转得‘冬冬冬’的作痛,可是一天写下来只到手几个好钱?吃不饱,饿不煞,半空中吊你起来,不死不活!像你卖身体,果然凄凉,人人知道你们可怜,我不卖身体,这生活也未见得有比你安逸?人家没有替你们起绰号,叫什么乞丐,叫化子,可是一般人都骂我们是个文丐,文丐就是叫化子,你想我们是叫化子,小瘪三一流人物,名誉既不好听,钱也没有什么到手,你想想,我的日子也是难过,不投黄浦,一二年后也要自然而然翘辫子了。”

亭子间嫂嫂嘻开嘴笑道:“好了,大家不要叹苦经了吧,今夜到我家里喝老酒,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一番吧。”

亭子间嫂嫂叫我不要叹苦经,夜里到她亭子间吃老酒,我近来心境不大好,常常一人坐酒店,她现在叫我吃老酒,最获我心,便一口答应道:

“好个哇,我一定奉陪,准定酒你的东道,菜我的东道,大家都不要客气。我们二个人都知道各人的情形,在你化上二三块钱,生意清的时候,竟要一个夜厢的代价,在我呢,至少也要挖几千个字,方可出息,都是可怜虫碰可怜虫,哈哈。”

她一笑问道:“你爱什么酒?”

“竹叶青,或者太号花雕,你如果爱吃,敲二三斤,我可以一斤多量,既然吃了,乐得吃个醉醺醺,横竖横了,上床一觉到天亮,真开心。”

“我先去敲酒吧。”

“有现成瓶装的,每瓶二斤,大概七角一瓶,你先去买一瓶,拿回来暖一暖,再房间生一个火盆。我手边还有二千多字,一写便没有了,小菜我去买,你再煮点粥,吃好酒,我们吃点粥,再上床困觉好哇?”

她给我一个满意的笑脸,在她印象中觉得我这个人很和气而又有些稚气未除的大孩子,说出的话,交关自然有趣,丝毫没有架子。

我把二千字匆匆写完,她也把酒买回来了,我连忙出去买酒菜,买了一块钱油鸡,四角钱五香酱牛肉,四角钱熏鱼,二角钱花生米,四角钱鸭头、鸭脚和翅膀,一大堆,这都是价廉物美的上好下酒菜,骨头旁边的肉,嚼起来极有滋味。走过全福南货店买了三角钱肉松吃粥。

这许多菜,摊了一台子。亭子间嫂嫂说我发痴了,一共二斤酒,要吃这许多小菜,我一本正经道:

“我是故意多买一些,吃不完,留了明天你吃饭,不可以吃吗,油鸡和熏鱼都可放下的。”

我们关起房门来喝酒,暖热真暖热,外面的雪不断的下着,看看玻璃窗,上面浮着一层水,一条一条挂下来,足见外面很冷的。亭子间嫂嫂面孔吃得红通通,颇有些春意盎溢之态,我有意无意的说酒话:“假使我们能够早几年,也在这个环境里面碰了头,我一定不放你干这生活了, ,真是才子佳人,书上道过一句话,叫‘相见恨晚’,现在不谈了!不谈了!”我举起杯子又干上一大杯。亭子间嫂嫂笑说:

“朱先生,你少喝些酒吧,不要发酒疯。”

“我一点不会发酒疯,心里非常明白,‘相见恨晚’这句话,你懂不懂?哈哈。”

她笑而摇摇头道:“不懂,不懂。”

“如果真不懂,我告诉你,就是我和你现在见面得太晏了,我心里极恨!把它反一转来说,如果相见得早,我一定讨你回去做我的太太。”

她接着尽笑:“我是没有这福气,我们现在做个朋友,不是一样的么?朋友有朋友的交情,反比夫妻来得好。我现在才明白,世上很不容易一对好夫妻会白头到老的,过去薛景星待我这样好,结果还是拆散收场。所以我现在完全想穿了!朱先生,你有很好的家庭在乡下,这就是幸福,为什么还说这种‘相见恨晚’的话,应罚酒二杯……”

三杯一下肚,讲话便没有遮拦,平日积蕴心中不能开口出来的话,都乱说一十七。酒到这时候,才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性来。我捧了杯子说:

“我有很好的家庭在乡下,然而路隔千里之外,三年才得回家一次,一次只有三个月假期,真是一世夫妻到老,不知有否三年同床的恩爱,这是我们安徽人的可怜,现在交通比较便当,但往来路费太贵,也不轻易可动身。你想,我现在同你住在一个隔壁房,你没有丈夫,我又是一个独身汉,说句笑话,你还每夜出去尝尝异味,不论它是不是一种正式的交合,但一定可以身体上是得到满足的。请教你,我到那里去求满足?同啥人去求满足?不是吗?我真正真是个可怜虫! ……”我又干上了一大杯酒。

亭子间嫂嫂笑道:“朱先生,你真浪发酒疯哉?一个男人会说这种话,难为情哇?难为情哇?”伸出一只手指刮刮脸。

“什么叫难为情,食色是人之大欲,一个人没有性欲,便失去了人生意义,人人失去了人生意义,你的生意恐怕也没有人请教了。难道你们女人没有性欲不成,这是男女一体,不分轩轾,假使你处我地位,想想看,这日子难过不难过!”

“并不难过,并不难过。”

“这句话我可断定你不是由衷而发的。亭子间嫂嫂,我们虽是一个邻舍,可说二家是一家,我谈不到有照顾你的地方,你倒常常照顾我,今夜你可以不可以索性照顾我到底?”我红得一面孔,手在颤颤的抖,心想横竖横了,这日子妈的!不是人过的!

“你的酒不要再喝吧,话越讲越不对了,什么叫索性照顾到底?我不懂!”她伸一手过来夺我酒杯,杯里的酒泼翻一桌。我说:

“我没有醉,头里有些昏,我要横一歇。”

“好,到我床上横一会吧。”

我便一脚跨过去,一个身体朝她床上一倒,便糊里糊涂睡着了。半夜我有些酒醒,神志清楚,微微张开眼睛一看,看见亭子间嫂嫂身上卷了一条毯子,蜷曲在四只椅子并拢的床上睡着了,我想这才是绝妙机会,心一横,假装酒没有醒,从床上一跳起来,像一只饿虎,伸出二只手臂冲过去把她用力一抱,她从梦中惊醒,张开眼睛叫道:

“朱先生!朱先生!做啥?做啥?”

“我不做啥,你不要怕。”我手不期放松了。

“朱先生,你酒醉到这番地步,下次我再不同你喝酒。啊唷,半夜三更,这样吓人?”

“你不要怕,我告诉你,刚刚我似乎看见一个矮子要来加害你,我恐怕你给他害了,所以从床上一跳过来把你抱住。那个矮子由窗口逃走了!”

“一个矮子?是不是小和尚?窗关紧的,如何逃出去呢?要末小和尚死了,他的魂灵来捉我去?”

“这句话作兴有三分对,小和尚不是为你受伤而死的么?哈哈,哈哈!”我轻妙的把责任卸得丝毫无关系,才回到自己房中去睡了。

第二天我一觉醒回来,心里说不出的无限惭愧,觉得昨夜太孟浪了,我不当睡在她床上,我更不应该把她身体拦腰抱住,她叫出声来,我连忙掩没自己的丑恶,伪说看见一个矮子来加害她,给我把他打出去了。这完全是一大笑话,当时以为自己的转变巧妙,亭子间嫂嫂不致疑心我非礼,然而这适足表示我的笨拙,她是个什么人?这一点念头都转不到吗?今天我如何再见她的面孔呢? ,一个人的性欲冲动,正像炸弹的开裂,一发不可收拾,酒犹如导炸药的火线,喝了酒,炸裂性更烈,免得以后再出老毛病,第一先要戒酒,戒了酒,便永没有醉的时候,再也不致伸出臂膊来抱住她了。然而今天我有何面目见她呢?

一早我便把房门关上了,外面的雪已经积得老厚的一层,气候很是寒冷,我一人伏在房里不走出来,到了中饭,摸出一只面包,在炭火上烤来吃吃,也不出去上饭馆。这时候亭子间嫂嫂来敲门了:

“喂,朱先生,开门。”

我假装不听见,也不开门。

“朱先生,朱先生,开门啦!”

我才不得不把门开出来了,她一走进便一笑问道:

“啥事体不开门?中饭也不吃?昨夜的酒还没有醒吗?”

我说:“酒本来喝得不多,昨夜根本没有醉,你为什么偏说我醉呢?”

“还说不醉?不醉会半夜三更跳起来抱住我身体?朱先生,老实告诉你,昨夜我本来不睡椅子上的,因为……”她笑着不说下去了。

“因为什么东西?我不明白。”

“本来我们同床也没有关系,有啥人来管我们闲事,眼眼我这二天还没有清爽,所以我昨夜只好蜷曲在椅子上了,事也真不巧,哈……”

我羞得一面孔血红,亭子间嫂嫂真是脸厚,会公开露筋露骨的说出来,我们男子反给她吃瘪,弄得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说:

“酒这样东西,顶是坏东西,它会使人失了知觉,做出的事,好像不通过自己的脑子似的。昨夜我会拦腰抱牢你,真是一点也记不起了,我很对你不起。”

她蜜蜜笑道:“那末你承认醉了,为什么我昨夜问你,你偏说不醉;你抱住我身体,我问你啥事体?你又会像说酒话的,乱说一十七,什么一个矮子来害我,你把他打出去,从窗缝里逃走了,哈哈,到底阿有茄事体没有?”

这一记责问,我窘得哭笑不出,我只得老实说:

“好了,好了,亭子间嫂嫂,请你宽放一点吧,我下次无论如何不同你喝酒了。这次闹了一个笑话,只怪我自己不好。”

她一阵笑,笑得变了脸,说:“我昨夜当你走了后,我想了一夜,却想不明白,难道真的小和尚的魂灵来捉人?况且小和尚又没有死,电灯点得通亮,假使是鬼,他敢进来吗?后来我才想到,一定是朱先生调枪花,见我醒了,把这话来掩饰的!哈哈哈……”

我这时候房间里已经窘得不能容身,逃走到外面去了。

十二月过了廿四以后,便家家日夜“毕逢毕逢”的敲着年锣鼓,非常的闹猛,外面雨雨雪雪,三隔二天的落着,这正是腊鼓催残年的景象,可是我们每日执笔的人,不能受到这样锣鼓喧天的扰闹,思路完全给它打断了。这时候我索性向书局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在家里白相,偶然写点应酬小东西,白天空闲时间很宽余,便在房里烧一个火盆,买上几斤生山芋,围在火盆边头取暖,烤山芋吃,亭子间嫂嫂白天不出门,我又空闲,她天天在我房间内取暖谈白相,吃饭时候,她索性把锅子放到我火盆上来烧菜煮饭,自然我也不出门买饭吃,老实不客气是吃她的了。这仿佛是一对夫妇,我们淡得投机,有胜于夫妇之处,因为双方不客气之中,又带着客气,有点小事,二人争抢着来做,吃好饭,碗、锅应该要洗的,我先抢来去冼,她又从我手里夺回去,硬说我不会洗,地上泼了一摊水,又二人抢着来扫,她看见我被头褥单脏了,便自顾替我拆下来拿去洗了,我的衣服破了,她手里拿了针线,立刻叫我脱下来替我补好,我想到亭子间嫂嫂这样赤心忠胆的当我一个自己人看待,心中更加难过,我家中女人未必有像她如此贤劳,而待我感情也没有她如此热烈,如果叫我长处这环境之中,我的心恐怕也要被她感化的危险,我还想以后日子悠长,正不知怎样的一种结果呢?

过了二天,大除夕到了,这一天我写了几封拜年信,大除夕发出,正月初一二都可接到的。亭子间嫂嫂身上穿了一条白围身,双手都是油腻的,她走过来笑道:

“朱先生,今夜请你到我家内吃年夜饭,不过骗骗你来坐一会,一无东西吃呢。”

“吃年夜饭,一定到,还有什么别人么?”

“只有一个寄娘,一个板阿哥,还有二个小姊妹,作兴她们不会来,连你我一淘只五六个人,许多客人我也不去邀了,只拣二个自家人,小叙叙,一年只有一次呢。”

我想到今天自己家中也在吃年夜饭了,可是我远在千里之外,而吃别人家年夜饭,能不气闷煞人。

“朱先生,朱先生,一只鸡请你替我杀一杀?”

我一手接着那只红毛大雄鸡,一手拿了一柄菜刀,双手只是“达达达”的抖,用刀在鸡头颈试一试,无论如何下不落手。亭子间嫂嫂边头笑道:“是个男子汉一只鸡也不会杀,还是我来,我来。”她又把鸡接了过去,跑到下面弄堂里去托人杀了。

鸡在火锅内炖得非常鲜而酥,她夹一个肫肝,顶在筷尖上过来叫我尝尝滋味,一会又夹一个鸡腿过来叫我吃吃看阿曾酥?这情景宛如我在那一年在家度岁的仿佛,我妻子也是叫我杀鸡,我不敢杀,另外托人杀了,也是鸡将熟,先夹一个肫肝给我尝尝。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二句词可把我处境描写尽了。

过了年,新正到来,各业都在休假期内,茶坊酒肆歌舞之场,倍形热闹,这时候也是上海娼妓营业最发达时候,亭子间嫂嫂也认为新年头上几天生意很好的,所以一吃了中饭,不待天黑,便化妆得非常姣艳,要紧到公司里去了,她为什么跑跑马路不高兴,又跑公司呢?因为跑马路原是暂时的,觉得马路上生意难做,一夜跑倒跑煞快,常常落空,接不到一个客人回去。后来索性不跑,停在家里。新正马路上人都是小孩子,流氓多,穿得略为摩登一点,小孩子,流氓包围着你掷甩炮,看见人少的地方,便一阵推,把你推到墙壁角烂摸奶奶,烂香面孔,粗手粗脚的不管你死活,等你“哇啦哇啦”叫巡捕,可是巡捕要紧指挥交通,一时又分不开身,结果豆腐给他们吃得哭泣为止,才一哄而散,亭子间嫂嫂像这样情形吃过一回亏,胸门前钮子也拉碎了,头发也弄乱了,你越叫喊,他们越哈哈哈开心,人又围了许多,你一把,他一把的,这真毫无办法,所以大年夜和新年头上,穿得漂亮一点的女人,走出门来非常危险,往往为这一批野小孩,流氓追踪袭击,走投无路,客气围住你“拍拍拍”掷掷甩炮。因为这原因,亭子间嫂嫂还是跑跑公司吧。她走到大京班门口那个牛肉面摊头上,看见一个熟客伏在板桌上眼睛弹出大吃其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如雨,一只小瓜皮帽盖在头上像蒸笼,热气冒上来。面摊老板看见亭子间嫂嫂,心想这只淌白长远不见了,便一笑:“哈啰,你长远不来了?”

“是啊,我身体不好,不出来长远哉。侬生意阿好,新年恭喜你老板发财。”

那个一头大汗吃面的熟客人,听见一个女人声音蛮熟,便回过来一看,亭子间嫂嫂先给他一个笑脸道:“汪先生,你在这里吃面呀?”

这个客人很局促的笑道:“秀珍,真巧,我要寻你长远了,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今天碰见,巧极,巧极,阿要吃碗牛肉面?”

“我已经吃过中饭,谢谢侬。我家里不知道,为啥你不问三江里阿荣,他会告诉你的。”

“原是啰,我又没有工夫到三江里去,你近来阿做做?新年生意那哼?”

“今天还是第一天,那哼晓得。你汪先生今天当然帮帮忙的了?”

“算数,算数,现在时候还早呢!”

“早有早的好处,所以我老早就出来,等一会人家来喊,我又没有工夫了,汪先生阿肯现在就去坐一会?”亭子间嫂嫂把他一阵怂恿,这位汪先生有点糊涂起来,付了牛肉面账,便跟着亭子间嫂嫂,一个圈子兜到电梯口,又一阵下降,便跑到马路上来了。她挽住他一只手臂,一路走来,死命不放,好像今天是新年初一,万事吉利,我一出门便接着这一个熟客人,真是财运高照,我应该多灌灌他迷汤,多挨出他一些血来,便侧了头朝他一笑:“汪先生,你长远勿来喊我哉,我真真牵记得来,我日日夜夜想你,想得饭都吃不下了,天天喝自来水,我许多客人都死完了,只有你汪先生没有死,将来脱壳,长命百岁,哈哈哈……”亭子间嫂嫂更加把他一阵挽得紧紧的,这位客人魂灵已经出了窍了。

这位汪姓客人,好像被绑的一般,一会工夫便给亭子间嫂嫂拖到会乐里来了。她走到门口站定了一下,一手指指门牌号头给客人看,说道:

“阿晓得,会乐里七号,走后门进出,上楼,扶梯口亭子间就是,下次来,千万不要忘记!”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常常要忘记,我现在记住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个‘七’字就不会忘记了。”

“再不然你出门时候,在门口壁脚上撒一场尿,不是也不会忘记了。”亭子间嫂嫂忍住笑,客人脚一跳说:“我不是一只狗,不认得路要撒一场尿?笑话,笑话。”

“汪先生,我搭倷自家人,新年新岁,打打棚,寻寻开心,不要见气。”她走到楼上房门口,掏出一个钥匙开门,这时候我在房中烤火,心想亭子间嫂嫂倒有本领的,明明见她出去只不过一个钟头,已经兜着一个客人回来了,如果依此一个钟头一个客人,下半天兜到夜里十二点钟,至少七八个客人可接,无怪她说新年头上生意好,到底是颜色。我连忙朝板缝里张了张,看见这客人一面孔麻子,鼻梁一直塌到底,嘴巴老阔,仿佛一只叭儿狗,亭子间嫂嫂看见他一顶小帽子里面还是热气腾腾朝上冒,便把它一脱,不料里面露出一头癞痢,都结的是一只只梅花盖,客人自己怕难为情,连忙抢小帽子来盖没它,这一副呆腔我看得忍不住笑。他说:

“秀珍,你不要打棚,我还要看五点钟一场影戏,我现在坐了一会马上就走。”

可是亭子间嫂嫂,坐在他旁边,很悠闲的剥着瓜子肉,塞进他嘴里,这客人抱着你塞一粒,我吃一粒主义,满不放在心上,也不说感谢的话,我看得真是津津有味,想不到她还会这一套应酬功夫,客人说了这句看影戏去,她理也不理他,好像肚里做功夫,便瞟了客人一眼道:“哼,到了我这里来,休想出去,看影戏,随便什么日子都可看,为什么一定要今天看?”

“你不放我走?”

“当然啰,今天是什么日子,新年新岁,人人要讨一个好口彩,你真是我今年今天第一个客人,既然到了我这里来,夜厢不做不去说它,难道局也不做一个就走吗?介容易?也没有介便当!”

“我准定明天来。”

“你要想走,不相信试试看?”可是瓜子肉依然一粒粒剥进他的嘴,功夫可算真到家了。这客人弄得死不得活不得,便笑起来说:“要做局就做局,侬也不要介样子待我,好像寻相骂?”

亭子间嫂嫂拉开嘴一笑:“蛮好。”便很快的铺起被头,帐子放了下来,她自己先一跳上了床,一人钻在被里笑道:

“来来来!”

“不要你喊。”

“喔唷!又要搭死人架子哉?”接上是个入骨的笑。

这个叭儿狗姓汪的客人,和亭子间嫂嫂好事完毕之后,只听见“察啦啦”一声,帐子里面伸出一只玉臂,把一面帐子拉开了。亭子间嫂嫂披了衣服一跳下床,马上躲到那床弄堂里坐在马桶上大拉其尿。叭儿狗客人忽然头一侧问道:“喂,秀珍,阿是外面下雨了?”

“没有下雨呀?”

“奇怪,我明明听得像落雨声音?”

“死快哉!要末我撒尿声音,外面太阳还没有落地呢。”

“对了,像是真像,你撒尿为什么‘哗啦啦,哗啦啦’的,怪像阵头雨。女人家撒尿,有像你这样子,还是第一趟听见过。我家里太太撒尿,只是‘嘶……嘶……’的,没有‘哗啦啦’的,你大约尿头一来,便任它一泻而下,变了打阵头雨了,哈哈哈哈。”

“你这张嘴巴也是有说无道,人家撒尿也来多管闲事,啥人来理你!”亭子间嫂嫂忍住笑,从马桶上站了起来,洗了洗手,便走到床前来叫道:“可以起来哉!”

“笑话真笑话,刚刚逼我上床,现在又逼我起来,我受了冷,生仔毛病那哼?”

“你又不知道,人家新年新岁,要想多做点生意,人人像你这样做一个局,介许多辰光,我完也完结了。好,谢谢你,请你帮帮忙吧。大家老主客以后日子长呢!”

这个叭儿狗客人,调皮真调皮,他索性翻一个身,面孔朝了里床去了。亭子间嫂嫂面孔一板说道:“你到底那能啦?牛皮糖式的?做一个局,也有一定辰光,像倷这样尽管困过去,譬如平常日子呢,也不去说它,一无关系,这新年头上几天,几多宝贵,你们客人也应当原谅我们一点?好,谢谢你起来吧!”

这叭儿狗客人,热气冷气也不透他一声,管他大打鼾声,困他的觉,这当然是假困着的,他心里想,这女人倒可恶,翻脸便不认得人,我故意难她一难看,看她到底放出些什么手段,逼我下床,就算她本领大。亭子间嫂嫂看看他还是一点无动静,便脚一踏,嘟起一只嘴巴,跑了开去,管她倒水洗脸,咕噜咕噜的说:“也没有介样子的,客人接得多,看见得多,有什么稀奇,不过做一局,又不是夜厢,假使做了我夜厢,我不要陪他三天三夜。”咕噜了一阵,面也洗好了,脂粉都抹好了。这叭儿狗客人还是不曾起来,困在被窝里暖热得来。亭子间嫂嫂一阵发恨心,把床“毕逢毕逢”拼命的撞,使他不能安逸。我在板缝里偷张到这里,连忙逃走,板壁上灰尘受了震动,落了我一头颈了。

亭子间嫂嫂把床“毕逢毕逢”一阵撞,嘴里边叫道:“你到底起来不起来?你不起来,你尽管不起来,我撞得你死也不会安逸,阿要试试看,你困到夜,我撞到夜,我预备今天牺牲,大不了是不出去做生意,你也没有好安意,撞得侬天翻地覆,昏头七冲……”这时候叭儿狗客人才翻了一个身哈哈笑道:“好了,好了,让你吧。秀珍,你这人真不作兴,阿要做下趟生意的?我问你?”

“我闲话已经同你说明白了,新年新岁,叫你帮帮忙,招呼打过捺的,还故意这样同人家做对头,啥事体呢?你又不是我生客,生客作兴我催他起来,心中不乐意,故意寻我事,你真是我一个二年来的恩客了,我和你二人之间不讲不明白么?还会这样不原谅人家,阿气数?好,好,不要多烦了,快快起来吧,我面汤水也端好了,元宝茶冲好了。”

叭儿狗客人一边穿衣一边下了床,头一摇道:“秀珍,我肚里有点饿,你快快替我去喊一碗脚爪菜饭,没有脚爪,便喊四喜菜饭……”不知道他说也没有说完,亭子间嫂嫂便一阵跳脚抢道:

“喔哟,请你省省吧,到外面去吃吧,我们这里穷,平日只做一个苦开销,那里用得起娘姨专门替客人买长买短,买张买李,我又没有功夫,辰光都给你搭煞完了!”

“肚里饿,那哼办?”

“你不是才在大京班门口吃牛肉面的吗?为什么忽然又肚里饿?谢谢你吧,再不要寻我事了,我实实在在要紧出去,请你到馆子上去吃,好不好?”

“这种话侬谈也勿谈,大京班门口吃的面,我同你一阵调狮子,老早消化完了。你这样做人家,娘姨也不用一个,做来的钱,一定倒贴小白脸,阿是哇?”

“是格,是格,依你说就倒贴小白脸吧。”亭子间嫂嫂心中恨是真恨,断命的还不走,脸上自然表现出来全是讨厌他的颜色,叭儿狗客不是有眼无珠,倒挂老爷面孔,看到心里难过,要想光火又不好意思,新年新岁,堂子里面相骂,岂不是触人家霉头,便隐忍住肚里不做声,心想下次再来讨扳账,我如果要难他一难,最最便当也没有了。当下洗了一个面,喝了一口元宝茶,又吃了她一只橘子,二根寸金糖,才手一扬道:“今天实在对不起,下次再来报答,好得这门口我已经认得,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号门牌,再会,再会。”亭子间嫂嫂无论如何心中恨煞,送他出门时也还报答他一个笑脸道:

“汪先生,下次再请过来,我可以多多陪你白相,今天真对不起呀!”

叭儿狗客人在扶梯底下咕咙的回她一声:“烂污比!”

叭儿狗客人走到扶梯底下,恨恨的骂亭子间嫂嫂一声“烂污比”,也好像出一口胸中怨气,真是化了钱出来白相,给人家当瘟生。他跑出门口又回头朝门楼上一望,看不见上面有门牌,奇怪真奇怪,她明明说的“七”号,那里有个“七”字,左一望,右一望,还是不走。亭子间嫂嫂又换了一身行头从楼上飞奔的下来,看见这客人还在门口呆头呆脑的不肯走,哈哈一笑问道:

“倷在作啥呀?还不走?”

“我寻不着‘七’字门牌,下次再来不要弄错吗?”

“啊哟!搅是真搅,笨是真笨,我告诉过你七号门牌是前门,我们走是后门进出的,你如果再记不清楚,你一家一家挨过来寻,挨到第七家,也就明白了。”她说了这二句便管她走了。叭儿狗客人心中又是一恨,你走招呼也不打一个,当我陌生人一样,真是一无情义。可是这都隐忍下去了,他决心要来报仇,所以门口要弄清楚,他听了亭子间嫂嫂的话,一家一家挨过去,挨到第七家,原来是一家药材行的栈房,他更加弄不懂,再重新回到七号里来,再仔细一点门口并不是第七家,却是派着第五家,他便记在心里,摸出一枝铅笔来,簿子上落下一个“五”字,便很快活的走了。隔了二天,只是年初三,叭儿狗客人约了二个醉醺醺的朋友,先到公司大京班门口,东一找西一找,找不着亭子间嫂嫂,又到文明剧场,绍兴剧场,也找不着她,二个朋友说:“既然找不到,何不到她家里去?”

“家里去是可以,我也认得的,就是会乐里七号。”

这三个人便赶到会乐里来了。

这个时候已经晚上靠十点钟,三个家伙,冒冒失失,一直赶到会乐里来,原来这几家门口都是一样的建筑,一进门口,一只扶梯,到顶便是亭子间。他找的七号,只记得挨过去是第五家,那里知道第五家又弄错变了第五号门牌,他一心一想来找五号门牌,抬头一看,果然一式一样,便领导了二个朋友“登登登”一直赶上楼,看见亭子间房门关着,叭儿狗客人心想,我今天是带了二个老门槛的朋友来白相的,秀珍任何手段做出来都不怕,都不会给她当瘟生,胆子一壮,神气全来,便逢逢把房门用力一敲,叫道:“开门!开门!汪先生来了!”

岂知道这亭子间里住的却是一个陆稿荐肉庄上斩肉司务,一对夫妻老早上床上困了,听见敲门很急,又听是什么汪先生来了,他根本想不出有这个朋友,外面的门敲得怪急,他的太太便伸出一个头被头外面问道:“啥人?啥人?”

“是我,我是汪先生呀!快快开门!”叭儿狗客人暗暗好笑,心想介老早困了,操那娘,倒开心的,一定接着夜厢了,我也吵得她不得安宁呢,哈哈。

斩肉司务心想我从来没有姓汪的客人,便不待细问,从被里一跳下床,赤膊披了一件棉袄,把电灯开亮了,这时候门外敲得很急,似乎用脚来踢着,叭儿狗客人大声叫道:“你到底阿开门不开门?我姓汪,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真糊涂虫?”

斩肉司务闷声不响,把门开了进来,这三个家伙要紧勿煞一冲而进,嘻嘻哈哈的以为开门的是狎客,便伸手把他脸上一阵摸,烂吃豆腐,便又冲到床门前,正要揭床上被头,一看不对,这明明被里是困的一个老太婆,这一来三个家伙都怔住了,叭儿狗客人轻轻的说:“我们走吧,真该死的,如何会弄错了一家?”他们正要拔脚溜跑,你想斩肉司务那里肯放过他们,老早“蓬”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他双手腰里一撑,走过来问道:

“喂!你们三个阿是强盗?半夜三更闯到此地来抢东西,蛮好,我马上打电话派车子带去!”他连忙把衣服穿好。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们三个人酒喝醉了,弄错了一个人家,实在抱歉!”便连连伸手行礼。

“没有茄容易,弄错了还会把我面孔烂摸,又跑到床门前要揭我女人被头,你们不但是强盗,还要强奸我女人,手段倒不辣,好!”又恐怕三个人逃走,忙把门上司不灵暗锁扳上了,他们三个家伙纵使变做三只小苍蝇,也是逃走不出。叭儿狗客人心中窘得急汗直流,还有二个朋友是他叫来玩的,死人不管,即使到行里去,名誉上损失,都要向叭儿狗客人是问,闲话早已声明在前,瘟不瘟,明明问过他认得不认得地方,说认得的还会弄错了人家,新年新岁,这还不是触人家霉头。二个朋友忽然倒戈起来,发生了内讧,叭儿狗客人二面受夹攻,急汗直流,哀哀向斩肉司务求情,认错,说道:“我们三个人都是正当生意人,因为酒喝多了,跑错了一个门口,摸到这里来,实在是无心的,你不相信,明天请去打听,我是五马路福和锡箔庄做伙计的,还有二个朋友,都是法大马路万祥蜡烛店做伙计,你一定咬我们三人是强盗,捕房里决不会听你一面之辞,也要实地调查,到底抢你的什么东西,这榫头岂可装得上?我看这样办法吧,我情愿拿出一张黄鱼头请你吃老酒,你放我们出去,可以不可以?”他说到这里,索性双膝朝下一跪,做出一副苦肉计来,这个斩肉司务听见一张黄鱼头,闲话也马上转变了,他头一别道:“你跪也不必跪,有话好讲,前次我也是跑错了一个人家,我是拿出十只洋来了事的,我起先出到九只洋都不成功,他们一口咬定我是强盗,我想我明明是偷鸡桥陆稿荐做斩肉的,不是调查不出,如何会做强盗呢?后来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真到捕房里去,决不会马上就放你出来,眼前苦头先要吃了,作算马上调查,至少也要关几天,想想还是出了十只洋,他们才放我出来,现在你们是三个人,一张黄鱼头那里够!”

后来再三讲好话,总算化了十只洋才了事。钱当然是叭儿狗客人出的。他走出弄堂口,双脚气得发软,手在发抖了,他告诉二个朋友,说今夜回去要吐血!

关于叭儿狗客人这桩事,亭子间嫂嫂如何知道的呢?到了第二天晚上这家伙还是心不死,又到会乐里来七寻八找,居然给他寻着了,捧了头一欢喜的,一五一十告诉了这一番情形,亭子间嫂嫂拍脚拍手笑道:“开心呀!真开心呀!要你也难为十只洋,因为你这个人太可恶,那一天年初一,我再三叫你起来起来,你不肯起来,害我上公司晏了,客人一个也接不到,一直到夜里十点钟,才接着一个生客,我从来没有新年新岁一天之中只接二个客人的,这还不是你害人,我新年里就碰着你这扫帚星,霉头触到印度国去了!”

叭儿狗客人头一摇,眼睛一弹,一手指着亭子间嫂嫂便说:“哈,我不骂你白虎精,你倒骂我扫帚星,我如果新年头不上同你白虎精做一个局,何致大拉司给人家敲去十块?我当时气得手脚发抖,眼睛望出去墨黑,当夜回到家里一场鲜血吐下一面盆,性命几乎送终你手里!”

“汪先生,汪先生。”

“唔。”

“还好,还好,叫你二声,还会答应的,性命没有送在我手里,哈哈哈……”亭子间嫂嫂一阵发痴的笑。叭儿狗客人忍住笑指道:“倷这只白虎精,还要嘴上讨我便宜。”

亭子间嫂嫂却马上来一个翻脸,咬牙切齿的说:“你再敢骂白虎精?你再敢骂白虎精?倷娘不收拾你不是人养出来的。”

叭儿狗客人倒弄得一窘,也就不敢再噜苏下去,便摸出一块钱来,作算打茶围的,拍拍屁股溜走了。亭子间嫂嫂连忙赶出去喊道:“一只洋拿去,啥人要你的钱?蜡烛稀稀的,我不曾看见过钱?”

可是他早已到门口外面去了。

这一天夜里他们二人又在大京班门口碰见,各人望了一眼一笑,双方都不讲话,便走开去了,有趣真有趣。亭子间嫂嫂常常说这客人有神经病,一只面孔越看越惹气,越像叭儿狗,以后再也不去理他。我说:“假使他寻上门来,你总要接他了。”

“谈也不要谈,我不曾这样烂。”

“他有钞票。”

“替我省省吧,多足多我不想,我谅他也没有钱,除非他自己锡箔庄上偷点锡箔灰出来。”

“这句话你是说错的,你接他生意,根本是看中他的钞票,不是看中他本人,为什么越看越惹气,你又不攀给他做女人!”

“你不要说,这也有点道理的,这种呆头呆脑的客人少脱几个也没有关系,一朵鲜花插在牛屙上,心中总有些不甘,我又不是包给人家做的,我是自己身体,要接便接,不接便不接,所以我满不在乎,有啥人来管我呀?”

过了新年初五,商店大都开市了,一般伙计从赌的一门上改换了玩玩公司,新年都不做夜市的,一敲过六七点钟,匆匆打了烊,都向影戏院,戏馆,公司,以及堂子里来寻欢作乐,所以公司里的游戏场,一到夜里,生意更是挤到水泄不通,亭子间嫂嫂也认为这时节正是出生意时候,夜饭老早就吃吃好,打扮打扮舒齐,我没有出门上饭馆,她已经门“篷”地一声,锁锁好走了。我时常停住笔,凝神的想,觉得她的身体究竟不是铁打的,也不是钢骨水泥的,为什么一连四五天,一天至少要接二三个客人,年初四我看她接过五个客人,三个做局,一个打茶围,一个夜厢,她的身体如何来得及呢?她的精力如何够得到呢?这无非是促自己的生命快快毁灭,朝死的路上走得更加快,这是一定的,一朵娇艳的花,偶经一场风雨,还可支持得住,如果一连五六个风雨的摧打,决不会有鲜艳之态,我看她没有化妆之前的面色,实在怕得可以,到了夜里,一经胭脂花粉涂染,简直换了一个人,她自己也承认白天是个鬼,夜里是个人,白天出门,如果不化妆,客人路上相遇,简直不当她是个顾秀珍,这又仿佛是个伶人,本来面目是怕的,一经登台,上了装一些也看不出了。一个做生意的女人,血终是亏的多,气色二字早已脱离了关系。三年下来,一个人任你身体如何结实,终究是衰老得没有用的了。亭子间嫂嫂的风韵,近一抢来更不如前,我从她的脸上,细细观察,眼角皮上已稍有皱纹,笑起来嘴巴两爿皮,比从前薄得多了,她梳一次头发,总要脱落下来不少断头发,这分明血气更呈衰退之象,我常常劝她进补点东西,譬如牛奶,鱼肝油,鸡蛋一类滋补东西,又不是吃不起,她叹一口长气道:“像我这种人,巴望早一天死,死掉也算数了,还吃什么滋补东西,省省吧。”老实说即使吃滋补之品,也是没有用的,一方面拼命消耗破坏,一方面补进,依旧无效,只有停止接客长时期调养,或可挽回逝去的青春,舍此便没有旁的办法了。然而生活的鞭子加在她身上,那里可以长时期的休养呢。我想到这里,又要怪这个社会的腐败了,像亭子间嫂嫂这种人不但上海邪邪气气多,就是内地以及各国正也不知多多少少,我屡次想救她上岸,终以力量薄弱,着手无策,便又很消极的劝她趁这青春还没有衰老,可以积起几个钱的时候,还是多积几个钱,早一日脱离苦境的好,一个人能有多少年可活,过去的境况这样的不幸,试想痛苦不痛苦呢。我有二个朋友都很年青英俊,没有太太,很想介绍亭子间嫂嫂给他们结婚,不过我这张嘴开口不出,除非真正有普罗思想的人,才没有关系。假使我家中太太翘了辫子,一定讨亭子间嫂嫂做续弦,我不嫌她什么不好,这是社会害了她的,我应当同情她,把她培养得好好的,依然是个可爱人儿。

亭子间嫂嫂出于意外的,在公司里搭客,却搭着一个同乡人,这个同乡人是住在她乡下隔壁的,自小和亭子间嫂嫂一同玩过,现在双方都长大了,那一年她借做工厂为名,动身到上海时候,这个邻舍还送她到轮船码头,代她拎了一只小小杭州篮,一手掮了一个小铺盖,一路行来一路谈着,叫亭子间嫂嫂到了上海常常通信,家中的爹爹他代为照顾,在上海不必担忧,只须安心做生活就是了,过日他到上海来有事,再到工厂里来望她。亭子间嫂嫂自然欢迎他到上海来玩的,叫他到了上海,定要到她厂里去玩,不要一人偷偷避避,到了上海不去看她。双方说得很是投机,而这个邻舍一心一想以为她在上海做工,由小工一定渐渐升到工头的名目上去,由于她每月寄回来的家用可以看出,二年后的今日这个邻舍果然到上海来了,却找来找去没有这家工厂,他到处打听,都打听不出,因为亭子间嫂嫂的爹爹有口信搭他出来,务须找到她本人,亲自面告的,他一连住了几天,无从探听,也就把这事搁下,一人出去荡荡马路,又到公司里白相白相,却无意中遇到了亭子间嫂嫂,可惜真够痛心的,原来她并不是做工厂,却是操着神女生活了!当她没有看清楚这邻舍面目而上前去搭他时候,这个邻舍早就认出她是顾秀珍了,他惊异的叫了她一声:“你是不是就叫顾秀珍呀?还认得我吗?”

亭子间嫂嫂心中一跳,面孔变了色,叫声:“啊哟!你就是根宝哥吗?”

“对了,秀珍,我一连找你多天,打听不到你的工厂地方,想不到无意中倒在这里碰了头,真是巧极。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想跟你谈谈,你爹爹还有口信搭我来的。”

亭子间嫂嫂印象中想二年前在家乡轮船码头和根宝哥分别的一幕,以及家中年高的老父和现在自身的景况几方面心境兜上胸来,一阵悲伤,几乎双泪夺眶而出,她抑住感伤,含泪苦笑道:“根宝哥,二年多没有看见了,我一点也不认得了,哈哈,你现在发胖了呀!”

“秀珍,这里不是谈天之处,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同你去细细谈谈吧。”

“好。我就住在这里,只隔二条马路便到了。”

亭子间嫂嫂把他领到家里来,根宝哥四边一看,布置得甚为考究,桌上四只大玻璃盆,盛着糖果,瓜子,花生,仿佛是招待人客来的,他心上更加吃定秀珍做的什么勾当了,稍稍代为惋惜,这其中当然有原因。便装了不知道问她:“你的工厂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只有招牌没有地址的呢?你明天可以领我去见识见识吗?”

亭子间嫂嫂忽然双泪挂了下来,忍不住呜呜咽咽哭泣了……

根宝看见她忽然哭起来,连忙问道:“为什么哭?你说,你说。”

“根宝哥,不瞒你说,我实在没有这只面孔见你,请你还是不要认我是你的同乡吧……我的爹爹面前,请你回去告诉他,也不要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已经不是二年前的顾秀珍了,我在外面干下这掉脸的事,没有这面孔唤你一声根宝哥了。 ,只怪我命苦,要争气争气不出,工厂关闭之后,我一向流落在姊妹淘家内,后来姊妹淘也不要我住,我总不能在马路上做瘪三,肚里饿要吃,身上冷要穿,我想想除了这条是我的生路之外,简直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把心一横,答应姊妹淘介绍我到一家生意上做包账,我第一夜出门去做,只是落眼泪,我几乎昏过去,她们都替我可怜……”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一阵悲伤,只是抽抽咽咽的尽哭,她的话都说不清楚了。根宝哥叹了一口长气道:

“你说下去,说下去,事到这地步,哭也无济于事。”

“我第一夜一出门便接着客人,本家看我卖相很好,便不放我走,待我也很好,我起初意思是暂时做一二个月,再想旁的路走,或者托人介绍别的工厂,那里知道本家挽出我姊妹淘来,再三留住我替他做包账,定期三年,我一跳起来决定不答应,后来改为二年,我也不答应,又改为一年,无论如何逼我答应,叫我帮帮他的忙,我以情面难却,又想假使不做下去,还是不能生活,思前想后,也就糊里糊涂答应了他们一年期限的包账,到手了六十只洋,除去姊妹淘介绍的横头钱,自己又添了鞋,袜,衬里衫裤,梳头家伙之外,只多得五块钱了。就此以后天天晚上出门接客,白天困觉,过着昏迷的日子……”

“那末你包在生意上,一年工夫为什么只有六十只洋,如此便宜,你不要上当,受姊妹淘圈套?”

“这是不会的,我也有我的包账笔据的。”

“这张笔据让我看看。”

亭子间嫂嫂便打开箱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根宝哥接在手里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立包工出笔人顾秀珍,现年十九岁,系浙江人,今因流落沪上,生活困苦,自愿央中保人说合,自包自身,立包到永记名下为平康,当日三面言明,包工期限一年,计洋六十元正,当时一并收清,自包工之后,任由包主管束,改名换姓,操理平康营业,年内从良者,去本对拆,包工做到民国廿六年夏历十一月廿五日为止,倘有年限未满,半途而废,照本加倍奉还,方可自由,节外生枝,来路不明,根底不清,向出笔中保人一方负责理直,倘有风云不测,各由天命,此系自愿成交,并非勒逼,各无异言反悔,恐口无证,立此包工笔据为证。

民国念五年十一月念五日

立包工出笔自愿人顾秀珍押

中保人陈妹妹押

写据人老枪阿根押

根宝哥看完了这张包工据,叹了一口气道:“这上面写的做到民国念六年一月廿五日为止,满期之后你为什么不回去,还继续替他们做下去呢?”

亭子间嫂嫂摇了摇头,不胜凄凉的道:“满期之后,我身边也积了几个客人给我的小伙钱,我想既然没有工厂做还是回家的好,可是我又一想到家里也是日子难过,我因为家中弄不好,才出来做厂的,现在回去岂不是没有办法,想来想去,索性将我自己身体去糟蹋吧,因为我这时候身边有几个熟客,都是很好的,同他们商量之下,都劝我自己立一个门户来做,他们愿意来撑我腰,我便在十二月里租了一个小小亭子间,又问客人借了些钱买家什,被铺,就这样糊里糊涂过着下去。根宝哥,我干下这桩事,面子不面子二字,完全顾不来了,因为我要生活,我没有法想,一个人到了这样日子,假使争一争气的,索性下一记辣手,朝黄浦江里一跳完结,但是我下不落辣手,争不出一口气,‘好死不如恶活’,我在这里过日子简直不是过的日子,我心中那里愿意要这样做?根宝哥,你是明白人,你应该原谅我的,爹爹面前我一直瞒到现在,你回去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假使晓得我在外面干下这不知廉耻的事,他一定气死,从前他来过一封信,言语之中,已经不大好听,我时常虑到只怕碰着同乡人,回去告诉他,眼眼今天幸而碰着你,我知道你不会告诉他的。”

“告诉当然不会告诉,不过我替你着想,这终非长久之计,你这样做下去,你爹爹难免要知道,到那时候我当然瞒不住,只好照直讲。总而言之,你工厂停闭时候,为什么不写封信给我,我不是不能替你想办法,你这人真一时糊涂!”

“……”亭子间嫂嫂低垂了头,频频拭着眼泪。

“你现在回去吧,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想,我也没有这只面孔。”

“现在你爹爹又不知道,隔壁邻舍只知你在上海做厂,现在不回去,将来待到穿绷了回去,难道才有面子?”

“我是主意摆定,今生今世不想回去了,我死也死在上海!”她又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命里注定,要吃苦总归吃苦!”

“你知道你爹爹这次托我带口信,要你向工厂请假一个礼拜回去,他因为一则长远没有看见你,二者你的亲事也要同你商量商量,他说你在外面终究辛苦的,不如早一天嫁一个相当人家,他也了却一桩心事,所以这次托我带口信,第一是要你回去,叫我伴同你回去。”

亭子间嫂嫂摇摇头道:“根宝哥,我决定不回去,请你告诉我爹爹,说工厂内忙,一律不准请假。”

“假使你爹爹忽然到上海来呢?”

亭子间嫂嫂忽然头一仰说:“假使爹爹到上海来,我只有避不见面,他又不知我住在这里。根宝哥,你千千万万不要告诉他,这一次你回去,只说没有看见我,不是他也没有办法来寻我吗?”

根宝哥静默了一会说:“总之我主张还是回去的好,你爹爹年纪也高了,他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自然会疼爱你的,你说事已经做错,只须能改过,你爹爹决不会来责备你,并且你现在跟我回去,他老人家根本不知你在上海干的事,所以最好在现在这个眼头上回去,我保险你不会有事的。”

“即使没有事,我也不想回去,你不明白,我回去也是难以过日子,你总该知道我爹爹每月要吃三十多块钱黑饭,另外还加白饭,我不是这样辛辛苦苦的做,那里会有按月三十块钱的家用寄回去,供他老人家开销,我一旦不做,可说立刻就要见骨,黑饭没有吃,白饭也吃不成,请教这日子如何过下去,不是死路一条吗?根宝哥,我是千打算,万打算,才横一横心肠走这一条路的,我不是三岁小囡,不懂世情,谅你根宝哥,一向也知道我秀珍的脾气,实在叫无法啰。我回去不是不可以,请教我屋里家徒四壁,又无田地,又无一块桑园,不靠我一人做下来那能办。……”

“我看你这样也不是根本办法,你决定不回去,我也不一定逼你走,不过我站在同乡的情份上,劝你早一天嫁一个人的好,这种生意一个人一做,能有几年光阴,将来终没有好结果的,秀珍,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比二年前已经衰老得多了,你现在年纪还轻呢,可见再过三年,你又不知老了多少。秀珍,我明天决定回去,你既决不走,我决不勉强你,只是你爹爹问起我,为什么不带你回去,我拿什么回话答他呢?”

“你告诉他没有碰见我。”

“说当然这样说,他不相信呢?”

“那也管不来这许多,他不会不相信你的。”

“好,我准定回去这样说。”根宝哥站了起来正要出门,门外忽然有二个客人嘻嘻哈哈的把门推进来,一看见亭子间嫂嫂,便伸出手来朝她面孔乱摸一十七,另外一个也伸手来朝她奶奶上握一把,亭子间嫂嫂碍于根宝哥还没有走出去,被客人这样吃一阵豆腐,面子实在放不下,便火气了脸说:“吃啥格死人豆腐,阿难看 !”可是二个客人偏不买账,还是伸手过来乱摸,亭子间嫂嫂实在忍无可忍,便把二个客人手一拨,朝椅子上一坐,不去招待他,根宝哥知道秀珍是为了他站在旁边的关系,便招招手朝外就走,亭子间嫂嫂连忙送他出来,根宝哥说:“你进去,进去,客人不要怠慢他,我没有关系的。”可是她却感到无限的惭愧,想不到倚门卖笑的一幕,给根宝哥看到眼里去了。

亭子间嫂嫂回进房里来,心中很是无趣,当然冷落了客人,可是这二个客人还是来烂吃她豆腐,嘻嘻哈哈,做好做歹的,又像扮滑稽,其中一个客人看见亭子间嫂嫂一只死人笃脸,便面孔忽然一板,指着她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可以待慢客人?混账王八蛋的蛋,真正岂有此理!老子今天来捧你场,挑挑你,倒反而惹你光火!烂污比!”

亭子间嫂嫂想不到这客人忽然会光火,蓦地一惊,朝他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正要开口,说明并不是为了你而冷落,实在满腹心事,无法外泄,禁不住流露了出来,这也是人情之常,那里会真心冷落你客人呢。不料这客人又接连的进攻,把桌子一拍,跳起脚来骂:“操伊那,新年新岁,没有看见过人家死人面孔,倒今天跑上门来看你面孔,我越想越气,阿是我来坏了?阿是我来挑挑你挑坏了?你阿是卖的?你不是卖的,我今天来却来坏了,真真混账之极!”一阵暴跳如雷,声音大得邪邪气,还有一个客人起初闷声不响,听他骂到这里才起来劝道:“好了,好了,你火也光过了,她不好,叫她认错一声,就算了吧!”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一阵伤心,又加上自己的心境恶劣,客人这样的对待她,使她欲分辩无由,便心血来潮,朝桌上一倒,一个头埋在手臂上,抽抽咽咽的哭起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她一声声哭她死去的娘,为什么老早死去,抛下她在这里受难,为什么不带她一齐去死,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家中的爹爹又是不争气,还不明白我在上海干下这现世的事,天呀,地呀,亲娘呀,凄凄凉凉的哭一阵,这个光火的客人,心忽然软了下去,火气一点也没有了,反而来劝她,亭子间嫂嫂手一推哭道:“你不要来劝我,我心中万分难过,真像把刀来刺我一样,你们是客人,我是依赖你们客人过日子的,那里会冷落你们呢,只是刚刚我乡下爹爹派人来逼我回去,我有不能回去的苦处,所以弄得进退两难,引起我的心境来,我实在是无心来待慢你们的,你先生把我一阵骂,我那哼不要伤心呀……”二个客人连忙劝她不要哭,过去的事算了,又哈哈笑道:“秀珍,不要哭,再哭便不写意,我们带你出去吃点心,快快洗一个脸吧。”

亭子间嫂嫂又呆坐了一会,心想有人收篷,也就算了,便拭拭眼泪站起来洗脸,抹粉,涂胭脂,把哭脸重扮一个笑脸,把满腹心事按下,重装出一个快活的人来,这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客人笑道:

“我看见女人家哭,心便软下来,看见女人家笑,便不由自主的开心,秀珍,你笑一笑啰。”

亭子间嫂嫂真的扑哧的一笑,二个客人也仰天哈哈起来了。

原来这二个客人是把亭子间嫂嫂带到一家小酒店去喝老酒,预备老酒喝到醉醺醺,再去开一家栈房,介绍给她刚刚相骂时候那个做好人的朋友,那个做好人的姓秦,骂亭子间嫂嫂的姓郑,郑是老客人,秦是由郑带来白相的客人,郑在秦面前大吹牛皮,说有一只寡老,人极漂亮,别人去至少二十块钱打得倒,他去只须化上五只洋便可以打倒,而且热络得比二十块钱的还优待,这就叫老举白相的门槛,不相信趁这新年头上去玩一会,包你看得中,我可以介绍给你就是了。这个姓秦的,上海住了长远,这一门路却是外行,听得姓郑的这样说来,心中倒一欢喜,好的,去白相一趟也没有关系,只要抱定宗旨不落水就是了,于是吃好了夜饭,姓郑的先带姓秦的到公司里兜了一个圈子,不见她,马上又赶到会乐里来,不料一进门,亭子间嫂嫂正在和根宝哥商谈回家不回家的事,心中一包气,把郑客人冷落了一下,你想郑在秦的面前,大吹牛皮,如何热络,如何热络,却想不到跑进来反看她面色,当然大发其火了,拉起来便骂了她一顿,现在事情讲明白,大家仍归和好,亭子间嫂嫂也把笑脸来迎人了。姓秦的把起酒壶,替他们二人斟上一满杯笑道:“请两位干此一杯,恭祝两位和好如初,这一杯可说也是和好酒,哈哈……”

姓郑的笑道:“我来替你们两位也斟一满杯吧,这叫相见酒,你们两位今天第一次相见,应该喝杯相见酒,快快干了,不要客气。”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们两位先生真好,真客气得来,好像是亲兄弟一样,面孔真像得来,到底阿是兄弟呀?”

“不是兄弟,是好朋友,我们的好朋友之中,非常慷慨的,今天我来介绍和你做个夜厢吧。包你双方都满意!哈哈……”

姓秦的面孔涨得飞红,几乎开口不出,亭子间嫂嫂泰然的笑道:“郑先生,请你留我们三分余地吧,桌面上这种话说出来,阿难为情哇?你不觉得那哼,我很掉脸!你既然好意介绍你的朋友,也应该替你朋友留三分面子,这种事情一触穿,人人怕羞的,到底我们做一个人,还有点理性呢!”

姓秦的站起来哈哈笑说:“对呀!对呀!这二句话极有意思。”

姓郑的抢道:“我素来欢喜爽爽快快,不喜欢伊伊唔唔,你们惯欢喜兜远圈子,结果还不是走到这条路上来。不对,不对,你们都是娘娘腔,一种虚伪,鄙人极力反对!”

“这也叫做讲话的艺术,一个人没有讲话艺术,往往要出毛病。一样的一句话,会讲的,讲得人家开心,不会讲的,人家听着触耳朵,背后见恨。老兄脾气我素来知道,这位嫂嫂还没有摸到,也难怪她这样说,这不是我替他辩护,世上这种事情极多,老古话:‘一言伤邦’就是这道理。”

“不要多噜苏了,我们喝酒吧,喝好了开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