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杏香已从何谨及桐生口中,约略得知通州的情形,但是曹雪芹跟冯大瑞会了面谈些什么,桐生根本不知,何谨知而不详,索性一无所闻,因此,杏香在陪曹雪芹吃饭时,首先以此为问。
“你是要问冯大瑞,还是绣春?”
“问绣春。”杏香答说,“我虽没有跟她见过面,却不知怎么,心里总是在想,如果跟她见了面,一定也会投缘。”
“那么,你应该觉得安慰,绣春犹在人间。不过要见她却不容易,除非我能到金山寺去一趟。”
听他细说了经过,杏香也觉得除了曹雪芹,什么人要想见绣春,都会见拒于禅修。但曹雪芹要想去一趟金山寺,一样的也不容易。这就只有找秋月来商量了。
“我想还有一个人,应该能跟绣春见面,”秋月说了名字,“王达臣。”
“是啊!我倒没有想到。”曹雪芹显得很兴奋,“他们是胞兄妹,禅修老和尚没有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不是老和尚拦住前面,是绣春愿意不愿意见而已。”秋月又说,“譬如说,我要是跟老和尚说,要见绣春,他当然一口拒绝,可是他一定会跟绣春去说,绣春不会连我都不愿意见,那时候老和尚自然会来找我。难的是,我又怎么到得了金山寺?”
“还是应该先通知王达臣,他们同胞骨肉,知道绣春有了消息,一定连夜都要赶去。不过,那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原来王达臣这几年专为仲四开码头,打天下,此刻是在甘肃兰州主持联号。由西北到东南,水陆兼程,亦须一个多月才到得了,而况眼前通知王达臣,至少亦要个把月,在急于想获知绣春确实信息的曹雪芹、秋月,乃至杏香,都觉得是件难以忍耐的事。
“还是我去。”曹雪芹说。
下决心容易,做起来很难。首先是在旗的不能随便出京,请假亦须有正当理由,不过这总还有法子好想,最难的是,这话该如何跟马夫人去说?问起来那禅修老和尚是谁?他凭什么把绣春藏起来,不让人跟她见面?这要解释明白,就得牵涉到曹震,等马夫人弄明白了,她会放心容爱子去涉猎江湖吗?
一往深处去谈,障碍重重,越谈越多,曹雪芹大为沮丧,不过,最后杏香出了个主意,却很高明。
“我看还是得请老何出马。芹二爷切切实实写封信,要说太太知道了她的消息,想念得不得了。这封信到金山寺交给禅修老和尚,他拿去给绣姑娘一看,岂有个不当时就要见老何之理?”
曹雪芹与秋月都认为这是无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可是以后呢?
“以后?”秋月提出疑问,“能把她接回来吗?”
“这很难说了。”曹雪芹回忆着最后跟绣春相处那一夜的情形,“以我所知,她仿佛今生今世再不愿跟震二哥见面,所以只要他在京,绣春就决不会来。喔!”曹雪芹想起一件事,急忙叮嘱,“冯大瑞对绣春是怀了谁的孩子这一点,似乎很在意,你们以后都得留意,别让冯大瑞知道真相。”
“其实他也猜想得到。”杏香说道,“你答复他的话,虽然很巧妙,但避而不谈,显见得情虚,‘哑巴吃扁食’,他心里也有数。”
“不说破总比较好。”秋月又把话题拉回来,“要说绣春不愿意跟震二爷见面,就一起在京,也可以把他们隔开来,倘或冤家路狭,海角天涯也有不期而遇的时候。这一层,我想倒不必太顾虑,如今要琢磨的是,得怎么找个让她不能拒绝的理由,把她劝回来。”
“我看,”杏香说道,“还是得打太太的旗号。”
“那不是让她不能,是让她不忍……”
“我倒想到了一招。”曹雪芹突如其来地说,“信上,最好让太太亲笔写两句话。”
这在杏香却是新闻,很感兴趣地说:“我从没有看过太太写的字。”
“我也只见过两三回。”秋月又说,“芹二爷这招确实很高。咱们想两句话写出来,请太太照描。绣春知道太太会写字的。”
“好!咱们一样一样来,看什么话能写,什么话不能写。”曹雪芹问,“冯大瑞如何?”
“我看,”杏香说道,“根本不必提。”
“是的。不提为宜,有什么话,等她来了,咱们再劝她。”秋月问说,“震二爷如何?”
“这我会写。”曹雪芹答说。
那就没有再需要顾虑的事了。接下来又商量进行的步骤,谈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曹雪芹首先要办的一件事,便是去看方观承,打听冯大瑞的消息。到得平郡王府,恰好方观承要上车,神色极其匆促,只能立谈几句话。
“冯大瑞的事,我还没有工夫跟讷公细谈,就我有工夫,他也没有工夫。不过,你放心好了,冯大瑞在步军统领衙门,只不过是软禁,一点都不会吃苦。”方观承又说,“现在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办,这几天你找不到我。等事定了,我会找你。”说着,一脚已踩在车门旁的踏脚凳上了。
曹雪芹大失所望,心里也很乱,只想到要看一看冯大瑞,急忙拉住方观承的衣服说:“方先生,方先生,能不能让我去探一探监?”
方观承略一沉吟,随即慨然说道:“可以。”接着抬眼搜索了一下,找到他的随从之一,“萧福,我把曹少爷交给你,他有事你替他办一办。”
“是。”萧福答应着,曹雪芹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曹雪芹,当即转脸说道,“芹二爷请先回府,回头我到府上来请安。”
“言重,言重。”
于是分别上车,各奔前程。曹雪芹回家,不免怏怏不乐,杏香问他,亦懒得回答。到得近午时分,门上来报:“方老爷派来一个姓萧的管家,要见芹二爷。”
曹雪芹精神一振,“我马上出来。”他定定神向杏香说道,“这姓萧的,要安排我去看冯大瑞。这时候该留他吃饭,找老何陪他。你跟秋月去说,还得备个赏封给他,不能太薄。”
说完,走到大厅,只见萧福鹄立檐前,一见趋前打扦,又说:“给老太太请安。”曹雪芹心想: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方观承用的人,无不能干诚恳,因而亦颇假以辞色。
“你坐!坐了才好说话。”
“不敢!芹二爷有话请吩咐好了。”
一个固让,一个固辞,曹雪芹便站着跟他说道:“有个冯大瑞,你知道不?”
“是,知道。”
“他现在软禁在步军统领衙门,我想去看看他。”
“是。”萧福想了一下问道,“芹二爷是急于要看他,还是可以缓一缓?”
“是有什么不便吗?”
“回芹二爷的话,如果急于要看他,比较费事,倘能缓个三两天,等我在步军统领衙门一个熟朋友出差回来,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也好。”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或者先替我写封信,行不行?”
“请问芹二爷,信上说些什么?”
“无非安慰他的话。”
“是。”萧福答说,“信,请芹二爷别封口。”
就在这时,何谨来了,曹雪芹便说:“萧管家,你在这儿便饭。”他又指着何谨说,“这是跟先祖的人,姓何,我让他陪你喝一盅,我去写信。”
“是!既这么说,我就老实了。”萧福又打了个扦,“谢谢芹二爷赏饭。”
曹雪芹留下何谨相陪,自己回去写信,只是安慰的话,写来毫不费事,搁笔之顷,秋月来了,手里是沉甸甸的一个红包。
“八两银子。芹二爷,够不够?”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也差不多了,你现在连我的信一块叫人交给他。”
“不忙。这会儿交过去,倒像催人家快吃似的。”秋月又问,“方老爷怎么说?是不是冯大瑞的官司有麻烦,一时出来不了?”
“不是,是他没有工夫办这件事,他说他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忙好几天。忙完了,他会来找我。”
“噢!”秋月沉吟着说,“莫非……”
曹雪芹蓦然会意,“莫非圣母老太太要进宫了?”他接着又说,“一定是这件事。”
“我想也应该是。”
曹雪芹对此当然亦很关心,“下午,”他说,“你去看看锦儿姊,打听打听消息。”
“好!”秋月答说,“如果有消息,不必打听,她先就跟我说了。不过,她未见得知道。”
“她不知道,不会问震二爷吗?”
02
秋月本来就要去看锦儿,因为要把绣春的消息告诉她。曹雪芹接受方观承委托,去访冯大瑞的始末经过,锦儿不甚了了,这一谈,很费辰光。秋月打算跟锦儿联床夜话,所以编了个理由,跟马夫人回明了,直到未末申初方始出门。
一见了面,秋月先问:“震二爷呢?”
“嗐,别提了!”锦儿答说,“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昨天回来了一趟,叫多带一点衣服,说好几天不能回家,问他是要出门不是?他还是那三个字……”
“‘你别问!’”秋月替她说了出来。
“可不是。”锦儿也笑了。
“既然今儿个震二爷不回来,让我来陪你。”秋月说道,“咱们今晚上恐怕得说一夜的话。”
“干嘛?”锦儿愣了一下,忽然笑逐颜开,神色却有些诡秘,“是不是你的红鸾星又动了?”
“去你的!”秋月红了脸,而且有些不悦,“还什么‘又动了’!倒像我想嫁嫁不掉似的。”
“好姊姊,你别生气。”锦儿赔笑说道,“那个‘又’字可是用得真没有学问。你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得谈一宵!”
“先不告诉你,让你纳会儿闷。是个好消息,不过与我可是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那么是雪芹的?”
“跟他有点干连。”秋月顾而言他地问道,“你请我吃点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吃点什么?咱们一起到厨房看看去。”锦儿忽然想起,“喔,有一篓崇文门送的春笋,那可是宫里也刚尝鲜。”
南省进京,必入崇文门,此处是个税卡,监督特简亲贵兼领,是有名的阔差使。税卡上的官员兵丁,对不服税课的人,只吆喝一句:“带他去见王爷。”就能把人唬倒,因而贪横有名,苛税以外,有时鲜土货,常常硬索若干,用来孝敬达官贵人。曹震居然亦有崇文门税卡送珍贵果蔬,在秋月不免又高兴又感慨。
“震二爷真是阔了。”
“这算得了什么!再阔也不会有咱们在南京的日子。”
等锦儿交代厨子,好好做了几个菜,又开了一瓶“金头”的葡萄酒相款待,秋月方始谈到“好消息”。
“我告诉你吧,绣春有消息了。”
一听这话,锦儿双眼睁得好大,然后大叫一声:“你怎么早不说?”
这一叫把丫头老妈都惊动了,锦儿这才发觉自己失态,秋月也不忍埋怨她,只说:“你先别太高兴,能不能跟她见面,还不知道呢?”
由此开始,一直谈到四更已过,方始归寝。锦儿完全赞成曹雪芹跟秋月、杏香商量好的办法,有许多小小的难题,亦由她自告奋勇、迎刃而解。如像派何谨南下,要在马夫人面前有个借口,锦儿便表示可以让曹震跟马夫人去说,借何谨到江宁去办一件公事,既是公事,马夫人就绝不会探问,这是曹寅在日传下来的规矩。至于何谨南行的夫马盘缠,锦儿亦一力担承,不用他人费心。
因为睡得太迟,而且是做客的身份,所以秋月起得很晚,正在梳洗时,只见锦儿奔了来,匆匆说道:“内务府有人来送信,说震二爷的差使调动了,也不知是好是坏。你看,该怎么打发?”
“喔,”秋月问道,“调了什么差使?”
“喏,有张纸在这里。”
秋月接来一看,五寸宽的一张白纸,上面写的是:“奉堂谕:七品笔帖式曹震,着派在广储司主事上行走。”
“恭喜,恭喜!”秋月笑逐颜开地说,“震二爷不但派了好差使,而且升官了。”
能得这话,锦儿随即说道:“亏得你在这里!”她说,“这得多开销一点,不然我闹不清楚,给少了让人背后说闲话。”接着,便开银柜,取了两个十两头的银锞,拿红纸包了,匆匆而去。
秋月当然也替锦儿高兴,定定神回想多年前曹老太太为她讲过的,内务府的官制,大致都还能记得起来。
“你可不能走了!”满面春风的锦儿走回来说,“回头一定有人来道喜,你得帮我招呼。”
“这……”秋月沉吟了一下说:“你派人去送个喜信给太太,顺便把芹二爷请了来。你只能招呼堂客,有爷们来道喜,得他出面应酬。”
“说得是。”锦儿又说,“四老爷那儿也得送个信吧?”
“对了!”秋月接着又说,“说不定老爷也升了官了。”
于是秋月帮着锦儿,料理饮食,指派职司,预备接待来道贺的客人。手里忙着,口中也不闲,将曹震的新职,为锦儿做了一些讲解,以便酬答贺客。
原来内务府七司,以广储司为首,唯有这一司特派总管内务府大臣值年管理,因为广储司下有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又有银、铜、染、衣、绣、花、皮共是七个作坊,掌管库藏出纳,天家之富,萃于此处。值年大臣之下,共有郎中八员,分掌各库各坊,但主事却只得两人,官秩六品,七品笔帖式,派在“主事上行走”,自然是升官。
“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亦归广储司派。四老爷当年不就是主事?”
这句话才真的让锦儿兴奋莫名,“要真的派了江宁织造,那、那……”锦儿噙着眼泪在笑,“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秋月亦因她这句话触及记忆,但她不敢去多想,因为回忆中有欢乐、有酸辛,欢乐只添怅惘,酸辛更令人心悸。
正在谈着,两处都有回音来了,曹雪芹说,他马上带着何谨过来,曹不在家,季姨娘下午过来道喜。话刚完,曹雪芹已经来了,先将何谨安置在门房中支宾,然后到上房来看锦儿。
他带来了更多的消息。这天上午,有曹雪芹的一个咸安宫官学的同窗去看他,也是特为去送喜信,说广储司主事的缺是两个,一个是正缺,一个名为“委署主事”。原来的正缺主事已调升为都虞司的员外郎,按规矩应该委署主事补正,但此人是八品笔帖式委署,品秩比曹震低,因而得以后来居上,这是喜上加喜。
“四老爷也有喜事。听说会放个税差,或是关差。如果是关差,大概是荆州关。”曹雪芹很兴奋地说,“我倒真希望四老爷能得这个差使,那时候我请半个月的假,由荆州入川,一览三峡之奇,偿我多少年的夙愿。”
“没出息!”锦儿半真半假地,“反正一天到晚打算的,就是玩。”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也能长学问。”
“学问再大,不用在正途上,也是枉然。”锦儿又说,“这回震二爷升官,四老爷放差,还不都是由热河那场功劳上来的,照规矩说,实在应该好好给你一个恩典。这话我得跟震二爷说。”
“当初我跟震二哥讲清楚了的,不能弄个什么差使来拘住我的身子。”曹雪芹很认真地说,“锦儿姊,你可千万不能多事。”
“你也别忙。”秋月向锦儿说道,“只要圣母老太太进了宫,说不定哪天想起芹二爷来,跟皇上提一声,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恩典了。”
“不会的。”曹雪芹说,“皇上不喜欢外戚揽权,防微杜渐,一定不会听圣母老太太的话。”
曹雪芹说完了话,忽然发愣,攒眉苦思,锦儿便即问道:“怎么回事?”
依旧是听而不闻,又愣了一会,曹雪芹突然失笑,“我道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翠宝姊跟孩子呢?”他问,“怎么不见?”
这是秋月昨天一来就问过了的,“带儿子还愿去了。”她代为回答,“在香山碧霞元君庙宿山,得明儿才回来,不然,怎么会留我在这儿呢?”
“那你就多留一天。等翠宝回来了,你再回去好了。”
“恐怕亦非得如此不可。”
正在谈着,门上来报,有曹震的朋友来访。于是曹雪芹到厅上去应酬,锦儿关照预备点心,等交代妥当了,回进来与秋月仍是谈曹雪芹的前程。
“你刚才那话,倒提醒我了。”锦儿很起劲地说,“放着这么一条好路子不去走,那不傻透顶了。咱们这位小爷,一脑子的名士派,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尽由着他的性子了。我看,我跟我们那位提一提,让他去求圣母老太太,好歹得给个过得去的官做。”
这条路子虽是秋月想到的,但她比较慎重,赞成锦儿跟曹震去商量,不主张未经曹雪芹同意,便由曹震去求圣母老太太,同时也向锦儿提出“警告”。
“咱们这位小爷,看起来随和,可别犯了他的倔脾气!万一去求圣母老太太,真的给了个过得去的官,也还要看他愿意不愿意。倘或愣说不干,那时候可怎么收场?”
“我想不会。不过,先问一问震二爷再说也好。我想……”
锦儿还欲有言,因为有堂客来而打断了。由此一直忙到晚饭以后,曹雪芹作别自去,秋月仍旧留着,正在灯下闲话休息时,曹震忽然回来了。
“震二爷,”秋月含笑起身,“给你道喜!”说着,蹲下身去,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安。
“喔,喔,你在这儿,好极了。”曹震向锦儿说道,“我还没有吃饭。”
他的话刚完,秋月机警地自告奋勇,“我去!”接着又问,“震二爷是先弄点东西点点饥,随后喝酒,还是怎么着?”
“劳驾,劳驾!”曹震答说,“先填填五脏庙,随后喝酒。”
等秋月一走,锦儿一面伺候曹震换衣服,一面问道:“你不是说要到什么地方好几天,怎么一下子又回来了?”
“明儿我得上任,自然要回来预备预备。”曹震问说,“你们是怎么得的消息?内务府送了信?”
“不光是内务府。雪芹的消息更详细,说你得的是主事,不是什么‘委署主事’。”
“喔,他也知道。”
“还有,说四老爷要放税差?”
“已经放了……”
“是荆州不是?”
“不是,是芜湖关。”
税关归工部管辖的,有江苏的宿远、安徽的芜湖、湖北的荆州,以及吉林的宁古塔、辉发、穆钦等处。其中以芜湖关最大,下设分口四处,凡是竹木、紫炭,乃至商人运货所用的竹篮藤篓,都要收税,税关监督是个肥差使。
“雪芹呢?”锦月说道,“你跟四老爷都得了好处,也该为他想想。”
“已经想好了,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曹震答说,“芜湖关下面有四个分口,让他挑一处去管。”
“那分口管什么?”
“自是管收税。”接着,曹震将所收何税,大致说了些。
“这差使他干得了吗?好了,好了,你别害他,又害了四老爷。”
“那怎么会?他不过挂个名儿,管自己喝酒作诗好了,下面自然有人替他管。”
“那更是害了他。”
“怎么呢?”曹震问说,“这是我替他着想,坐着当大少爷不好吗?”
“不是当大少爷,是当老太爷。刚出去做事就是个养老的差使,你害他一辈子!二爷啊二爷,你别缺德了吧!”
这一顿排泄,惹得曹震有些冒火,不过细想一想却是正论。便即问说:“那么,依你说呢?”
“不放着圣母老太太那么一条好路子吗?”
说着话又低头在替曹震扣腋下纽扣的锦儿,突然发觉有一只手粗暴地握住她的手腕,既惊且痛,蓦地抬头,只见曹震双眼睁大了,一副凛然的神色。
“干嘛呀?你!”
曹震将她的手腕放开,一面揉着,一面半推半拥地将锦儿移到床沿上并排坐了下来,方始开口。
“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他是规劝的语气,“倘或太太,或者,譬如说秋月吧,要打到这个主意,你得赶紧拦在前头。为什么呢?忌讳!没有比这个再大的忌讳!”
“哼!”锦儿在气头上,还无法平心静气地去体味他的话,只冷笑一声,“哼!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我看也忌不到哪儿去。”
“不错。”曹震接口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外头有人在传说,随他说去,传来传去那两句话,慢慢听厌了,也就忘了,可是自己不能挂出幌子去。”
“我不懂你的话。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反正你现在头上有顶大帽子,说什么我也不能驳你的话,随你说是在宫里办公事也好,在‘口袋底’办私事也好,谁知道。”
这几句冷言冷语,把曹震逼急了,“我的太太,你怎么夹枪夹棍,把‘宫里’跟‘袋底’搁在一块来说呢?这话要传了出去,你,你,”他气急败坏地,“你不是送我的忤逆吗?”
锦儿当然也知道何能相提并论?故意说说气话,看他急成那样,不免得意,当然也不会害怕,因此神色显得很平静。
“你放心,送你的忤逆,不就是送我自己,送咱们全家大小的忤逆?”她说,“现在请你说明,怎么是皇上自己挂了幌子?”
曹震还不太放心,怕她还不能理会他的话中意思,又问一句:“我刚才说的,你明白了没有?”
“你真当我是小孩子,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锦儿紧接着说,“干脆告诉你吧,我是试试你,就那么一句话,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你如果不是‘口袋底’的阔客,内务府人人都知道,你又何必这么着急。”
曹震到此才知道自己上当了,苦笑着说:“你越来越像那口子了,反正是我命中注定,活该……”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那口子”,自然是指去世的震二奶奶,提到旧主,锦儿越发感慨,“哼!”她仍旧是冷笑,“那口子!那口子才真的不枉了让雪芹叫一声‘姊姊’!像这种情形,她用不着别人提,早就给雪芹打算好了。”
曹震见她有些存心找事的模样,心知是吃“口袋底”的醋,便忍气不作声,坐下来摩着腹说:“再不填点东西,我可又要犯胃气了。”
“有!”是秋月在堂屋中应声,“预备好了。”
于是曹震与锦儿一前一后,出了卧房,到堂屋一看,正中方桌上已陈设好了,另外还有一个食盒,正由厨娘提了进来。
“震二爷,”秋月将居中的椅子拉了开来,“请坐下来吧。”
“劳驾,劳驾!”曹震哈着腰,是真的谦虚,“你是做客的,怎么倒劳动起你来?”
秋月等他将坐未坐之际,拿椅子推到恰好的地位,等曹震坐定了,方始答说:“老太太在的日子,我还不是这么伺候震二爷,伺候惯了的。”
忽然提起曹老太太,曹震与锦儿都想到,不是无因而发,曹震很快地想到,这是提醒他,曹雪芹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得要格外出力照应。
锦儿则除此以外,还另有感想,回忆当年老太太一高兴,游西园,开家宴时,自己还轮不到像秋月此刻为曹震安座的这种差使,抚今追昔,她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秋月惋惜。
“多谢,多谢。”曹震向为他斟酒的秋月说道,“你也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秋月答应着,只退后了两步,仍旧站着。
“太太,”曹震转脸暗示,“这儿就咱们三个人好了。”
锦儿微一颔首,从容不迫地将丫头老妈,都遣走了,然后亲手将中门关上,复回堂屋。
曹震这时已狼吞虎咽地先吃了几个“盒子”,填饱了五脏庙,举杯在手,向与秋月携手并坐在靠壁的大椅子上的锦儿说道,“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知道秋月所说的那条路子,不能去走,一走会出事……”
“你等一等!”锦儿拦住他的话,侧转着脸,小声将她与曹震为曹雪芹打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然后掀眉问道,“你说吧,怎么是皇上自己挂出幌子去?”
“这个幌子要挂,就挂在雪芹身上。倘说皇上对圣母老太太的孝顺,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倒想过,请圣母老太太跟皇上说,找机会召见雪芹,出题目面试,赏他个正途出身,岂非美事?可是不行!”
“不是皇上说‘不行’,是你说‘不行’吧?”
锦儿的话犹未完,秋月便赶紧扯她的衣服:“你听震二爷说下去。”
“也不是皇上说不行,更不是我说不行,而是情势明摆着有难处。”曹震仍旧平心静气地说,“你们总听过‘召试’这么一个名词吧?”
锦儿连他说的是那两个字都弄不清楚,秋月倒是听说过的,不过,她说:“我听老太太说过,康熙爷末后两回南巡,在江宁找读书人来当面考试,有一回就在织造衙门,都是老太爷招呼,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点什么好处,可就不知道了。”
“好处多着呢!”曹震答说,“像雪芹那种身份,召试不坏,就会特赏一个举人,派在内阁中当上学习行走。如果他肯上进,下一科会试,中进士,点翰林,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会笑得爬起来……”
“你别瞎说八道!”锦儿大声呵责,但却忍不住笑了。
“震二爷,”秋月虽也有些忍俊不禁,到底克制住了,“请你再往下说。”
“总而言之,这绝不是办不到的事。麻烦在哪里呢?在一定会有人问雪芹,你怎么会有这么一步运,是有人保荐呢?还是有什么奇遇,忽然让皇上赏识到你了?你们想,雪芹该怎么说?他向来自负光明磊落,要他说假话,他不会;就会,他也不肯。好,那一下,漏了真相,犯了皇上的大忌,这场祸事还小得了?”
“算了吧!”秋月有点不寒而栗的模样,“就当我没有说过那句话。”
“而且,”曹震接着叮嘱,“大家最好从此不提这件事。”
锦儿点点头,和秋月互看了一眼,彼此默默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要记住曹震的告诫。
“其实,出个名士也不坏。”曹震又说,“大家都看不起内务府,提起来总是一副撇着嘴、斜着眼的样子,再挂两张假字画,弄个胖丫头往那儿一站,那,你就看他们损吧!”
“不过净当名士也不行。”秋月又说,“至于跟了四老爷去收税,怕太太也不会放心。”
“慢慢琢磨。”曹震突然兴奋了,“反正咱们曹家纵不能像老太爷在的时候那么风光,总也还不赖。只要一切谨慎,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曹震居然能说这样的话,不但锦儿,连秋月也很高兴,看起来曹家真是要兴旺了。
03
经过萧福的安排,曹雪芹在步军统领衙门的监所,见到了冯大瑞。他带去许多食物,都是些肉脯、鱼干之类,不会坏的东西。但到得那里,觉得不妥,所以把那个细藤制的食篮,搁在门口,只拿出来一块汉玉,递给冯大瑞。
“干吗?”
“我娘送你的。”
“喔,”冯大瑞接过来一看,这块汉玉长祇寸许,四方柱形,中间穿孔,一根古铜色的丝绳,直贯其中,下面结成一个篆文的“寿”字,上面还带个扣子,便于在腰际悬挂。玉的四面都有字,因为是大篆,冯大瑞一个都不识得。
“太太怎么想起来赏我一个佩件。”
“这块玉名叫‘刚卯’,是辟邪的。我娘也是望你平安的意思。”
冯大瑞感激得要掉眼泪,将刚卯紧紧捏在手中,“我也不说什么了!”他说,“等我出去了,当面给太太磕头吧。”
“大瑞,这回的事情,弄得很糟。”曹雪芹说,“阴错阳差,弄成僵局。偏偏方先生又忙不过来,只好让你在这儿委屈几天。不过我想也快了。”
“喔,”冯大瑞露出一丝苦笑,“不过,这里倒也好,至少可以当个躲麻烦的地方。”
曹雪芹不即作声,心想他违背了他们帮中交代要办的事,少不得有人来问罪,所谓麻烦,大概指此而言。
正在琢磨该如何作答时,只见冯大瑞忽然将鼻子耸了几下,然后视线落在那食篮上。
“芹二爷,”他指着问:“是吃的不是?”
“不错。”曹雪芹答说,“是特为替你做的。我怕你误会,不想拿出来。”
“既然是给我的,我可不客气,自己动手了。这几天馋得要命。”说着,他自己提了食篮,揭开盒子,抓了一块熏鱼往嘴里塞。
“饭菜不好是不是?”
“油水少了一点。”
“这是我疏忽了。”曹雪芹心想,原以为有方观承照应,不至于受苦,哪知道他还是跟一般犯人的待遇,没有什么两样。
“芹二爷,”冯大瑞忽然停止咀嚼,“你刚才怎么说,怕我误会?我会误会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能搁些日子不会坏的,我怕你误会,以为一时还不能出去。”曹雪芹加重了语气说,“不出三天,你一定能出去。方先生的那桩事紧要,大概办妥了,该腾出工夫来办你的事了。”
“是,是什么要紧事?”
“这儿不便谈。”
“好!我就不问。”冯大瑞复又大嚼肉脯。
“大瑞,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是我的事。”
冯大瑞先不大在意,听说是曹雪芹自己的事,态度不同了,抬起眼来,很起劲地说:“一定是好消息?”
“是这样的,四老爷放了芜湖关的监督,打算让我去管一个分卡,不过我娘还没有答应。”
“为什么呢?太太是怕你没有人照应?”
“也不尽如此,太太就我一个,自然有点舍不得。”
“那也容易,把太太接到任上去住,不还是在一起吗?”
曹雪芹心中一动,“对,”他说,“你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芜湖是很大的一个水路码头,我那儿也有几个朋友,芹二爷真的要去了,我会托我的朋友照应。”
“谢谢,谢谢。”曹雪芹紧接着说,“我是要告诉你,如果能到芜湖,自然就能到金山寺,我可以去找老和尚,跟绣春见面。大瑞,这不是你说的好消息吗?”
冯大瑞点点头,表情很沉着,看不出他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如果我不能去,我另外还有个打算,我要替我娘写封信给绣春,让老何专程送了去。”
“喔,”冯大瑞不免动容,“惊动太太出面写信?”
“是的。”
“打算写些什么?”
“劝她回来。”曹雪芹说,“我娘亲自替你们主婚。”
“不敢当,不敢当。”冯大瑞是真的感动了,捏着那块玉刚卯,低着头自语似的说,“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也不用谈什么报答,只要你静下心来,听从我们的安排。大瑞,你能不能答应我这话?”
冯大瑞考虑了一下说:“我答应。不过,除了什么我没法办的麻烦,我就是白答应你了。”
“如果是那样,我不怪你。”
“好!就这么说。”
04
叔侄两家都有喜事,但苦乐各殊,曹震是踌躇满志,每天享受着亲友的祝贺、僚属的奉承,锦儿与翠宝和衷共济,伺候得他称心如意,无丝毫后顾之忧。
曹却大闹家务,为的是两妾一子,无法安排得妥当。曹是觉得只有带邹姨娘去,生活起居,才能舒服,而且谨言慎行,在芜湖与官眷往来,也不至于惹什么是非。可是季姨娘说什么也不肯,她说每一次曹有远行,总是邹姨娘跟了去,这回该轮到她了。遇到至亲去调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说到伤心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号啕不止,吓得调停的人避之唯恐不速。
当然,马夫人必不可免地成了仲裁者,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说:“要带都带,要不带都不带。”可是棠官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亦未娶妻,不能没有人照应。邹姨娘倒很贤惠,隐约表示,万一季姨娘一定要跟了去,她留在京里,当然会照料棠官,只是曹执意不可。
“知子莫若父。”他说,“棠官愚而狡,邹姨娘管不住他,甚至会欺侮他庶母。只有他生母在这里,他念着母子之情,还肯听她几句。”
“那么,”马夫人说,“索性把棠官也一起带了去。”
“办不到的。在外的子弟,到了成年还要送进京来当差,哪有已经成年了,而且正在京里当差,倒说又跟了出去吃现成饭的道理?”他加重了语气说,“且不说旗下没有这个规矩,就有这个规矩,我也不能这么办。到了芜湖,我要顾公事,就顾不到他,税关又是有名的一个染缸,到了那里,受奸人引诱,狂嫖滥赌,不但毁了他自己,连我一条命都怕要送在他手里。”
“那就没法子了!只有都不带。”
曹想了一下,顿一顿足说:“都不带。反正这个差使,两年就有人‘派代’,起居不甚方便,也就算了。”
一场风波,总算不了了之。可是,这一来,曹就觉得更有带曹雪芹去的必要,特地托锦儿来做说客,马夫人觉得十分为难,将曹雪芹、杏香、秋月都找了来,一起商量。
先问曹雪芹自己,他说:“我听娘的意思。娘舍得我就去,不放心,我就不去。”
“这意思你是愿意去的?”
“也不是我愿意。”曹雪芹答说,“我是看娘今年以来,身子健旺得多了,我趁这机会去历练历练,也帮了四叔的忙。不过,还是要听娘的意思,娘不叫我去,我就不去。”
“我不叫你去,你心里一定会怨我。”
“绝不会!”曹雪芹斩钉截铁地,“如果那样,我还成个人吗?”
这句话使马夫人深感安慰,便又问道:“杏香,你怎么说?”
“这里,哪儿有我的话?”
“不要紧,你说好了。”
“我想,”杏香很谨慎地答说,“四老爷也是无奈。太太不叫芹二爷去,只怕会觉得对不起四老爷,心里有那么一个结,也是件很难受的事。倒不如做个人情,反正第一,太太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芹二爷在外面能放得下心,他能放得下心,太太就能放心。第二,四老爷不说了,至多两年工夫,就有人去接替,家里有秋姑,有我,还有锦二奶奶,陪着太太多想点玩的、吃的花样,两年不过一晃眼的工夫。”
马夫人为她说得心思活动了,“不过,你当然要跟了去。”她说,“不然我就更不放心了。”
“娘……”
曹雪芹刚喊得一声,便让锦儿拦住,“你别说了。杏香当然要跟了你去。”她说,“不过,你得把孩子留下来陪太太。”
“孩子谁带呢?”马夫人问,“秋月?”
“太太也是。”一直未曾开口的秋月,是埋怨的语气,“莫非从前芹二爷,我没有带过?”
“那已经是他六七岁的事了!”马夫人紧接着说,“好吧,我想你总也带得下来。”
“还有我跟翠宝呢!”锦儿做了结论,“就这么办吧!等雪芹回京,再替太太抱个孙子回来。”
于是全家从这天起就开始为预备曹雪芹远行而大忙特忙了。他本人却不在意,关心的是冯大瑞,去见了方观承两次,第一次说事情快办妥了。第二次去不曾见着。隔了两天,正待第三次去探问消息时,哪知方观承先派人来请了,不同寻常的是,约在鼓楼大街平郡王一个秘密的治事之处相见。
这个地方曹震去过,曹雪芹只是听说,并未一履其地。跟着来人到了那里,首先使他惊异的是,一进垂花门就遇见冯大瑞,刚想出口招呼,只是冯大瑞撮两指放在嘴唇上,曹雪芹便只好装作不识了。
“雪芹,听说你要跟四叔到芜湖去。”方观承问,“有这回事没有?”
“是。”曹雪芹答说,“家叔单身赴任,要我跟了去照料,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能不能找个什么理由,请你四叔先走,你说你随后赶了去,行不行?”
曹雪芹不敢实时答应,先问一句:“方先生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
像这样问话,便知他胸中很有丘壑,方观承越发有信心,“雪芹,我还是想找你替我办事。”他说,“这一次是咱们俩在一起。”
“是。”曹雪芹问,“是在京,还是出京?”
“出京。”方观承答说,“咱们沿运河一直走了下去。”
“那不就要到杭州了吗?”
“不错,是到杭州。不过,你也许不必陪我走到底,到了扬州,你由长江经江宁到芜湖去好了。”
曹雪芹默默将行程计算了一下,由运河南下到扬州,往南辰州,濒临长江,南岸即是金焦,不正好去访绣春吗?
转念到此,就不再多考虑了,“方先生,”他说,“我准定奉陪。不过大概什么时候可到芜湖?得有个日子,跟家叔才好说话。”
方观承想了一下说:“最晚不会过端午。”
那就是说,大概在两个月以后,曹雪芹点点头,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方先生,你能不能见告,我追随左右是要干点什么?”他紧接着解释,“我略有自知之明,如果是我干不了的,应该早说,否则临时会误事。”
“当然是你干得了的。”方观承沉吟了一会说,“咱们既然共事,当然要坦诚相见。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我找个人跟你细谈。”
“是。”
“未末申初,你在报国寺杉树下面等着,自有人会来找你。”
“此人认识我吗?”
“你也认识他。”
相与一笑,都不必再多说一个字了。
05
报国寺在城南广安门大街路北,那一带已经很荒凉,但古刹很多,最有名的是,由唐太宗特建的悯忠寺改名的法源寺,其次是崇效寺,亦是唐朝所建,再下来便数报国寺了。
报国寺建于辽金,到明朝成化年间,周太后改建为慈仁寺,但自明以来,一直都沿用旧名。曹雪芹在归有光的文集中,读过他赠慈仁寺方丈的一篇序,知道慈仁寺的来历,道是周太后有弟名吉祥,年少好出游,有一次一去不返,音信全无,周太后亦久已淡忘。不道有一天梦见伽蓝神,说周吉祥每夜宿于报国寺伽蓝殿。奇的是英宗亦做了这样一个梦。英宗自从复辟后,非常念旧,对后家更为眷顾,所以当时即遣太监到报国寺探查,果然有一个和尚在伽蓝殿睡懒觉,问知他俗家姓周,自是不误,便不由分说,簇拥入宫。周太后还认得他的面貌,相拥而泣,问他削发的经过,劝他做和尚不如做皇亲。周吉祥不愿,亦无法勉强,仍旧送他回报国寺,赏赐极厚。
到英宗晏驾,宪宗即位,周皇后成为周太后,特发内帑,改建报国寺,改名大慈仁寺,小寺顿成名刹。至孝宗即位,周太后,又成为太皇太后,慈仁寺有此护法,香火更旺,孝宗赐庄田数百顷,所以吉祥和尚能招僧众上千之多。
自明入清,达官贵人,多住城西,因而慈仁寺每逢朔望有庙会,书摊很多,名流如王渔洋等人,经常流连于此,书看倦了,便在松下饮酒赋诗。报国寺本名双松寺,那两株松树还是辽金时所植,东面一株,高约四丈,枝柯纠结,共有三层;西面一株就更奇,高虽只有丈余,而枝叶盘屈横斜,荫覆数亩,其中最长的一枝,枝梢压地,须用特制的几十个朱红木架撑住。曹雪芹便是在这株松树之下,静等方观承派冯大瑞来。
果然,未末申初,冯大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酒铺子里的小徒弟,右手食盒,左胁下挟一领草席,铺排停当,管自己走了。
于是曹雪芹与冯大瑞席地而坐,把杯深谈,曹雪芹急欲索解的一个疑团是:“你怎么会到了方先生那里?”
“有一天清早,有个差人跟我说:‘你可以出去了。’拿车子给我送到一个地方,有个瘦瘦小小的人跟我说:‘我就是方观承。你就在我这里待着,我有用你之处。’我就这样待下来了。”
曹雪芹觉得他话中有疑问,却不知从哪里问起,想了好一会问道:“你以前知道不知道有方先生这么一个人?”
“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曹雪芹问,“是不是听人谈过?”
“不必听人谈,‘通漕’上就有他的名字。”
曹雪芹大吃一惊,急急问说:“他也是你们帮里的?”
“不错。”
“辈分呢?”
“他长我一辈。”
“这……”曹雪芹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断地说,“想不到,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冯大瑞说,“想不到会死心塌地跟方先生一起办事。”
“这,这是怎么说?”
“原来我不明白我们漕帮是怎么回事?直到前天晚上,方先生跟我谈了一夜,我才知道当年我们祖师爷的苦心,漕帮原是应该替老百姓打算的。芹二爷,你是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槛里头的人,而且这回要一起到南边,方先生说应该跟你谈谈漕帮……”
原来漕帮是由明朝的卫所转变过来的。明太祖得了天下,蒙古人、色目人遁回沙漠,却带不走原先霸占的大片土地,因此明朝的官地,比哪一朝都多。明太祖便想到几千年前寓兵于农的办法,普遍设立卫所,计口授田,平时耕种,农闲时勤加操练,以便有事则执干戈以卫社稷,所以他曾夸过一句海口:“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文钱。”
可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卫所这种兵制,就有名无实了,因为生齿日繁,田地有限,忙着谋生,根本就谈不到操练。不过虽说有名无实,每个卫所,还是有顶名字领田的人。到得清兵入关,天下一定,这批人要有个安顿之法,于是在运河复通,南漕得以北运时,将卫所的人派为漕船上的运丁。漕帮之称“卫”,就是卫所的卫。
“刚开头的时候,漕船弟兄苦得不得了,因为到处受欺侮。”冯大瑞说,“逢关过卡的官、码头上的地头蛇,都吃定了漕船。在运河里,遇到官船要让,遇到运铜的船要躲……”
“运铜的船是怎么回事?”曹雪芹插嘴问说。
“户部铸铜钱,铜都是由云南来的。铜的吃水很深,船身太重,不大灵活,所以只有别的船躲铜船,铜船是没法让别的船的。铜船遇到漕船,撞沉的一定是漕船,那一来运丁要赔米赔船,倾家荡产是常事。”
于是运丁中有豪杰之士,起而号召,要不受欺凌,只有同心一德,合力御侮,一呼百应,势力日增。其中首脑一共是三个人,即是翁、钱、潘三祖。
“现在要谈到方先生了。”冯大瑞说,“芹二爷是知道他的来历的。他是怎么样入的帮,不必去问,我只告诉芹二爷一句话好了,朝廷不能没有漕帮,漕帮不能没有他。这样子,也就是朝廷不能没有他了。”
“朝廷不能没有漕帮,我懂。如果没有漕帮,漕米就运不到黄河以北来。可是,”曹雪芹问,“漕帮何以不能没有方先生呢?”
“前几年有人利用漕帮想造反,你听说过没有?”
这是指世宗夺嫡的纠纷,曹雪芹当然知道,点点头回答:“听说过。”
“当时是李制台办这件事,手段很毒辣,照他的主意,要拿漕帮之中叫得响的人物,统统抓了来,杀的杀,关的关。方先生就跟当今皇上说,那一来漕帮就要散了,漕帮一散,不但南漕北运受影响,而且散到江湖上的,为非作歹,天下从此不太平了。不如安抚化解。老皇听了他的话,而且把安抚化解的责任交了给他。方先生保全了漕帮,实在也是替朝廷立了大功。”
“嗯,嗯。”曹雪芹想到冯大瑞身上了,“那么,你这一次来替你们帮里办事,方先生早就知道了?”
“是的。”
“这,就不大对了!”曹雪芹提出疑问,“你说方先生在漕帮安抚化解,把造反这件事都能压了下去,那么,趁圣母老太太进京,说要派人来捣乱,他又怎么不能化解呢?”
“如今风平浪静,不就是化解了吗?”
“那是因为你听了仲四的话,知道这桩差使是我们曹家在办,不好意思下手的缘故,不是他化解之功。”曹雪芹又说,“如果是派了别的人,不就出事了吗?”
冯大瑞微笑不答,而且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这就使得曹雪芹决不肯不追问了。
“芹二爷,你总看过《三国演义》,‘华容挡曹’这段故事吧?”
《三国演义》中写赤壁鏖兵,“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孔明算定曹操兵败,必走华容,而操贼的气数未尽,又算定关云长顾念当日在曹营所受的礼遇,终不忍杀曹操,特意让他去做个人情。曹雪芹回想这段情节,恍然有悟,派冯大瑞做此任务,亦就像诸葛孔明特意派关云长守华容那样,别有作用在内。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呢?”他问,“如果是因为方先生的关系,根本无意于冒犯圣母老太太,干脆放过去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当然有不能不多此一举的道理在内。”冯大瑞答说,“漕帮当年欠过理亲王一个很大的人情——那还是他当太子的时候,如今为他报仇雪恨,不能不装个样子出来。可是这话又不便明说,所以特为派了我来,关照我先到通州找仲四爷商量。仲四爷跟我说,曹家四老爷跟震二爷、芹二爷办这趟差使,如果有个风吹草动,你们叔侄三位不死也得充军,劝我罢手。我让他说得心软了。至于以后的事,你已经知道,不必我多说。”
“原来是这么一个曲折。我早知道了,就不必这样子替你担心了。”
“芹二爷,你得原谅我,我以前也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故意唱出戏给理亲王子孙看的缘故在内。”
“好,话说开了,谈我的事。”曹雪芹问道,“方先生这回到南边去干什么?”
“还不就是为了安抚化解。”
“不早就办妥当了吗?”
“那是北五省,南边还有点七高八低,要去铺平了它。”
“嗯,嗯。我呢?跟了去干什么?”曹雪芹说,“你们帮里的事,我又插不上手,帮不了忙!”
“谁说的?有些地方还非你不可!”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上认识方先生的很多,我更不用说,只有你是个陌生脸。”冯大瑞说,“本来另外找个陌生人去也可以,难在不懂漕帮的情形,就没有用处。”
听这一说,曹雪芹才知道此去有许多地方要他出面,不免有些畏惮,因为涉猎江湖,处处危机,误蹈险地说不定会把性命都送在里头。
冯大瑞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理,便安慰他说:“芹二爷,你别怕,凡事有我。”
曹雪芹点点头问:“不会要我跟你们帮里的人去打交道吧?”
“会!”冯大瑞说,“不是这样,就不必请你一起去了。”
“交道是怎么个打法?”
“这可不一定,要临时看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不过,绝没有危险,上刀山、下油锅的事,怎么能让你去干?”
有此保证,怯意一消,好奇心随之而生,“好!”他很兴奋地说,“我跟你们去闯一闯。”
“对,这么去闯一闯,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冯大瑞喝干了杯中酒说,“芹二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曹雪芹想了一会说:“方先生很忙,皇上跟平郡王都离不开他,何以这时候特为派到南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非去安抚化解,非得都把它们摆平了不可?”
“不是出了什么乱子,不过倒是非把它们摆平了不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冯大瑞很郑重地,“芹二爷,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千万搁在心里!皇上想到南边去走一趟。”
“南巡?”曹雪芹惊异地喊了起来,旋即发觉不能这么大呼小叫,赶紧掩住了口,左右顾视。
“幸好没有人!”冯大瑞埋怨着,复又警告,“芹二爷,这话你连太太面前都不能说。”
“我发誓!绝不说。”
“好!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回南巡,完全是为了圣母老太太。”
曹雪芹越觉不可思议,不过这回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得深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诧异之处。衣锦还乡,人之常情,而况是着了八宝平水的龙褂?
“那么,”曹雪芹问,“也要到浙江绍兴府?”
“那可不知道了,反正杭州是一定要到的。”
“大概在什么时候?”
“总得两三年的工夫来预备吧!”
不止两三年,一直到八年以后的乾隆十三年,方始启驾,不想在德州出了一个震惊四海的意外,以至于平郡王“虎兔相逢大梦归”,而曹家也就“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了。