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回到晚晴轩实在倦不可当了。在祖母那里话说得太多,光是行围哨鹿,当一段新闻来讲,就费了不知多少唾沫。因为上了年纪的人,爱问细枝末节,而且颠三倒四,一句话往往讲了再讲,越费工夫。

谈到鼎大奶奶,倒是轻易地瞒过去了。但问到曹家的情形,却使得李鼎难于应付。因为这一趟南归,未到曹家,而假说去了曹家,问到“你姑姑跟你说了些什么”之类的话,得要自己现编一套说辞,自是很累的事。

虽已累极,少不得还要在灵前一拜,起身揭开白竹布帏幔,看到灵柩,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号,凭棺大恸。

“大爷!”珊珠绞了一把热手巾来,“别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李鼎收泪说道,“你们来!好好儿讲给我听。”

他出帏幔,拿手巾擦净了眼泪,看到珊珠跟瑶珠的脸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这两个丫头,珊珠十五、瑶珠十四,这般年龄的少女,心思最灵、胆子最小,风吹草动,都会受惊。而两人眼中的神色,除了惊惶以外,还有相互示警、保持戒备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怀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惊!

不过,他也不会鲁莽,鲁莽无用,无非吓得她们更不敢说实话而已。李鼎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打定了一个曲折迂回、旁敲侧击的主意。所以回到卧室坐定,先要茶来喝,等珊、瑶二人恢复常态,方始从容发问。

“从我动身以后,大奶奶的胃口怎么样?”

这话问得两个丫头一愣,原以为会问到鼎大奶奶去世时候的光景,哪知是这么稀不相干的一句话!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样。”珊珠答说,“不过夏天吃得清淡,饭量可没有减。”

“睡呢?”

“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睡得早。”

“我不是说睡得迟早,是睡得好不好?”

“那要看天气,天气太热,就睡不好了。”

“那是一定的。”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家里事情多不多?”

“不多。”珊珠又加了一句,“这个夏天,老爷的应酬也少。”

鼎大奶奶当家,顶操心的一件事,就是应酬。亲友婚丧喜庆,要看交情厚薄,打点送礼。逢年过节,南北两京总有七八十家礼尚往来。尤其是年下,还有二三十家境况艰窘的族人亲戚等着馈岁,一个腊月,能忙得她连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此外若有南来北往的官眷,至少也得上船叙一叙寒温,送几样路菜,虽是交代一句话的事,但少这么一句话,也许就得罪了人。至于逢到李煦请客,更是里里外外,非她亲自检点不可。妻子持家之累,是李鼎所深知的,但不胜负荷之感,不起于前两年,而起于这两年家境较差,门庭渐冷,尤其是在夏天应酬不多之时,岂不可怪?

由珊珠的这句话,李鼎觉得已可认定,妻子遗书中的话,不尽不实,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查证。

“大奶奶那个‘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

“那得问她!”

她是瑶珠,专司浣涤之事。瑶珠也知道主人问这句话,自有道理,但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撒谎,因而愣在那里,无从回答。

“你没有听清楚吗?”李鼎追问着,“大奶奶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别人不知道,你管大奶奶换洗的衣服,总知道啊!”

瑶珠被逼不过,心想说实话,总比撒谎好,便答一声:“没有!”

这越发证实了遗书无一字真言,李鼎内心兴起了无名的恐惧,“叭哒”一声,失手将一只细瓷茶碗,打碎在地上。

两个丫头赶紧收拾干净,然后为李鼎铺床,希望他不再多问,早早上床。

这本来是琪珠的职司,李鼎便问道:“琪珠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己投在荷花池里寻的死。”

瑶珠的那个“死”字还不曾出口,珊珠已恶声呵斥:“什么叫听说?千真万确的事!你不会说话就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气何以这么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关照过:等大爷回来,提到那件事,你们可别胡乱说话!

意会到此,索性不问。他觉得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在想,妻子随和宽厚,生性好强,不是那种心地狭隘,一遇不如意就只会朝坏处去想,以致钻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说她会自尽,必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缘故!

这个缘故是什么?他茫然地在想,连入手的线索都没有。

得找个什么人谈谈?此念一动,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此人可以说是个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绅,画得一笔好花卉,写得一手好小楷,但从不与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实上,全家上下,包括织造衙门的那班官员及有身份的工匠在内,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不到十个人。大家都说他性情乖僻,动辄白眼向人,敬而远之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因为他是看着李鼎长大的。他五十未娶,一个人住在邻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里。李鼎只要一放了学,一定去找这个“绅哥”。

在李鼎十三岁那年,李煦奉旨刊刻御制诗文集及《佩文韵府》等书,将李绅派到扬州,照料书局。一去数年,再回苏州时,李鼎已成了一名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声色犬马,无所不喜。光是搞一个戏班子,添行头、制“砌末”、请教师,就花了三万银子。

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依旧“绅哥、绅哥”地叫得很亲热。李绅待他,亦一如从前,不过,只要李鼎提到“请你看看我新排的《长生殿》”,或者“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请一请绅哥”,他总是虎起了脸,声冷如铁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过几个钉子,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绅哥”求援那样,遇到疑难之时,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而且一席倾谈,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放着这样一个智囊,如何不赶紧去求教?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让他告诉小厨房,不拘什么现成的东西,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他格外叮嘱,“多带好酒!”

“怎么?”珊珠问道,“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

“嗯!”李鼎答说,“心里闷不过,找绅二爷去聊聊。你先去,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

等珊珠一走,李鼎换了衣服,又开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送到东角门。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爷刚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天。依我说,该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

“是的。”李鼎略略赔着笑说,“实在是睡不着,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人倦了,反倒能骗个好觉。”

“可别喝醉了!”吴嬷嬷说,“大奶奶这一走,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千万想着,要自己保重。”

“嬷嬷说得是!”

原来李、曹两家都是“包衣”。这句满洲话的意思是“家里的”,说实了就是“奴才”。不过李、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前明万历年间,为“破边墙”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河北掳掠到关外,拨在正白旗内。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正黄、镶黄并称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因缘时会,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份,品级虽低,却能专折言事,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但是说到头来,毕竟不脱“奴才”的身份,若是下五旗的包衣,哪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或为执帖的舆台,或为司鼓的门吏。

因此,在李、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与众不同的家规。“奴才”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年长的老仆,特受礼遇,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吴嬷嬷又问,“我好叫人等门。”

李鼎心想,这一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便即答说:“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索性不必等门了,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

“也好!不过可别睡过了头,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老太太不见大爷,会派人来找。”

“是了!你请赶快回去睡吧!别着了凉。”说完,李鼎提着灯笼,出了东角门。

走到一半,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接下灯笼领路。横穿两排房子,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绕回廊往北一拐,尽头处有道门,里面三间平房、一个小天井,就是李绅的住处。

柱子拍了两下门,稍停有人问道:“谁啊?”

“是小福儿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爷来看二爷。”

“喔!”门启处,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听说大爷回来了!请里面坐。”

“你家二爷呢?”李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问。

“二爷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才动身。”

“哪天回来?”

“半个月,也许十天。”

“这可是没有想到!”李鼎怔怔地说,“那怎么办呢?”

角门虽已上锁,再叫开中门,亦未尝不可。但李鼎自料这一夜决不能入梦,怕极了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所以不愿回晚晴轩,那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小厨房有人挑了食担来,四碟冷荤,一大盘油炸包子,居然还配了一个什锦火锅来。挑子的另一头是五斤一缸的陈年花雕,这一来暂时解消了难题,不妨寒夜独饮,喝醉了就睡在这里。

“小福儿你来!”李鼎指着座位说,“陪我喝酒说说话。”

“没那个规矩!”小福儿赔笑答道,“大爷你一个人请吧!”

“原是有事要问你,坐下好说话。”

小福儿知道他要问什么,越发不敢坐了,“大爷有话尽管吩咐。”他说,“规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见不能勉强,也就罢了。李鼎喝着酒闲闲问道:“大奶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热,我先弄了一床凉席,就睡在走廊上。天凉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时候,绅二爷走来踹了我一脚说:‘快起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说:‘会出什么事?’绅二爷说:‘你没有听见传云板?’果然,云板还在打,我忙忙地去了,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没了!”

“没有说怎么死的?”

“说了!说大奶奶寻了短见。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是身子太弱,当这么大一份家,累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大家念着大奶奶死得苦,务必勤快守规矩,别打架、别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没有!”小福儿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么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儿答说,“捞起来已经没有气了,吐出来一大摊泥水。”

“另外,”李鼎踌躇了一下又问,“还听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福儿慢吞吞地,摇着头说,“我们在外头的,一向不准随便打听里头的事。”

这话似乎是个漏洞,仿佛这件事值得打听似的。“那么,绅二爷呢?”他问,“你听绅二爷跟你怎么说?”

“绅二爷从不跟我们谈里头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福儿见他再无别话,脸色阴郁,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惊回过头来,只见柱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不由得心里有气。

“干吗呀?吓我一大跳!”

“这儿就你一个人?”柱子问道。

“是呀!怎么样?”

“你想不想赚五两银子?”柱子压低了声音问。

听这一说,小福儿笑逐颜开,“怎么个赚法?走,走!”他说,“到我屋里说去。”

小福儿住的是加盖的一间小房,旁边有一道紧急出入的便门,开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条夹弄。

“小福儿,便门的钥匙在不在你那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只老实说就是。”

“钥匙是在!好久没有用,不知道搁哪儿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儿想了好一会儿,记起来了,打开一个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两银子赚到手了。”

接着,柱子扳住小福儿的肩,咕咕哝哝地说了些话。小福儿面有难色,禁不住柱子软哄硬逼,终于答应了。

于是,柱子复回堂屋,但见李鼎意兴阑珊,右臂搁在桌上,手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见他进去,便即说道:“你叫小福儿把绅二爷的房门开了,我躺一会儿。”

“大爷,”柱子含着鬼鬼祟祟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去把王二嫂找来,陪大爷聊聊,好不好?”

一听这话,李鼎眼中有些生气了,不过随又颓然:“算了!”他说,“哪有心思干这个?”

“大爷不是在打听大奶奶临终的情形吗?也许她在外头,知道得还多些。”

这句话打动了李鼎,精神便觉一振,“妥当不妥当?”他踌躇说,“别闹笑话!”

“妥当之至!这儿只有小福儿一个人,我跟他说好了。大爷,你看,”柱子将那柄已长满铁锈的钥匙一扬,“这东西他都给我了。我这就去,把她领了来陪陪大爷。回头我跟小福儿俩轮班坐更,到五更天我会到窗外来通知,开门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

像这样牵线拉马的把戏,柱子干过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觉得有了些酒兴。擎杯在手,不觉艳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远梳得极光的头,配上那一双一汪水似的眼睛,简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儿。

也可怜!李鼎在想,机户中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媳妇,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比她长得美。但不知怎么,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风韵。这样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赌如命的王二,实在替她委屈。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刚刚与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恼,只是劝他:“俗语道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机户的老婆,又住在后街。倘或叫人瞧见了,沸沸扬扬传出去,不把你这个‘大爷’看扁了。再说,染坊里的那帮太平、宁国府来的司务,全是单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条道儿上,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不把老爷子气出病来?依我说,你最好断了她,如果真舍不得,我替你办,叫人给王二几百两银子,写张休书,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顿在那里,也省了我提心吊胆。”

李鼎当然不会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没有能断得干净,藕断丝连,不时偷上一回,反觉得更有意趣。

于是回想着跟王二嫂幽会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听得“嘎吱”一声,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颀长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阵从接到妻子死讯以后所未曾有过的兴奋。

“进去吧!”柱子在堂屋门口说,“伺候大爷的差使可交给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进去,头低着,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处骤到明亮之处,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你大概已经睡了吧?”李鼎问说。

“想睡,睡不着。”王二嫂将手放了下来,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睫毛乱闪,李鼎顿觉眼花缭乱了。

“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咳!”李鼎叹口气,“去了五个多月,谁知道回来是这个样子。”

“你也别难过!”王二嫂安慰他说,“凭大爷这个身份,还怕不能再娶一房胜过前头大奶奶的大奶奶?”

“现在哪谈得到此?我倒问你——”

刚说到这里,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话,是小福儿跟柱子,一个在前开了李绅的卧室,一个在后,端了个取暖的火盆来。

“里面坐吧!里面暖和。”柱子说道,“等我把酒菜端了进去。”

一挪到里面,满室如春,李鼎卸脱皮袍,浑身轻快。王二嫂的棉袄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陪着李鼎干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扬,春色恼人的光景。

“大爷,”王二嫂偏着头,看着李鼎说,“不说要问我话?”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过想了一下才问,“大奶奶去世,外头怎么说?”

“都说老天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恶人一千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说什么呢?”

“我是说,”李鼎很吃力地说,“外头可曾提到,大奶奶为什么要寻短见?”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为什么要寻短见,年纪轻轻的,生在富贵人家,又那么得人缘,往后真是享不尽福,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王二嫂垂着眼说,“你该问‘琳小姐’才是啊!”

要细问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时不得其便。此时听王二嫂说到“琳小姐”三字,声音有异,带着种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于是他稍作考虑,想好了应该问的几句话,从容说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么不熟?她后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对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这么说,你就跟琳珠的亲娘一样!”

这句话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着说:“你就把我看得这么老了,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作个比方。”李鼎握着那只丰腴温暖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这么亲热,咱们俩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算了!亏得你没有跟她说破咱们这一段,我有点儿疑心,这个丫头恩将仇报,当面叫我‘姑姑’,背后在造我的谣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当初刚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过此时他不暇追究这一段,要紧的是打听琳珠跟她说了些什么?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当你是亲人,她由丫头变成小姐,你当然也替她高兴啰?”

“高兴是高兴,就一样不好!本来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凭空矮了一截。”

“你不会仍旧叫她琳珠?”

“那怎么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爷吩咐下来的话,谁敢不听?不过——”

“怎么?”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内,是不是?”李鼎问道,“为什么不服?像这种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觉似的。

“只为什么?”

“只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说,“大家都说,如果鼎大奶奶要认个干女儿,应该是瑶珠。”

“为什么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问,“这个道理,大爷你应该很明白啊!怎么反倒问我呢?”

“奇怪了!我凭什么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谁都知道,鼎大奶奶身边四珠,最得宠的是一头一尾,再说瑶珠的年岁也适合。不认瑶珠认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么,为什么认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爷这话可真是把人给问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气,“你不会去问老爷子吗?”

李鼎心头一震!妻子的死因要问琳珠,琳珠何以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要问老爷子。两件不相干的事,仿佛串联在一起了,而关键在琳珠。

想到此处,恨不得实时能把琳珠找来,问个明白。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琳珠已经搬到四姨娘院子里去住了——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来李煦娶过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顺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现存五房,而以四姨娘最为得宠。倒不是因为四姨娘颜色过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书能算,处事谨密,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亲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筹划,某处应该如何打点,某笔款子可以挪来先用,事属机密,不宜外人共闻。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个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会到此,越觉事有蹊跷,片刻都耐不下:“你总听说了些什么吧!”他使劲摇撼着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说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说:“大爷,你别这样子!”她有些发慌了,“我哪会知道宅里的事?”

“琳珠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你也没有问琳珠?”

“没有!”

“可见得你撒谎。你们那里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只波斯猫走丢了,你们都当作一件新闻,哪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问一问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语塞,想想亦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垂着眼不作声。

李鼎也不作声,僵硬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而那种难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强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毕竟承认了。

“谈是谈过的,她说她当时简直吓傻了,所以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老爷怎么把你认作鼎大奶奶的干女儿了呢?她说,老爷因为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进去,把火灭掉,晚晴轩一烧起来,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这话就不对了,琳珠能够一个人逾窗而入,从容救火,何至于一发现女主人自缢竟会吓得连当时的情形都记不清楚?只怕不是记不清楚,而是不便细说,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词。

由于她已有警觉,李鼎觉得硬逼她说实话,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问。点点滴滴,真真假假的情节,经一番过滤拼凑,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实的真相:琳珠发现蜡泪延烧,势将成灾时,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结果是将琪珠惊动了来。两人一起寻觅女主人的踪迹,当琪珠发现,前后房门自内紧闭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时,吓得浑身发抖。而夹弄中可能生变,却又是她的指点。照这样看,似乎鼎大奶奶会寻短见,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则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内,莫非是有人杀她灭口?

“大爷!”窗外突然发声,是柱子的声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过这一声,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糟蹋掉!”

“别这么说!”王二嫂急于脱身,半安慰地说,“往后少个人管,来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丢在脑后!若是起了这个心,千万叫柱子来跟我说一声,免得我牵肠挂肚。”

“怎么能丢得下你!”李鼎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足赤金钱,交到王二嫂手里说,“这是皇上皇后拿来赏王公家的小孩儿用的,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很难得,我也仅得了这么一个,送给你玩儿。”

只有一个,肯以相赠,足见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然后两张脸相摩相转,她长得跟李鼎一般高,转正了正好亲嘴。

这使李鼎想起端午节前动身赴热河,临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连马褂都穿上了,还跟妻子这样子难舍难分。夫妇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间无一事堪以留恋,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灯前月下,数不尽的轻怜蜜爱,莫非连这些温馨的回忆,都无动于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断定,爱妻不但不会轻生,甚至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另有不能不死的原因,这个原因是连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见得!”他自语着,“也许有信给我。”

“大爷!”王二嫂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呀!”

这一问,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现忧色,一面穿棉袄,一面身子有抖颤的模样。李鼎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了?”他问,“是发酒寒不是?”

“大爷!”王二嫂抑郁地看着他说,“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

“仿佛觉得要出什么事!”

“喔!”李鼎闭着嘴,用鼻孔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很沉着的声音说,“你别怕!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记住,我今天问你的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尤其是见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02

回到晚晴轩,第一件事是开一个西洋来的小铁箱,这个铁箱用暗码代替钥匙,来回转对了才打得开。而在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个人能开这铁箱,李鼎在想,爱妻一定会有遗书留给他,而且一定置在这只铁箱中。

果如所料,一开了铁箱,便发现一张折叠着的素笺,打开来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全神贯注在追索爱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并且可以断定,字里行间隐藏着一桩奸情。这八个字是她自明心迹,也是告慰丈夫。

李鼎震动了!明明是逼奸不从,羞愤自尽。虽保住了清白之身,毕竟也受了辱。是哪一个恶仆,胆敢如此?李鼎心里在想:这个人不难打听,只是打听到了如何能置之于死地而又能不为人所知,免得家丑外扬,却是颇费思量的事。

但不论如何,那颗心已非飘飘荡荡,毫无着落。加以也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中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叫柱子去打听那逼奸主母的恶仆是谁。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断定,对柱子却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了解与感受都不同,会使人觉得他太武断,胸中太无丘壑,或许会起轻视之心。

“大爷,”丫头伺候他漱洗时,柱子在窗外回话,“老爷吩咐,有几处要紧地方,大爷得赶紧去走一走。吃了饭就出门,老太太、老爷那里,都等拜了客回来再去,免得耽误工夫。”

“好吧!”李鼎问说,“是哪几处地方?”

“抚台、两司、苏州府,还有长、元、吴三位县大老爷。”柱子又说,“老爷又吩咐,大爷现在是五品官,礼节别错了。”

“那,”李鼎问说,“派谁跟了去?”

“派的钱总管。老爷说,派别人不放心。”

有钱仲璿确是可以放心了。“好吧!吃了饭就走,早去早回。”李鼎说道,“你别跟去了!你进来,我有话告诉你。”

丫头伺候惯了的,遇到这样的情形,便知大爷有不愿旁人听见的话跟柱子说,所以都避了开去。

及至柱子到得面前,李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一会儿,还是泛泛的一句话:“大奶奶的事,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喔,”柱子精神一振,是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的神气,“我听小福儿说,绅二爷这回是特意躲了开去的。绅二爷说:鼎大爷回来了,如果问到鼎大奶奶那档子事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如溜之大吉。”

“有这话!”李鼎怕是听错了,回想一遍,柱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清楚的,然则绅哥必是知道真相的了!

既然他能知道真相,别人当然也知道,“柱子,”李鼎说道,“大奶奶死得冤枉!绝不是什么身子不好,是太贞烈了的缘故。大奶奶待你不错,你得替她报仇,好好儿去打听,千万别露声色!”

“是!我懂。”

“你去打听很容易。不过先别问人家,等有人拉住你,问京里、问热河的情形,你讲完了,再问家里的情形,慢慢提到大奶奶的死。你懂吧?”

“我懂。”

03

虽然打听到的情形不多,但一半印证一半猜,李鼎觉得慢慢接近真相了。

逼奸这一点,大致可以断定,确有其事。出事那天下午,鼎大奶奶在后房洗澡,当时四个丫头,一个生病、一个告假、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在大厨房摇会。有人逼奸,必在此时,但逼奸的绝不是什么恶仆,否则,老爷子早就作了处置,而绅哥亦不必为难得必须避开。

定是在苏州的族人或者亲戚,李鼎在心里一个一个数,浪荡好色的虽也有几个,但没有一个能到得了晚晴轩。

那么会是谁呢?李鼎不断地在想,尤其使他大惑不解的是,据柱子说,一打听到鼎大奶奶的事,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谈,然则何以有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深宵倚枕,听一遍遍的更锣,正在发愁不知如何方能入梦时,忽然听得窗上作响,接着又听得低微的声音在喊:“大爷,大爷!”

“谁?”李鼎问。

“柱子!请大爷开开门。”

这样的深夜,柱子会来求见,自然是紧急大事。李鼎趿着鞋走来拔闩开门,只见柱子脸上阴郁得可怕。

“怎么啦,柱子?”

“大爷,轻一点儿!”柱子还回头看了一下。

李鼎惊疑满腹,回身坐在床沿上。柱子进门,轻轻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床前轻声问道:“后房没有人吧?”

“没有。”

“我——”柱子说了一个字,没有声音了。

“怎么回事?”李鼎有些不耐烦,“有话怎么不好好说?”

“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大奶奶死的那天下午,老爷在水榭外面捡到一支大奶奶的碧玉簪子,亲自来送还大奶奶,正就是琪珠在大厨房摇会的那时候。”

不等他语毕,李鼎已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他直觉地排拒任何将他父亲与他妻子连在一起的说法。“谁说的?”他问,“一定是弄错了吧!”

“不错!”柱子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老爷还带着一本账,大概是要跟大奶奶算。这本账到傍晚才由琪珠送回来,是成三儿经手收下的。”

李鼎方寸大乱,心里像吞下一条毛毛虫那样的难受。但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人看见没有?”他问。

“据成三儿说,他们是远远跟着,看老爷进了晚晴轩才散了去的。”柱子又问,“大爷不问过琳珠,她怎么说?”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坐更,那天她睡了一下午,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她没有说实话。”柱子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如今她是‘琳小姐’了!”

这话像是在李鼎胸前捣了一拳,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也怪不得绅二爷要躲开了。八成儿他知道这件事,怕大爷问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你别说了!”李鼎暴喝一声,一掌打在柱子脸上。

这是多大的委屈,柱子捂着脸,两行眼泪慢慢地挂了下来!

“柱子!”李鼎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

04

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什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

“怎么回事?小鼎!干吗闷闷不乐的?”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真以为我眼花得连你脸上的气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诉我,为什么?又闹了亏空,转不开了,是不是?”

这却不必否认,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李老太太叫人开箱子,给了他一百两金叶子。这倒还不错,无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见了祖母必得装笑脸,这跟他父亲发觉他抑郁寡欢却不敢去问原因,是同样的痛苦。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问,“你媳妇儿哪天回来?”

“快了!”

“哪一天?”

李鼎想了一下答说:“等我写信去问一问。”

“怎么着,还要写信去问啊!你不会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李鼎无奈,只得答一声:“是!”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说,就要过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妇儿来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那,”李鼎只好找这么一个理由,“出门也得挑个日子。”

“不用挑!从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门的好日子。”

“是!我明天就走。”

眼前,只不过一句话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从哪里去变出一个活的鼎大奶奶来?李鼎一直不大愿意跟父亲见面,这一天可不能不当面去请示了。

“你也别着急!”李煦好言安慰,“从明天起,也不必去见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走了。冬至还有十来天,总能想得出法子来。”

法子在哪里?李鼎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不过李鼎不愿多说,谁闯的祸,谁去伤脑筋,且等着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嘱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说法:“鼎大爷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哪知百密一疏,有个极伶俐的小女孩,忘了关照。

这个小女孩今年六岁,小名阿筠,她的父亲是李煦的胞侄,书读得很好,人也能干,在李家小一辈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颇得李煦的器重。哪知在阿筠三岁那年,染了时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汤药,也染上了疫气,接踵而殁。父母双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带在身边。先是四姨娘带,后来因为聪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画,已宛然美人的雏形,为李老太太所钟爱,几乎一天不见阿筠便吃不下饭,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后房住,小心呵护,都说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岁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婶儿”死得可怜,消息是瞒着老太太的,从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着孙子去接孙媳妇,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传话,假作李鼎已经动身,又忘了告诉她,以致无意间一句话,泄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只珐琅镶珠的小银表,便即问说:“哪儿得了这么一个表?”

“鼎大叔给的。”

“你鼎大叔给的?”李老太太又问,“什么时候给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头连环,一看要露马脚,连连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话已经出口了。

“今儿早晨。”

“今儿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连环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爷找来!”

“大爷?”连环还装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吗?”

这一说,阿筠知道闯祸了,“叭哒”一声,失手将表掉在地上。

“你们别再骗我了!”

李老太太开始有些生气,右眼下微微抽搐,连环略通医药,知道这是动了肝风的迹象,大为惊恐,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哪有一个当家人,一去这么多时候的!自己家里不过日子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告诉我!”

连环为难极了!心想,不能实说,又不能不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干系都担不下,眼前唯一的办法,是去请能做主的人做主。

于是她说:“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去请老爷来,好不好?”

“对了!你把老爷去请来。”

“是!”连环答应着,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闯了祸,留在这里更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聪目明,手也很灵活,已一把揽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婶儿是怎样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儿去了吗?”

“你这小鬼丫头!”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说实话,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声,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却钻到她身后,抡起了肉团团的两个小拳头说:“我给你老人家捶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还想骗几句实话出来,想一想问道:“你大婶儿从南京捎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给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东西来,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大婶儿捎来的。”

“那么,你想不想你大婶儿呢?”

听得这句话,正触及阿筠伤心之处,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忆的那几句话:“你没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别眼热,你只要告诉大婶儿,大婶儿定叫你称心如意!”

一面想,一面眼泪簌簌地流,忘了答话,直待老太太回头来看,方始一惊,然而已无可掩饰了。

李老太太实时神色惨淡,急促地问道:“你大婶儿死了不是?”

阿筠再也无法说假话了,“嗬嗬嗬”地哭着点头。

“我就知道,是死了!”李老太太茫然地望着窗外,声音空落落的,“我说呢,这么孝顺的人,会忍心把我丢下,几个月都不来看我一看,果然不错!唉,这个家运,老的不死,小的一个个走了!”

越说声音越低,白发飘萧的头慢慢垂到胸前,阿筠害怕极了,张着嘴,无法出声,于是另外两个丫头玉莲、玉桂赶了来,扶着她的身子喊:“老太太,老太太!”

李老太太吃力地抬起头来,一双失神的眼,望着这一双同胞姊妹说:“你们好!鼎大奶奶没了,也不告诉我!”

“是怕老太太伤心!”玉莲答说,“老爷吩咐,要瞒着老太太。”

“瞒得过一辈子吗?”李老太太问,“什么时候出的事?”

“就是老太太挪到别墅去的那一天。”

“是出了事才把我挪出去的?”

“是!”

“什么病死的?”

“是——”玉莲不知道怎么说了,只好望着她妹妹。

“是绞肠痧。”玉桂比她姊姊机警,“从发病到咽气,只得两个时辰。”

话刚完,窗外有人声,听脚步便知是谁来了,玉莲急忙奔出去,迎着李煦,只能交代一句话:“说大奶奶是绞肠痧死的,前后只有两个时辰。”

“老太太人怎样?受得住吗?”

“还好!”

“说破了也好!”李煦回头望着跟他一起来的二姨娘与四姨娘说,神情之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等一进了屋子,老太太当然不会责备儿子,为何将孙媳妇的死讯瞒着她,只细问了得病的经过,如何办的后事,李煦编了一套话,差足应付。又趁机会将“借寿添寿”——借用了老太太的寿材的话,禀告了老母。

李老太太流着眼泪倾听,只叹家运不济,提到谁能代替孙媳妇当家,李煦表示要禀慈命而下,李老太太如李煦所愿地指定了四姨娘。

05

李煦一直在担心,白发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见孙媳妇时,会因哀伤过度,而生不测之祸!到底九十三岁了,何堪遭此拂逆?谁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是轻率的乐观。一夜过来,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觉得孙媳妇之死,在道理上有说不通的地方,便将连环唤了来说:“你把琪珠找来,我有话问她!”

连环心里吓了一跳——琪珠自尽是瞒着老太太的,此时只好再编个理由骗一骗:“琪珠打发出去了。”

“为什么打发出去?”

“咦!”连环故意用诧异的语气答说,“她不小了呀!大奶奶又没了,自然把她嫁了出去。”

“喔,嫁了!嫁的什么人?”

“是个小官儿,给他做填房,带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

“这倒也罢了!”李老太太点点头说,“那么,你把琳珠去找来。”

琳珠也不能见老太太的面。连环心里在想,老爷并不曾将琳珠认作义孙女、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这件事,告诉老太太。贸然说破,追问缘故,又生许多是非,不如先敷衍着,拿这些情形据实上陈,自己就不必担干系了。

“是!我这就去。”

李煦不在家,只好告知四姨娘。她先夸赞连环处置得当,然后问道:“你可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

“不知道。”连环答说,“猜上去,左右不过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

“我想也是!”四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琳珠跟着你去。”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琳珠屋子里,将老太太找她的缘故告诉了她,很婉转地要她委屈一时,暂时仍算是丫头的身份,为的是避免横生枝节,惹老太太疑心。

琳珠驯顺地答应着,跟随连环而去。一进院子就听见李鼎的声音,两个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彼此以眼色示意,悄悄地挨近窗户,屏息静听。

“绞肠痧原是极凶的症候,说来就来,有连大夫都来不及请,就咽了气的。”

“可是,有时疫才会有绞肠痧,今年夏天并没有听说闹时疫!再说,绞肠痧会过人,咱们家并没有人得这个病。你媳妇好端端地在家,从哪里去过来这个病?”

“老太太说得是!”李鼎赔笑答道,“那时候我不在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等我来问琳珠。”

听到这里,连环将琳珠的衣服一拉,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你拿什么话回老太太,你自己琢磨吧!小心。”

说完,她放重脚步,进了屋子。琳珠跟在后面,颇有些紧张,她倒不是怕见李老太太,而是怕见李鼎。

等行了礼,还未容她开口,李老太太就大声地说:“琳珠,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你怎么这一身打扮?”

就这一问,琳珠和连环都惊出一身汗。又疏忽了,露了极大的一个马脚——李家的丫头,穿罗着缎、戴金玉首饰不足为奇,只是不能着裙。而琳珠系了一条月白缎子镶“阑干”的裙子,这就不是丫头的打扮了。

“你说啊!”李老太太在催问。

琳珠无奈,跪下来答说:“老爷的意思,让琳珠给大奶奶披麻戴孝,算是大奶奶的女儿。”

“奇怪!这不是什么不合道理的事,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琳珠无法作答,连环便说:“原是连大奶奶的死,一起瞒着老太太的。”

“昨天呢?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又怎么不告诉我?”李老太太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看过来,突然将手边极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用极大的声音说,“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小鼎,你去找你老子来!”

“该说的都说了!”李鼎答说,“没有事瞒着老太太,琳珠的事是一时疏忽,老太太何苦瞎疑心?”

老太太没有理他,转脸问道:“你大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就是绞肠痧吗?”

“请的哪几个大夫?”

“陆大夫,张大夫。”琳珠信口报了两个熟医生。

“药方呢?”

这一问,琳珠愣住了,“不是我收的。”她说,“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哼,哼!”老太太连连冷笑,然后颤巍巍站起来说,“小鼎,你跟我来!”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李鼎只是赶紧上前相扶,连环、琳珠跟别的丫头都不敢跟进去,相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到廊下。

老太太将李鼎一直带到佛堂,坐在平时念经的那张椅子上,用哀伤而固执的声音说:“小鼎,就是这三四天,我看你的脸色不对,心里好像有极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似的,你怎么不跟我说说?”

李鼎不答,只低着头乱眨眼睛,想把眼泪流回肚子里去。

“你媳妇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说,“我昨儿想了一夜,怎么样也不像死在绞肠痧上头。刚才琳珠在撒谎,我全知道,药方既不是她收的,就该问收的人,她凭什么说是不知道收在哪儿?咱们家的药方,不是专派了人管的吗?再说陆大夫是外科,琳珠随口撒谎,都撒得没有边儿了。小鼎,你可不许骗我,老实跟我说,你媳妇是怎么死的?不是吞金、服毒吧?”

“是——”李鼎跪了下来,“是上吊!”

猜想证实了,但仍不免五内震动。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使劲趴着桌子,抖着声音说:“为什么?是什么事想不开?是你二姨娘想当家,跟她吵了?”

“不是!”

“那么是什么?快说!”

“孙子不能说!说出来,一家就都完了!”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失声而哭。

“你说的什么?”老太太将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一说出来,一家子就都完了呢?”

李鼎不答,只是摇头,只是痛哭。左手紧抓着衣服往一面扯,似乎胸中闷得透不过气来似的。

“小鼎,”老太太喘着气问,“你媳妇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的!”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李鼎发觉失言,已无法掩饰,唯有不答。

“说啊!”老太太问道,“你媳妇能告诉你的话,莫非不能告诉我?你忍心让我一夜睁眼到天亮去瞎猜?”

这逼得李鼎不能不说了,同时他又想到,有句话不说,似乎也对不起妻子:“她说,她的身子是干净的!”

老太太颜色大变,嘴角垂了下来,那种突然之间发觉失却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