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见了这一封类似退婚一般的信,她倒并非为了舍不得放弃春明,实在因为旁边还有三个人站着,所以觉得太失自己的面子,因此气得浑身发抖,站脚不住,她的身子便向后倒了下去。幸亏明珠给她扶住了,她是也看明白了这一封信的内容,所以埋怨她说道:
“碧霞,并不是在这个时候我还埋怨你不好,因为你的脾气确实也太坏了一点,我还劝你当夜回旅馆来,但是你偏不答应,因为这是姑妈的家,我若催得你太急,还以为我在讨厌你,所以我也不多说话了。谁知现在果然闹出这样不幸的事情来,那可怎么的好呢?”
“明珠,你不要为我担忧,这一种丈夫,我也根本并不稀罕他。你以为我是伤心吗?其实我完全是为了气愤过度的缘故。”
碧霞竭力镇静了态度,她才把脸色转变得缓和了一点回答。明珠见她果然并非为了伤心的缘故,遂也罢了。这时可达和思浩也知道了他们未婚夫妇已经破裂了,可达虽有劝碧霞不要太以负气的意思但却说不出来,思浩因为对碧霞外形的美丽表示十分的好感,所以他心中倒非常庆幸,遂在旁边说道:
“钱小姐,事已如此,你伤心也没有用,气愤也没有用。他既然这样无情无义,显然是另外有了别的爱人,所以将来你们就是结了婚,恐怕也是要闹着离婚的,所以我倒认为还是这样分开比较爽快。不过你这一封信倒要藏起来,将来在公堂上也是一种凭据。”
“哥哥,你不要这样说,那是伤阴骘的。可以和解的,终希望他们言归于好。因为你们父亲在社会上都是有地位的人,若闹了这一件事情,被外界知道了,岂不是又当作一件新鲜的新闻讲了吗?所以我劝你终要忍耐三分才好。”
“明珠,你虽然是一片好意,但是你也太糊涂了,你难道不见他信上写得斩钉截铁的多么决绝吗?就是我忍耐着要和好如初,这也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呀!况且我也不是臭了烂了,难道一定要嫁给他做妻子吗?好了,好了,现在我们这些事且别谈,还是赶快上火车站去吧!不要火车脱了班,又要不能动身回上海了。”
碧霞说到末了,表示毫不介意的神气,于是同三人出了湖滨旅馆,坐车到火车站去。“从上海到杭州来游玩,俪影双双,但从杭州回上海,却是形单影只。”碧霞坐在火车上想到春明信中这两句话,心里多少有些感触,所以殊觉闷闷不乐。幸而思浩在旁边时相安慰,表示非常情意绵绵的样子。碧霞不是一个呆笨的人,她心中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在这情景之下,也真可以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火车到了上海,思浩想请碧霞到舍间去游玩,碧霞说改天拜访。在北站门口,方才各自坐车回家。碧霞到了家里,阿芸早已含笑迎接,说:“小姐回来了,怎么姑爷没有一同回来吗?”碧霞听了,反而心中生气,遂恨恨地说道:
“什么姑爷不姑爷,他早已在杭州死了。”
“啊!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老爷在家里没有?”
“没有出去,我给小姐去报告。”
阿芸抢在碧霞的前头,急急地奔到上房里,口中嚷着:“老爷不好了,小姐从杭州回来了。”斌忠正躺在炕床抽大烟,听阿芸这么叫进来,这就很愤怒地喝道:
“你这小丫头疯了,小姐从杭州回来,这有什么不好呀?”
“老爷,你不知道,我下面还有话呢!小姐说,姑爷在杭州死了。”
“什么?姑爷在杭州死了?生的什么病症?短短这几天日子中竟会死得这样快吗?”
斌忠听到这里,方才也丢掉烟枪,惊奇得从炕床上坐起来急急地问。这时候碧霞已从房外蹬蹬的很重的步子走进来,一见了父亲,便扑在斌忠的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被碧霞这么一哭,斌忠方才相信春明真的在杭州死了,这就急得口吃的成分,说道:
“碧霞,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快点儿告诉我,春明是生什么病死的呀?那么你为什么不给他送医院呢?况且……况且……你也应该拍一个电报来,现在叫我在兆光的面前怎么地交代呢?因为一同到杭州去游玩,也不是你的主意吗?”
“好了,好了,爸爸,你不必再说下去了,又不是真的死了。”
“啊呀,死难道还有假的吗?好孩子,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你也该给我说一个明白,我被你急都急死了。”
“春明这小王八真不会好死的!你看,你看,这一封是他留给我的信。爸爸,你看了就可以明白了。”
阿芸在旁边听了这些话,方才恍然明白,原来姑爷不是真的死了,一时心中倒又暗暗好笑,小姐真也会开玩笑,这一来倒被她闹得真相像的。阿芸正在暗想,不料斌忠看完这信,早已暴跳如雷,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起来,说道:
“兆光兆光!你这老甲鱼真是老变死了,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不孝的好儿子来。碧霞,你不要伤心,我马上给你去评理,去评理!”
斌忠说了两声去评理,手里拿了信笺,身子已走到房门口,他却又站住了,呆了半晌,忽然回过身来,对碧霞又说道:
“碧霞!碧霞!刚才我倒没有仔细地看一遍,现在我把这封信仔细一看,显然你也有不好的地方呀!他不是说你抛弃了他不顾吗?可怜他一个人在旅馆内还生过病,叫爹不应,叫娘不理,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你说,你说,你快把经过事情给我说得明白一点儿才好呀!”
碧霞被父亲这样一追问,觉得也没有什么话可以申诉春明的罪状,一时只好假意呜呜咽咽地哭泣了一回。在哭泣的时候,她才想到了摇船姑娘这个人来,于是一五一十加酱加油地把春明看中摇船姑娘的话,向斌忠告诉了一遍。斌忠本来是个粗鲁的人儿,一听女儿这么委委屈屈地告诉,又见她眼泪鼻涕地哭泣,一时也非常气恼,连骂两声混账!立刻摇了一个电话给周兆光,叫他马上来一趟。兆光还以为是要紧的公务相商,遂匆匆驱车前往。斌忠早已等在大厅之上,一见兆光,便脸儿一板,说道:
“周老弟,你也太没有家教了,为什么养了这样一个不长进的好儿子,那你不是明明要来害我女儿的终身吗?真是岂有此理,放屁之至!”
“钱老兄,你不要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你也该详详细细来告诉我一个明白。假使小犬真的有不是之处,要打要骂,我马上可以责罚小犬。况且他们人儿还在杭州游玩没有回来,你……你这些话来教训我,那叫我不是弄得莫明其土地堂了吗?”
兆光兴冲冲地到来,想不着被他没头没脑地教训了一番,假使不是为了他是自己顶头上司,也许早已要大光其火来了。但是现在只好赔了苦笑,目定口呆的神气,向他还是忍气吞声地请问。斌忠还是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
“兆光兄,我和你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也不必假痴假呆还装什么死腔了,你的儿子恐怕在前天就回来的了。难道你还要欺骗着我吗?”
“啊呀!你老兄不要太冤枉人,我儿子几时曾经回家来了?你也得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呀!”
“好好!你把这封信拿去看吧!”
斌忠见兆光真的不知道般的神气,遂在袋内取出春明的信来,交给兆光。兆光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心中暗想,这头婚姻,儿子本来并不喜欢,现在他们在外面显然发生意见,所以春明和她决意断绝,连家中也不回来了。于是向斌忠说道:
“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是碧霞从杭州带回来的。”
“那么请你令爱小姐出来,最好让我仔细问问她。因为春明实实在在还没有回家,假使在前天回家了,我还不打电话来告诉老兄吗?并不是我奉承老兄的话,我们是站在一条阵线上的,况且这头婚姻的成功,我也认为是万分的光荣。为了这头婚姻,春明是被我不知骂过了几次,所以我做父亲的绝不会放纵儿子这样地胡闹。况且我们的地位名誉,也总算不是一个普通人可比,假使闹出什么婚变的事情来,你我面子上怎么下得了台呢?并不是我庇护自己的儿子,照这封信上看起来,你令爱小姐给我儿子的刺激也不能说算不深,所以青年都是随心所欲,只凭一时之火气,而毫不顾平日的情义,所以我在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我也实在感到太觉痛心了。斌忠兄,照情理上说,我儿子是你小姐约出去玩的,现在你小姐倒回来了,我儿子却杳无音信,说句笑话,那我不是还要问你小姐赔还我一个儿子吗?”
兆光是个老狐狸,他含了笑容,反反复复地向斌忠说了许多的话,最好的意思,当然也是怪他女儿脾气太不好了。斌忠听了,觉得兆光说的,倒也很有道理,遂把碧霞叫出来,说:“周老伯要问问你,你自己气走了春明,到底也应该要负一点儿责任的。”碧霞听父亲这样没有用,此刻倒反而责问自己,于是冷笑一声,向兆光说道:
“周老伯,说我气走你的少爷,这简直是混账话,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会被一个女孩子气走吗?他明明爱上了一个摇船的姑娘,所以存心把我抛了。不过他不爱我了,尽管可以明明白白和我经过法律手续来解除婚约,他为什么要这样留信丢我,他明明是侮辱我。侮辱我,就是侮辱我爸爸。老实地说,我也不会当他是海宝贝,既然你们父子串通一气来欺侮我们,我们也没有这样的老实。爸爸,你……你……难道连这一点点权威都没有?那你还有什么面目在上海管理这四百万的人口呢?”
碧霞一面说,一面便大哭起来。斌忠被女儿一激,他立刻又愤怒起来,哼了一声,向兆光瞪着眼睛,说道:
“兆光兄,这件事情,你现在预备怎么解决?我若不看在你是我的老朋友面上,我真对你不客气的了。”
“斌忠兄,这件事情很不幸,我实在非常痛心。不过他们发生裂痕是在杭州,所以我们做父母的也是一点都不知道。你说春明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晓得,因为春明的人不在这里,当然是只有令爱小姐一个人的话了。现在我们且别谈谁是谁非的问题,因为他们既然闹到这样地步,当然没有再结合的可能了。所以我现在说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我养了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也是我前世没有修,所以今生吃这种苦楚。斌忠兄,我们是老朋友,你说吧!你要怎么地解决,就怎么地解决,我一定都依顺你们。假使你要把我这个不孝子捉到了去碎尸万段,我也不再痛惜他的了。”
兆光因为是他下属,上司一发脾气,恐怕一切都完了,所以他是只好忍气吞声地回答,表示十二分消极的意思。说到末了的时候,他一阵子悲伤,眼泪却在眼角旁涌了上来。斌忠见他这个情形,心中倒又软了下来,因为在公务方面,兆光确实是自己一条手臂,我不能为了一点私情而伤了感情,这样说不定会发生大的变化,于是也放缓和了口吻,说道:
“欢欢喜喜的一件事情,竟会闹成这样吵吵闹闹的结局,我心中又何尝不感到无限的痛心。现在我的办法,当然是只有登报声明,解除婚约。好在沈君毅本来是做律师的,介绍人变成了解除婚约的证明人,那也是一种极便当的事情。还有这些聘礼聘金,我也不要你们的东西,都可以照数退还。因为他们两小口子发生裂痕,我们两老到底还是好朋友,你说是不是?”
“老兄这个办法是再好也没有,小弟感激之情,真是恩同再造。不过春明现在不知何处,那真是叫人着急呢!”
兆光一听他肯把聘礼聘金归还,心中真是放下一块大石,而且也捏了一把冷汗,所以感激涕零地回答。但是想到了儿子,他又暗暗地忧愁着。彼此既然已经商量定当,于是不多几天,那则解除婚约的启事也就在报纸上登载出来。但是春明却杳如黄鹤,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害得周太太和兆光吵了好多次,而且也哭了许多日子。兆光没有办法,只好登报招寻,可是依旧不见他归来。谁知道春明和花枝两人到了上海之后,却租了一间客堂楼,竟然组织小家庭起来了。
春明怕父母不许他和碧霞解除婚约,所以他到了上海之后,连家庭也抛弃了,情愿在一家书局里做一个小职员,把所得极微薄的薪水,来开支他和花枝的生活。花枝也做得一手好活计,所以日子久了,隔壁嫂嫂、后楼阿姨都拿些衣服来给她做做,倒也可以贴补贴补家用。
说起春明那家书局里,虽然名义上是国家办的,规模也非常的大,差不多各省都有分局。但是待遇的刻薄,真比人家公馆里做一个车夫饭司务还要低廉。这是对待小职员这个样子,不过那位大经理却不然。听春明告诉花枝说,连他每天早晨牛奶冲鸡蛋吃的一笔早点款子,也是公司里开账的。所以这种经理,下面职员是个个切齿痛恨,可是恨是恨在心里,却敢怒而不敢言,原因是那个大经理的头衔倒还是什么党国特派要人,不过他那种鄙吝的手段却完全是社会上一个第三流市侩的典型。书局里职员添多了,可是每天还是开一桌饭,一张圆台面非挤上十三四个不可。职员本来在吃饭的时候总要等等经理,后来人家恨极了,管你什么经理屁理,大家自管自坐下先吃,因此把这个大经理时常挤在旁边。那些经理下面的主任科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便向经理笑着道:
“我们职员慢慢多起来,一桌坐不下,应该要多开一桌了。”
“嗯嗯!一桌似乎太挤,然而两桌太浪费了,所以我的意思,明天关照饭司务,叫他先添一小桌,嗳嗳!一小桌就够了。”
大家听了,嘴里虽不说什么,但心中都在骂着,开饭还有一大桌和一小桌的分别,他妈的!大家一样是职员,谁是应该吃一小桌?谁是应该吃一大桌呢?大概这位经理从前在浙江路吃惯菜饭的,记得菜饭有大小碗的分别,这无非是菜饭店里给经济人打盘算的一个办法,谁知堂堂国营的大公司中也来实行这大小的分别,这也真可以说君子不忘其旧了。
这天晚上,春明匆匆地回家。花枝坐在灯下,还是赶着活计,一见春明到来,连忙笑盈盈站起,给他脱了西服上装,又给他拧了手巾擦脸。春明在外面疲劳了一天,回家见了这位贤德的娇妻,他就什么痛苦都忘记,抱住她的脖子,接了一个甜蜜的吻,笑道:
“已经是夜里,还做这些活计干什么?你真也太辛苦了。”
“你又向我顽皮了,天气渐渐热起来,你身上的衣服应该换季了,所以我想多赶好些活计,拿来工钿给你去做一套麻胶布的西服穿穿。”
花枝轻轻把他一推,逗给他一个娇羞的媚眼,接着又无限关怀他的样子说。春明摇了摇头,却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道:
“天气热了,我去买两条蓝斜纹短裤、一件香港衫,不是都解决了吗?还用得了再穿西服呢?老实说,做人只要精神快乐,物质上享受,倒还在其次。假使我要享福的话,我早可以回家中去了,那边派力司、凡立丁夏季西服起码有五六套,现在我一套都不要穿,我只要你家主婆给我亲一个吻,我心里已经快乐得忘记一切困难和痛苦了。”
春明一面说,一面抱住了花枝,在她小嘴儿上又接了一个长吻。花枝是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躺偎在他的怀里,尽管让他默默地温存。可是春明忽然发现花枝的颊上展现了几点晶莹莹的眼泪了,他倒是吃了一惊,连忙说道:
“花枝,你为什么却又伤心起来了?”
“不!我没有伤心。”
“你骗我,你面上不是还沾着泪痕吗?”
“春明,我心里很对不起你,因为你今日在这个环境里受苦,完全是为了我,所以我真不知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呢。”
“花枝,你又在说孩子话了,你现在不是做了我的妻子吗?夫妻亲为一体,哪还用得到什么报答两个字吗?所以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倒叫我心中也很难受。老实地说,我现在吃苦是清白的、纯洁的,假使我回家去享福,恐怕将来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所以我还是非常地感激你,因为你救了我的灵魂!虽然我眼前是十分的困苦,不过我们只要度过了这困苦的时期,我们就会得到光明的前途。花枝,你千万不要为我而伤心流泪,你应该对我笑一笑。嗯!你笑呀,你笑呀!哈哈!这一笑真是百媚千娇,就是西子复生,也不能专美于前了。”
春明一面吻着她颊上的泪水,一面对她絮絮地劝慰。说到后面,又像孩子撒娇般地要她笑一笑。花枝被他缠绕不过,只好含了眼泪,向他嫣然一笑。这一笑自然非常的好看,乐得春明把她搂在怀里,忍不住甜甜蜜蜜地又接了一个长吻。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已到炎热的暑天了。这天春明回家,面色很不好看,口里还叫着头痛。花枝十分着急,说他一定中了暑,还是快吃十滴药水。不料当夜就头痛发热,而且腹部又泻起来。花枝急得六神无主,只好把辛辛苦苦做针线生活赚下的工钱,给他请医生来看视。但是并没有十分效力,而且已经变成了痢疾之症,一天要泻二十多次,把春明一个很强壮的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花枝因为春明已经病了半个多月,家中的钱慢慢地快完了,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上海,问谁去借好呢?所以只好到书局里去暂支薪水,不料那经理说,上个月春明先拿薪水,下半月生病,已经欠了店里半个月的钱,如何还能再借?花枝在万分失望之余,只好流着眼泪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