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凤由邬寿一路陪伴着回家。这时,邬振雄等候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室中来回团团地踱圈子,一见珠凤回来了,心头这才落下了一块大石。不过他皱了两条稀疏的眉毛,用了埋怨的口吻向珠凤说道:

“唉!珠凤,你这孩子怎么会糊涂得这个样子?整整地走出了一整天,难道你就不想回家来了吗?这个年头儿可比不了太平日子,你在外面不回来,叫爸爸心中是多么焦急哪!邬寿,你把小姐在什么地方找回来的?”

“哦,老爷,在江老太家里找到的,江上燕已经回到家里了。”

邬寿听振雄这样问自己,也就趁此机会地告诉。振雄一听上燕真的回来了,不知怎么的,心头倒是跳了一跳,遂向珠凤埋怨道:

“珠凤,我屡次问你江上燕的消息,你总是推说不知道。原来上燕早已回家来了,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真觉得有些不懂了。”

“爸爸,你老人家也不要糊里糊涂地就来埋怨人家,事情也得先问一问清楚才是。根本我也还只有今天才知道。至于我在他家去了一整日,那当然也有一个缘故。因为江老太已经在昨晚死了,我既然已经到了人家那儿,我能袖手旁观不帮着人家一同料理料理后事吗?我也真不明白爸爸到底疼我还是恨我,你就不该差这样刁恶的奴才以鸡毛当令箭般地来欺侮我。”

珠凤一面告诉,一面十分地怨恨,说完了这几句话,她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同时别转身子,向房内匆匆地奔进去了。振雄被女儿一哭,倒又爱怜她受了委屈,便向邬寿瞪了一眼,大喝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我叫你去找寻小姐,可是我并没有叫你去欺侮小姐呀!你怎么样委屈了她?快对我老实地告诉。否则,我就送你到司令部去,要了你的狗命。”

“啊!老爷,你千万不能听了一面之词来冤枉我呀!我这奴才长了几颗脑袋敢欺侮小姐呢?小姐她自己心中不如意,在我身上已打了两个耳刮子。老爷,你……你……就仔细想一想吧!”

邬寿想不到自己巴巴结结地费了很多的工夫和气力把小姐找了回来,满以为在老爷那儿可以讨一点儿好处,谁知被小姐这么轻轻地说了一句,老爷就要把自己送到司令部里去重办,这真是没苦吃讨苦吃,一时又急又恨,早已跪在地上,连连地叩头,同时还苦苦地哀求,无非是希望老爷明鉴之意。振雄听他这样说,仔细想了一想,也觉得邬寿断断没有这个胆量敢欺侮小姐的,于是叫他起来,又向他细细地问道:

“你真的看见了江上燕这个人吗?那么江老太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江上燕的确回来了,他家里帮忙的人很多,江老太恐怕是真的死了。”

振雄点点头,他伸手摸着自己人中上留着花白的胡须,一面又向他挥了挥手,是叫他出去的意思,一面却来回地踱着方步,一会儿抓着头皮,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吸烟,似乎呆呆地若有所思的样子。经过了好一会儿的沉思,他便悄悄地走到女儿的卧房来。只见珠凤躺在床上想心事,丫头柳五儿在灯下做活针,见了老爷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叫了一声老爷,还送上了一杯茶。振雄在桌旁坐下,望了珠凤一眼,低低地说道:

“珠凤,这奴才已被我大骂了一顿,你不要生气了,回头快要吃晚饭了,你吃过了晚饭再躺吧。”

“不,我有些头痛,吃不下饭,还是让我早点儿休息的好。”

珠凤在江老太灵前哭了一整天,此刻躺在床上,确实有些头昏脑涨,所以摇摇头,低声地回答。振雄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的粉脸说道:

“你在江家哭得很厉害吧?唉,你是一个娇弱的身子,自己也应该要保重点儿才好。哎,珠凤,江上燕回来了,我心里觉得非常欢喜。”

“爸爸,你欢喜什么呢?”

振雄那种喜滋滋很高兴的神气,叫珠凤感到有些奇怪,这就在床栏上靠起身子,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振雄兀是得意地说道:

“江上燕这孩子我向来就欢喜他,第一人生得英俊,完全有大丈夫的气概;第二学问好不要说,而且做事能干。这样好的人才,在张家村,不,在邬镇也找不到第二个的。珠凤,你觉得他的人才怎么样呢?”

“我年纪轻,不知道好坏,所以不敢瞎批评人家。”

珠凤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作用,却在自己面前竭力称赞上燕,而且还向自己探问。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所以回答的话也是不着边际的。振雄以为女儿害羞,便笑了起来,说道:

“在自己爸爸面前说说没有关系,难道你还怕难为情不成?”

“谁怕难为情?”

珠凤口中虽然这么地回答,但她粉颊上已飞起了一朵娇艳的桃花,这媚人的意态,却真的已经有了三分羞意了。振雄笑了一笑,呷了一口茶,然后又低低地说道:

“你们在学校里从前是同事,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不错,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明天你写封信叫人送去,请他到我家里来谈谈,假使他心中喜欢的话,我的意思倒有玉成你们一对美满的姻缘。珠凤,你到底有没有爱他的真心呢?”

“老爷,小姐也许和江少爷很有一点儿意思,但少爷对江少爷却像七世冤家似的,那也不是一回事呀!”

振雄是老奸巨猾,他先用一种甜蜜的果汁似的话去打动女儿的心,然后慢慢地达到他所需要的目的。珠凤想不到爸爸会对自己说出这个话来,一时心头别别地跳动了一下,不过自己一个女孩儿家,总不好意思直接地答复爸爸,所以低了头,兀是默不作答。站在旁边的柳五儿却插嘴轻声地说。邬振雄听了,连忙说道:

“小姐的婚姻大事,当然由我老爷做主,这和少爷有什么相干?只要我答应,少爷敢放一声屁吗?珠凤,你不要怕难为情,你应该对爸爸老实地说。要知道爸爸只养你一个女儿,我把你视作掌上明珠一样,我爱你比爱我自己这条老命更要深刻一点儿。孩子,你爸爸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人了,平日没有别的希望,因为你哥哥已经娶了妻子,那么剩下的这一桩心事当然就是你嫁夫婿了。我的意思,最好你跟夫婿永远伴在我的身旁,其实这也并不是久长的日子。我六十多岁活着了,总不见得再有六十多岁好活,只要等我眼一闭,你们飞到东也好,奔到西也好,反正我是没有知觉地已经脱离世界了,不过在我没有断气之前,总希望给我一点儿安慰。珠凤,你只要能够劝上燕也跟在我的身边,让人家知道我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好女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瞑目的了。”

珠凤听父亲这样说,一时心头又被父女的情感所迷糊了,觉得父亲这话也说得很是,他现在是六十多岁了,难道还有六十多岁好活吗?那么我何不再把这一番苦心向上燕解释呢?倘然能够得到他的同情,那么我们就可以不受一点儿阻碍地堂而皇之结婚了。因为爸爸做的主意,哥哥纵然心中反对,恐怕他嘴上也不敢放一声屁。珠凤这么一想,她便从床上坐起身子,赧赧然地说道:

“爸爸,我信只管给你写,至于他来不来,我可不负责的。”

“那当然,只要你有信写去,照我猜测,十成之中倒有八成他是会来的。珠凤,你此刻肯大笔一挥的话,那么就劳你的神了。”

振雄见女儿会从床上坐起来,心中就知道她有马上写信的意思,可见女儿对上燕的痴爱是到了怎一份样的程度。既然女儿的心已飞到上燕的身上,那么做父亲的也就乐得放一个交情玉成了她。一方面使女儿可以没有向外的野心,一方面还可以使上燕给我做一个帮手,这也未始不是一个美人计。振雄在这样计划之下,所以含了满面的笑容,对女儿说得特别客气。珠凤因为刚才自己还在说很疲倦需要休息,假使此刻为了写一封信给心爱的人就毫不吃力地动手写了,那到底是太不好意思。所以,对于爸爸这后面两句话包含了恳求成分的话感到很高兴,方才点了点头,表示很有一股子孝心的意思,走到桌旁来坐下写信了。

珠凤写信的时候,振雄是很得意地坐在旁边,他口里吸着雪茄,心内只管想着心事。江上燕这家伙虽然是个激烈分子,不过有我珠凤向他温情蜜意地一迷恋,哼!英雄难逃美人关,还怕他不答应下来吗?假使他在我手下帮了忙,镇上就可以开设教授日本文的学校,山村队长心中一欢喜,那不是我的功劳吗?振雄在这么呆想之下,珠凤把信写好,交给振雄看了一遍,振雄连说:“很好!”珠凤又写了信封,把信笺放入信封内。振雄说:“今天来不及,明天一早叫人送去。”一面又向珠凤说道:

“江上燕明天来了,你要好好儿地劝导他。好在你哥哥今天下午上城里陪伴你的嫂子去了,说不定明天不会回来,你哥哥不在这里,那事情就觉得好办了许多。只要江上燕肯留在我的身边,那件婚姻就不成问题。我们说定之后,就是你哥哥回来知道,也就无可奈何的了。珠凤,其实江上燕的妈又死了,他的身世也很可怜,有你陪伴他在这里享福,其实这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只要向他说得委婉多情一点儿,我想他到底不是鲁男子,难道会不拜倒在你的旗袍角下吗?”

“这也难说,他肯答应,当然顶好,要如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珠凤红了粉脸低低地回答。正在这时,仆妇来报告,外面开了晚饭,请老爷、小姐到外面用饭去了。

第二天早晨,振雄叫人把这封信送到江上燕的家里,由王跛子把信交到上燕的手里。当时上燕接了这封信,心头倒不免别别地乱跳,暗想:珠凤怎么会写信给我?难道又闹出了什么新鲜花样精来了吗?当下把信急急地拆开,抽出信笺,展开来念道:

上燕先生青及:

唉!老天真也太残酷了,你刚回家来,你的妈便抛下了你向另一个世界走了,使你心中感到泣血的悲痛,留下了终身的遗恨。这在母子情深,那当然是人皆难免,所以我是非常同情,也不禁为你痛哭一场。不过死者已矣,绝非人力所能挽回,还希望你顺变节哀,保重身体为要。否则,伯母大人在天之灵,恐怕也要很不安心了。昨天我回到家里,因为身疲力倦,略有不适,致不能起床,本当今日再来慰问,现在恐怕不能如愿了。刚才爸爸和我谈起了你,他很敬佩你的人才,所以希望你到舍间来谈谈,假使承蒙你答应驾临,那就使我十分感激你了。不多说了,祝你健康!

邬珠凤敬上

十月三日

江上燕念完了这一封信,不由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心中暗想:珠凤的爸爸叫我去谈谈,谈些什么事情呢?这里就觉得很有研究的必要。这时,王跛子在旁边见少爷出神的样子,遂忍不住低低地问道:

“少爷,是哪一个写来的?”

“是凤小姐写给我的,她叫我到她家中去一次,因为她的爸爸很敬佩我,说要和我谈谈,我正在考虑去还是不去呢。”

“少爷,这信上的字你可认得出是凤小姐写的吗?”

“我认得出来的,完全是凤小姐写的。她说昨天在这里辛苦了一整日,她还有些不舒服呢。”

王跛子听少爷这样说,同时见他的表情至少还有点儿放心不下的神气,这就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也代为少爷委决不下的模样,说道:

“凤小姐为了老太太的事情生了病,照理少爷原该去望望她,不过就怕她的哥哥这个坏蛋不是好东西,况且和少爷又合不来,所以我担心少爷去了,会受了他的委屈。我说少爷也写封信去吧,说老太太刚过世,不便到人家那里来,就在信中望望凤小姐得了。少爷,你写好了信,我王跛子给你送了去。”

“你这是多余的考虑,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凤小姐的病才要到他们家里去,我是因为趁此去看看那边情形,可以给我多一个参考。王跛子,你好生看守在家,青郎等来了,你告诉他们,说我到镇上邬振雄家里去好了。”

上燕虽然感激王跛子有这一份忠心对主人,但自己另有作用,所以毫不顾忌地就关照了王跛子几句,他就单身往镇上去了。

邬振雄在家里一听上燕果然到来,早已喜滋滋地从里面出来迎接,当下和上燕寒暄了一番,又慰劝了老太太过世的不幸和沉痛。邬寿送茶敬烟毕,上燕便低低地问道:

“辱承雄老爷下召,不知有何见教?”

“江先生,你这次回来,我心中非常欢喜,因为你是一个才子,学贯中西,若和老朽相较,真是及不上万分之一。只恨暴日横行,弄得国破家残,老百姓都在受着痛苦,真是惨不忍睹。我是为了镇上的民生问题,才出面维持这地方上的治安,使人民都能安居乐业,忘了一切的痛苦,这也是我一片救民的苦旨。不过我年纪老了,什么都觉得不中用,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神好、才学好,所以我并非跟你讲客气话,在我无非是打打锣鼓闹闹开场,一切还待你们年轻名角来上台。这些日子虽然维持过去,跟山村队长也能敷衍敷衍,不过为难的地方也很多,这就要靠大家来帮忙了。我感到我们最吃亏的地方就是不会讲东洋话,其实这也难怪,本来像你这样年轻小伙子会说得一口好流利的东洋话,天下就能有几个人呢?”

江上燕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来,一时觉得邬振雄这样的人也不能说他是下愚,在他好像还以为是一个聪明的人,不过所可惜的还是利令智昏的缘故。也许他这些话也是勾引我入彀的一种香饵,所以淡淡地一笑,很谦虚地说道:

“雄老爷,你这样地夸奖我,那就使我羞愧无地了。自从离开这里之后,两年工夫,在外面为了谋点儿蝇头薄利,所以这些东洋话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江先生,你何必客气呢?上次陈七爷从汉口回来,他说江先生在外面很得意,我心里就很高兴,但愿你早点儿回到家乡,可以给老百姓谋点儿幸福。现在你真的回来了,那是巧极了。我告诉你一点儿镇上的消息,总算镇上秩序已恢复过来,照常可以做生意的做生意,种田的种田,跟打仗以前一样。只有镇上那个学校还未开门,倒是美中不足,并非没有做校长的人,但我总觉得不大满足,何以呢?因为这班人的资格太浅,学识不够,比不得你江先生在从前早就做过校长,所以经验丰富。不是我捧你的话,我看来看去,哈哈,若非江先生,恐怕难以当此重任。”

振雄不愧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说到末了,还打了一个哈哈,表示一百二十分器重上燕大才的意思。江上燕听了,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利用女儿来引诱我做他的帮手。一时暗暗怨恨珠凤,怎么一转背就把主意又改变了呢?于是沉静了脸,很认真地说道:

“多承雄老爷厚爱,抬举小侄,但是才疏学浅,实在不堪当此重任。第一,日本话已经忘记干净;第二,有孝在身;第三,这次回家原来探望母亲,外面的生意还没有告一段落,所以不久我仍旧要回到外面去的。”

“我以为你不必客气,在外面奔波也是很辛苦,倒不如在故乡为教育服务比较有意义。从前做教员最清苦,现在我可以设法给你呈请,保证你收入丰富。再说,珠凤和你又可以一同教书,倘蒙不嫌粗俗,我还很希望你们成功一对。江先生,你千万考虑考虑,切不要错过这种良机才好。”

江上燕听他已有把珠凤许配给自己的意思,一时心中倒是跳动了一下。但仔细一想,他完全用的是美人计,我不能为了一女子,而失了终身的前程。正在沉吟之间,马老二匆匆进来,说花三爷和陈七爷请雄老爷过去,商量票子的事情到底怎么解决。振雄听说,遂回答马上就来,一面又向上燕说道:

“江先生,对不起,我有事出去一次,一会儿就回来的,你可以考虑一下。耀宗上城里接眷去了,我叫珠凤出来陪你谈一会儿吧。”

“雄老爷有事情,只管自便。”

江上燕欠了身子回答。振雄向里面叫了两声珠凤,说江先生来了,他便和马老二自管地去了。不多一会儿,珠凤从房内走出,见了上燕,便握手言欢。上燕向她脸打量了一下,低低地问道:

“凤小姐,你信中不是说有些不舒服吗?”

“是的,但今天起来已经好一点儿了。江先生,你和我爸爸见过面吗?”

珠凤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一面回答,一面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上燕点了点头,他微微地一笑,先开口告诉着说道:

“见过了,而且你爸爸还和我谈了许多的话。”

“哦?谈些什么话呢?”

“我想你不见得会不知道吧,何必故意还来问我?”

珠凤被他这么一说,粉脸便飞过了一层娇红,雪白的牙齿微咬了她殷红的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秋波逗了他一瞥羞意的媚眼,低声含笑问道:

“那么你答应了爸爸没有?”

“不,我没有答应。”

“啊?你没有答应?”

珠凤听他这样坚决地回答,她心中一阵剧痛,脸由娇红而变成惨白,泪水也几乎从眸珠里滚了下来。但上燕看了,却弄得莫名其妙的神气,向她愕住了一会子,方低低地问道:

“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要显出这样伤痛的样子?难道你希望我堕入永远没有翻身日子的苦海里?”

“什么?你说什么?我爸爸跟你说些什么呀?”

上燕这两句问话听到珠凤的耳里,方才感觉到事情有些误会了。假使他是为了拒绝婚姻而不答应,他后面这几句话好像是用不大到的。所以她立刻抬起了头,用了惊奇的口吻,连问了三个什么。上燕也有点儿明白事情缠错了,于是详细地告诉她说道:

“你爸爸要我做学校里的校长,是教授一班中国儿童读日本书。你想,我应该答应还是应该拒绝呢?”

“哦,原来是这个事情,那你当然应该予以拒绝。不过他还有什么话跟你说过吗?”

“别的没有说过什么。”

“这就奇怪了,昨晚上爸爸亲口对我说的,他怎么会不对你提起呢?那就真叫人不明白了。”

珠凤微蹙了眉尖,显然是很有怀疑的意思。上燕也在旁边呆呆地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委实并没有说起过什么,这就向她低低地问道:

“凤小姐,那么你爸爸昨晚跟你说些什么?你能告诉我知道一点儿吗?”

“哦,哦,他说……他说你的人才不错,所以非常敬爱你。”

“这个他对我也曾经这样地说过……那么他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上燕点了点头,接连不断地追问下去。这使珠凤的脸倒不禁又红晕起来,她娇羞万状的意态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爸爸说,只要我们不离开他老人家,他情愿给我们马上结婚。因为他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能有几年再在世界上做人?他要给人家知道有一个很能干的女婿在他的身旁。我想你妈死了,身世也是非常孤苦,只要不给他帮忙维持会的事,就在他身边住着也不要紧。因为我们能够很顺利地达到结婚的目的,这比情奔私逃这些名目总要好听得多,况且爸爸是六十多岁的人,他到底活不上一百岁的,那么待他过世之后,我们不是仍可以远走高飞的吗?所以这样子我以为很好,在我可以略尽孝道,在你可以不负祖国,同时我们的婚姻又可以如愿以偿。为了这样,我才写信给你的,谁知爸爸没有跟你说起这个问题吗?”

“你爸爸对我说并不是这个条件,他要我给中国儿童去实行奴化教育,然后愿意把你许给我。”

“那么你没有答应?”

“当然,我若答应了,你一定也会反对我这样做的。”

珠凤听了,也明白爸爸对自己说的不是真心话,其目的还是需要上燕来帮助他向敌人献媚,虽然对上燕寄以无限同情,但为了婚姻的受阻,不免又感到无限的失望和哀怨。但上燕是个会说话的人,他预先向珠凤这么地说,就是说明珠凤是个爱国的女儿,这叫珠凤有苦说不出,因此垂了粉脸,忍不住默默地垂下泪水来了。过了一会儿,上燕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凤小姐,我觉得你爸爸完全是在利用你和我这两个人。他表面上是包含了无限的父女之情,而实际上却要陷害我们都做个叛逆的罪人,他自己遭了污点儿,他不肯再让你女儿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所以,我觉得你假使是个聪慧的姑娘,你一定不会忘记我昨天对你说的这一番话。”

“虽然我也和你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他到底是我的爸爸。唉!”

珠凤知道上燕的意思,他无非是叫自己抛弃这个黑暗的家庭,跟着他一同去步上光明的大道。虽然自己也恨这个家,但为了父女的情分,她好像总感觉到有些不忍,遂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上燕向四周望了一望,见并没有一个人,遂向珠凤做最后的忠告,说道:

“凤小姐,我并不是叫你不孝,不过你应该为你的名誉和终身做打算。这在昨天我已向你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现在我根本不需要再向你哓哓多舌,你认为一定以家为重,以国为轻,那么我们就此分手了吧。”

“不,上燕,你不能忍心抛了我!”

珠凤听他说完了这些话,见上燕愤愤欲走的样子,一时急得双泪交流,她一把拉住上燕的身子,悲哀地说。这似乎出乎上燕的意料之外,回身向她怔住了一会子,微微笑道:

“珠凤,你不要冤枉我,这并不是我忍心抛弃你,原是你忍心抛弃我呀!你要明白地想一想,你应该跟我步上光明之路,我总不该跟你踏进黑暗之门呀!”

“你这话不错,但是你应该原谅我是一个心田软弱的姑娘,我恨我自己没有决心,我恨我自己偏重情感。上燕,那么你预备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当然你跟着我走,我到东,你也到东;我到西,你也到西。假使你真的把我当作是你生命之中的一盏明灯,你应该不要害怕,不要顾虑,不要可惜。我老实地告诉你,我这次回来,是预备组织游击队和日本人拼命的。珠凤,我现在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快点儿给我决定吧,我觉得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江上燕这几句话越说越快,越说越严肃,他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使珠凤情不自禁地会感觉一种威严。她紧张了粉颊,颤抖了口吻,低低地问道:

“哪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不顾一切地跟我走,抛弃你虚浮的荣华富贵,找寻你真正自由的灵魂。”

“还有哪一条咱可以走?”

“报告你的爸爸,说我是个游击队,将我捉到日本司令部里去领赏。”

珠凤听他说到这里,心中又怨又恨,又急又悲,这就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上燕急得连忙伸手把她扪住了嘴,红了脸说道:

“珠凤,你这一哭,根本就是要我这一条命。”

“不,我绝对不哭。上燕,但是你把我看得太以不值一文钱了,你以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女子吗?”

珠凤被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停止了哭声,口里虽然说不哭,但她眼泪却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了下来。上燕知道她是痛苦到了极点的意思,不过他还不肯放松地冷笑了一声,说道:

“一个没有决心的人,说不定会这样糊里糊涂起来的。”

“上燕,你……太看轻我了,我告诉你,小丘山脚下这件案子的凶手是什么人,我全都知道,假使我果然这样心狠,我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藏在肚子里?连青郎、红郎、小狗子三个人我都这么地爱护,何况是你?上燕,假使你果然认为我是个这样不知廉耻、丧心病狂的女子,那么请你立刻就走,让我死了痛快!”

江上燕见她说到这里,大有一头向壁上撞的意思,急得把她连忙抱住了,用了央求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珠凤,我冤枉了你,我错了。你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你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我始终相信你,你是我们队伍中的热血同志。请你原谅我,原谅我说话太过分一点儿了。”

“不,上燕,我并不怨恨你……”

“我知道你不会恨我,因为我们的友谊不是和普通的可比。珠凤,但是我请你决定,你到底走不走?”

“上燕,我……决……心……跟你……走……了。”

珠凤终于投入上燕的怀抱,一面颤抖地说,一面却闷声哭了起来。江上燕抱着她的身子,偎着她的粉脸,他却相反地浮现了一丝胜利的微笑。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听外面有人嚷着进来,说宗少爷在城里伴了宗少奶奶回来了。珠凤和上燕一听耀宗回家了,他们立刻分开了身子,不知为什么缘故,各人的心头便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