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山场附近一带,一二十里内倒是没有什么人家,这是他们放牛放羊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客人从这一带经过,倒不怕牲口伤人。可是这牲口惊窜下来,这一带羊群、牛群太多了,这匹牲口很快就闯散了一个牛群,这个牛群有五六十头牛,这种牛群一炸开,最难办,四下里飞跑,力气又大,并且现在还有十几拨羊群,再被这匹惊马全闯散了,就能有极大的损失。伙计们有三四个飞身上马,紧着加鞭,想蹿在头里,先把这匹惊马圈住,不叫它再窜下去,再往回圈那羊群、牛群,可是这匹惊马不住地长嘶着狂奔,眼看着又要闯进前面一个大羊群。这时连金娃银娃也得到信,全骑着快马追过来,可是他们的牲口全没有这匹惊了的马快。就在这霎那间,突然从东边的山坡下柳荫中,蹿出一人,这人出来得可正巧,他往前一纵身,正好是到了这匹惊马的前边,口中在喊着:“没找着,碰着了,别这么大性。”这个人从树底下纵过来,一落时,他身躯是往下矮着,全身蹲在地上,此时他忽然往上一耸身,完全是蛤蟆形,两腿分着,双臂也张着,这种式子非常滑稽,他这一耸起来,这匹牲口是正往这边窜,牲口这时形似疯狂,眼前突然这么一阻挡着,这匹牲口唏律律一声长嘶,它的两只前蹄往起一扬,一半是牲口性子烈,一半是突然被阻挡,这也是自然的势子,它这两只前蹄正往这人胸前踢来,这个人口中喊了声:“好家伙。”他双手噗地一把,竟把马蹄子抓住,他身形往下一落,这匹牲口前蹄被人一抓,它整个身躯往下一沉,试问这种烈马,是多大力气,可是这个人随着牲口的势子往地上一扑,他可是暗中往后退了一步,他突然喊了一声:“躺下吧。”这匹牲口两条前腿,被他猛往东边一带,牲口只仗着两条后腿就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这匹牲口斜倒在山坡边。这个人他始终不松手,抓着两只马蹄子,在马用力挣扎之下,他口中还是连喊着,硬把这匹牲口连翻了两次,牲口叫他摆治得也只好随着他双臂用力之下,向西边连翻,不翻身蹄子就要拧折。
这时山场的伙计们可全赶到,已有两个手底下最快的伙计,猛蹿下来,一个伸手把嚼环抓住,一个又给牲口套上一挂套索,那个人这才把两只马蹄子松开。此时,这两个伙计把这匹牲口拉起,牲口还是挣扎,现在不怕了,套索嚼环已经把它制服住,它再逃不开。金娃银娃跟其余的伙计们也全追到,纷纷下马,这个人挺身跃起,他也弄了一身土,伙计们此时才辨清了这人的面貌。
看着这人年纪在五旬左右,短短的身材,穿的衣服也土头土脑,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他一现身,竟把这匹已经惊了的烈马,制服住。此时张二愣、牛金宝、两个牧场的头目全赶过来。打招呼:“朋友谢谢你,多辛苦了。”张二愣已经凑到他身前,金娃银娃也翻身下马,招呼拉住烈马的两名伙计,赶紧地把这批牲口送回牧场,免得再挣脱出事,伙计们拉住牲口向南走去。此时金娃银娃全看出这个人身手轻快,力气也大,绝不是平常人物。金娃银娃,赶紧推了牛金宝,低声说:“人家帮了我们的忙,可不能叫人家走。”张二愣正在向这个人打招呼。
这个人拍着身上的土,看了看眼前的人,笑嘻嘻道:“今天倒出了一身痛快汗,把一身的病全好了,敢情这个地方能治病,老哥们,没有什么事情吧?我也不是谁请出来的,手发痒,活动活动筋骨,算不得一件事,朋友们!回头见。”他说话带着河南的口音,牛金宝忙招呼道:“朋友,别取消,你真是帮了弟兄们大忙了,牲口闯进羊群,我们就受了活罪,还不知道要糟蹋多少只羊,朋友手底下有这么好的工夫,江湖中真是少见,没领教贵姓大名?”
这个人道:“咱们少弄这套,什么贵贱的,还看不出来么?一个跑在江湖上,吃一碗力气饭,只会说爽快话,做爽快事,已经告诉朋友们了,这是我自己情愿,难道还叫我讨赏犒么?”这个人语言诙谐,牛金宝、张二愣两个人,被他闹得反不敢答话了。金娃她这时拉着牲口,走向这人的面前,她是一点也不认生,也不害羞,向这人道:“这位叔叔,你倒是姓什么?也得告诉我们,你本领真大,我们牧场中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叔叔,你这是往哪里去?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们牧场里坐一坐?”
这个人把两手一背,目视着金娃银娃,带着微笑说道:“小姑娘,这牧场就是你家开的么?大力神祝涛是你什么人?”他这句话问的是金娃银娃夹耳根子全红了,这是她们最怕听的话,金娃把两眼翻了翻,向这个人道:“这个叔叔,你不要问这些好了,我们愿意你到牧场里去,怎么你只是不肯告诉我姓名?”这个人他似乎知道祝家山场的情形,他绝不再往下追问,哈哈一笑道:“小姑娘,很会说话,告诉你,我叫蓝萧,爽快些招呼我蓝老大好了,河南人,整年在江湖上跑。用力气换饭吃,穿的是布衣,吃的是粗食,喝的是凉水,睡的是土炕,全告诉你们,省得你们问,痛快不痛快?”这个人,形如疯狂,张二愣等全笑出来,可唯独金娃银娃,她们不止不笑,脸上还出现一片凄凉之色。
这时山主大力神祝涛已经得到弟兄的报告,他骑着一匹快马赶了来。金娃银娃扭头看见她这个后爹也到了,金娃抓着银娃的肩头,向她耳边说了句,银娃噘嘴说了声:“我才不跟他说话呢!”金娃赌气了,推了银娃一下,她很快地迎上去。金娃今天的情形是五年来的头一遭,她从来就没有赶着祝涛说过话,今天好像是暗中有人催促着她这么做。她到了祝涛面前,可是依然不肯招呼声爹爹,她却低声说:“山主,你快看那个人,他叫蓝萧,本领极大,他马上一定有极好的功夫,他自己说是卖力气的人,又帮了我们这么大忙,你能把他留下,咱牧场里有这么大本领的人,多露脸,你不是能力分双牛么?这个人只要肯留下,你们还可以比一比,谁的劲头大?”大力神祝涛,见金娃今天这么和颜悦色地向自己要求,他也觉得高兴,赶到抬头看到这人,祝涛仔细地注意他,他究竟跟伙计们的眼光不同,他看出这个人是尽力地收敛着锋芒,但是从他两眼上,依然流露出来一种英锐之气,知道这个人是隐迹风尘的人物。
赶忙上前拱手招呼道:“蓝老兄,在下就是此处牧场主祝涛,方才听伙计们说朋友你帮了大忙,我祝涛只得拜谢了。”这个蓝萧微微一笑道:“祝山主,这点小事也能惊动金身大驾,足见你是个外场朋友呢!我还有我的事,咱们改天再见了。”大力神祝涛,他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他倒实在是个很豪爽的闯江湖朋友。他看出这个人跟他弄那些虚文假客气,绝留不住他,立刻走向前来,伸手把蓝萧的腕子抓住道:“咱们爽快人办爽快事,全是凭着两肩荷一口,跑江湖挣饭吃的朋友,说爽快话,办爽快事,多么痛快,我只有强留你,爽快告诉你,不管你看得起我,看不起我,我是不知道你走了,要不然你就试试,你有弄翻烈马的力气,我有力分双牛的臂力,咱两个人就较量一下子,不过,这不像做主人的道理,咱们还是闲着有了工夫再比较吧!”
这个蓝萧怪叫着道:“我可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你这是霸王请客。”大力神祝涛哈哈一笑,他把蓝萧拉到他自己的马前,他是愣往上架,这个蓝萧竟被架上马去。他也哈哈大笑着,说了声:“我真惹不起你,我头一次遇上你这么个人,我就给你引路了,你不紧跟着我,也许连马拐跑。”他两腿一磕马腹,这匹牲口似乎吃了很大的苦,唏律律一声长嘶,向前蹿出去,四蹄翻飞,一直奔牧场那边冲去。大力神祝涛,他抓过张二愣的牲口来,飞身上马,追了过来。金娃银娃也跟着上了牲口,如飞地赶了来。
这个蓝萧,他骑在马上,腰板儿挺得笔直,他在马上这种神情,简直是从来没见过,好像一个木头人插在马鞍上,尤其是他的两腿,也不往镫里放,两脚往外分着,缰绳虽在他手内,可是两手下垂,连脖子带脑袋全挺得那么直,敢情骑在马上,这种样子不好看,不过他马上的功夫,就连金娃银娃也懂得,这种功夫简直是别人练不到,这虽是一片草原,可是因为守着山近,下面山脉依然延绵下去,不断地有高低起伏的地方,牲口往下溜,往上闯,好像跟他这个人无关,没有他的事,他跟站在鞍子上一样,任凭牲口起伏转折,他身躯连动也不动,一直要到了牧场门前,他口中,“唷”地喊了声。
别人的牲口这么硬勒,总得叫牲口打两个盘儿,才能把它圈住,不往前跑。他这种勒法,就是他叫它这么站住了,任凭牲口能起窜,扬鬃甩头,反正他不叫牲口变方向,这样牲口连挣扎了数次,终归是跟他较不过劲,牲口吁吁地直喷着沫子,只好头向着牧场门站在那里。他把牲口定住,反倒左脚找镫眼,双手把着鞍子下了马。大力神祝涛跟踵赶到,看得清楚,这个蓝萧马上的功夫,真是超群出众,下马的情形,分明是故意地做作了。金娃银娃牛金宝跟着赶到,祝涛赶忙地伸手把蓝萧的缰绳接过来,连自己的牲口全递与牛金宝牵去,祝涛道:“朋友,你这种骑术,在新疆境内,大约不容易找出第二位来了。”
蓝萧扑哧一笑道:“山主,这可不对,你把我捧上天,想把我摔碎了,我这种骑术,你看不出来,有个名字,叫僵尸骑马,大活人没有这么难看的,我是腰上有了毛病,你反正这么捧我,这简直是骂人了。”大力神祝涛道:“我也不必再说废话,心里分明,好了,里请。”把这个蓝萧让到大柜内,立刻吩咐手下的兄弟预备酒饭,款待蓝萧,这个蓝萧也不过分推辞,在酒饭时,蓝萧向大力神祝涛道:“山主,咱们把话说穿了好不好?你这是酬劳我方才帮忙之意,我绝不推辞,酒足饭饱,我不放账,你不欠情,这我可该走了。”
大力神祝涛道:“朋友,难道认为姓祝的这个人不可交么?我请朋友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说爽快话,做爽快事,你说你游荡江湖,以卖力气挣饭吃,这个话还是口头客气,还是真这样?”蓝萧道:“我不短谁的,不欠谁的,我也不求帮求助,我用得着说假话么?一点儿不差,江湖上一条穷汉,走到哪儿,吃哪儿,随遇而安,无拘无束,这就是我本来面目。”大力神祝涛道:“那么请朋友你在我的牧场帮忙,你替我照顾照顾这牧场的事情,交朋友,彼此拿出良心来,我绝不拿你当一般兄弟看待,不止于现时这样,不管多少年,姓祝的准够朋友,你往别处去,也是为谋生吃饭,在我这里不是一样么?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蓝萧哈哈一笑道:“这里可有好几个人听着,我可绝不是酒言酒语,当家的,你恐怕看走了眼,拿我当什么有本领的江湖客,所以你这么尽力地想把我留在这。可是我蓝萧也有个耳闻,当家的你也是一条汉子,彼此全是一样,江湖道上找饭吃的人,谁也不许再骗谁。我可是一点本事没有,你要把我留下,你算上了当。我通天的本领,完全是看在你眼中的这一点,除了这两招之外,任什么不会,真干起活来,不如你场子里的弟兄们力气大。你真是那种财主秧子,不够朋友的人,我用江湖吃生意的手段,练两首鬼吹灯的手法,把你蒙住了,我算吃上你了,反正没坑你,没骗你,你只有心里吃苦,说不出口来。当家的,我把话说穿了,全告诉你,不必留我,我给你这儿帮不了什么忙,你是一滴汗一滴血挣得这点事业,何必拿着血汗钱养废人,将来落个不欢而散,还不如这时做个好朋友,留个未来见面的交情,这是蓝老大的良心话,算了吧,咱们将来再会。”
大力神祝涛哈哈一笑道:“你真是好朋友,爽快话,我信你这个话完全是真的,假若我留你在我场子里住下去,出于我自己情愿,你有什么本领没什么本领与我无关。姓祝的绝不想利用你,我就是这个性情,看着可敬可喜的人,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愿意交他,朋友,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去,随你的便,你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任什么不管,你只管住着,姓祝的不论哪一时,脸上若带出一点不快的颜色来,我就叫不够朋友,你还叫我说什么呢?”
蓝萧道:“你这个人也真怪,你怎么就喜欢留我在这里住下去?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咱二人是今天才见面,没有什么交情,现在总得讲明白了,你真想把我留在这儿,我倒也愿意,实告诉你,我是从一懂事就在马群里长起来的,我除了会摆治牲口,任什么不会,这么办,你这里的牲口,也有一二十匹,归我蓝老大管,刷溜饮喂,上草料,扫马粪,牲口有了毛病,全归我包办。别的事,我可不再多管,这是我性之所近,我愿意干的事,你愿意这么办,蓝老大就在这里和你凑合些时。我还是不拿工钱,不拿月钱,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除了牲口出毛病,这些马身上有什么得商量的事外,这山主你也算上,谁也别找我,我不愿意随便跟人瞎聊乱讲,谁也别想从说闲话中在蓝老大身上学点高招,我不找别人,别人不许找我,这件事,你能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