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在这一天,苏州亦已接到“滚单”,颁哀诏的礼部官员,定在第二天午前到达,巡抚吴存礼随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头转知全城文武官员,预备接诏。
苏州接诏,向来在齐门外万寿亭。有一定的仪注,由首府苏州府衙门,预备龙亭、彩舆、仪仗、鼓乐前导,吹吹打打地欢迎。但这是颁恩诏,或者其他需要“诏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书,倘是颁哀诏,譬如诏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不便奏乐,此外的仪注照旧。但这一次又不同了,因为称是称哀诏,实在是遗诏。在颁皇太后的哀诏时,颁诏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遗诏则颁诏的皇帝,已经仙去,礼制应该有所不同。
话是很有道理,但应该如何不同,却无人能够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颁遗诏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仪注。
于是斟酌再三,决定只用龙亭与仪仗,自然也不奏乐。全城文武官员,一早便已齐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后不用补子,暖帽上亦无顶戴红缨。一个个愁颜相向,泪痕不干。李煦的一双眼睛肿得如胡桃般大,从前一天接到通知开始,不知道哭过多少遍了。
一次次探马来报,“钦差”行至何处,到得近午时分,前面尘土大起,“钦差”素服骑马而至,看到龙亭,勒住了马,从人扶了下来,解下背在身上的黄包裹,取出诏书,恭恭敬敬地置入龙亭,然后在东首面南而立。
于是吴存礼领头行了礼,等站起身来,避到一旁,执事抬着龙亭到万寿亭。这时地方官员已抢先一步,在万寿亭中分东西向站好班,等龙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诏大礼,礼毕宣诏。
宣诏的“展读官”是临时找来的,苏州府的一名佐杂官儿,音吐洪亮,肚子里亦很有些墨水,宣读文字典雅的诏书,不至于会念白字。
宣诏是跪读跪听,只是听者俯伏,读者长跪,双手高捧诏书,朗声高宣。
“诏曰。”展读官轻声一念此两字,里里外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于是,展读官不徐不疾地念道:
从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天下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忌,为久远图计。庶乎近之。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下,作为告一段落,然后念入正文:
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致也。
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子孙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这时听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声音,是李煦又伤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个人有此声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紧捂着嘴,强自吞声,静听展读官往下再念:
然念自御极以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未尝稍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赅括耶?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
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之日,如舜虽称无为而治,然身没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静自持乎?易遁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宁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辩的,清朝并未灭明,道是: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云当取;太宗皇帝云:明与我国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稽查典礼,安葬崇祯。昔汉高祖系泗上亭长,明太祖一皇觉寺僧;项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归于汉;元末,陈友谅等蜂起,而天下卒归于明。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除也。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的人不由得收拾杂念,凝神侧耳,细听大行皇帝,自道为人:
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又年力盛时,能挽十五石弓,发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藩,扫清漠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尝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绘,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致不克令终,皆由辨之不早也。
听到这一句,知道下面要谈到嗣君了。由于大行皇帝驾崩,京城关闭九门,有好几天内外断绝的传闻,已证实非虚,嗣君缘何得位,猜测不一,所以对遗诏中叙到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听闻有误,几乎呼吸都屏闭了:
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七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以及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饶余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协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典礼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于是巡抚吴存礼复又领头行礼,此时已有人哭出声来,及至礼毕起身,只听首县衙门派来的礼房书办,高唱一声:“举哀!”在场官员、隶役、兵丁,以及一切杂差人等,无不放声痛哭,抢天呼地,捶胸顿足,其名谓之“躃踊”。
这本来是一种近乎做作的仪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泽,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赋的上谕;想到他年年拨巨款,修海塘、筑堤防、浚河道,种种孜孜为民的德政,不自觉心头发酸,眼中发热,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伤心,上了年纪的人,神虚气促,竟至昏厥在地。
这一下,吴存礼首先住了哭声,首县不待长官吩咐,便带着人来救护,将李煦抬到一边,拿马褥子铺在地上,放倒了人,掐人中、灌姜汤、大叫大喊,终于将一时闭了气的李煦救醒过来,仍然流泪不止。
“你们扶我起来,”他说,“我要见见钦差。”
“钦差进城了。”首县躬身答说,“抚台、藩台为了要铺设几筵,也都先进城了。抚台上轿时,特地关照卑职在这里伺候,大人也请上轿回府吧!”
李煦抬眼一看,果然稀稀拉拉的,已剩得不多几个人,连首府也都走了。心里在想:如果是前几年正在风头上时,不管是巡抚、藩司,总要等救醒了他,安慰一番,方始进城,哪里就会这样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时,不顾而去?
这样一想,伤感愈甚,他也是很倔强的人,当即挣扎着起身,向首县一揖,“多承照看,感激不尽。”他说,“我李煦一时还死不了!”说完,大步而出。
首县不知他因何发此牢骚,只看他脚步踉跄,赶紧上前相扶,跟着来的杨立升及小厮成三儿,亦急忙抢过来搀住,一左一右夹抱着上了轿子。
到家只听哭声隐隐,原来内眷亦已得到消息。四姨娘当李煦在家时,怕惹他格外伤心,只是暗地里垂泪,此刻无所顾忌,放声大哭。这一哭便使得其他几个姨娘,总管嬷嬷、仆妇、丫头亦就无不觉得应该哭一哭“皇上”了。
“好,好!该哭。”说着,李煦又忍不住伤心。
“老爷,”杨立升劝道,“还有好些大事,要听老爷吩咐呢!”
“对!”李煦就在厅上坐了下来,“第一件事,铺设几筵,多找人来动手。”
杨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着说:“是替皇上铺一个灵堂?”
“对了。”李煦又说,“几筵铺设好了,立刻成服。”
“是!”杨立升答应着,心里在嘀咕:不知道这个灵堂怎么铺法?
“你去请李师爷来。”
“李师爷”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请,他跟“甜似蜜”已闻讯而至,匆匆询明经过,李果随即发号施令,几筵该如何铺设,成服应该预备些什么。同时又请“甜似蜜”到藩司衙门去打听,大丧的仪节,礼部应有文书,是否已到。
这时李煦已为四姨娘请了进去,因为她听说曾有哀伤过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却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来商量不可。
拗不过他,四姨娘只好派人传话出去,请李果到书房里来见面,此时亦不容避什么嫌疑,为了所谈之事不容婢仆闻,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李师爷,请你劝劝我们老爷,船到桥门自会直,越急越无用。”
“正是这话。”李果深深点头,“我亦不信世界上有过不去的关。”
由于他那充满了信心的语气,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显得比较从容了,“乾坤虽定,只怕还有麻烦。”
“此言从何而来?”
“我从遗诏当中听出来的。”李煦放低了声音说,“遗诏确是先皇的语气,而皇位原该是恂郡王的。”
“喔,”李果俯身说道,“乞道其详。”
“遗诏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临时填上名字,可是照遗诏的语气,临时填的名字,应该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证据何在?”李果率直问说。
“证据就是‘深肖朕躬’四个字,说‘克肖朕躬’还则罢了,用这个‘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继位的皇子像极了他。宫里的人谁都知道,最像万岁爷的,就是十四阿哥。宽宏大量,待兄弟好;聪明不外露,凡事肯吃亏。而最不像万岁爷的,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这样性情不同的两弟兄,真正不可思议。”
“嗯、嗯!”李果深深点头,“说雍亲王最不像先皇,确有根据。先皇仁厚,雍亲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学问技术,雍亲王从不亲近西洋人跟西洋的东西。”
“不喜西洋人,是因为到中国来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个极受宠信的和尚文觉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势如水火了。”
“怎么?”李果大吃一惊,“文觉在当今皇上左右?”
“早就在王府里了。”李煦诧异地问,“文觉怎么样?”
“莫非莱公不知此人?”
“我只知道他那张嘴很能说,似乎也工于心计。”李煦答说,“我是‘僧道无缘’,所知仅于此了。”
“唉!”李果嗟叹着,“朝中只怕从此要多事了。文觉此人岂仅工于心计?莱公,你恐怕还不知道,他胸怀大志,要做姚广孝第二!”
李煦惊愕莫名,有不可思议之感。这个寒山寺的和尚,竟有这么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亲王府里,岂非天意?
“姚广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难道当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觉在幕后策划?”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阴险不测!”李果回忆着说,“我因为他善于辞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问他:历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谁?他说道衍(姚广孝的法名道衍)。又说:道衍是苏州人,我也是苏州人。当时以为他不过故作惊人之语,现在才知道确有此心。他那年离开苏州的时候,跟我说是去朝峨眉金顶,也许就终老在峨眉、青城之间,谁知道他竟投了雍亲王府。光是从这一点,莱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一席话说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无奈地说:“早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撵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我也不知道莱公知道他在雍亲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莱公。”
“唉,如今后悔已迟!反正他也帮雍亲王得了天下了!”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还要助人定天下。当年靖难之师破金川门而入,燕王如何对建文及忠于建文的臣子,一半也是姚广孝的主意。这前车不能不鉴!”
李煦耳中在听,心中想起方孝孺灭十族,以及铁铉、黄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属,发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为谁的儿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客山,”李煦突有灵感,“既然你跟文觉很熟,我倒想拜托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这个方外之交如何?”
李果心想,此刻来烧冷灶,嫌迟了些。不过多年宾主相待,明知没有多大用处,也得去走一趟。
“这样吧,”李煦忽又说道,“我们一起进京,我还是应该去奔丧。”
原来国有大丧,异姓之臣,持服不同;侧近侍从,视如家人之例,在外省亦须奔丧回京,匍匐于梓宫之前。上三旗包衣为太后、皇帝的家仆,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过,遗诏一到,立即束装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赞成,因为腊月中雨雪载途,数千里跋涉,壮汉都视为畏途,何况李煦年迈体衰?结论是看上谕如何再定行止,倘或并未指明内务府人员必得进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应了,而此刻终于因为不放心大局剧变,幡然易计,决定借奔丧为名,进京观变。
“老爷,”成三儿走来说道,“皇上的灵堂铺设好了,剃头的也找来了,请老爷截了辫好成服。”
于是李煦被搀扶出厅,只见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烛高烧,供着一桌“饽饽”,是织造衙门的厨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满洲规矩,特地制办好了的。正中悬一幅从顶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横额,写着“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纸糊贴蓝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灵位。”走廊上铺起极长的案板,吴嬷嬷正指挥着会针线的仆妇们在裁剪孝服,看见李煦出来,一起都站了起来。
“你们忙你们的!”
李煦说了这一句,亲自检点几筵,挑了许多毛病,总嫌用的东西不够讲究,杨立升与钱仲璿照他的意思,实时换过。看看一切都妥帖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样。
“客山,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说,“我想供三套书:《全唐诗》《佩文韵府》《御批资治通鉴纲目》。”
这三部书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开书局编纂刊刻的。李果了解他的心理,倘有人来叩奠几筵,就会想到,李煦为先帝所信任,干的差使,不仅限于织造。
说起来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尝不是怀念恩泽的一种表示,所以李果点点头:“这亦不算失礼。”
既非失礼,当然可行。于是临时开库房,搬了这三套大部头的书来,在几筵之旁另设两张条桌,供好这三部书,然后截发成服,全家举哀。在一片号啕大哭声中,“甜似蜜”回来了。
他带回来好些上谕,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丧仪制:“外省官民哭临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仪,惟内外文武官员一年内不作乐。”另外抄来世祖大丧的仪制是:“诏到日摘冠缨成服,朝夕哭临凡三日;官员命妇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乐凡百日。”
第二件是上谕京外各官,照旧供职,不必来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禩、皇十三子胤祥封亲王已有称号,一个是廉亲王,一个是怡亲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暂理礼部事务。第五件是定于十一月二十日登极,年号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湖广总督满丕来京,在原任侍郎内行走,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理广东巡抚。
“这一下,你该死心了吧?”四姨娘对李煦说,“新皇上根本不让你进京。”
“就我不去,总该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广东巡抚,足见这条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说,“快过年了,还让李师爷出远门,实在过意不去,无论如何,盘缠一定要从丰。”
四姨娘不作声,盘算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总要等小鼎回来了,才能定规。不是好好带上一笔钱,去了也没有用。”
“怎么?”李煦急忙问道,“小鼎回来了,就有钱了?”
“也说不定。”四姨娘问道,“那天张得海回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叫张得海跟小鼎说,让他跟沈宜士先回苏州再说。”
“那也该到家了呀!”
“算日子应该到家了。我想,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李煦说对了一半。人倒是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却只沈宜士一个。原来李鼎的病是好了,但体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养些日子,早则五六天,迟则半个月,方能回来。
不过人虽未归,却捎了信来,信封上写的是“四庶母亲启”,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郑重托付给吴嬷嬷,悄悄递交四姨娘。
四姨娘会记账,自然识字,不过识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里墨水有限,信写得明白如话,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断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于人,便能完全了解。
信也不长,主要的就是报个大喜讯,震二奶奶愿借五万银子。她也知道这笔银子的主要用途,是归还亏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马维森那里划拨四万银子。信上说,只要李煦写信给马维森,开单列明,向某衙门归还某项亏欠多少,马维森便可代办,将来凭收据结算。
除此以外,还有一万银子,震二奶奶分两批交,一批是由苏州孙春阳拨付,信中附了一张凭条,支银六千两,署名是“凤记”。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钱存在这家远近驰名的南北货行。至于尾数四千两,尚在筹措之中,大概年内必可收到。
看完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费踌躇。这个喜讯当然要告诉李煦,却不知应该如何措辞?倘或照实而言,就一定会引起这么一个疑问:李鼎的面子这么大,那样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万两?
想了又想,觉得这封信不能给李煦看,而且也要作为震二奶奶主要是卖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说得过去。
于是想好了一套话,将李煦请了来,说与他听。意料中他会惊喜交集,谁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这就很难懂了!四姨娘有些扫兴,因而冷冷地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事伤心?”
“唉!我替我自己难过。早几年,三五万银子帮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这笔款子,我竟想给她磕个头。人穷志短,一至于此,你想,我难过不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四姨娘为他难过了,心里在说:你给震二奶奶磕头,她也绝不会借五万银子给你!如果我说了实话,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李煦一时的感触消失,立即就显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写信,先把那笔人参款子交清了,别的都好说。”
“一笔就是一万七千多。”四姨娘抑郁地说,“亏空也不知道哪年才补得完。”
“总有补完的时候。”李煦仍旧不脱乐观豁达的态度,“这一次请李客山进京,我要重重托他,如果能把文觉跟年家的路子走通,里头先安上了线;外头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应,保不定再让我管两年盐,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四姨娘懒得理他这话,只说:“既然要请李师爷进京,此刻盘缠也不愁了,你就请他赶紧去预备吧!”
“嗯、嗯!”李煦问道,“你还能抽得出多少银子?”
“没有算过。”四姨娘答说,“反正今年过年,既不送礼,也不请客。借大丧的名头,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师爷进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钱不能不多带些,抽三千银子让他带去。你看呢?”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银子,供他安家,路上够用就行了。京里要打点,可以在马家那笔款子里面拨。”
“一千银子,现成就有。”四姨娘将李鼎信中所附的凭条取了出来,已将交到李煦手中时,忽又变计,“不!还是让我自己去提,不必让外头知道。”
“何必你自己去?你要瞒着外头也容易,我请沈师爷去一趟,拿凭条换个折子回来就是了。”
“不!还是我自己去。本来我也要到孙春阳去订年货,年到底还是要过的,不过不能像往年那样热闹而已。”
“说的也是!年还是要过的,虽说不送礼,远道的至亲好友,土仪还是要送的。你们看看,应该给京里捎些什么吃的去,顺便交代给孙春阳,岂不省事?”
这是四姨娘顾虑到,震二奶奶不愿让人知道她有私房钱存在孙春阳;如果将凭条交给外账房去处理,知道了这笔钱的来路,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所以宁愿自己费事,不愿假手于人。
但她没有想到,竟因此引起一种流言,说四姨娘有一大笔钱存在孙春阳。这笔钱的数目,越传越多,先说两三万,又说七八万,最后说有十来万。于是有些当初托人来关说,要将钱存在四姨娘这里,常年吃息的“债主”,本就觉得老皇驾崩,李煦的靠山已倒,担心着自己的血本无归。此时听说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动私房,更觉情形不妙,便借年下有急用为名,纷纷上门,要求提本。
其实钱倒不多,因为在四姨娘收受这些存款时,本就碍着人情,多少带着些帮忙的性质,如果存款数目过大,所贴的利息太多,自然婉言谢绝。所以最多的一笔,亦不过五百银子,十来笔存款,总计不到三千两,就全数提走,也还难不倒四姨娘,只是其情可恶,不免烦恼。
“理他们干什么?”李煦劝着她说,“世态炎凉,人之常情,看开了,付之一笑而已。”
话虽如此,他第一个就看不开。浓重的感慨之外,更多的是忧虑。生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哪一天有上谕调差,公款亏空三十多万银子,这个移交如何办法?
02
腊八那天,李鼎回到了苏州。由于他这趟在江宁办成了一件“大事”,连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看他形容瘦削,问长问短地异常关切。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亲自带着人到晚晴轩去照料,一再关照珊珠、瑶珠:“鼎大爷的病刚复原,千万得小心。要添什么东西用,不必跟吴嬷嬷说,直接到我那里来要好了。”
相聚整日,父子俩吃了晚饭,四姨娘便以李鼎病体初愈,况经长途跋涉,催他早早回晚晴轩休息。但等李鼎一走,她随即命丫头携带着一罐燕窝粥,随她一起到了晚晴轩。
“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指着燕窝粥向珊珠说,“坐在‘五更鸡’上,别忘了临睡之前,伺候大爷吃。”
珊珠答应着自去料理,瑶珠倒了茶来,看看别无吩咐,也就退了出去。于是四姨娘憋在心里多时的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了。“我真不明白,她怎么肯的,一借就是五万?”
这句话是李鼎早就想到了,四姨娘必然要问的,盘算来,盘算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不能说实话,但自觉是受了“委屈”,应该让四姨娘知道,这笔款子来之不易。这样,话就很难说了。
以前在想的时候,觉得难说,便可丢开不理。此刻却是难说也要说。想了好一会儿,方始找出一句话来回答:“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借到手。”
“自然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四姨娘问,“到底你是怎么一句话拿她说动了的呢?”
“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李鼎的语声低而且慢,“我下了水磨功夫,事事将就着她,讨她的好。”
看他想一句,说一句,吞吞吐吐的语气,四姨娘知道他有许多不便说的话,于是换了个题目问:“你病的时候,她来看你没有?”
“跟老太太一起来过几趟。”李鼎说道,“也亏得我那场病。”
“怎么?”
“四姨,”李鼎答非所问地说,“你倒想,我在那儿生病,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岁暮萧索,又是做客,更何况国事、家事、心事重重!是好人都会愁出病来的时候,偏偏真的病倒,那种境况,想一想都会心悸。
“四姨,我跟你说了吧,我生平第一次有生不如死之感,就是那时候。”
四姨娘一惊,似嗔似愁地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
“是心里自然而然生出来的一个念头。”李鼎紧接着说,“我想,震二奶奶大概也知道我的心境,所以叫锦儿来看我,正好没有人,锦儿跟我说,我要的东西,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接着张手一伸,就这一下,我的病好了一半。”
“原来你们早就说好了的!”
“说是说过,她说没有把握。我也只打算她能借三万银子,已是上上大吉,谁知道比我想的还好。”
四姨娘心想,就算三万银子,也是非有极深厚的情分莫办。为了安慰李鼎,又不惜多花两万银子为他买来好心境,只怕同胞姐弟也未见得如此大方,看起来震二奶奶待李鼎的态度,实在已经超出情理之外了。
于是她说:“她待你这么好,那么,你是怎么报答她呢?”
“有什么报答?”李鼎苦笑,“只怕从此没有报答她的机会了。”
“那又何至于?彼此至亲,总有机会的。”
“四姨,你不知道——”
话一出口,李鼎才警觉,说得口滑,到了揭穿真相的边缘,赶紧缩口,但四姨娘已经听出来,其中大有文章了。
明知追问会使李鼎受窘,而且可能不会有结果,只是七分切身利害所关,加上三分好奇,使得四姨娘还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把震二奶奶跟李鼎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一种特殊感情,探索出来。
“四姨,”李鼎说道,“我把东西交代给你,四千现银,八十个官宝,装了五口箱子。这笔款子,大概震二奶奶是告诉了老太太的,由他们公账中拨,所以是曹家账房送来的,我把箱子钥匙交给你。”
“不忙!我明天交到账房里,让他们来搬。”四姨娘紧接着问,“你倦了吧?”
“这会儿倒像好一点了。”
“消消食,晚点睡也好。”四姨娘将她的那个丫头喊了进来说,“你回去,告诉锦葵把我的药拿来。”
这表示她有久坐之意,李鼎心里明白,自然是有些要紧话要说,所以神色之间,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四姨娘却好整以暇地,只说着闲话。不一会儿锦葵将她的膏滋药取了来,服侍她吃过,只见她使个眼色说道:“你去找瑶珠她们好了!我跟大爷说说话,有一会儿才回去呢!”
这是不便公然命晚晴轩的丫头回避,所以找个人去绊住她们,锦葵答应着也报以会意的眼色。不多片刻,后轩、堂屋与廊上都很清静了。
于是,四姨娘敛手端坐,先摆出谈正经的姿态,方始开口:“大爷,你在那里的情形,我虽不知道,你应该告诉我。”
李鼎懂她的意思,只是心里矛盾,想透露些真情,却又怕发现措辞不妥,已难收回,左思右想,依旧只能直道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说你跟表姊的事好了!”
这很明显,是有意避用“震二奶奶”这个称呼,而避用此称呼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李鼎觉得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境地,已无可闪避。
想一想,有个从雨珠庵学来的斗机锋的法子,当下答道:“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她表姊,那也就不必问了。”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不自觉地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她很快地发觉,这不是做庶母该有的态度,因而又将脸上的肌肤绷紧,但问还是想问。这得旁敲侧击地问:“你跟她谈借钱的事,当然避人私下谈?”
“嗯。”
“在她那里?”
“在她屋子里。”
“震二爷也在?”
“这怎么能让他知道?”李鼎答说,“而且他也不在家。”
“你不是说他回去了吗?”
“那天晚上——”
李鼎发觉口又滑得没遮拦了!但突然顿住,却更糟糕,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那天晚上”跟“表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知道了!”四姨娘平静地说,“那天晚上震二爷不在家,你跟你表姊谈得很晚,至少谈了半夜。是不是?”
“差不多吧!”李鼎将脸避了开去。
“可是,”大姨娘想到一大疑问,“是半夜里叫开中门,放你出去呢?还是你表姊预先关照,等你半夜里走了,再关中门?”
一听这话,李鼎立即便有警惕,这是一大秘密,非守口如瓶不可。倘或透露,不但关系重大,而且也毫无意味了。
于是他笑着答说:“四姨,这你别问了,问也没有用。”
疑团莫释,四姨娘不免怏怏,转念一想,所得已多,好奇心也该满足了,应该谈正事了。
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不问。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我也高兴。大爷,”她脸色一正,“曹李两家,本来是分不开的。不过如今的情形不比当年了,亏得还有你。”
李鼎对她的话,不完全听得懂,脱口问道:“怎么是亏得我?”
“亏得你跟你表姊说得上话。曹家的一家之主,明是老太太,实在是你表姊。”
李鼎不作声,他已听出口风,四姨娘还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成语。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四姨娘居然也冒出来一句成语,“你父亲就是从不为将来打算,所以才会弄成今天这种样子。以后,咱们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
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诉他的,关于鼎大奶奶主张设置祭田的话,觉得旧事亦不妨重提。但转念一想,不由得泄气,眼前搪债还搪不过来,何有余力去置祭田?
“我心里总是在想,阿筠哪一点配不上芹官?只要你表姊肯做这个媒,这头亲上加亲的亲事,一定可以成功。”
莫非这就是为将来的打算?李鼎心想,亲上加亲如果只是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应,这个打算不但没出息,而且也很渺茫。曹忠厚有余,才具甚短,料他前程有限。至于芹官,虽是绝顶聪明,但天性好动不好静,见了书本就怕,加以祖母溺爱,因骄纵而任性,看起来也不是克家的令子。
想到这里,脱口说道:“这门亲,其实不结也罢!”
“怎么?”四姨娘大出意外,“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芹官不是个有出息的。我看,将来不做败家子,就是上上大吉了!”
“对!”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不做败家子就一定有出息。芹官绝不是那种庸庸碌碌过一生的人。”
这几句话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难怪父亲倚这位庶母为左右手,知人论事,见解确是不凡。
“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是另一回事。要紧的是,先要看一看,如果这个人肯上进,会有多大的出息?”
“四姨的意思是,芹官若是肯上进,前程无量。”
“对了!”
“四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四姨娘想了一会儿说:“我只说一件事,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看见芹官一双小手托着下巴颏,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我心里奇怪,才八岁的孩子,哪有这么多事好想?倒偏要看个究竟。只看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是愁眉不展的,总有一顿饭的工夫,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来。”
“那么,他是在想点儿什么呢?”李鼎好奇地问,“四姨倒没有问他?”
“我怎么没有问?我说:芹官,你在想什么?哪里有这么多事好想?他说:我在造宝塔。他指着院子里说:我在那儿造了一座九层的宝塔,拿青砖一块一块往上砌,造了三回才造成功。有个丫头就说:宝塔在哪儿啊?又骗人了。芹官答她一句:你不懂。”四姨娘说,“我想,别说蠢丫头,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话。”
“我也不怎么懂!”李鼎摇摇头笑道,“不过长大来有出息的孩子,每每有些怪想头,倒是常有的事。”
“肯用心总是好的,何况他又那么聪明。至于淘气,脾气不好,都不要紧,到了十四五岁,上京当差,自然就学好了规矩。我昨天听你父亲说,年家的老二,小时候的那份淘气,简直能把房子都拆了,如今不是一品总督?”四姨娘紧接着说,“你总记得,你没有娶亲以前,不也蛮淘气的,等一娶了亲,吴嬷嬷常说:柔能克刚,鼎大奶奶把鼎大爷的脾气都磨掉了。阿筠也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将来如果嫁到曹家,自然会苦口婆心劝芹官读书上进。所以为了芹官,震二奶奶也该出面来做这个媒。”
李鼎为她说动了,深深点头答道:“好!几时我就拿四姨说的这番道理,跟震二奶奶去说。”
“好在还早!该怎么说法,咱们再商量,你只心里记着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
03
是李果起程的前一天,从内务府来了一个人。此人是个笔帖式,名叫额尔色,汉姓是姜,原籍山东,所以跟本姓为姜的李煦,认了本家,算起来晚一辈,他父亲又比李煦年轻,额尔色便管李煦叫“大爷”。
“大爷,我是特为讨了这个催上用袍褂的差使来的。”额尔色压低了声音说,“风声可是不大好呢!”
李煦心里一跳,不过表面上却很沉着,“喔,”他说,“莫非里头已发了话?”
“倒不是里头发了话,已经动上手了。”
“谁啊?”李煦颜色微变,“动谁的手?”
“翊坤宫。”
李煦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不由得诧异:“是宜妃!宜妃不是跟德妃,不,如今是太后了。宜妃跟太后不是最好吗?皇上何至于动她的手?怎么动法?”
问得太多,额尔色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想了想才说:“事情就是从太后身上起的——”
据说大行皇帝大殓的那夜,妃嫔、公主齐集乾清宫东暖阁,只有宜妃卧疾未到。到了入殓的时刻,皇帝请太后领头,入正殿临视。太后不愿,皇帝固请,相持不下,几乎成了僵局,好不容易才勉强说动了太后,领头先走。哪知走到一半,宜妃坐在一张软榻上,由四名太监抬了来,越过太后所领的行列,径自抬到梓宫前面放下。目中无视于太后,等于不承认德妃已母以子贵,皇帝当时脸上发青,眼中发红,差一点当场爆发大风波。
“大殓过后,皇上立刻派人密查,才知道是宜妃的首领太监张起用出的花样。”额尔色说,“张起用,大爷是知道的,两家当铺,一家古玩店,内外城三家饭馆,通州还有烧锅,这一下,全玩儿完了!”
“怎么?充了公?”
“那还用说吗?皇上还怕他抬出宜妃的招牌来,特为先来了个‘金钟罩’。”
“金钟罩”是技击的名称之一。用在这里的意思是先发制人,令人不得动弹。皇帝对张起用所施的“金钟罩”是一道朱谕:“张起用买卖生意甚多,恐伊指称宜妃母之业;宜妃母居深宫之内,断无在外置产之理。令内务府大臣,逐一查明入官。”
“好厉害!”李煦点点头,颇有欣赏之意,“张起用做买卖的本钱,我是知道的,有宜妃的私房在内。这个金钟罩,把宜妃也罩住了,只能吃哑巴亏,手段真厉害!”
“还有厉害的呢!张起用不但抄了家,还充了军,一案共计十二个太监,发到四处地方。”
说着,额尔色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的是:“张起用与高王卿,四公主之太监王士凤,狗苑太监王大卿,发往吐鲁番耕种;太监刘秃子、王章、四公主之太监王明,发往齐齐哈尔,与穷披甲人为奴;太监殷觉、田成禄、九贝子之太监李尽忠、二公主之太监赵太平发往云南极边当苦差;九贝子之太监何玉柱发往三姓与穷披甲人为奴,但籍没其家。”
李煦看完,挢舌不下。“九贝子”是指胤禟,他的生母就是宜妃郭啰络氏。胤禟对恂郡王极其友爱,如今因为宜妃的缘故,罪及胤禟的太监,间接可以看出皇帝对恂郡王的态度。如果皇帝重视同母之弟的情分,就不至于会如此严谴胤禟的太监,来使得他们的“主子”难堪。
更使得李煦不解的是,“四公主的太监,怎么也牵涉在里面?”他问,“打狗看主人面,皇上何以连四公主的面子都不顾?”
原来“四公主”在姊妹排行中本为第九,有五个姊姊早夭,在有封号的公主中,位居第四,所以称为四公主,封号是“温宪”。
这位四公主正是皇帝的同母之妹,额驸叫舜安颜,嫁后不久,便即去世。这舜安颜是隆科多的胞侄,一向跟胤禩接近,而恂郡王与四公主同母,两人感情之密切,更不在话下。然而皇帝之处罚四公主的太监,是不是表示舜安颜曾为恂郡王的失去皇位而抱不平?
“大爷说得不错!”当李煦将他的想法说出来之后,额尔色这样答说,“大事一出,谣言纷纷,都是些皇上听了会生气的话,舜额驸难免抱不平。”
“郎舅如此,弟兄自然更关心了,九贝子呢?”
“九贝子是最不服皇上的一个。所以他的心腹何玉柱的态度也最坏,到处混说,毫无忌惮,皇上最痛恨的就是他。”额尔色又说,“皇上还有一道上谕:‘伊等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员,验看烧竣,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些新闻听得李煦心惊肉跳。上谕中那句“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更是深深烙印在心头,不时会想起来,是何深仇切恨,连死了都还饶不过人家?皇帝处治异己的手段,也太狠了些。
“大爷,”额尔色又说,“如今京里提心吊胆,尤其是跟九阿哥、八阿哥有过往来的,更要小心。照我看,等十四阿哥到京,只怕还有一场大风波。”
对李煦来说,这话是兜头一盆冷水。照他的想法,恂郡王是皇帝的同母之弟,一方面念在同气连枝的分上;一方面要加以安抚,皇帝一定会重用恂郡王。而有李绅在他身边,恂郡王应该是一座靠山。现在照额尔色的话看,皇帝未见得肯安抚恂郡王,在恂郡王看皇帝如此对待胤禟,也未见得肯受安抚。那一来,自然要生大风波了。
不生风波则已,若生风波,自然是恂郡王吃亏,这一点李煦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五中焦灼,不觉形于颜色。
“大爷也不必着急!”额尔色劝慰他说,“多加小心就是。最要紧的是,公事上不能出岔子。那笔参款,我劝大爷,无论如何拿它了结了吧!”
“噢!”李煦急忙答说,“你放心,你放心,已经有了。可惜这笔银子在京里,不然交了给你,由你就近缴藩库,在公事上岂不更漂亮?”
“那倒也一样。只要缴清了,旁人要替大爷说话也容易些。”
这一说,使得李煦想起一个人,“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听说皇上身边有个和尚,法号叫‘文觉’,很替皇上出了些主意,皇上也信得他不得了,可有这话?”
“有!”额尔色答说,“就在我出京的那一天,听人谈起,这文觉和尚要封‘国师’了。”
于是李煦特地嘱托李果,此去京师,第一件大事就是走文觉的路子。文觉今非昔比,也许架子大了,请李果务必看在多年宾东交好的情分上,委曲求全。
“是了!”李果慨然承诺,“只要于事有补,哪怕要我给他屈膝,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