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那天下午在河埠头别了小明,匆匆地奔回家里来,想着刚才自己对小明所说的话,那心头兀是别别地乱跳,一面把衣服晾在竹竿上,一面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坐下,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不知怎么的,她的粉脸会感觉热辣辣的,好像全身血液都有些沸滚的样子,尤其是想到嘴唇皮上被小明热烈地一吻,她似乎已被爱火融化了一般,感到软绵绵起来。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她的明眸已瞧到蔚蓝的天空中浮现了五彩的云霓,使她意识到黄昏已经降临了大地。这时,小鸟儿三五成群地也掠空飞鸣,相继归窠。芳卿想到爸爸大概也要从镇上回家来了,我该烧饭烫酒去了,于是站起身子,离开了院子,走到厨房里去了。芳卿在厨房里正在烧火煮饭,忽听外面爸爸在叫自己了,遂急忙三脚两步走到草堂里来,只见爸爸坐在桌子旁,手托额角,连连地喘气。芳卿由不得吃了一惊,遂走了上去,向他望了望,说道:

“爸爸,你刚回来吗?怎么我见你面色很不好呀!莫非有些不舒服吗?一定是中了暑,快,我给你刮刮痧吧!”

“芳卿,我……是中了暑,只觉头晕眼花,两脚发软,几乎走不回家来了。我此刻胸口闷得厉害,头脑子像劈开一样地疼痛,快拿天工水来给我吞服些,病倒了可不是玩的。”

王老实气喘吁吁地告诉,他的面色已变成灰白似的凄惨了。芳卿急急到房中拿了天工水出来,又倒了温开水,让王老实吞服了半瓶天工水,然后给他衣服脱了,拿了一个铜板,在他背脊上连连地刮个不停。不上三分钟后,王老实满背脊被她刮得像血一般地通红。芳卿皱了眉尖,低低地问道:

“爸爸,你觉得痛吗?”

“不,我一些知觉也没有,好像不是刮在我身上的样子。”

王老实有气无力地说,他额角上是冒着黄豆般大的冷汗。芳卿暗想:背脊上几乎血水都刮出了,他还说一些知觉也没有,可见中暑的程度很不轻。心头未免有些忧煎,遂忙又说道:

“爸爸,你此刻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我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你扶我到房中去睡一会儿吧。”

芳卿听了,忙着扶了他的身子,走到房中的床边,给他躺了下来。王老实这时神情有些昏昏沉沉,歪在床上,闭了眼睛,看他样子,显然一些精神也没有。因为又怕他受寒,遂把一条线毯轻轻地给他盖上。正欲回身出房到厨下去的时候,忽听床上的王老实叫了一声不好,他竟猛可地跳起床来,这一下子动作倒把芳卿大吃了一惊,立刻又回身到床边,急急地问道:

“爸爸,你……你……怎么啦?”

“我……肚子难过得厉害,恐怕要泻起来了。”

王老实满面显出痛苦的样子,低低地说,他的两脚已跳下床来了。芳卿知道他有些迫不及待,于是也不说话,立刻扶他到便桶上去坐下,只听啪哧哧的一阵子响,见王老实脸如死灰,汗如雨冒,紧锁眉毛,这痛苦的表情,真是形容不出到哪一份的程度。芳卿是个才十八岁的姑娘,她心中又焦急又害怕,一时弄得没有了主意,搓着两手,几乎要哭起来了,含泪说道:

“爸爸,你……你怎么泻了?那……叫我如何是好?我……给你到镇上去请医生来诊治吧!”

“芳卿,你别忙,不要紧,泻一阵就好了。瞧天色已经夜了,到明天再作道理,也许我睡一夜就会好起来的。”

王老实似乎还理会到芳卿那种害怕的表情,遂望了她一眼,低低地安慰她说。芳卿也竭力镇静了态度,熬住了眼泪,又轻声问道:

“爸爸,你要喝口开水吗?我给你去倒一杯来。”

王老实这时的身子整个地伏在一只圆凳子上,他已没有气力再说话,只“嗯”了一声答应着。芳卿遂匆匆到外面拿了一只热水瓶来,倒了一杯开水,服侍他喝了两口。谁知王老实忽然“哇”的一声,竟是呕吐起来。芳卿见他上吐下泻,这还了得?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哭了起来。王老实一泻一吐之后,神志有些糊涂过去,被芳卿一哭之后,且又被她连连叫喊,并摇撼着身子,方才悠悠醒了过来。虽然自知病势沉重,但口里还绝对安慰着芳卿,低声说道:

“芳卿,你不要哭呀!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扶我到床上去休息吧,我此刻倒觉得舒服一些了。”

芳卿听爸爸开口说话了,心中才又宽慰了不少,遂收束了眼泪,一面给他收拾清洁,一面扶了他身子走到床边来。王老实刚才从床上跳起身子的时候,他还有支撑的能力,但经过一泻一吐之后,他全身连一些气力都没有,完全靠在芳卿的身上。当他睡到床上的时候,简直是只有喘气的份了。可怜芳卿这一夜就没有合过眼睛,因为王老实每隔一个钟点就泻一次,泻到第二天早晨,他已经是不会上便桶了。齐巧小娥来问芳卿借花样子,当下听了芳卿的告诉,心中也吃了一惊,连忙回家来告诉哥哥,小明得此噩耗,遂也三脚两步地奔到王老实家中来了。这是小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万不料王老实躺在床上竟已病得骨瘦如柴,变成了一副骇人的模样儿了。就是芳卿的人,云发蓬松,面色憔悴,显然也是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因此急急地说道:

“芳卿妹,岳父怎么一夜工夫就病得这个样子了呢?”

“爸爸昨晚泻了一整夜,而且还呕吐着呢!我给他刮痧,喝天工水,竟没有一些的效力,我急得没有了主意。你来得正好,快给我想个办法来救治爸爸才好啊!”

“我的意思,只有到镇上去请大夫来医治,否则还有什么办法呢?”

小明见她好像要哭出来的神气,遂皱了眉头,很快地回答。芳卿叹了一口气,望着小明央求地说道:

“那么事不宜迟,就劳您的驾,给我到镇上去请个大夫来吧。我要服侍在病床旁边,可分不开身呢!”

“好,我马上去,我马上就去!”

小明一面说着话,一面身子已向外面奔出去了。这时,床上的王老实从昏迷之中睁开眼睛来,向芳卿逗了一瞥惨淡的目光,低低说道:

“芳卿,你跟谁在说话呀?”

“爸爸,小明来望过你,因为你睡熟着,所以他没有叫你。”

“小明他在哪儿?我有话跟他说。”

“他给你到镇上去请大夫了,爸爸,你要不要吃些稀粥吗?”

芳卿坐在床沿边,用了温情的语气,低低地问他。王老实摇摇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颤抖地说道:

“我这次病势来得太凶险了,只怕是不中用的了。”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叫我心中不是太悲痛了吗?”

芳卿心头一阵悲酸,忍不住暗暗地啜泣起来了。王老实的眼角旁也涌现了晶莹莹的泪水,但他枯黄得像一张纸似的脸上还含了一丝苦笑,这笑的神情,瞧在芳卿的眼里,是更增加了几分骇人的成分。不过他还轻轻地安慰芳卿说道:

“孩子,你不要伤心,人老了是难免要死的。只不过我没有想到竟会死得那么快,这似乎有些出人意外。其实呢,死得快倒是病人的幸福,因为至少是减去了许多的痛苦。”

“爸爸,你不能死,你是会好起来的。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你若丢了我,叫我怎么样做人好呢?”

芳卿说到这里,抽抽噎噎地哭得很伤心。王老实也泪下如雨地叹了一声,呆呆地望着芳卿的粉脸,好像是带雨梨花那么地令人感到楚楚可怜,遂颤抖地去拉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我心中放不下的,也就是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唉!生死大数,人力岂能挽回呢?好在你已有婆家了,我在未死之前,我一定把你会安摆好,那么我就是死了,也瞑目安心了。”

“爸爸,你老是说这些话,叫我的心都粉粉地碎了。我相信老天一定会可怜我,使爸爸病体会慢慢好起来。”

“天哪里管得了我们人间这许多啊!芳卿,你不要为我太难过,可怜你一夜没有已经好好儿地睡,累你消瘦了,我很不安心,你还是管自地去休息一会儿吧。”

王老实苦笑了一下,把手推推她身子,向她气喘喘地劝告。芳卿哪里肯去休息,说:

“我一些也不累什么,回头大夫来了,还得给爸爸撮药煎药哩。”

正在说时,小娥和李大妈也很慌张似的悄悄地走进卧房来了。他们本来是邻居,平日之间原也认识招呼的,所以她们虽然是个未过门的婆媳关系,但不用避什么嫌疑。芳卿迎上前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妈,李大妈一面点头,一面很关心地问道:

“芳卿,你爸爸怎么了?”

“昨天下午回家来,就上吐下泻,整整一夜没有停止,病势来得很厉害呢!”

芳卿眼泪汪汪地告诉,她又亲自地给李大妈倒了一杯茶。小娥向床上张望了一眼,因为王老实的脸色太可怕了,不由伸了伸舌头,悄悄问道:

“我哥哥呢?还是叫他快去请大夫来诊治才是啊!”

“小明哥已经到镇上去了……唉,我爸爸光是泻,却一些东西也不要吃,年老之人,怎么能受得了呢?”

李大妈坐在桌旁,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心中却在暗想:照芳卿所告诉的情形而想,王老实竟是犯了噤口痢疾症了。这病症是多么危险,恐怕要十病九死,虽有名医,也难以治愈的。这就皱了眉尖,也代为担着心事。这时,王老实在床上又叫着芳卿说道:

“谁在房中说话呀?”

“哦,是小明的妈来瞧望爸爸了。”

李大妈随了芳卿话声,她已起身走到床边去了,向王老实叫声:“亲家,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呀?”王老实点点头,也表示招呼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方才气喘喘地说道:

“李大妈,你……你来得很好,我也想来请你,因……因为……我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呢。”

“你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跟我说好了。”

“我这个病是叫作霍乱吐泻,上了年纪的人抵抗力薄弱,所以我自己知道恐怕是没有活命的希望了。”

“亲家,你别那么说,小明给你请医生去了,回头吃了一剂药,就会好起来的,你放心是了。”

王老实说到这里,芳卿又在暗暗地啜泣了,李大妈心中也感到悲哀,遂用了凄婉的口吻向他低低地安慰。但王老实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流泪说道:

“医生只能医治无关紧要的小病小痛,我已犯了这样危险的真病,医生还有什么能力来医治我呢?李大妈,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是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了。所以我在未死之前,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芳卿已经是你家的媳妇了,只不过还没有过门而已。假使我死了之后,剩下她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叫我心头又如何能放得下?所以我想给他们马上结婚,至于嫁奁问题,好在我没有别的亲属,我死之后,我所有一切也都是芳卿承受的了,那么将来慢慢地可以补买舒齐的。李大妈,我这个要求,你不知道能答应我吗?”

李大妈听他说他所有一切都给芳卿承受,那么换句话说,也就是归小明承受。再换句话说,他的家产,不是都属于我所有的了吗?一时喜欢得眉飞色舞,连心花儿都朵朵地乐开了。但在表面上还不敢过分地显露出来,十足表示同情的悲哀,叹了一口气说道:

“芳卿既然是我家媳妇了,我当然也舍不得她孤苦伶仃地受痛苦,所以你这个意思,我非常地赞成。不过我们总希望你会好起来,但愿这样冲冲喜,你就病占勿药,这不是一件天大欢喜的事吗?”

“能够如你所说,这固然万幸,即使我不治而逝,但芳卿安身有所,我亦安慰九泉了。”

王老实含了一丝苦笑,说到这里,大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可怜芳卿心头是多么沉痛,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劝慰爸爸才好,她伏在床沿边,只有像小孩子那么抽抽噎噎地哭泣不停。小娥也被她引逗得泪如雨下,遂拉了拉她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姊姊,你别这样地哭泣呀,给伯伯瞧着,心头不是更加难过吗?”

“芳卿,事到如此,你伤心也没有什么用呀。我瞧你一夜没睡,脸色很不好看,还是去休息吧。你爸有我们服侍着,你放心好了。”

“妈,我没有疲倦,我不想睡。”

芳卿这才拭了泪痕,低低地回答。这时,王老实又在泻了,一阵一阵臭气很为难闻。李大妈恐怕要传染人,遂悄悄地拉着小娥避到外面草堂上去了。但芳卿却一些不嫌脏地亲手给王老实服侍着发物,换清了衣裤,见王老实已经人事不省,大有昏迷的样子,芳卿心中焦急万分,看看时候已经近午,但小明还没有把医生请来,照此泻下去,恐怕性命是真的保不成了。她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了。好容易等到十二时半的时候,小明走得满头大汗地才请了医生一同到来了。芳卿连忙招待医生先坐了一会儿,医生走到床边,先看了看王老实的面色,然后按过脉息,却连连摇头,立刻离开床边,走到草堂上来。芳卿、小明、李大妈、小娥四人也就跟了出来,急急地问他,说这病情到底要不要紧的。那医生很慌张地说道:

“这是急性的时疫症,我按他脉息也已经没有了,这还有什么救星呢?你们还是给他料理后事吧。”

“医生!您……千万救救他吧!您……就给他开一张方子吧!”

芳卿听医生叫他们料理爸爸的后事,显然是没有活命的希望了,她心中这一焦急和悲痛,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向他苦苦地哀求着说。医生没有办法,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草草开了一张药方,匆匆地走了。照李大妈的意思,这药根本不用给他吃了,也无非是多糟蹋金钱而已,但芳卿既有这一番孝心,自己也只好由她。等芳卿去撮药走后,李大妈就向小明告诉刚才王老实对自己说的意思,并且预备立刻拜堂成亲,免得王老实死在前面,事情就讨厌了。小明听了,当然没有什么话说。不多一会儿,芳卿把药撮来,李大妈就说道:

“芳卿,你把这药交给小娥煎吧,你马上跟我到家里去和小明拜堂成亲吧。等你们成了夫妻之后,料理你爸爸后事,也就可以心定的了。”

芳卿听她存心把爸爸是当作死定看待的了,一时心中十分不悦,觉得李大妈的心肠也太硬一点儿,但她是长辈,自己没有违拗的余地,只好把药包交到小娥的手里。她又恋恋不舍地走到床边去望爸爸,但王老实闭了双眼,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一时十分悲伤,眼泪扑簌簌地又直滚了下来。李大妈走上去拉她,低低说道:

“你不要延迟了,拜好了堂,马上双双回门,你仍旧可以服侍他的,快些跟我走吧。”

芳卿被她拉了向外走,一时身不由己地只好跟了她出房去了。小娥见哥还不走,遂推推他身子,抿嘴一笑,连说“快走,快走”。小明走后,小娥就到厨房里去煎药了。

他们拜堂成亲,真像戏台上表演一样快速,小娥在厨房里还没有煎好药,李大妈陪伴两人已双双回门来了。小娥惊奇地问道:

“怎么?你们已经成亲过了吗?”

“这时候你还预备怎么铺张?不是点一双蜡烛三支香,拜了天地,不就舒齐了吗?”

李大妈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娥于是向芳卿叫了一声嫂嫂,芳卿在这时候还有什么害羞的地步呢,也只好回叫了一声姑娘。李大妈遂向芳卿老实地说道:

“你爸爸的田地房屋一切契约藏在什么地方?有多少现钞?有多少家私?你都知道详细吗?”

“这个……我平日因为毫不过问爸爸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芳卿愕住了一会儿,摇摇头回答。李大妈于是不说什么,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遂带了小明、芳卿走到房中来。这时,王老实却在连声地咳嗽,芳卿连忙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喝了两口。李大妈走到床边,就低低地说道:

“亲家,刚才我已给他们两个孩子拜过天地成过亲了,从此以后,芳卿是我李家新媳妇了,你不是可以放心了吗?”

王老实听了,点点头,脸上似有喜悦颜色,但望了芳卿粉脸,立刻又凄凉地叹了一口气。他伸手颤抖地在枕头下取出一串钥匙来,交到芳卿手里,含泪低声说道:

“可怜的孩子,真是太委屈了你,我……所有一切的东西,都在这四只箱子里,这串钥匙,你……拿着吧!”

“爸爸,你……躺着吧,我去拿药来服侍你喝吧。”

芳卿含泪接了钥匙,一面扶他睡下,一面匆匆走出房外拿汤药去。李大妈也急急跟到外面,把芳卿叫住了,说道:

“芳卿,你把这串钥匙交给我藏着,你昏昏沉沉地没有睡畅,回头掉落了,那可不是玩的事情。”

芳卿暗想:我和小明已拜过天地成了亲,那么我就是李家人了,这串钥匙交给她代为保藏,原也没有什么问题。当下就点头答应,把钥匙交给了她。李大妈接了钥匙,心中的欢喜好像是中了什么奖券一样,她这时倒又唯恐王老实不肯就死,忍不住暗暗地念了两声佛。王老实的病是已经入了膏肓,所以纵然有卢扁之医,亦难以收回春之效,何况这淡水似的药汁,根本是没有一些效力的。这天到了晚上,他的神色愈加不好了,照李大妈看来,今夜十二时是不容易过的,所以叫大家不要睡觉,但芳卿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精神实在难以支撑,她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来。李大妈见了,遂故意叫小明到外面去买纸钱,等小明走后,她就吩咐小娥帮着她把箱子打开,只见有一只箱子里,除了现钞之外,尚有两三百元银洋钿。李大妈见了,不由喜欢得手舞足蹈,遂把现钞、现洋偷偷地取出,用一方白布包扎好。小娥对于母亲这种行为,甚是不满,遂嗔怪的意思,低低地说道: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许你多开口,我回家去去就来,你若走了风声,我可打死你。”

李大妈瞪着眼,向小娥恶狠狠地叮嘱着说,然后拿了钞票、现洋,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小娥心头十分怨恨,但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不多一会儿,小明买了纸钱回来,问母亲上哪儿去了,小娥不敢明告,回说不知道。小明也没有追问,回头见芳卿却沉沉地睡熟着,显然是疲倦到了极点,遂也不敢惊动她,悄悄地走近床边,见王老实不声不响地躺着,好像已经死过去了的样子,一时倒有些着慌,遂向小娥叫道:

“妹妹,你快把芳卿喊醒了,看他老人家已没有了气哩!”

“嫂嫂,嫂嫂,你快醒来呀,伯伯已经咽气了!”

小娥听了哥哥的话,遂把芳卿身子连连地摇撼,还急急地说着。芳卿从睡梦中被小娥惊醒,一听这话,也不问情形,早已奔到床边,伏在王老实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小明因为也还不知道王老实到底死了没有,被她一哭,遂急伸手扪住她的嘴,说道:

“芳卿,你且不要哭呀,岳父还没有……”

“爸爸,爸爸!”

小明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芳卿这才收了哭声,向王老实连叫了两声爸爸,只见王老实微微地睁开眼睛来,似乎尚欲开口说话的神气,把嘴唇掀动了两下,但他的舌头已经硬了,要说的话竟说不出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芳卿,眼角旁也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珠儿。芳卿见爸爸连话都不会说了,可见性命终是难保的了,她想到爸爸昨天早晨还好好儿地上镇里去,谁知回来就得了这样不救的急病,两天不到,竟一命呜呼,这是多么悲痛!因此她管不得许多地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小明、小娥也劝不出什么话,只有在旁边扑簌簌地陪伴着流眼泪。正在这时,李大妈又匆匆地走进来,一见他们哭泣的情形,还以为王老实已经死了,遂情不自禁地说道:

“怎么?已经断气了吗?”

三人听母亲这样问,大家都没有作声。李大妈走到床边去一看,见王老实已没有了呼吸的气息了,遂故作伤心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怜可怜,亲家真的会没有救星了。小明,你快把纸钱烧些吧,也好让他一路上做些零用。”

李大妈刚说完话,忽听王老实喉间嚯的一声,这回他真的脱离人世一瞑不视了。芳卿叫了一声爸爸,不禁抚尸大恸。小明一面流泪,一面忙把纸钱化了。李大妈把芳卿拉过一旁,低低地说道:

“好媳妇,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我们要料理你爸爸的后事要紧。这串钥匙,你且把箱子开了,看里面有多少现钞,衣衾棺椁,一切应用物件不是都要买起来的吗?”

芳卿听了,也只好暂时收束泪眼,拿了钥匙,把箱子开了,只见里面除了衣服之外,还有几张田地房屋的契约,现钞却一些也没有。小娥是完全明白的,但却不敢说出来。李大妈故意问道:

“你爸爸现钞一些也没有?那可怎么办呢?我想只有把田地卖掉,但一时之间卖给谁好呢?难道盛夏的季节,把这尸体有三天五天可以耽搁吗?”

“这……这……叫我真没有办法,我想问人家去借一借,反正将来田地卖掉可以归还给人家的,不知小明哥能不能问人家去借一些款子吗?”

芳卿被李大妈这么一问,她急得眼泪又滚滚地掉落下来,两眼望着小明,有些悲切的口吻问着他说。小明觉得这一笔款子一定不是少数,一时之间问什么人去借好呢?他口里支支吾吾地没有回答,额角上的汗水却已急得像蒸气水那么地冒上来了。李大妈方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平日总算还有一些积蓄,但不知道够不够用,我且先拿出来用了再作道理吧。将来这房屋估了价钿之后,或者就卖给我也没有关系,芳卿,你说好不好呢?”

“妈,爸爸已经对我说过,他所有的一切遗产都是我的。我既然做了李家媳妇,那么这所有一切,自然也是李家的了,何必还说卖不卖呢?妈,这些契约,您老人家都藏着吧。您肯拿钱出来成殓我的爸爸,媳妇心中实在已经感激万分的了。妈,媳妇向您叩恩吧!”

芳卿听了,方才宽慰了不少,她一面柔顺地说,一面已向李大妈盈盈跪了下去,还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李大妈慌忙把她扶起,口称:“好媳妇,我们自己人,你还客气什么呢?”她说着话,把这些契约便老实不客气地藏进自己的怀内去,一面拉了小娥,说:“我们到家里拿钞票去。”一面叫小明和芳卿好生看守着王老实的尸体。芳卿待李大妈走后,她伏到床边去忍不住又哀哀欲绝地哭泣起来了。李大妈把王老实的钱偷偷地占为了己有,然后再拿出来给王老实成殓下葬。村中人知道了,都说李大妈良心好,气量大,真是很难得,她就因此赚到了一个美誉。但小娥心中是完全明白的,她也只有暗暗怨恨母亲的行为不良而已。

离开王老实的死已经有一星期的日子了,这天晚上,芳卿坐在房中,望着豆火似的油灯,忍不住又暗暗地伤心了一会儿。小明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叫道:

“芳卿,你怎么又在伤心了?人死不能复活,你应该顺变节哀,自己身子也得保重些才好啊。”

“我没有伤心,小明哥,你刚进房来吗?”

芳卿见了小明,慌忙收束了泪痕,站起身子,含了一丝微笑,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小明点点头,拉了她纤手,走到窗口旁去吹风纳凉,明眸脉脉地望着她粉脸,因为她头发上戴了一朵白花,所以更衬托得清秀脱俗,无限可爱,遂低低地说道:

“并非我叫你不要想念已死的爸爸,因为你这几天来已经消瘦得多了,假使再忧忧郁郁地不想开一些,那会影响你身体的健康。所以我希望你暂时忘掉痛苦,我们还是来想想快乐甜蜜的事情吧,芳卿,你说好不好?”

小明这几句体贴温存的话是包含了一万分的多情,听进芳卿的耳朵里,真的把心中悲哀会让一阵阵甜蜜盖蔽了。一时由不得破涕为笑,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媚眼,把娇躯偎到他的胸怀里去了,低低地说道:

“小明哥,你真好,你这样地安慰我,我心里是多么感激你啊!”

“我们是已经做了夫妻啦,哪里还用得到说感激的话呢?”

小明搂着她的腰肢,他的嘴要吻到芳卿颊上去了。芳卿两颊飞过了一阵红晕,向窗外努努嘴,是表示不要被小娥来偷看的意思。忽然听到客堂里有男子说话的声音,这就忙问:“谁来了?”小明皱眉说道:

“还不是那个讨厌的娘舅吗?”

“他做什么来?又是借钱吗?”

芳卿知道小明是指点费仁全而说的,于是向他悄声儿地问。小明叹了一口气,显出生气的样子,说道:

“说起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们的婚姻总算是他做的媒。当你爸爸生病的一天,我母亲原预备叫舅舅到瞎子那儿去拣结婚的日子,不料等他日子拣来,我们堂也拜了,亲也结了,同时你爸爸也逝世了。舅舅得此消息,认为大不满意,因为他做了媒人,不但酒也没有喝,而且谢媒也被赖了,他非常气恼地竟向我妈吵起来。我妈说这事情突如其来的变化,谁欢喜这样草草成亲呢?那也是出于不得已的办法。你做媒人辛苦了,我们也知道,妈就谢他三十万元钱,给他买几斤老酒喝。但这个舅舅真也无赖,三十万元钱拿去花完了,又来问我妈拿五十万,他的意思说,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话,你爸爸一定也会谢媒的,现在你爸爸名下这笔谢媒钱也要归我母亲拿出来谢他。你想,这些话不是也亏他有这张脸皮说出来吗?”

“你舅舅没有生意在做,这样下去,也终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生活的办法,那就叫作穷凶极恶的一句话了。那么你妈怎样说呢?可曾给他钱没有呢?”

“我妈说,舅舅在两个多月前已借去了四十万元钱,这笔钱就算你爸谢媒的,不要他归还了。但舅舅不肯答应,还说路管路桥管桥,借的钱当然有日子会归还,何必拉扯在一起说话呢?照他意思,今天非再给他五十万不可。我妈没有办法,就答应他三十万,可是他还认为不满意。我听得有些冒火,所以不愿再听,就回到房中来了。”

小明告诉到这里,也大有愤愤的神色。芳卿想想觉得很有趣,这就忍不住好笑起来,暗暗说了一句:“天下真有这一种死要钱的人。”小明说:“这就是你说的穷凶极恶呀。”于是两人都笑了。这时,又听到费仁全的脚步声从客堂里走到院子外去,好像又在说,“再会,再会!”小明把窗户闭上了,低低地说道:

“大概给他满足了欲望,所以走了。芳卿,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芳卿听他这睡吧一句话,粉脸又红晕起来,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低了头,向床边走,却并没有回答。因为是夏天的晚上,所以大家身上是穿得非常单薄,小明把一件白竹布的短衫脱去,里面已经是赤膊的了。他先躺到床上去睡下,回眸见芳卿却拿了一柄蒲扇在床上帐子里连连挥扇赶蚊虫。小明因为自己和芳卿虽然已做了一星期的夫妻,但彼此却还没有享受过夫妻的权利。这是因为芳卿新丧父亲,每日以泪洗面,十分悲伤,因此小明要想快乐,也不敢表示出来了。今天晚上,小明似乎有些再不能抑制内心火样热情的爆发了,所以单等芳卿跳上床来、放下蚊帐的时候,他就把芳卿紧紧地抱住了,先轻声儿地笑道:

“芳卿,你真是太美丽了,此刻我们在床上了,这世界完全是我所有的了,那你总该给我吻一个痛快了。”

“小明哥,你别大声儿说话,不要让小娥躲在窗口外偷听了去,那可要难为情死了。”

芳卿被他搂在怀内,是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因为帐子外的桌上还亮了一盏暗弱的油灯,所以还能见到芳卿的粉脸是显出了娇羞万状的意态,这意态是妩媚到了极点,在小明的心头是更会激起了像酒一般浓厚的春情,他把芳卿两瓣红红的小嘴唇终于像发狂般地吻住了。芳卿想不到平日之间这样斯斯文文的小明,今天夜里会施展出这样野蛮粗暴的举动来,她感到吃惊,但是却又不敢挣扎,她那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几乎要从她口腔内跳出来了,同时全身每个细胞都感到紧张。她觉得自落娘胎以来,这十八年中还只有今夜第一次感到这样剧烈的心跳,不知怎么的,她全身会起了异样的变化。

小明这时的情绪也非常紧张,他的心跟芳卿跳得一样快速,更使他几乎有些气喘。他这时的感觉,嘴唇是甜蜜蜜的,鼻孔里闻到的是香喷喷的,胸部是软绵绵而又高耸耸的。他手指所接触的,尤其是光滑滑的,从可知芳卿皮肤的细腻,真可以说是滑如凝脂了。小明在爱极欲狂的当儿,他在青纱帐中偶然望到芳卿的粉脸,尤其在不大通明的光线之下,瞧到芳卿的表情是格外娇媚得可爱。她那弯弯的两条柳眉是颦颦地微蹙着,雪白的牙齿微微地咬着殷红的下嘴唇皮子,大有不堪忍受的样子。她的明眸有时候偷偷地瞟了小明一眼,但终于因为小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使她感到难为情,而只好又微微地闭起来。不过小明还见到她小嘴一掀一掀,这情形实在使人感到楚楚可怜的成分,小明情不自禁地附了她耳朵,低低地问道:

“芳卿,你感到害怕吗?”

“不。”

“但,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

“你自己也一样。”

芳卿似乎比较老练一些了,微微睁开星眸来,斜乜了他一眼,嫣然地笑了。小明被她这样一说,果然也觉得自己的心也和她跳得一样快速,这就笑嘻嘻地说道:

“我活了这二十四年来,真正还只有第一次。”

“你这话,我难道不是第一次吗?”

“我是第一次,你是破题儿。亲爱的芳卿,你给我做了妻子,我的幸福真是太好了。从此以后,我要像珍珠宝贝一样地爱护你。”

芳卿听了,心头是得意极了,她甜蜜得颊上笑窝却没有平复过。但忽然她又想到了爸爸,觉得爸爸的死真是太快太悲痛了,一时忍不住又伤心起来,眼皮一红,泪水在眼角旁展现了。小明自然感到万分的惊异,这就急急地问道:

“芳卿,你怎么哭了呢?”

“我想到今天是爸爸的首七,所以我又非常难过。假使我爸爸还在世上做人的话,他见了我们这一对小夫妻,他心里是多么高兴呢!”

“不过,我们唯一安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办法,就是努力做人,将来能够做出一个小天使来,那么你爸爸总算也有一半的后代了。”

小明在这场合之下,他只有用这些油滑的话去引逗她的高兴。果然芳卿听了,恨恨地啐了他一口,挂着眼泪水,也忍不住又嫣然笑了。小明的话倒是很灵验的,光阴一月两月地过去,芳卿的腹部竟然也一月一月地大起来。李大妈十分欢喜,说自己可以抱孙子了。不过在欢喜之中,她也有一些忧愁,这忧愁是七里溪的鱼不能让村中人随随便便地捕捉了,捕鱼的人非向县政府去纳税不可。而近来雨水又不落,因此溪水很浅,鱼不多,甚为难捕,但捐税又重,因此小明的进益没有像过去那么宽裕了。李大妈想到孩子生产下来之后,又得多一笔开销,所以忧愁的成分倒也不减于喜悦呢。

这已经是第二年的阳春三月天气了,芳卿的腹部是高耸耸地好像覆了一只米淘箩,屈指算来,分娩也就在这一个月里了。李大妈说现在捕鱼没有什么好处,要小明改行做别的生意,每天唠唠叨叨地怨恨着说闲话,没有像过去那么地疼爱他们了。芳卿有些听不下去,遂暗暗地对小明说:

“还是到镇上去托托朋友,有什么差事,随便弄一个来做做,也省得听母亲的冷言冷语。”

小明说:“镇上有家南货字号,里面账房先生沈伯贤和他倒还相熟,要么去托托沈先生留心留心。”

芳卿听了,很是赞成,当下叫小明禀明了李大妈,立刻到镇上去找沈伯贤了。小明在镇上见了沈伯贤,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他介绍自己在南货店里做一个小职员。沈伯贤见小明穿了一件自由布的长衫,打扮得倒还清洁,兼之俊美的脸孔,觉得这样小伙子在店里做职员倒颇有一点儿生意眼。因为南货店的买卖都是女人生意,这和什么公司里用漂亮女职员招揽男子是一样的道理。沈伯贤在这样转念之下,当下就答应他去跟老板商量,叫他三天以后来听回音。小明觉得他肯帮忙去介绍,事情总有五成的希望,所以非常欢喜,向他再三地道谢,方才兴冲冲地走回家里来。

这几天正是放春假的日子,所以从镇上到七里溪去游春的一班青年男女倒也不在少数,有的还带着照相机,三五成群,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十分活跃。这瞧在小明的眼里,觉得这种黄金时代,在自己已经是成为过去的了。自己如今是快要做孩子的爸爸了,负担是一年一年地重起来了。看了这班游人无忧无愁的样子,也徒然增加自己的羡慕和惆怅而已。小明正在暗暗地思忖,忽然间身后驶来两辆脚踏车,车上骑着的却是两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一面努力地驾驶,一面还嘻嘻哈哈地笑着,好像是在比赛谁快谁慢的样子。小明恐怕被撞,所以把身子闪过一旁,是避让她们的意思。一辆脚踏车很快地驶过去了,后面一辆也跟着追驶上来,而且那个姑娘口里还说着“我偏来追上你”,不料刚说完话,忽听她又“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小明回眸一看,只见她连人带车一齐跌了下来,那自由车车身竟压在她的娇躯上,这姑娘痛得倒在地上,哪里还有动一动的能力呢?小明在这个情形之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遂很快地奔了上去,把自由车先扶了起来,急急说道:

“你跌痛了什么地方没有?”

“哎哟!哎哟!”

那姑娘只会痛得连声地哼着,却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当她两眼望到小明脸的时候,芳心暗想:倒是一个挺俊美的青年。这就向他点点头,秋波向他一瞟,低低地说道:

“谢谢你,扶我站一站吧。”

小明虽然觉得男女有别,很不好意思去扶她,但人家已经跌痛了,这还管得了什么呢?于是把她身子扶了起来,不料那姑娘把一手挽了他脖子,一面弯了腰肢大有站不直身子的神气。这时,前面那辆自由车上的女子似乎也已发觉后面发生了乱子,遂把车身倒驶了回来,口里还笑着叫道:

“杨花美,你怎么啦?真不中用,还想追我,谁知你竟在测量土地了!”

“断命你这小妮子,幸灾乐祸,人家跌得站都站不住,你倒还取笑我吗?”

那个杨花美的女子又恨又笑地白了她一眼,娇声地骂着她说。那另一个少女这时已跳下自由车,见花美偎着一个漂亮的青年,似乎很亲热的样子,一时瞟了他们一眼,抿了嘴儿,倒又好笑起来,低低地说道:

“花美,你把这位先生当作狗肉架子了,人家帮助了你,你竟索性完全靠着人家了。”

“张琰珠,你这人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我脚踝头恐怕出了血哩,哪里还能站得住呢?”

“那么你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好了,这样靠着人家,不是很吃力吗?”

“泥土地上多脏的,把衣服不要弄坏吗?先生,你贵姓大名,给我靠一会儿,我很感激你。”

小明见她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一时倒叫自己红了脸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又见那个姓杨的姑娘笑盈盈对自己这样说,因此只好连连说了两声“没有关系”,并告诉着说道:

“我姓李,名字叫小明。小姐,你瞧瞧膝踝上真有跌出了血吗?也应该拿块帕儿包扎一下才好。”

“擦去了一些皮,还好,可是这双丝袜已经跌破。”

杨花美见他很多情地关怀自己,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遂低头看看自己的膝踝,微笑着回答。张琰珠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

“花美,你到底还能骑自由车不能?否则,你怎么回家去呢?”

“让我多站一会儿,我能骑的,你为什么这样性急呢?”

杨花美有些怨恨似的白了她一眼,低低地说,一面又向小明问道:

“李先生府上在哪儿?”

“就在七里溪后面的桃花村里。”

“桃花村,多美丽的一个村庄,本来我们得请李先生做个向导,去桃花村游玩一番风景,如今我跌伤了,不能再走远路了。李先生,我姓杨,名叫花美,改天到府上来拜望你吧。”

杨花美自说自话地说到这里,方才把挽着他脖子的手放了下来,神情是分外妩媚。小明听了,心头别别地跳着,红了脸,却不知回答什么才好,只把头微微一点,他就匆匆地向前走了。李小明回到家里,把沈伯贤答应自己三天以后去听回音的话向母亲和芳卿告诉了一遍。李大妈听了,脸上方才略有喜色,芳卿也暗暗庆幸,心里祈祷着上苍,但愿这次职业能够成功才好。

匆匆过了三天,李小明别了芳卿,便急急赶到镇上去找沈伯贤听回音。沈伯贤笑着说:

“你来得正好,老板要见见你的人呢。”

一面说,一面便陪了小明走进一家很高大的屋子里,里面有很大的一个晒谷场,朝南有五间楼房。沈伯贤引导小明走入堂屋,里面陈设得很考究,遂叫他坐下,他自己走进内书房里去,大约三分钟后,只见沈伯贤跟着一个五十多岁老年人含笑走出来。小明知道这个老者就是店主人了,于是不敢怠慢,就恭恭敬敬地先站起身子来相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